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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弥撒

        

楔子



        每写完一页,我一扬手,他们立刻上前接了,拿去复印,人手一份,坐在各自的蒲团上参详起来,不时小声赞叹,口中发出咝咝的吸气声。我背对众人坐在佛像前,在香案上奋笔疾书。连着几天,我从清晨写到天黑,入夜后,他们让我好好休息,怕太劳累影响药效。我却偶然发现,深夜时,那些琐窗全都透着亮,我凑近其中一扇,后面传来喃喃的念诵声。原来他们都在彻夜地研读、背诵我白天里写出的章节。我不禁感到一阵羞愧,他们视若珍宝的文字,我不过是机械地输出,从未能真正地进入;同时渴望像他们一样迷醉地领略这场奇迹。第二天,我开始用笔来阅读,审视每处当年一瞥而过的细节,不禁放慢了书写速度。没多久,我就入迷了。我终于沦陷在的幻境里,在我初次阅读它的几千年以后。

        踏过满殿馀灰,薛螭向我大步走来,在他身后浮现出千万铁灰色的部队、布满天空的青鸟、焦大同的狞笑,还有一整个正在缓缓崩塌的宇宙。子规军正将查抄出残片悉数烧毁。薛螭走到我跟前一挥手,我肩上的青鸟便飞落到他手臂上。他拨弄着鸟身,笑着说:“新版已经写好了,是你主持修复的,现在有一堆宣传活动等你出席呢。”说着呼哨一声,那青鸟便纵过来,张口在我面前喷出一阵青灰色气体。我眼前一花,便失去了知觉。

        全面胜利后,一处位于桃止山内部的秘密监狱被我军发现。工程几乎掏空了山体的大半,入口却十分隐蔽。这座岩石堡垒用于关押焦大同时期未经审判的特殊犯人。几百个洞窟的门被逐一打开时,将近一半的犯人已经死去。4876年11月,一个秋天的午后,我接到指令,从欢庆和平的游行队伍中抽身离去,驾着飞机一路朝东。降落在桃止山前已是日落时分,桃红色的岩壁被残照染成铁锈色。衰草当风,一派荒凉。接管此地的军官领我进入资料室,将所有文件移交给我。晚饭后翻阅囚犯档案时,一本尤其厚的,以“hXh”为标题的档案引起了我的兴趣。犯人的姓名已被抹去。出生年份那一栏写着1980年,如果这不是记录员的失误,那么此人就是地球上现存最长寿的生物了。我想起听过的一则传闻:大约六十年前,有个叫陈玄石的古代植物人在博物馆中突然苏醒。醒来后他写了一部小说,献给当时在任的寰球总统焦大同。焦给予了极高评价,新闻报道,当时民众争相抢购。然而我稍微调查了一下便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这本书只印了一版,大部分强行发放给在校学生,并不受欢迎,如今一本也没残留下来。此后再没有关于陈玄石的任何报道。我查到了那册书的出版时间,和无名囚犯档案上的入狱时间只差了半个月。

        在一间昏暗潮湿的石室里,我见到了那个年迈的犯人。他的脸庞大半埋没在污秽不堪的须发下,眼睛也几乎瞎了。我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些久已湮没的史料。他神情恍惚,过了很久才答话,像刚从遥远的别处飘回身体里。说话还算顺畅,不像长年独处的人,也许是惯于自言自语。他说:“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现在只记得两个故事:我的一生和一本小说。前一个乏善可陈,被岁月磨损,已经漫漶不清了;后一个无与伦比,在暗中不停生长,但还未完成……”比起那本不知名的小说,我表示更愿意先听听他的经历。谈话多次因他的身体状况而中断,共进行了七天。以下是根据当时的口述整理成的文字,为保持原貌,并未对其中的谬误、脱漏和时间线的前后错乱进行修正。

