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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那年那月那天那事5、吻着手叫声“姐”,一层窗户纸就这么捅破了

5、吻着手叫声“姐”,一层窗户纸就这么捅破了

        一场流感将范建国击倒了。他生病生得很不是时候,腊月二十九还没事,第二天就险些起不了床,身子沉得像灌了铅。上班后,他到医务室要了一些药吃了,头痛得轻了一些,但走路还像踩在了棉花上。大年三十厂里只上半天班,老孙索性让他回宿舍休息,说吃了药再发发汗就好了。

        年三十的晚饭,厂里没几个在食堂里吃。吴素梅等到六点钟过后仍不见范建国来打饭,心里开始发毛。午饭时,她就没见到他。当时她想快过年了,也许是有人请客,或是几个人到外面吃去了。晚饭为什么也没来呢?在她的印象里,范建国最近一年似乎还没有过年节的时候不在厂里吃饭,而且是一整天不见他的影子。她感到心里发慌,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多少年来,她最怕的就是逢年过节,无形的孤独感是那样的强烈,足以能使人感到窒息。但自从心里有了一个人,她变得开始喜欢年节和厂休日,因为这种时候可以躲开人们的眼光,会使人感到更自在一些。

        吴素梅估计不会再有人来打饭,便锁好伙房的门转到范建国的宿舍门前探望究竟。傍晚的时候飘了一阵雪,天一黑就住了,地上薄薄的盖了一层雪花,薄得还能看到地面的本色。瑞雪兆丰年,然而人们启盼的大雪并没有出现。

        整个厂区都很静,这晚厂里没有夜班。从远处传来“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时有时断,显得有声无力,这两年的腊月三十,火爆的鞭炮现象少多了。几排宿舍只有两处亮着灯,住厂的人基本全回家过年去了。范建国的宿舍里也黑着灯,吴素梅发现他门前的雪没被人踩过。她仍不死心,站在门前小声叫了两声“小范”,听不到回应才不甘心地回了伙房。

        正月初一的早点,吴素梅熬了大米粥,蒸了糖三角。她准备的早点都是范建国爱吃的东西。但过了九点钟,范建国仍没有露面。李宪平在伙房吃早点的时候与她闲聊,她心不在焉几次走神,搭的话牛头不对马嘴,闹出了笑话。

        李宪平说:“过年这几天不出去转转,逛逛厂甸?”吴素梅却将一个椅子垫递了过去。伙房的老韩是个关节炎,家里给他做了一个棉垫子放在伙房。吴素梅的举动弄得李宪平莫名其妙,但还是接过去垫在了座位上。

        过会儿李宪平说:“大年初一还不吃顿饺子?”吴素梅楞了一会儿神递过去一个水舀子,还问他要水舀子干吗?逗得李宪平大笑,说吴大管理员的魂是不是让人勾走了?弄得吴素梅一个大红脸,说我正琢磨这几天吃什么饭呢!李宪平也没在意,吃完哼着小曲走了。

        李宪平走后,吴素梅决定再去看个究竟。

        范建国宿舍的门前依旧没有响动,四周只有鸟的叫声,门前的那层薄雪被一夜的风吹得只剩下少许雪花已结成了冰,看不出有人过走的迹象。吴素梅上前轻轻敲了两下玻璃,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屋里的情景令她大吃一惊。

        范建国合衣躺在铺上,被子只盖在了他的腿上。吴素梅上前摸了一下头吓了一跳,额头火一般的烫手。她拿起床头的药袋一看上面的日期方知他已病倒了两天,她后悔昨晚太粗心了,如果当时进来看看就好了。这时她才觉出屋里边冰凉,显然是炉子早就灭了。吴素梅轻轻晃动了一下他的胳膊,见没什么反应又用力摇动了两下,范建国终于微微睁开了双眼,随之又合上了,眼神显得极度乏力。

