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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与黄新蕾与婚姻与自己

        中国文字是象形文字,其中的讲究,非常有意思。卞容大在玻璃吹制协会上班的时候,有不少时间研究汉字。比如“闻”,是听的意思,把耳朵伸进门里头谓之听。这就是说,从造字的那个年代开始,人们就喜欢把耳朵伸进门里头,可见中国人酷爱刺探别人隐私的毛病,是由来已久的了。还有,比如一个人失去了自由,就是被最大限度地限制了活动空间,那就是“囚”。“婚姻”二字,“婚”就是昏头昏脑地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姻”就是一个大人,被一个女人彻底地限制了自由。“婚姻”一词也可以合解.意思是头脑发昏地不对原

        因进行深入了解,就和女人在一起了。中国古代的男人,三妻四妾的,按说他们的婚姻生活,应该是够开放和宽松的了,而且男人只要一不高兴,当即就可以写休书,妻妾只要接到休书,就得无条件走人。古人还要怎么着啊?怎么还是这样制造“婚姻’’二字呢?那么现在的男人,他们怎么过日子啊?

        平心而论,卞容大对自己的婚姻,没有原则上的不满。他也不能有原则上的不满,是他自己把自己绕进去的。卞容大只是觉得奇怪:他怎么就把自己绕进去了呢?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傻子,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挺明白的,怎么偏偏就是婚姻这件事情,做下之后,需要经过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够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呢?而当认识终于来到的时候,男人的这一辈子,已然接近尾声。可能中国古人借“婚姻”二字道出的,正是这一点苦衷,男人私心里的苦衷。三妻四妾也好,休书随便写也好,清醒的认识总是姗姗来迟,什么都再也换不回生命的时间。

        卞容大的婚姻,是由他的门牙带来的。卞容大的一颗门牙,没有按道理与另外一颗门牙并排而立,却是往斜刺长,企图覆盖别的牙齿。卞容大十二岁,正是由少年过渡到青年的定型时期,卞师傅不允许儿子的门牙长成这个模样。儿子不再是乡下人了,他应该是一个五官端正的城市少年,就像卞师傅贴在家里的那些年画人物一样,如杨子荣、少剑波、郭建光、李玉和,都是革命样板戏里头的英雄人物。卞师傅把儿子带到医院去看五官科,医生却不以为然,医生说在青少年中,牙齿的这种长法,太普遍了,不算什么大问题,等它长长再看看,看看是否能够拔掉哪颗牙,以保持整体牙齿的基本整齐。但是,家长如果一定要求矫正,那医生就有责任提醒家长:第一,费用相当昂贵;第二,武汉还不能够做,要去上海的专科医院做;第三,去上海的来回路费和在上海的住宿费伙食费医疗费,也相当昂贵。卞师傅一听,脸就垮了。

        卞师傅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带回了儿子。然后,卞师傅自己动手,土法上马,取出半导体电线里头最细的铜丝,为儿子做了门牙矫正术。卞师傅把儿子捆绑在一把靠背椅子上,因为他没有麻药。卞师傅把铜丝穿进牙缝,套住,用力拉紧,再穿进后面的牙缝,再套住,再拉紧,这样便借助了一排正常牙齿的力量,带动门牙朝正直的方向生长。理论上说起来容易,实践起来异常困难,矫正手术进行了好几个小时。父子俩好像在进行肉搏战。十冬腊月的天气,卞师傅折腾得一身大汗。卞容大的衣服当然也汗湿透了。他嘴角的两侧被撕裂了,鲜血和着涎水,一滴一滴地挂在他的下巴上,三三两两往下滴。

        手术基本成功了,因为铜丝终于不再从口腔掉出来。矫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牙套能够坚持戴多久就戴多久。但是,卞容大就不能吃饭了。卞师傅把儿子带到他们单位的食堂。新华书店的食堂里,有一个极大的砂铞子,长年放在炉子上,一年四季都熬着骨头汤,这汤是炊事员们烹调的原料之一,卞师傅就买这种原汤,一天三餐都让儿子喝汤。三天后,卞容大饿得走路都打晃了,卞师傅就在汤里头下了一点面条,把面条煮得稀烂,使儿子仍然可以不使用牙齿就喝下去。卞容大永远不声不响,驯服地按照父亲的要求去做。放学之后,他默默地来到新华书店,拿起食堂的搪瓷碗,在许多热嘲冷讽的玩笑中,埋头喝面条汤。喝完面条汤,卞容大默默回到门市部,趴在书架的沿子上面,安静而专注地写作业。卞容大的作业写得工工整整,作文的标题用美术字来突出,每道数学题的后面,都是老师给予的红色对钩。尤其难得的是,卞容大会在无意中替别人着想,他选择的写作业的书架,是顾客光顾最少的地方,那是出售高级宣纸、高级毛笔和高级研墨的专柜。而其他的一些职工子女,在门市部粗野地乱叫乱窜,随便就趴在当面的柜台上写作业,丝毫不考虑顾客的需要,练习本上肮脏混乱,简直就像鬼画符。坐在门市部收款台后面的收款员陈阿姨,一位现役团级军官的妻子,人称军官太太,

        观察了三天,就喜欢上了卞容大。陈阿姨有一对与卞容大年纪相当的双胞胎女儿。

        陈阿姨几乎是巴结地对卞师傅夸奖了卞容大:“你这个孩子非常难得!非常!”

        “哪里哪里,一个普通孩子而已。”卞师傅谦虚地说,事实上却受宠若惊。小陈不仅仅是军官太太,还是老红军的女儿,逢年过节都享受着特殊的物资供应。小陈大大咧咧的傲慢,那是受到了大家的认可的,谁的社会地位都无法与她攀比。早年,在卞师傅殷勤地为女营业员们去食堂打饭的途中,就经常把唾沫偷偷吐到小陈的饭碗里。

        一个星期之后,度日如年的卞容大获得了救助。他的面汤端上之后,总是有人找父亲说话,陈阿姨则飞快地掉换了卞容大的搪瓷碗。在陈阿姨送过来的搪瓷碗里,面条底下压的是鸡蛋羹和汽水肉。卞容大最早看见的是陈阿姨的手,短短胖胖的手指,扁扁的指甲,指甲缝里有陈旧的污垢,但是,对于他来说,这是世界上最温暖最美丽的手!卞容大的眼泪,嗤地就冒出来了,他顾不上害羞,惊讶地抬起头来,寻找到了陈阿姨的眼睛。陈阿姨笑了,示意卞容大赶紧吃饭。他们对视了一眼。从此,卞容大这辈子再也无法忘记他与陈阿姨这高度默契的对视。

        不久之后的一天,午后的门市部,一个女孩子出现了。那天,一切都好像是随意和顺便的。卞师傅在门市部上班,小陈的军官丈夫带着一个女儿来买书籍。他们正好遇上了。小陈向卞师傅淡淡地介绍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儿:“这是我爱人和孩子,他们是来买书的。”