        早饭后,一个举止文雅的年轻人来到床前,亲切地问我今天精神如何,方便的话能否接受询问,他们想了解一些我们那个时代的事情。我说好,便随他走出病房,向长廊尽头那扇门走去。长廊银光闪闪,墙上的装饰很有科技感,像太空舱的内部。没有窗户。我一面走,一面想:我能说什么呢?我会唱一些可能已经失传的流行曲,近距离见过一次陈奕迅,会背两百多只口袋妖怪的名字——也许最后一条最有价值,我想,因为我在博物馆的二十一世纪展厅醒来时,发现旁边的展柜里是一只皮卡丘的手办。没准它已经成了麒麟一样的神物了。此外,对于我那时的国际格局如何动荡,金融体系如何运行,我几乎一无所知。或许我能用唐鲁孙的语气谈谈过去的食物。

        前面是林中一片稍显开阔的空地。我们已经到了树林最深处,四周的银杏树干异常高大,仿佛一直延伸到鎏金的天空里去了。只有月光所及处,还有些叶子闪亮着,此外整座森林黑沉沉的,像金漆剥落的殿宇。她走到一株银杏前,敲了几下树干,凑近树干上一个齐人高的小孔,轻声说:“带回来了。没发现追兵。”小洞里传来一个低哑男声,把我吓了一跳:“清梦聊聊,宝鼎茶闲烟尚绿。”袭春寒应道:“斜风故故,幽窗棋罢指犹凉。”我感到脚下一阵轻微的震动,看那片空地时,只见满地堆积的落叶居然慢慢隆起,像一个沙丘,随后叶子向两边滑落,现出一座明黄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来。屋顶缓缓上升,直到一整座寺庙在我们前面赫然升起。银杏叶子不停沿屋顶两侧流泻而下,像落了一阵黄金雨。我抬头看那寺门上的黑漆牌匾,写的却不是某某寺,而是:黄叶村。

        你看过吗?

        看过几遍?

        一两遍吧。

        一遍还是两遍?

        高中时看过一遍。大二时重新看了一些章节。

        他们好像很激动。一个人快步出去,门都没关好,我似乎听见外头一阵压低声音的欢呼。带我来的年轻人郑重其事地说:你能否复述一遍?我以为是要我重复刚才的话;他打断了我,我这才明白:他们要我复述。我表示这不可能,那是一个千头万绪的故事,何况隔了这么久。他们好像早有准备,几个人过来按住我,把一个机器戴在我头上。一道电流贯穿了我的左右太阳穴,像有无数条金色小蛇在脑子里乱窜。这样可以帮助你记忆,他们说。疼痛让我嘶喊起来。他们喝道:集中注意力,想着!我似乎看到一些楼台亭榭在云烟中浮动,一群男女穿行在花木间,他们调笑,叹息,咒骂,念一些精致的句子,神经质地抽泣,在大雪中消失……我呓语般吐出了一些词:女娲,道士,贾雨村,石头,温柔富贵乡……直到我晕死过去。

        电了我几天后,他们终于确定我无法有条理地复述整本小说,连梗概都说得七零八落,就开始逼另一个问题: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我说不知道,有中心思想吗?他们不信,说在你们的时代是中学生必读书目,关于它的研究也不计其数,一定有人提出过。哪怕是猜想也好。那个年轻人和蔼地说,这样和你说吧。已经失传了,现在只有一些残片散落在民间。它失传的过程不太寻常,因此有些人把它的地位捧得很高,甚至有些非法团体拿它当《圣经》。上头希望借助你的力量,复原,当然要在尽量保持作品原貌的同时加以修正,去其糟粕,注入新时代的正能量。这项世纪盛举一定能大幅提高总统的支持率。哪国总统?我问。寰球大总统,年轻人说,现在看来这个难度很大。我们只能根据你提供的一些角色名字和情节碎片来撰写新的了,现在这事由专家组在做,不用你操心。你接下来的任务是回忆的中心思想。我大惑不解地问为什么?他犹豫地看向另一人,那人说,告诉他吧。年轻人便说,有一定证据指出,中可能隐藏着一套理论、一条公式或一句至理名言,有人认为,如果把它运用到治国理政、经济建设和科技发展中去,也许能发挥出战无不胜的奇效。不管是不是真的,上头现在要求我们把它从你嘴里掏出来,所以,请尽量配合一下。说完又按下了电流器的按钮。