        吴素梅为他把脉测了一下心速,心跳基本正常,她总算放宽了心。屋里的暖瓶是空的,她去伙房灌满了水,带过来碗和汤匙,小心翼翼将药片碾成沫,弄成药水状,再将范建国的头垫高,将药水一点点喂了下去。又去伙房热了一碗粥加了点白糖,费了好大劲才喂下去了半碗。

        接下来,吴素梅很快生好炉子,使屋里有了热气。接着她又坐在床头为他掐头,一掐额头就出现一个紫红的点,很快额头上就布满了红点。这期间,范建国始终紧闭双目任凭她摆布,乖得像个孩子。掐完头,吴素梅去自己宿舍取来了铜钱,用力翻过他的背为他刮痧,铜钱粘上水刮,后背上一刮就是一道紫印。一切她都干得那么熟练,老道,那种自信是发自内心的,那种责任感无异于是对自己的家人。她从小生长在农村,小病不吃药扛着,大病就用那套土办法对付,医院是绝对去不起的。她后来进了城才知道医院是什么样子,才知道大夫还要穿白大褂。但进城后她依然没有去医院的习惯,扛不住才吃点药。

        范建国是在外国人办的孤儿院,教会学校长大的,生平第一次用这种最古老的办法治病,不知是上苍垂怜,还是吴素梅的精诚所至,这种土得掉渣的办法竟产生了奇效,到中午的时候他就烧退了,也知道饿了。吴素梅连续喂了他两碗粥他才摆手。他的周身仍很沉,想动一动都很疼,但感到有些力气了,至少眼皮不那么沉了,睁开眼的力气有了。

        吴素梅又为他捏了一遍头,他已能感受到轻松,感受到异性的温柔。她捏完头又用热毛巾为他擦了擦脸和眼睛周围的眵目糊。做完这些,她为他掩好被子说:“你好好睡一觉,我傍晚再来看你。”

        范建国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睛合上的时候,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吴素梅回到伙房便开始准备晚上的饺子,本来这顿饺子是准备午饭吃的,上午因为照顾范建国中午凑合了一顿,弄得是鸡蛋炒饭。好在吃饭的就那么几个人。李宪平打饭时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大年初一吃蛋炒饭?恐怕找遍全国也找不出第二家!”吴素梅本想实情相告的,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说:“李大厂长怎么这样难伺候?晚上吃饺子行不行?不行我现在给您包!”两个人一打哈哈过去了。

        吴素梅来曙光厂的这些年里,逢年过节值班是经常的,但并没到大包大揽的程度,一年至少会有一两个节假日是其他人钉班做饭。她是天生的勤快人,劳动对她来说愉快的,会令她感到充实,一旦闲下来反而会使她感到孤独,心里发慌。自从节假日赋予了她新的内容,这一年来的节假日值班她基本是大包大揽,再没安排其他人。考勤上的存休,她已积累下一百多天,是全厂存休最多的一个。

        这个春节,每个居民多发了一张肉票。为了使几个长期住宿的能过好春节,吴素梅年前就准备好一斤多肉馅,二斤多排骨。肉虽不多,但总算能吃上两顿过年饭了。只是青菜的品种少得可怜,除了过冬的大白菜只买到几斤空心萝卜和土豆。为了晚上这顿饺子,她早早就动手准备,和好了面,拌好了馅,并特意为生病的范建国拌了一点素馅。一切准备好了,就剩下包了她才去找人帮忙。

        当天下午值班的干部是潘树仁,年前李宪平就跟他打过招呼,说他初一不出门,可以为老潘代班让他不要来了,但老潘还是到点就进了厂。潘树仁觉得总让人代班过意不去,尤其是春节,李宪平单身一人他该过来陪陪他,喝一次酒。他不仅带来了好酒,还带来了花生米。花生米是他老家来人带来的,那可是稀罕物,城里过年一个人只能凭本供应半斤带皮的花生。

        潘树仁在李宪平的屋里聊得正欢的时候,吴素梅进了门,见面两人先说了几句拜年的话。老潘问,过年了,晚上给我们弄什么好吃的?