        冬天里,新华书店不太明亮的店堂,被一位高大英武的军官与他活泼秀丽的女儿照亮了。卞师傅紧紧握住了军官的手。女孩子却跑到卞容大写作业的书架那里,挑选毛笔。东挑挑,西挑挑,公然拿过卞容大的练习本看看,然后撅起小嘴,发出一种故意不以为然的声音,给卞容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就是陈阿姨的女儿。卞容大只看了她一眼,就眼花缭乱了。女孩子戴着一顶洁白绒线风雪帽,脸颊通红,眼睛水灵灵,活像个洋娃娃。当天晚上,在卞容大的睡梦里,陈阿姨的女儿小鹿般地跳来跳去。醒来之后,卞容大发现自己知道害羞了。

        卞师傅的自制牙套,不到半个月就松懈了。卞容大吐出一口铜丝,交给了父亲。而卞师傅这个时候的重点,已经是小陈了。在同事了十几年之后,卞师傅忽然发现小陈其实非常平易近人。她是穿毛呢料子裤,戴瑞士英纳格手表,但是她真的非常平易近人,深谙人情世故。为了答谢小陈对儿子的厚爱和照料,卞师傅不断赠送他的家乡土特产:莲藕、鸡蛋、糯米和鱼虾等等。人家小陈立刻回赠粽子、京果、酥糖什么的。卞师傅和小陈你来我往,心照不宣,竟然来往成亲戚一般了。

        事实上,卞容大与黄新蕾的所谓革命友谊,主要是双方的家长在努力维系。卞师傅与小陈长期保持着他们心照不宣的状态,他们既密切又疏淡,既随和又矜持,既创造孩子们见面的机会,又把这机会限制在非常短暂的时间内,并且还严密地控制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他们都害怕由于孩子们的年幼无知,过早发生不应该发生的事。所以从表面上看起来,卞容大与黄新蕾的见面,总是像意外。门牙事件过后,卞容大就不再每天都来新华书店了。直到春节前夕,他们才再一次见面。这是新华书店的春节加餐,许多孩子都来代替家长,在食堂窗口排队。人很多,家属和孩子们也很多,食堂里一片热闹。卞容大只敢看了黄新蕾一眼,但是卞容大的这一眼是含着感谢的笑意的,黄新蕾是陈阿姨的女儿嘛。黄新蕾害臊了,她立刻掉开了眼睛,目光定定地看着别处。转眼就是春天了,期中考试都过去了,偶然的一天,他们在新华书店碰上了。他们的父母就在店堂里,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他们根本就不用目光对视,都像盲人一样,在书柜之间胡乱转圈,但是,他们都能够感觉对方的存在。再一次遇见,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暑假了,还是在新华书店,还是在他们父母的眼皮底下。这一次陈阿姨说话了。她让卞容大把他喜欢的一种词典推荐给她的女儿,同时要她的女儿黄新蕾好好向卞容大学习。卞容大找到了词典,把它递给了黄新蕾,黄新蕾说了一声“谢谢”。黄新蕾的个子长得很快,看上去已经是一个高挑的少女。高挑的少女瘦削,身板直直的,不说话.冰清玉洁的模样——卞容大偏爱这个成语——但凡身板笔直,不聒噪,干净整洁的女孩子,卞容大一律认为这就是冰清玉洁。卞容大固然偏爱冰清玉洁,但是他一直忘记不了黄新蕾初次的欢声笑语,蹦蹦跳跳,和一种故意肆无忌惮的态度:模糊的印象,也能够让卞容大觉出黄新蕾的变化。但是,卞容大自己不也是极不稳定,变化很大吗?他下身长出阴毛来了!多么丑陋的鬈曲的毛啊!他在变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会突然跑调,就像一匹无法控制的受惊的马。他长喉结了,胡须开始变得又硬又多,脸颊上出现了青春痘,深夜里发生了丑恶的梦幻并梦遗了!没有任何人告诉卞容大这些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可告人的龌龊感使得他陷入自卑,他只有更加沉默。在沉默中,卞容大对黄新蕾深深抱歉。因为他梦遗的对象,有时候,竟然就是蹦蹦跳跳的黄新蕾,她总是戴着洁白的风雪帽,通红的脸颊,水灵灵的眼睛,活像洋娃娃,而下面,竟然是裸体!

        从门牙矫正事件开始的1972年到1983年,这是整整十一年的时间,卞容大从十二岁长到了二十三岁,从一名小学毕业生成为了一位大学毕业生。然而,他的人生并没有发生任何奇遇。高考之前,卞容大还野心勃勃,充满了展翅高飞的幻想,北京或者上海的一流大学,天南海北才气横溢的学友,校园里到处都是漂亮多情的女大学生们。结果,卞容大考取的只是荆州师范学院。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当时,卞师傅劈头盖脸给了儿子一顿足以让他懂得羞耻的暴打。这顿暴打加深了卞容大的自卑和郁闷,直到大学三年级,他才逐渐恢复自信。恢复和建立自信,几乎占用了卞容大的全部业余时间,他选择了对于文学的进攻来作为自己疗伤的途径。他日夜沉浸在图书馆里,埋头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然后自己开始尝试写作。四年级上学期,屡遭退稿却锲而不舍

        的卞容大,终于在《荆州日报》副刊版,发表了第一篇散文。卞容大散文里头的母亲并不漂亮,是个戴高度近视眼镜的中年妇女,她有着短短胖胖的手指,扁扁的指甲,指甲缝里间或还有陈旧的污垢,但是,对于儿子来说,这就是世界上最温暖最美丽的手!卞容大在报纸的副刊上连续发表了几篇散文之后,有一个女同学对卞容大好了,她主动找他说话,抱走他宿舍的脏衣服,晚自习的时候约他在校园散步。两个星期之后,女同学建议把他们两个人的饭菜票合在一起使用,由她掌握用度,在他们吃饱的前提之下,尽量节约,能够积攒多少就积攒多少。女同学忧患地说,现实生活是严峻的,他们应该尽早懂得这一点,并尽早开始积蓄,否则,日后的婚礼,连手表和皮鞋都会没有。女同学如此务实和高效,直奔婚姻主题,丝毫没有浪漫和情调,卞容大被吓坏了:而远在武汉的黄新蕾,反而一直都是以冰清玉洁或者活泼欢快的形象,活跃在与卞容大的通信之中。