        金色小蛇的啃噬让我在痛楚中隐约记起中学时看过的半句话。我断断续续念了出来:揭示了腐朽的封建社会必然灭亡的命运……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听了勃然大怒,像被踩到了尾巴,说我胡说八道,加大了电流。我再次失去知觉。

        寺门开了,一群人影迎了出来。

        一进房间,两个发现让我不禁目瞪口呆:一,这房间的装潢分明是审讯室;二,审讯室的样子几千年来竟没变过样。一面大镜子占据了几乎整面墙,我知道背后有人在看我;墙面用的是隔音材料;铁桌上放着一盏强光灯。他们让我坐下。几张脸隐没在白光中。光线刺眼,我侧过头,看见镜中自己清瘦的脸——我原本是个胖子,他们说我是活活睡瘦的——觉得一切宛如虚幻,像在看别人主演的电影。接下来的事让我始料不及,仿佛一场噩梦。一个人冷不丁地问:

        几周后,我发现寺中人越来越多,每天在大殿上抄写时,身后密匝匝地坐满了人,蒲团都不够用了。夜里许多人在偏殿、游廊、客厅里打地铺,见到我都异常恭敬。袭春寒说,是各地的会员收到消息,聚集而来,想一睹的原貌。那段日子是轻快甜美的。每天的抄写工作结束后,寺中充满了虔诚而陶醉的气氛,人人手捧一份复印件,欢喜踊跃,仿佛释迦当日传经说法的景象。我放下笔,甩着手腕闲坐时,听着四处一声声低语:“这就是金针暗度法?还是武夷九曲法?”“如此怪话真不知从哪里想来,好像天地间自然生出的一样。”“原来前面一句闲话,在这里接上了,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享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几乎以为是自己写的一般。大殿里黄幔低垂,灯烛荧煌,不知谁点了香。我感到平和喜乐极了。我想到千载前有个人在油灯旁搁下笔,甩着手腕,凝视着纸上徐徐升起的玲珑台榭、纷纭人物,是如何的顾盼自雄。有一瞬间,我觉得上方双目微合的佛像在注视着我。有一瞬间,我觉得那道目光来自曹雪芹。

        薛螭笑着说:“非圣书。”茗云立马应道:“屏勿视。”薛螭又说:“圣与贤。”茗云道:“可驯致。”薛螭说:“我答应她不杀她的男人,说到做到,还让他入了子规军。不过他中毒太深,我们帮他清洗了一遍。”又指着我说:“他带走,其他人就地处决。”话一出口,李茫茫肩上的青鸟嘴中便射出一道光焰,他登时化作一堆灰烬,委落在地。红学会众人都闭上眼,开始嗡嗡背诵。我领会了他们的意图:在背诵最喜欢的章节时死去,一切就永远停止在那里。有背大观园题对额的,有背“花解语,玉生香”一回的,有背海棠社吟诗的。燕同杯朗声念道:“‘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也。’”嘭,嘭,嘭。光焰四下乱冒,残灰洒了一地。

        记事珠,曾为唐朝宰相张说所有,据说但凡事有遗忘,将此珠在手中把玩片刻,就能豁然想起。洪一窟把它递给我,说你在手里揉一揉,就明白了。我接过来,是核桃大小,蓝紫色的一枚珠子。揉了一会,的确脑子清明了不少,我让思路拐进中学时代,飘飘忽忽地想起了高中课桌上的木纹、用过的一枚橡皮的香味、暗恋的女生耳后的痣,直到的水红色封皮在眼前摇漾,我看见书页上的字,只有几行字是清晰的,其余的像没对好焦一样模糊……燕同杯说光拿在手中,恐怕发挥不了最大效力。那个叫张渺渺的少妇拿出了一张方子。