        吴素梅笑笑说,知道是潘主席值班,哪敢吃次的,吃饺子。就是有一样对不住您,弄不了什么下酒的菜,萝卜全是糠的,白菜也全放得烧心了,就剩下仨鸡蛋是准备做汤的,想吃的话,我狠狠心给您炒了。她之所以这么说,是看到了桌上放的那瓶酒。

        潘树仁一摆手说,行了,咱不搞三光政策,有饺子吃足以。

        吴素梅说,馅我拌好了,就等人动手包了,我再去叫俩人。着急吃你们就快过去帮忙,伙房我没锁门。说完便出了门,她惦记的是范建国又该吃药了。

        小吴一出门,老潘就向李宪平问道:“小吴最近有什么高兴的事啊?怎么瞧着那么喜兴!”

        李宪平笑笑说:“你这小老头怎么也学得不正经啦!过年嘛,人家还能哭丧着脸?观察得还很仔细,哪学的这套?做地下工作的可没听说有这项内容!”

        潘树仁没在意他说了些什么,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吴素梅的神情里有些异样的东西,不过是什么他说不清。

        老潘和李宪平在伙房包上饺子了,方见吴素梅回来。

        李宪平问她,你去了这么久,招的那些兵呢?

        吴素梅嫣然一笑说,今儿我就练你们这两位领导啦,小范病了,老刘头儿在烧水,我没叫他。不过传达室的那两位自己带的饭,吃饭的一共就五个人,还有个病号,包不了多少。包够你俩的就下锅,你们先吃去。

        包的差不多的时候,吴素梅催老潘他们洗手。李宪平洗过手说他去看看病号。

        饺子快煮好的时候,李宪平回到伙房,进门便说,这傻大个儿还懂得自己给自己治病,把自己的脑袋掐得全紫了。说完又冲吴素梅叮嘱说,回头你给小范弄点儿素馅的吧,有十几个足够了,饿着一点儿好得快。

        吴素梅觉得那些话像是全冲她来的,她不便搭话,借着捞饺子的忙乱劲没有搭腔,捞完饺子先把他们打发走了,才觉松了一口气。她取出那碗素馅,动手包了十几个小饺子,剩下的馅准备第二天再包。忙完了又去招呼老刘头儿。

        十几个小饺子范建国一口气吃下去了,吴素梅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比自己吃都香甜。范建国的体质好,病好转得也快。他吃完还想吃,吴素梅说,你刚见好,不能吃那么多。给你留着呢,明天还有。

        范建国乖得像个听话的孩子,听了她的劝告顺从地又躺下了。吴素梅为他掩好被子起身要走,他竟拉住她的手说:“姐,我头疼的厉害,你给我揉揉头行吗?”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吴素梅抽出了手,又坐了下来,果真为他揉开了额头。刚才的那一声“姐”叫得她心发颤,脸发烧。他叫过她“大姐”,在她的印象里总共叫过两次。当时听到叫大姐的时候,可远远没有今天的感觉,简化了一个字,亲近了一大截。激动过后,她心里又暗自发笑,没想到这个满脸孩子气的大个子会这么嘴甜。刚才范建国告诉她,李宪平问到是谁给他掐的头,他说了谎。至于他为什么说谎,她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屋里静得很,连人的喘息声都听得到。范建国幸福地紧闭双眼,享受着这无言的关爱。吴素梅利用这个机会细心端详着那张脸,神态就像年轻的母亲在注视熟睡的孩子。她突然发现那张脸的面部肌肉在微微颤动,两边的眼角流出了晶莹的液体。当她意识到那是泪水的时候,正在用力揉搓的右手突然被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了。

        范建国笨拙地在吻她的手,口里喃喃地小声呼唤着:“姐,我喜欢你!姐,我真的喜欢你……”泪水像决了堤的小溪,顺着他两边的眼角流了下来。

        吴素梅惊呆了,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任凭自己的手粘满了唾液和泪水。她万没想到,看似隔着万水千山的那层关系,却像窗户纸一般被轻轻捅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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