        卞容大和黄新蕾一直在通信。黄新蕾的信写得很好,简洁大方,文字流畅,使用的形容词都恰到好处,明显超过卞容大的许多女同学。尤其是黄新蕾高考失利之后,她似乎突然长大.懂得了人生的艰辛,在信中,坦率地表示了对于卞容大的羡慕和敬佩。卞容大特别喜欢黄新蕾给他的这种感觉:通信这种文学方式,把他们的革命友谊,推向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大学毕业分配在即,卞师傅不断地催促儿子与黄新蕾明确关系,陈阿姨这方面也充满了含蓄的暗示和期待。最后一个寒假,卞容大决心与黄新蕾正式见面,确定关系。于是,大家商定了日期,等候卞容大寒假归来。卞容大将在父亲的陪同之下,正式去陈阿姨家拜访。陈阿姨也正式通知卞师傅,他们家将聊备薄酒,请他们父子一起吃饭,同时他们还将邀请一位朋友,作为媒人到场。他们将把见面举办得正正规规,冠冕堂皇,免得日后别人说这对年轻人的闲话。卞容大当然同意父亲与陈阿姨的决定,但是,他还是给自己留了一丝小小的浪漫,他提前回到武汉,直接奔了新华书店:这个时期,黄新蕾已经顶替母亲的职位,在新华书店当售货员:这一天,又是漫天的风雪,卞容大进入新华书店之前,眼前再次浮现黄新蕾当年头戴风雪帽的洋娃娃模样。然而,毫无准备地出现在卞容大面前的黄新蕾,已经是一个有点老相的女青年,她赢弱,萎黄,表情木然,稀薄的头发趴在头皮上,戴一双和卞师傅一模一样的老蓝色袖套。卞容大哆嗦着,搓着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黄新蕾又羞又恼又生气,直挺挺站在那里,好久才阴沉地说:“请你离开我的工作场所!”

        然而,正式见面还是照常举行了。卞容大没有勇气抗拒父亲,更不忍心拂逆陈阿姨的好意。卞容大以为,就算见了面,以后俩人谈不来,也还是可以分手的,现在又不是旧社会。见面这一天,黄新蕾倒是换了一种新气象,穿着红黑相间图案的毛衣,头发刚刚洗过,蓬松又光泽,在热气腾腾的饭桌上,黄新蕾的腮边漾着红晕。这么看上去,黄新蕾倒又成了一个蛮不错的姑娘,但不是她从前的自己,是另外一个姑娘。卞容大被姑娘的善变弄得稀里糊涂的,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黄新蕾的手腕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上海牌女式小手表,非常时髦,是她爸爸送给她参加工作踏上社会的贺礼。媒人喜欢黄新蕾的手表,黄新营立刻就取下来,给媒人戴上过过瘾。事后,卞师傅据此细节大肆表扬黄新蕾懂得人情世故,卞容大也觉得黄新蕾的为人还不错,只是她不是当年的她了。这个下午,黄新蕾几乎没有搭理卞容大,大家都把这种淡漠看作了害羞。黄新蕾却不是害羞,她是在讨回她的自尊。这以后,他们的通信停止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默默地僵持。僵持到一定的时候,黄新蕾采取了主动的进攻,她退还了卞容大写给她的所有信件。打开从邮局取回来的挂号包裹,里面是一大叠整整齐齐的信件,用紫色绒线扎成十字,同时附了简单的留言,希望卞容大同志迅速寄还她的所有信件。这种突然的变故,令卞容大晕头转向。这是不是在说明一个事实:卞容大失恋了?或者说黄新蕾认为如果他们的关系不继续发展的话,应该是卞容大被抛弃了?卞容大没有想到瘦弱的黄新蕾,还挺会抢占有利地形的!

        最后是卞容大的毕业分配,解决了所有问题。卞容大的毕业分配极不理想,他没有如愿以偿地分回武汉,而是被发配到荆州郊区的一所中学教书。好强的卞师傅,对于这种命运是鞭长莫及了。陈阿姨义不容辞地承揽了卞容大调回武汉的重任。调动工作,尤其是从地区的郊县调入省城,这是何等艰巨的事情啊。陈阿姨夫妇不惜血本,启动了他们的各种社会关系,用了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把卞容大调回了武汉,单位还很好——湖北省科学技术协作委员会。在调动的过程中,卞容大常常在荆州和武汉之间跑来跑去,向陈阿姨夫妇及时地汇报事态动向。卞容大在陈阿姨家吃晚饭,大家头碰头商量到深更半夜,为波折和反复而焦虑,为进展顺利而欢笑,黄新蕾自然就参与其中了。在一个欢笑的夜晚,卞容大走进黄新蕾的房间,把她退还给他的信件又都送给了

        她,并羞羞涩涩别别扭扭地拥抱了姑娘。

        这是1985年的春节前夕。黄新蕾的姐姐,好不容易获得了一个回家过年的机会。黄新蕾的双胞胎姐姐黄新蓓,十二岁就参军走了,文艺兵,开始跳舞,后来改唱歌,逢年过节永远都有演出活动,永远都在慰问边防哨所。这一次春节,陈阿姨特别想念大女儿,结果大女儿正好可以回家探亲,这真是双喜临门了。陈阿姨说的双喜临门,其中一喜,指的是卞容大的进步。卞容大已经在新的工作单位站稳了脚跟,最近又在省报和市报上频频发表通讯报道。能够把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的人,那当然就会被众人称之为才子了。对于卞容大的成就,陈阿姨比谁都高兴。事实终于证明,她没有看错卞容大这个孩子!这一天,陈阿姨夫妇喜气洋洋的,他们把小女儿黄新蕾和她的男朋友留在家里,安排他们收拾打扫房间,准备好晚饭,等候他们接回大女儿。陈阿姨坐上军官

        丈夫的小车,去武昌火车站接他们的大女儿。正在收拾房间的黄新蕾忽然说:“咦,他们怎么提前两个小时就去了?”话一出口,黄新蕾就捂住了嘴,她冒失了。这也就是说,陈阿姨夫妇故意给这对年轻人留下了至少三个小时的单独相处的时间,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卞容大的心开始狂跳,黄新蕾也在不停地做着深呼吸。然而,男女之问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事情的具体过程极其短暂,因为他们都没有经验,根本把握不了进度,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基本可以算是获得了成功,这让他们俩人都比较地放下心来,觉得自己都还不至于太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黄新蕾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飞快地就完成了自己的角色转换,从过于矜持的黄新蕾变成了卞容大温情的未婚妻。黄新蕾羞羞答答地拿出了她在私下里偷偷积攒的嫁妆,让卞

        容大一一过目:一床软缎被面,一对鲜艳的尼龙绣花枕套和一些零零碎碎、花花绿绿的东西。但是,卞容大对于这些东西一律视而不见,他脑子里一片轰鸣,额头不停地冒汗,好像患了低血糖。这是因为,床单上没有处女之血,一点点都没有!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问题在哪里呢?在卞容大这方面,他肯定是初欢,他与所有的童男子一样,慌张潦草,难以入门。而黄新蕾,似乎比他更加羞涩慌乱,不懂阴阳。况且他们的革命友谊这么多年,黄新蕾一贯的端正、严肃和专一,使得卞容大的良心强烈地阻止他去怀疑她的无辜,那么卞容大应该怀疑谁呢?猥亵的民间传说无数次地告诫过男孩子们:初欢必须见血,否则不是处女,除非发生过非常特殊的情况。黄新蕾是否发生过非常特殊的情况呢?卞容大不知道。黄新蕾那么敏感好强,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去询问才不致使她感到羞辱呢?卞容大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卞容大是一个流血不流泪的男子汉,但是他怕受委屈。他窝不得,窝了就容易哭。当黄新蕾以罕见的娇俏问卞容大喜欢不喜欢这些嫁妆的时候,卞容大的一滴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心酸地说:“喜欢。”

        紧接着,一个声音在窗外的马路上欢快地高叫:“黄新蕾!”