        又走了半小时,林子渐行渐密,月光已细若银弦,在林间斜斜插落,四下森冷起来。一只鸟咕咕地叫着,忽远忽近。不时有落叶飘坠,影子穿过月光时,微微一闪。我们像在落叶的河流里涉水而前,脚下簌簌地响。眼见这片银杏林盘踞的山岭绵延无际,我忍不住说,没想到现在生态环境这么好了。她淡淡地说,因为二战后人口少了一半。二战?二战不是早结束了吗?我惊道。第二次星球大战,她说,三十年前结束的。不过我们击退了外星殖民者,重建了一切。到了。她突然停下脚步。

        燕同杯给我倒了杯茶,我尝了尝,味道和我们那时不大一样,略甜。我们聊了一会,聊到我昏睡的事,我说,好像是喝了一种奇怪的药酒。“中山酒,”他点头道,“据说刚酿成的喝一次能醉上三年,你喝的大概是高浓度的陈酿。”他说这几千年里,我的新陈代谢十分缓慢,类似于冬眠。我先是在某家医疗机构里躺着,他们定期给我注射营养液,对我做研究,希望复原中山酒的配方,但都失败了。几十年后机构破产,我被非法卖给一个收藏家,最后收归国家博物馆所有,陈列在特殊展厅,享受了国宝级的准古尸待遇。我拍桌说难怪,我说怎么我醒来时嘴里含着块玉,穿着一身金缕玉衣,原来把我当死人了。他说,因为此前你被认定为无苏醒可能,尽管焦大同妄想让为他所用,怎么也没想到躺在他眼皮底下的二十一世纪睡尸身上去。我说这个名头还挺别致。焦大同是谁?寰球大总统?他点点头说,你的突然苏醒给了他很大希望,听说他把你视为祥瑞。我说起他们想编造新版的事,把燕同杯气得够呛。

        怪异的事情发生在大约十年前。我几乎已经活遍了书中的每个人物,迅速地苍老起来。那天我附在一只蝴蝶上,忽高忽低地在蘅芜苑的藤萝间翻飞,毫无征兆地,我撞见了曹雪芹的鬼魂。那是一点微光,在柳荫下低低地沉浮。我一眼就知道那是曹雪芹,无需理由,不必询问,就像在夜空里辨认出太阳。我挥动薄翅,追随着他在大观园里游走,他有时隐藏在一瓣落花下,有时绕进假山的孔窍,有时点过冰凉的水面,或者飞落在某个人物的肩头,像在从容地谛视着自己手造的一切。我紧跟着他,一边毫无根据地想,灵魂如果意味着某种残念,那么曹雪芹死后,他的灵魂没理由不附着在所有之中;的存在越多,他的灵魂平均在每一份上的量就越稀薄。而此刻外头的大概都已泯灭殆尽,储存在我身体中的这八十回也许就是宇宙间的全部了,因此曹雪芹的整个灵魂就具象地栖身在我体内。就像世间不再有湖面,我这一小片积水就收容了月亮。幽暗中,我追随着他的灵魂,那一点微光,悠悠荡荡,一直飞到八十回的尽头。奇迹在这时发生。

        万历十四年的春夜,宫中出了件异事。这晚明神宗梦到一只白鹤飞落在景阳宫东北角的槐树下,化作一个跛足老道,绕树行了一圈,盯着地上一处说:“有了!”便伏下身去,以手刨土。神宗在暗中瞧见,喝道:“什么人!”老道闻声,回头一笑,又化作白鹤,拍翅而去。次晨醒来,神宗觉得此梦有异,命近侍去景阳宫那棵槐树下掘土,掘出一个石盒来,盒中盛着一只玉杯,光彩诡丽,杯中如有烟霭流转,不似人间之物。召来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询问,申时行说,相传洪武年间帖木儿曾遣使进贡一杯,名曰照世杯,光明洞彻,圣人照之可知世事,旧藏宫中,后来失落,不知是否此物。神宗爱不释手,某夜于月光下把玩,窥见杯中幻景,骤然领悟了造化的真相。其后数十年,他通过孜孜不倦的懒惰,终于动摇了帝国的根基,让大明走上衰败之路。史书直书:“明实亡于神宗。”病逝前,神宗在幻觉中看到无数异族骑兵从帝国的缺口蜂拥而入,一名曹姓男子的面孔在人潮中闪现。他知道一生的隐秘使命已经完成,便欣慰地死去。

        的消失,几乎从它刚完成的一刻就开始了。八十回后的部分,作者在世时就已遗失,两个叫脂砚斋和畸笏叟的神秘人曾阅读过手稿。在我们那时代,同时流传着的多个版本,各版本间存在局部的差异,这一现象被称为紊乱。消失似乎是在纸上、电子文档里和人的记忆中同步发生的,暗中进行了几个世纪。这一阶段称为弥散期。几次战乱加速了这一进程。一战后(第一次星球大战),因文句的大量缺失,已艰深难懂,当局决定补写,并借此机会删改其中一些消极的观念和病态的伤感,让它成为一本宣扬盛世精神、催人奋进的经典。当时著名的学者和作家组成了专家团队。后世学者认为,这一举动直接促成了的大破碎事件。重写计划启动的当晚,许多家中藏有的人声称,深夜时分,书架上传来了一声瓷器开裂般的脆响。第二天,所有的文本上,只剩下一堆凌乱的偏旁和笔画,像千军万马的残骸。

        其后的漫长岁月里,曾出现过几次的小规模复苏,或称回光返照。大破碎之后五十年,一块翡翠原石被剥开,工匠见到翠绿的面层上有八个浅浅的篆文,像远古时就生长在那里一样:“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也有人认为是红学会暗中做的手脚,好宣扬的神迹。十多年后的一天早上,动物园里一只熊猫突然拔出口中的竹笋,对面前的游客说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笋。尽管许多人认为是幻听,这只熊猫还是接受了详细的检查,结果全无异状,此后也只会嗯嗯地叫。差不多同一时期,一名宇航员在冥王星表面的冰层上行走时,见到一处冰面上有一片不规则的白色裂纹,他拍了照。回来后,将照片上的纹理用笔连接起来,很像一行歪歪扭扭的汉字:“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当时尚在世的、生于大破碎前的几位高龄老者,声称似乎见过这些句子,也许来自,但并不确定。这些语句的出现不可预测,不可捉摸,像是从万物的深处冒出来一样。有人相信这是复兴的前奏,像几丝翠意从森林的灰烬里招摇而出;但事实证明,那不过是宏大乐声消歇后的回响,因为此类事件后来渐渐不再发生。

        说家产是我一个人败光的并不公正,其中也有祖父和父亲的功绩(愿他们安息)。2008年那场金融危机提前终结了陈家摇摇欲坠的奢靡。为偿还债务,我不得不出售游艇、飞机,乃至于拍卖家族世代居住的庄园。清点宅中藏品时,穿行在那些自幼熟识的琳琅器物间,真有垂泪对宫娥之感。游目四顾,一只白玉匣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搁在黑檀木大座钟和鎏金铜香炉背后的阴影里,那样式是我不曾见过的。拿在手中已觉一阵冰凉,开启时,芳香和寒气一并泻出。里边是一只绿莹莹的小瓶子,鼻烟壶大小,看着倒像风油精。盒中另有一张云纹粉蜡笺,上面几行簪花小楷显是祖父的手笔:“购于1950年秋,据称得自太行山西麓石室中,成分不明,疑是所谓中山酒。历千百年,恐已变质,不可饮用,仅供赏玩。陈樵翁。”瓶盖看来十分严密,但仍有一缕藤本植物略带苦涩的浓香逸出,令人舌底生津。贪图享乐的纨绔性子和破产后的心灰意冷综合在一起,驱使我拧开了瓶盖。瓶中物已凝成果冻状,一吸之下,便消融在口中。一道凉意贯穿了我。随后我恍恍惚惚地看见青苔在地毯上奔流,松萝从吊灯上垂落,几只麋鹿跳过来,在我脚边吃草。忽然地面软软地下陷,墙壁向我扑来。失去意识前,我最后见到的画面是天花板上繁复而对称的纹饰。