        这是黄新蕾的姐姐。陈阿姨夫妇把他们的大女儿接回来了.这欢快的叫声,闪电一般击中了卞容大。黄新蕾跑过去开门的时候,卞容大快要虚脱了,他赶紧扶着门框,命令自己握紧左手:要冷静!要微笑!要行若无事!

        一个俏丽的女军官冲进了房间,笑嘻嘻,还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还是那万变不离其宗的洋娃娃脸蛋!还是灵巧,好动,喜欢撅嘴!还是用不以为然的腔调与她想戏弄的人打招呼:“啊,这就是我的妹夫吧?”天啊!原来,人是不可改变的。越是细小的动作和习惯,越是不可改变,无论历史把它们放大多少倍,它们还是保存着自己固有的特征。她是黄新蓓,不是黄新蕾。她是黄新蕾的双胞胎姐姐,年长黄新蕾十分钟,穿着绿军装,戴着红领章、红帽徽,俊俏非凡。她说笑着,扔掉军帽,摇松头发。她白里透红,阳光一般明亮和健康。姐妹俩的身段和五官大体都是相似的,但是肤色、神态、性格和后天的职业训练,又使她俩有着天壤之别。有人把她们姐妹俩弄错了!是谁把她们弄错了呢?卞容大不知道。卞容大来不及细致地回顾和分析历史,更无法询问。这顿晚饭,口口食物都噎在胸口,实难下咽,在这短暂的三个小时里,卞容大再一次地感到窝得慌。世界在破碎,喳喳作响,到处是裂缝,生活真是恐怖!

        两个月之后,卞容大和黄新蕾结婚了。

        成功的初次,给卞容大带来的是满腹疑云,给黄新蕾带来的是受孕。黄新蕾的品性是如此端庄,她宁死也不愿意被人发现她的未婚先孕。迅速结婚的首要目的,就是为了迅速获得合法身份,以便去做人工流产。婚后的第一个星期,黄新蕾便带上结婚证和夫妻二人的工作证,在卞容大的陪同下,理直气壮大大方方地去了医院,做人工流产的理由是他们都还年轻,都想先干好事业。

        正如黄新蕾在婚后就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格言说的那样:“在我们的人生里,有些错误是能够犯的,有些错误是不能够犯的,一旦犯了就无可挽回,所以你得在事先牢牢地想清楚。”卞容大在等候黄新蕾从人工流产室出来的时候,总算理解了黄新蕾的格言的意义。他就是没有把事情牢牢地想清楚。一个男人,不得轻率地与大姑娘发生肉体关系。发生了,她就算你的人了,你就得负责到底。卞师傅对于儿子突然要翻悔与黄新蕾的关系,给予了严厉的制止。很简单,如果黄新蕾去派出所报案,告发卞容大强奸,二话不用说,卞容大就得去坐牢;告发到单位,二话也不用说,单位就会处分卞容大。都是身败名裂,一辈子再难抬头,你怕不怕?卞容大怕。沉默了好多天,卞容大选择了婚姻。至于到底是谁把黄新蓓变成了黄新蕾,卞师傅认为这是卞容大自己的误

        会。黄家的这对双胞胎女儿,卞容大娶谁都一样——直到后来,黄新蕾的体弱多病暴露出来之后,卞师傅这才指责陈阿姨。他说他老早就明白小陈对卞容大千方百计地笼络,目的就是想把一个病恹恹的女儿塞给他们卞家。

        由于心里窝得慌,新婚的卞容大表现得并不好,他沉默得比哑巴还彻底。每天晚上都熬夜给报社写通讯,早上睡懒觉。对于新郎应尽的职责,他假装懵懂无知。对于黄新蕾的怀孕,卞容大显得薄情寡义,黄新蕾坚持要去做人工流产。他听之任之。对于卞容大的表现,黄新蕾采取了高度克制和忍让的态度。他们一起回娘家的时候,黄新蕾还主动往丈夫饭碗里夹菜,使得陈阿姨看在眼里,喜上眉梢。最后,弄得卞容大都闹不清婚姻生活就是这么清淡平和还是他们又在僵持?这次是卞容大无法忍耐了。毕竟他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已婚男青年,毕竟每天晚上身边都睡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他无法长时间这么清淡。卞容大找黄新蕾认真地谈了话。卞容大说:“我国的法律规定婚姻自由,这就是说如果两个人结婚之后,在共同的生活中,发现他们的婚姻并不合适,互相之间其实没有什么感情,睡在同一张床上却都无动于衷,那么,我认为,他们就应该离婚。连恩格斯都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你认为呢?”出乎意料地,黄新蕾一点都不动气,她语气和蔼地回答:“是的。”卞容大进了一步:“假如我们发现相互其实没有感情,你同意离婚吗?”黄新蕾说:“当然。”卞容大忽然卡壳了,试想想,一个新婚的女子,几乎没有享受新婚快乐,又刚刚承受了人工流产的痛苦,可她却还是如此的通情达理。卞容大是不是太混账一点了呢?

        卞容大接下来说的话是:“你困了?”

        黄新蕾说:“不困。”

        卞容大说:“不困你在想什么?”

        黄新蕾说:“你在想什么?”