        燕同杯独坐在客厅,拿一只盖碗喝茶,见我来了,便问:“怎么起来了?睡不着?”我说:“刚刚好像地震了。”奔走了大半天,我早就累得不行,一到寺中客房,才沾枕头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觉床板震颤了一阵,随即平息。醒了便睡不着了,索性四处转转。燕同杯说:“不是地震,基地刚启动时会有些震动,现在正常行驶起来就平稳了。”他说这个寺庙其实是地下航母,能在土地中游走潜行,有时浮出地面伪装成荒山野寺,顺便换气,大部分时间都在地下移动。频繁变换位置是为了安全起见。电我的那伙人一直没有停止对红学会的追捕。燕同杯是红学会的副会长,这人是张混血脸,但气质是中国式的儒雅,有点陈道明的范。其他人袭春寒也都给我介绍过了。会长叫洪一窟,是个独眼老人。秘书长是李茫茫,一个和蔼的胖子。航母由两个和尚驾驶,大家叫他们木机长和灰副驾,法号是本木和本灰。几个理事多是女的,有:张渺渺(李茫茫之妻)、麝星、檀烟、焚花,可能是化名或代号,我一时还没把名字和人全对上号。他们说这些只是基地的常驻人员,其余会员还有很多,平时都潜伏在外,各自有伪装身份。袭春寒告诉我,红学会在三十二世纪后因受到迫害,转为地下组织。类似于明教或天地会,我想。

        在我们的时代,人们普遍认同宇宙是漫无目的的时间和空间的总和,并对此安之若素;红学会的人不这么认为。亚里士多德相信宇宙的运行中存在一个“隐德来希”,是一切事物追求的终极目的,也是最原始的动力;拉普拉斯认为宇宙大爆炸时产生了第一批时间变量,第一批变量决定了第二批,第二批决定了第三批……因此宇宙间的一切在大爆炸的一刹那就已经确定了。红学会将二者的理论与对的崇拜融合起来,形成了他们的教义:他们相信宇宙的意义就是。教义宣称,冥冥中有一条引线,由所有人的命运共同编织而成,它从天地开辟前的混沌中发端,隐秘地盘绕在万事万物之间,千秋万载地延伸。创世之初它就被点燃,火星不断向前推进,穿过历朝历代,一直烧到完成的那一刻(他们称之为红点),然后,轰隆,宇宙达到最辉煌灿烂的顶点。此后就是漫长的下坡、缓慢的衰亡:一完成便开始流逝,到它彻底消失时,宇宙亦将随之泯灭。

        “没有中心思想,因为它就是一切的中心;也无法从中提取出意义,因为它本身就是宇宙的意义。”一个人拄着手杖从阴影里走出来,白发独眼,是洪一窟。

        红学会认为,在红点之前,所有事件都是为所作的准备;红点之后,一切现象都是的余波。也就是说,赤壁之战里,每一簇火焰都为而燃;成吉思汗身后的每一柄弯刀都为而高举;宋朝某个春天的黄昏,有女子无端下泪,她哭的是;从没有人死于战争、饥荒、洪水或心灰意冷,所有人都死于。在产生前,战争可以分类为奴隶主阶级对封建阶级、封建阶级对资产阶级、人多对人少、北方对南方、张三对李四,但其实只有一种战争:有利于产生的势力对不利于产生的势力。概无例外,前者总是胜利,一连串的胜利通往了。同样的,红点之后的所有事件都是的延伸和应验:五四运动、摇滚乐兴起、互联网诞生、一战乃至于一万战、银河系统一、宇宙坍塌、此刻微不足道的一场对话、茶杯中的涟漪,都是由中的某一行文字所引发,或者是某一段情节的重现。红学会中的玄想派认为,是一种气一样的物质,它游荡在世间,汇聚成文字,然后又逐渐分解,融入万物……