        黄新蕾偷偷地笑起来。卞容大闭上眼睛,伸手抚摸了妻子的笑容。

        结果,卞容大稍一心软,他们的婚姻之箭就飞快地穿越了时光,刷刷地过去了十六年。

        当年,未婚的时候,卞容大只是碰了碰黄新蕾,她就怀孕了。可是后来,黄新蕾一怀孕就习惯性流产。从婚后开始到1991年的七年当中,黄新蕾习惯性流产三次。流产一次,就大出血一次,就需要将养一年。再受孕,再习惯性流产,再大出血,再需要将养一年。之后再尝试着受孕。三次习惯性流产之后,医生警告:再不可随意怀孕和流产了,否则就会终身绝育。黄新蕾严重贫血,骨瘦如柴,全身的皮肤就是一层打皱的薄纸。一个女人有多少鲜血啊,怎么经得起这年年岁岁地流淌?卞容大紧张极了,他再不敢随便碰妻子,夜里经常噩梦缠身。在这七年里,他们家庭生活的主题,就是保胎。全家人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与黄新蕾的习惯性流产做绝不妥协的斗争。这期间,卞师傅与陈阿姨反目。卞师傅郑重地将陈阿姨约了出去,在某公园的角落,进行了一场事关卞家后代香火的谈话。陈阿姨气得两眼红赤赤地回来,一整天吃不下饭,从此断绝了与卞师傅的来往。卞师傅秘密地紧急召回儿子,要求儿子把生活的主题转换成离婚。卞容大断然拒绝了父亲的要求。卞容大绝对不能够做这种落井下石的事情。卞师傅气坏了,因为不是他们落井下石,是陈阿姨事先就埋设了陷阱!卞师傅又暂时地断绝与儿子的关系。陈阿姨拉着女婿的手哭了,感谢他的深明大义,知恩图报。于是,陈阿姨腾出了他们家朝向最好的房间,接卞容大夫妇回家居住,女儿的起居饮食,一概由她亲手伺候。陈阿姨发誓要尽最大的努力让女儿成功生育。她到处谋求流传在民间的宫廷保胎养子秘方。每当弄到一单秘方,她都要与卞容大仔细商议。对于年轻夫妇的房事,陈阿姨询问辅导之细腻,落实到了每一个细节上,卞容大的窘迫变成了惊恐,他觉得自己都要阳痿了。同时,家庭的凝聚力又变得空前强大,共同的隐私和坦率的密谋使卞容大和岳母一家人的关系亲密无间。1991年元旦,卞容大被要求节制性欲二十天,吃偏碱性的食物二十天,然后在某一天的午夜,与妻子同房。妻子的后臀被一只特制的厚枕头高高垫起,卞容大的动作不能对妻子的小腹造成压迫感,但又应该激情充沛地将精液喷射到最深处。对于任何一个男人,这恐怕都是高难度的动作,卞容大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临战时刻,卞容大难以勃起,他几乎完全丧失了信心。黄新蕾握着丈夫的手,微笑着,鼓励他说:“这肯定不比发表文章更难。”黄新蕾偶尔的幽默感,对卞容大非常重要。事情做成了!第二天早上,卞容大从房间出来,就发现家里进入了一个薪的阶段,大家都轻言细语,屏息静气,王顾左右而言他。他们开始了虔诚的等

        待。黄新蕾再一次成功受孕了!这一次,黄新蕾遵照医嘱,完全卧床,严禁房事。卞容大每天下班之后,花两个小时为妻子活动四肢,按摩背部,以免她生出褥疮。卞容大被客气地要求将他们夫妻的房门敞开,以便陈阿姨随时进出伺候孕妇,严格地监督医嘱的实施。这一次,黄新蕾没有出现严重的流产征兆。在全家人小心翼翼地度过了十个月之后,黄新蕾一朝分娩,生了一个瘦弱但是健全的男孩子。卞容大为自己瘦弱的儿子取名为卞浩瀚,希望来之不易的儿子如长江之水一般,气势磅礴地健康成长,同时预祝儿子成为一个真正的胸怀广阔的男子汉。

        三十一岁的卞容大终于做了父亲。卞浩瀚小朋友满月,举家欢庆,大宴宾客,鞭炮齐鸣。酒席上,卞容大高兴得多喝了几杯,往事历历,令他泣不成声。他情不自禁地紧紧搂抱了一对活蹦乱跳的孩子——这是黄新蓓的双胞胎儿子,两个小家伙在酒筵上闹得最欢。黄新蓓是在妹妹结婚的第二年,从部队转业和成家的,婚后不久她就挺出了大肚子。她挺着大肚子照常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有一次还摔得鼻青睑肿。怀孕对于黄新蓓,就好像玩似的,她全然没有把它当个什么事情,眨眼间就生了一对白白胖胖的双胞胎男孩。现在小家伙们四岁多了,正是活泼淘气人见人爱的年纪。往日,卞容大看见了黄新蓓和她的儿子们,总是尽量找借口躲了开去。

        在儿子长到三岁,上了幼儿园之后,卞容大才渐渐又有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业余时间。这时候,他却发现,报社早就帻忘了他。卞容大再次煽动起内心的激情,写了许多通讯报道,这些稿件却一一地石沉大海。某一天,他才偶然得知,剪掉信封一角就可以免费寄稿的方式,早就取消了。这也就是说,卞容大的所有稿件,可能从来都没有到达过报社,并且,所有的报纸杂志社,也都不再邮寄退稿了。这也就是说,你的稿件无法与他人建立问答关系了,稿件是否收到,是否被采用,它有哪些优缺点,都由某个你不知道的个人说了算,甚至这个人心情的好坏,都可以决定稿件的命运。那投稿还有什么意思呢?卞容大不知道正常的社会秩序为什么要被毫无道理地打乱。关乎大众公共习惯的一些规矩,到底由谁说了算?真是烦人!这个时候,卞容大的工作也出现了挫折。他受到了排挤,被调动到科协下面一个无所事事的单位闲挂了起来。卞容大开始心神不宁,焦虑不安,直到他决定重拾集邮的业余爱好,凌乱的心绪才有了一些寄托。不久,卞容大机会来了。他受到老干部蒋武汉的赏识和鼓动,便调到了蒋武汉的麾下,帮助他创建玻璃吹制协会。老干部蒋武汉酷爱玻璃工艺,他一直都在寻找机会从科委分离出来,成立专门的研究玻璃吹制和推广玻璃制品的单位。专家的研究成果证明,玻璃的品质非常稳定而且造型美观,有着不可替代的审美价值和实用价值。从环保的角度来看,玻璃制品就相当于器皿业的绿色食品了。所以说,玻璃吹制事业,是造福于人类的事业。怀才不遇的卞容大,与老干部蒋武汉一拍即合,他积极地投入玻璃吹制协会的草创和建设。由于卞容大的献身精神、工作能力和以往的成就,他很快就被蒋武汉提拔为正科级干部,任协会的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尽管卞容大再三告诫自己做人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可无奈在客观上,卞容大还是比较少年得意。每当他因为工作回家晚了,黄新蕾没有做饭,卞容大还是要挂脸的。

        黄新蕾似乎并不懂得丈夫挂脸的含义,她反而会居高临下地瞥丈夫一眼,眼神里含着一种讥讽。卞容大倒懂得这种讥讽绝对不仅仅因为是他的个子比她矮了两厘米。那么黄新蕾什么意思呢?黄新蕾阴沉地说:“我没有什么意思。”

        又花了几年的时间,卞容大才慢慢读懂黄新蕾讥讽的眼神:卞容大欢天喜地创建什么玻璃吹制协会显然属于不识时务,因为与此同时,全中国的人都开始做生意,开公司,炒股票,倒卖各种东西,赚钞票就像好玩似的,弯腰就捡一大把:中国社会在发生巨大的躁动和变化,而卞容大这个人呢,却煞有介事地为创建一个群团组织浪费青春。

        卞容大的许多个夜晚,还是伏案写写画画,绞尽脑汁,写出一篇篇豆腐块文章,暗自奢望获得报纸的重视和发表;星期天去集邮,傻乎乎地排队购买邮票,回家之后对从不集邮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津津乐道邮市趣闻;节假日看望父亲和畸形肥胖的妹妹,偷偷塞给他们一点计划之外的钱,还以为黄新蕾不知道;一年四季,春天一定要带儿子去踏青,秋天一定要带儿子去秋游,夏天一定要带儿子去游泳,冬天一定要带儿子去打雪仗——年复一年,年年新瓶旧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卞容大要问了:对于一个儿童身心健康成长所必需的生活情趣,黄新蕾能够持这种无知的态度吗?人的时间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不过,卞容大没有真的发问,卞容大是一个崇尚沉默的男人,他不会向黄新蕾发出任何具体的诘问。黄新蕾是一个生性沉闷的女人,她也没有过多的语

        言。但是,她用自己的生活态度,表示了对于卞容大的不满和不屑。

        在儿子出生之后,黄新蕾自己也脱胎换骨了。大约在生育之后的五年时间里,她的身体状况好了起来,人长胖了许多.月经也通畅了,经前期综合症不治而愈。黄新蕾能够吃苦耐劳,做事发狠,渐渐学会了在公众场合说话。他们新华书店效益不好,要分流员工,黄新蕾不等别人分流她,她主动请缨承包了一个图书批销中心。这个图批中心,远在市郊,仓库陈旧,压货几百万码洋。黄新蕾却自信看到了它的美丽前景。可是,第一年,黄新蕾的经营首战失利。在梅雨季节里,她坐在发霉的书堆上,一身欠款,两眼发直,四周爬满鼻涕虫。然而,这个女人硬是挺过来了。她开动脑筋,到处张罗,又筹措了款项,把仓库改造成了仓储式的图书超市。仓

        库前面的空地,没有资金做成花园和草坪,她便自己动手,扎起竹篱笆,种上丝瓜,苦瓜和葫芦,大门上爬满牵牛花和金银花,几条大青石,卧在篱笆边,算是读书和歇息的地方了。没有想到,这种别致的风味,正好迎合了城市人的乡村梦想和小资情调。居然开始有人口口相传,大老远特意跑到她的图书超市来购书和阅读。黄新蕾抓住机遇,冒险推出大胆的举措:购买五本书,就可以拿批发价;但凡购买书籍,一律给打八折。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黄新蕾干脆居住到了图批中心。她以惊人的毅力,蚂蚁啃骨头,日夜工作,一点一滴地实现着她那些近乎荒诞的设想。随着城市的迅速扩大,随着教育消费的迅速攀升,随着宽敞的马路和公共汽车通到图批中心,黄新蕾的图书超市红火起来。当黄新蕾的经济收入高于卞容大之后,她为自己的母亲重新配了进口的高度近视眼镜;为父亲换了进口的心脏起搏器——他的正师职级别也只够资格安装国产起搏器。黄新蕾将儿子送进了重点学校;为卞师傅家里装上了一台空调——尽管卞师傅不阴不阳地对待她;她的一对双胞胎外甥,还有卞婉容,也都各得其所地收到了礼物。最后,卞容大结婚时候的上海手表也被换成了日本西铁城表。唯有黄新蕾自己,辛苦几年,一分钱都还不曾用到她自己身上。黄新蕾无私的大家风度,迫使卞容大自惭形秽。说实话,卞容大不喜欢这块西铁城手表,他并不认为一个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在工作时间会经常亮出自己的手腕。学习成绩远远好于黄新蕾的卞容大,学历远远高于黄新蕾的卞容大,事业一直兴旺于黄新蕾的卞容大,遭受了绵里藏针的轻视和打击,终于也就读懂了黄新蕾讥讽的眼神。

        卞容大又变懒惰了。新婚阶段的消极怠工在卞容大身上又惊人地重演:他晚上熬夜,早晨睡懒觉,爬起来就踏自行车上班,根本不管谁谁谁吃过早餐没有;下班回来就横躺,臭袜子丢在床头,看电视新闻联播节目就开始打很大的哈欠,当别人睡觉的时候他又活跃了起来,故意蹑手蹑脚在房间走来走去,看书,写作,把书页和稿纸翻得哗哗响。要知道,他们居住的是一间半的小房子,卧室里拥挤着大小两张床。黄新蕾也仍然拥有新婚阶段的那种忍耐精神,她装聋作哑视而不见的本领可能是世界第一流的。这个时间,卞容大老是赖在单位加班,他的心灵密友是办公室的文秘汪琪。他们夫妻之间那种特有的默默僵持再次开场,第一次是在婚前,陈阿姨跑调动的一片苦心感动了卞容大,卞容大首先妥协;第二次是婚后,黄新蕾新婚就做人流还善解人意,卞容

        大再次妥协;这一次,卞容大坚决不会妥协了。这个社会的本质关系就是交易关系,黄新蕾用物质替代柔情,交换和阉割他的自尊,这是卞容大不能够答应的。女人首先应该懂得依恋、期盼和柔顺,而不是一有机会就颠覆男女关系,并且还用这种残酷的颠覆表示对男人生活态度的讥讽和否定。

        好在谁的生活道路都不是一帆风顺的,黄新蕾也不例外:她的图批中心火爆,必然地遭到了所有新华书店门市部的嫉妒和攻击,匿名举报信雪片~般飞到他们的上级主管部门。为了图书系统的安定团结,根据国家有关规定,上级主管部门收回了黄新蕾的私人承包权。黄新蕾依然还是中心的经理,但是派来了新的党委书记,黄新蕾的资金使用和经营管理方式,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黄新蕾的身体,又渐渐地出毛病了。通过生育而开张的经脉,好像又开始堵塞和封闭。经前期综合症再度出现。每个月有半个月的时间,黄新蕾都沦陷在痛经、经血不畅、经血过多和经血淋漓不尽的过程中。黄新蕾面目浮肿,脾气暴戾,捂着小腹在床上打滚。为了防止疾病的吞噬,黄新蕾大口大口吞吃汤药,每天清晨起床练气功,辗转在公共汽车上到处求医。到此,他们夫妻

        之间的僵持不战而和。卞容大看着妻子憔悴不堪的模样,看着被子宫支配的女人还被残酷的社会游戏规则所支配,他无法不心疼。好强的女人太累了,也太可怜了。卞容大自然又变得勤快起来。他每天清早起床,安排一家三口的早点,回家就进厨房,臭袜子直接扔进洗衣机,每天都戴西铁城手表去上班。

        生活又被季节刷新了。当寒冬之后,春日的艳阳给万物带来勃勃生机的时候,卞容大又跃跃欲试地携妻带子,到江边放风筝来了。背包,食物,口香糖,矿泉水,一家三口悠闲地步行在桃红柳绿的公园里,这就是卞容大的散文:美好的风景,暖暖的亲情,和煦的春风是心情的熨斗。