        的结构是空、色、空。大荒山无稽崖是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是空,大观园内的种种则是色相的集合。毫无疑问,宇宙是以为模型而建造的,有着同样对称的格局:宇宙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一无所有;中间则是,一切色相的顶峰。对称的结构意味着的消失是必然的。“白茫茫大地”不仅预言了繁华的散尽,也暗喻文字的消失。从一切的内部奔涌而来,也终将弥散入万物。因为盛宴必散,他说。

        我盯着洪一窟仅有的那只眼睛,颤抖着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他们珍重地向我展示了的残片。其中多半是手抄的零散语句,最多的一张上有几段对话和一首律诗。还有一张是的书末页,油印着出版信息和定价,还沾着几点暗褐色的血迹。我双手递还给他们。将残片收藏妥当后,他们对视一眼,由洪一窟开口,向我提出了那个请求。语气是小心翼翼的,声调却透着一股豪情:请我复原。这我早该想到,他们营救我出来,又费了一番口舌,不可能只是想发展一个会员。

        我一摊手,说没办法,我记不得了。他们却说有法子,有样东西能帮我记起来。“放心,我们不会电你的。”见我神色紧张,洪一窟一笑说。

        我寻思了一会,问洪一窟,你们刚才说,是必然要消失的。按你们那个宇宙对称的说法,在产生前,任何不利于产生的行为都会失败;那么在开始消失之后,任何不利于消失的行为也都会失败吧?那我们还复原它干吗?洪一窟放下茶杯,说:你很聪明。关于,人类的使命包括了等待、扼杀、阅读、漠视、领会、误解、崇拜、毁禁,直到它彻底消失。违背命运的行为本身也包含在命运当中。我们只想阅读它,哪怕只复原一行,读一行有一行的喜悦。他又说,虽是宇宙的意义,但它本身是个无用之物,红学会从未想过从中谋取什么力量、什么定律,哪怕可以借此推翻焦大同——政权在宇宙面前不值一提。他们只想品尝这本传说中最精微、磅礴、繁复、寥廓、热闹、苍凉、无限的书。

        而那些宛如神谕的话语则被心记、口传、手抄,最后以残片的形式秘密流传于世,曾引起当局的警觉,一度被查抄、焚毁过。不准民间私自讨论、研究、崇拜的禁红令就是那时颁布的。

        又喝了一会茶,天大概亮了,红学会的其他成员都聚到客厅里来。袭春寒换了一身翠绿衣裳,俏生生的,站在燕同杯身后。我正想同她说句话,墙上安的通话器响了起来:笃、笃、笃,几长几短。众人都作屏息凝神状。李茫茫念了切口,一个虚弱的女声应了。木机长忙操纵基地升上地面,大伙拥向门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吴卍儿。带有阿拉伯特征的脸庞异常苍白,衣裙多处被树枝划破了。她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洪一窟后,全身就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地上。

        燕同杯问,怎么就你一个人?茗云呢?她捂住了脸,双肩颤抖起来。

        被捕后,我被注射了一种迷幻剂,他们让我背诵一段台词,大意是宣称这本和我当年看过的完全一致,在焦大同的关怀下,复原计划圆满成功云云。我昏昏沉沉地照做了,只记得一片面目模糊的人头攒动、掌声震荡、红色横幅高挂,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一切结束后,我被丢进了这座牢里。呕吐、晕眩、在地上趴了几天后,我的意识才渐渐清醒,想起大殿上飞动的灰烬和滚滚浓烟,不禁满心悲痛,放声哭了几场。我试着接下去回忆的内容,幸好都还在,我凝视着脑中清晰、稳固、漆黑的历历字迹,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他们的叮嘱是对的,莫失莫忘丹的药力生效期间,我每天都想着,现在药效渐退,其余的记忆已不再触手可及,只有还好好地存着。