        在沙滩上买好风筝之后,卞容大带儿子直奔趸船。趸船上的风,正是放风筝的好风。卞容大手里的风筝,很快就扶摇直上,一路超越,然后遥遥领先。众多的看客观赏着和夸贸看,卞容大父子不免洋洋得意。一位少妇,带着女儿和小狗,上到趸船来了。她们兴奋地鼓捣着线团,可是风筝就是不肯升上天空。少妇焦焦急急忙忙碌碌的,在卞容大身边钻过来钻过去。最后,她还是不得不央求卞容大替她放一放风筝。对于卞容大,这当然不是问题了。少妇的风筝很快也升上了天空,孩子们高兴地大呼小叫,之后又去逗小狗玩耍。卞浩瀚已经与小女孩成了好朋友。有江鸥的滑翔,春风显得更加轻盈和松弛;有波涛的絮语,长江变得万般温情。一位姿色明丽的少妇在身边蹭来蹭去,惊醒了卞容大的许多感觉。少妇与卞容大并肩放风筝,亲昵地与他说话,老朋友一般熟悉,有一点撒娇,还有一点玩笑。当少妇圆润的臀部再次触碰到卞容大的时候,他突然向往了,膨胀了,勃起了。卞容大赶紧坐在了趸船的系缆桩上,不敢动弹。他严密地掩饰着自己,仰着一张冷冷的面孔,专心专意只看天空。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体,还能对一个可意的异性做出如此迅捷的自然反应,卞容大是窃喜的。当然,卞容大同时也明白,以道德的标准衡量,他的身体是可耻的。但是他并没有做出什么不良举动来,他还是一个理智的男人。惊醒与感悟,自责与窃喜,放纵与克制,遐想与收敛,这种种感觉,使卞容大涨满了情怀一腔,又痒又疼,百感交集。他找了一张小纸片,套在风筝上,抖动线索,让小纸片攀升上去,这叫做给风筝打电话。风筝风筝,卞容大给你打个电话,与你分享一个男人隐秘的快感。

        黄新蕾一直没有参与放风筝。在江滩上买风筝的时候,她就从小摊贩那里获得了一个巨大的启发。黄新蕾撇下丈夫和儿子,对江滩上的小摊贩展开了调查研究,收获很大。黄新蕾兴奋地告诉卞容大:风筝可以作为教辅资料与手工劳动课本搭配出售!你算算,一只风筝的成本只要五毛钱,而搭配在课本里出售,至少也可以定价五块钱。如果自己组织人工生产,仅仅提供制作风筝的原材料,装配程序留给孩子自己动手,成本还可以降低。这是手工劳动,就是应该让孩子们自己动手去做的呀!你想想,会有家长拒绝多花这五块钱吗?绝对不会!手工制作原料与手工劳动课本一起买回去,该是多么方便啊,如果分开购买,家长所付出的金钱和精力,肯定超过五块钱!这真是一举多得的绝妙创意,可以为图批中心带来多少利润啊!你再想想,我们有多少学校?我们有多少人口?我们有多少生源啊!黄新蕾说:“今天出来果然收获不小!孩子他爸,谢谢你!”

        卞容大避开了妻子热切的目光,生涩地说:“有什么可谢的。”

        卞容大应和不了妻子。一时间他实在转不过这个弯来。是的,今天出来收获很大,非常开心,小小的风筝把他带进了一个沉醉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却与利润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都没有,妻子!

        黄新蕾被卞容大的神态惹恼了,她说:“又怎么啦?简直莫名其妙!”

        黄新蕾气愤地将下巴颏一扬,拽起儿子的手,母子俩快步往前走了。卞容大独自落在后面,忍气吞声地跟着。童话散文被真实的生活撕得粉碎。事实上,卞容大很久都没有再写这一类的散文了,他知道这辈子再也写不出什么散文来了。

        2000年到来的前夕,世界一片混乱。人类很有趣,总是喜欢把世界搞得一片混乱。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高兴坏了,它们拿出大幅版面,让一种人欢呼新世纪的到来,又让另一种人严肃地反驳新世纪理论:2000年还不是新世纪,2001年才是新世纪,这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啊!玻璃吹制协会也乱成了一团,大家在办公室里高声争论,两派都挥舞报纸,声嘶力竭。因为这牵涉到了玻璃吹制协会是否举行庆祝活动,以及庆祝活动的规模有多大的问题。办公室主任卞容大很冷静,连数字本身都是人为规定的,新世纪不新世纪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呢?到时候怎么庆祝,随着上面的倾向和规模来就是了。

        然而然而,这个冬天的周日,卞容大的心情还是波动了。一个人为的数字,2000,一个被他认为是扯淡的东西,不知怎么搞的,还是悄悄地触动了他。午饭之后,卞容大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报纸,满纸的2000跳动起来。我的天哪,纪年真的要开始一种新的写法了?卞容大生于20世纪,长于20世纪,怎么着?写习惯了的“一九几几”真的要过去了?卞容大惆怅地放下报纸,随手翻了翻正在进行冬晒的几只箱子,发现了他中学时代收藏起来的一只医药盒子。这是从50年代使用到80年代的那种正方形药盒,天蓝色的字,白纸已经发黄。盒子打开,涌出一股陈年往事的味道。盒子里头有几张老邮票,梅兰芳什么的,但是品相不好。还有一只铁皮哨子,是学工学农又学军的初中时代留下的,来自于军营的一只真正的军队哨子。一颗他的智齿,上面有牙垢,顽石一样难看。还有两支炭棒笔,这是从大号的废旧电池里头磨出来的,是他少年顽劣的明证:在电影院的公共厕所里的木板隔断上,胡写乱画,画一个椭圆形的圈,四周再画上黑茸茸的毛,这就是女性生殖器了。有趣的是,父亲为他制作的牙套,不知怎么也收藏在里头了。牙套已经变成一团满是铜锈的乱麻,看上去细弱无力,腐朽败落,真不知道当年它怎么就能够给卞容大造成那么大的痛苦,它套住的哪里只是卞容大的牙呢?是他的一辈子!

        卞容大拿着盒子,看着看着,在温暖的太阳下面打了一个盹儿。从一个盹儿中蓦然醒来,卞容大的头脑格外清醒。他迅速地把盒子放进了公文包,穿好上班的衣服,以他惯有的冷静,踏上自行车,来到了单位。卞容大告诉门房刘老头,他有急事要加班,他让刘老头锁好大门去餐馆喝个小酒。卞容大用二十块钱,急切地支开了刘老头。然后,卞容大间谍一样闪进自己的办公室,关好了门窗,放下了窗帘。在昏暗与隐秘的单独空间里,卞容大重温了少年时代的胡闹。他用炭棒笔画了女性的器官,现在的画,就很真实和形象了。他还模仿小说,勾勒了一幅春宫图。春宫图上面的女人,健康,丰腴,脚跷得老高,是一个活泼的女人。卞容大将自己的双手插进裤口袋,摇晃身子,吹口哨,吹那种没有名堂的小调:大姑娘美呀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这句小调,是他去东北出差,在民间听二人转听来的,此前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会哼哼了。他妈的,正经的东西,想学都学不会;不正经的东西,不学就会了。人啊人,人这个狗东西!最后,卞容大拿起铁皮哨子,吹了一下;再用力吹一下,口腔和喉咙灌满了铁锈味。少年时候也曾经想当军官,想当交通警察,口里衔着银色的铁皮哨子,冲谁吹谁就得听话。卞容大有节奏地吹起了哨子,士气随着就上来了,他来回地走着正步,一直走到觉出了自己的荒唐。突然的寂静到来了,宇宙空旷无垠,星星向各处飞旋而去,眼前只有他再熟悉不过的办公室。卞容大颓然倒在自己的办公椅里,双手反枕脑后,两腿交叉,架在办公桌上。直到刘老头试探地敲响办公室的房门:“卞主任,卞主任!时候不早了,你忙完了没有?”

        知道了!卞容大说。他自然就使用了一种小官僚的腔调。该死!卞容大一边自嘲一边拿下双腿,忽然,他觉得自己脸上有蚁走感,他用力一抹,是泪。一滴冰冷的泪。

        玻璃吹制协会被解散的消息,还是先一步被黄新蕾获知了。这天早晨,黄新蕾迟迟不肯出门上班。当卞容大整装待发了,黄新蕾在他身后清醒地发问:“你去哪里?”

        卞容大顿时被钉在了说谎的耻辱柱上,他索性回答:“我去找工作。”

        黄新蕾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现在其实没有工作了?”

        “可以这么理解。”

        “那你现在去哪里找工作?”

        “我去新世纪饭店。那里有一家法国化妆品公司,正在招聘工作人员。”

        这个沉着的女人再也无法控制地发出了跑调的尖声:“化妆品?你?”

        卞容大不再说话。对化妆品从来没有感觉的卞容大与化妆品联系在一起,形象是很滑稽。可是卞容大不想再说假话了。但是,他也不想详细解释还没有结果的事情。这么多日子了!卞容大失败地应聘过多种工作了!这个男人他不想一一解释他的失败!

        黄新蕾抓着胸口,深呼吸,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尽量平和地说:“你今天能不能把实话告诉我?”

        卞容大说:“不存在实话不实话的问题。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现在我必须走了。”

        黄新蕾说:“现在你肯定不能走!”

        卞容大说:“为什么?结婚证上有规定吗?新婚姻法有规定吗?妻子不让丈夫出家门,丈夫就不能出门?去你的!”

        黄新蕾忽然雷霆大发了,餐桌上的碗筷茶杯被哗啦推翻.一团油腻的抹布甩到了卞容大的脸上。黄新蕾火山喷发.两眼炯亮,直直地盯着丈夫,用一种近乎喊叫的声音控诉起来。她声音的高亢,语言节奏的飞快,语句的流畅,是卞容大在他们二十余年的交往中,从来没有发现的。黄新蕾说:“卞容大!你太看不起人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满世界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你却一直瞒着我!你以为我是个什么人?我会唯利是图?我会嫌贫爱富?我会怨天尤人?我会靠你的钱养活自己?卞容大,我为你感到羞耻。说谎是可耻的,这是你教育儿子的话,也是我们做人的准则;你这是羞辱儿子、我和你自己!现在的社会形势人人都看得明白,单位解散,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失业下岗,更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经历这样的曲折和艰难,为什么人家都能够坦然处之,而你却偏要瞒天过海呢?你躲过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卞容大啊卞容大,我和你夫妻十六年,相识相恋二十多年,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怀孕流产,命都差点送掉了,你怎么忍心欺骗我啊?当初我看上你,不就是看上了你的善良和诚实吗?你以为你还有什么值得我看上的?你以为我还指望自己嫁了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家财万贯、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以为我自己从此就锦衣玉食、一步登天了?不!我清醒得很!一直都很清醒!我一直都在依靠自己的努力辛勤劳动——哪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我哪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还是在拼命工作,为这个家庭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多年来,我关心你,关心大家,远远超过关心我自己,可是你却对我说‘去你的!’好像你下岗了你就受委屈了,你就应该比别人都娇气,你想撒谎就撒谎,想出门就出门,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卞容大,你怎么是如此没有良心的一个人呢?我当初怎么就没有看透你呢?你的所作所为,还算一个男人吗?如果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在乎的话,那你就出去吧。”

        卞容大出去了。他以一个不变的姿态,僵立在门边,听完了妻子的控诉,然后一言不发地出门了。他是一个男人,他必须遵守约定的时间:今天他要接受欧洲老板的面试。

        黄昏时分,大家都回家了。儿子闹着,要求打开电视看动画片,一会儿爸爸,一会儿妈妈。爸爸和妈妈都说同样的话.作业做了吗?先做作业!尽看动画片,将来怎么办?爸爸妈妈都在厨房忙碌。他们互不理睬,但是配合默契。食盐没有了,爸爸赶紧开封一袋新的食盐,妈妈接过去撒在菜肴里:吃饭。爸爸妈妈都与儿子说话,甚至还可以说笑,不影响儿子的心情和学习,是他们夫妻的最高守则。父亲卞容大做得不错,母亲黄新蕾也做得很好,他们都可以深深隐藏自己的痛苦——这也是难得的一种默契。晚饭吃完了,收拾碗筷.拖地做清洁,整理屋子,洗衣机打开了,里面搅动着一家三口的脏衣服,早上吵过架的衣服也无奈地在一起旋转。看看儿子的作业。看看电视新闻。看看报纸。接接无关痛痒的电话。儿子该睡觉了。睡觉之前,儿子必须喝一杯鲜牛奶。鲜牛奶的意义是:防止骨骼缺钙。儿子现在个子矮小,又长成一副穷苦人模样。只有一间卧室,买大房的理想刚刚纳入艰苦奋斗的远景规划中。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夫妻俩人,一人躺在大床的一侧。关灯。深夜,窗外明月高照,不谙人间疾苦,圆润华美得没心没肺。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女人转过身来.伸手摸索着,摸索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男人还是接住了女人摸索的手。女人顺势溜进男人的怀抱,男人慢慢抱住了女人。女人发出低低的啜泣。男人的小眼睛在月色中慢慢睁开,贼亮,他的确狠不下心来,他无法拒绝女人的寻求和这寻求本身所传达的复杂意义。卞容大完蛋了!他无法拯救自己。无法反抗与报复。无法记恨。无法掌握局面。多少次的抗争与搏斗,被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所消解。一切的委屈和难受,都慢慢变成了命中注定之物被接受下来,养成了习惯。

        习惯是一种何等强大何等可怕的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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