        胃里烧灼了两个钟头。我睁开眼时,一切都明朗了。

        洪一窟突然问我:“众人品评过诗作,想必是薛宝琴的最好了?”我说:“是。”“然后众人如何夸奖?”我说:“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齐贺宝琴。”他问:“宝琴怎样应?”我说:“没写。写的是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捉弄他来了。’”洪一窟点头说:“是,我正想该怎么应,这样写才妙。口吻逼真,好。”话音未落,光焰一闪,洪一窟已化为乌有。

        在众人劝说下,我很勉强地吃了下去。是辣的。

        效力初显时已是黄昏了。胃中的火渐渐熄灭后,只觉头脑分外净爽,像里里外外用雪淘洗了一遍。我试着回想过往人生中的一些细节,无不朗然在目。我暗自端详了一遍前半生的来龙去脉,像看自己的掌纹一样条缕明晰。我看见在事件与事件之间隐隐闪烁的因果链,如同一条蜿蜒的金线。我明白了家产是如何败光的:一些蛛丝马迹的闪现让我确定是父亲生前的合作伙伴暗中捣鬼。我想起一些已逝的胴体和飘散的约定;每个朋友的电话号码;父母在我婴孩时的对话;童年时在庄园西侧槭树下埋的宝藏(铁盒里装着口袋妖怪的卡牌);某天清晨在飞驰的列车中凝望过的青山的轮廓,站台上一个女子的衣着……忽然边上一个声音提醒我,药力刚生效时最强,不要胡思乱想,注意力集中到上来。我照做了。很简单,像在智能手机上切换图标。闭上眼收敛心神,没多时,那本水红色的书便沉甸甸地摆在我面前。我伸出无形的手,揭开了封面。

        起初,是以图像的形式显现的。无论是曾经留神注视过的段落,还是目光漫不经心扫过的页面,都平展在眼前,连书页的折角、划线、污渍,无不纤毫毕现。我忙让人拿纸笔来。用打字输入反而不够直观,我只需把脑子里的图形原样画出来就行,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更像写生。偶有不认识的字,照抄就是。我甚至能从一页正中一行写起,一会让字向上蔓延,一会往下竖着排布。一切是从这一句开始的:“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我刹那间想,难道因为我们复原,破坏了宇宙的对称性,因此招致了末日?屋瓦、泥土纷纷砸落,一群禽类的影子扑将下来。是青鸟。它们从高空直冲而下,击穿了土层和屋顶,每一只的钢爪擒住一人的肩头,一时之间,红学会成员尽数被捕。一只青鸟站在我肩上,张开铁嘴对着我。即便来自二十一世纪我也看明白了,那是枪口。袭春寒告诉过我,全球的天空上逡巡着万千青鸟,它们监控一切,也是极具杀伤力的武器;在城市上空还作为移动广播,时刻宣传焦大同的丰功伟绩。一只特大号的青鸟平展钢翼,以千钧之势降落在大殿中央,教化司主管、子规军统帅,那个叫薛螭的英武男子从鸟背上跳下来,拍拍铁灰色军装上的尘土。其余士兵从屋顶的大洞纷纷下来,顷刻间站满了一殿。

        这个叫袭春寒的女人几小时前把我从水里拖出来,我没想到水流这么猛,饶是会游泳,也呛了几口。我们钻进岸边幽深的杂木林中,一直往山上跑去。她说刚才那条叫急流津的大河下游有十二条支流,她特意选在分叉处跳水,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分兵沿各条河道搜索了。我跟着她绕过密林,爬上一处湿雾缭绕的山头,又在岩涧里徒步走了一个钟头,眼前转出好大一片金灿灿的山岭。附近几座山都长满合抱粗的大银杏树,落叶浅处齐膝,深处直没至顶。她似乎对路径很熟,鹿一样灵巧地在林中奔走,我紧跟着她,还是一不小心就陷没下去,手划脚蹬,越陷越深,她只好不时停下,回身把我捞上来。暮光中,忽然从天际传来一阵隐隐的振翅声,她扭身扑向我,我们一齐栽倒,沉没进落叶深处。我刚要挣扎,她在我耳边低声说:别动,别出声。是青鸟。什么鸟?鸟形的无人侦察机。我们一动不动躲到天黑。我想,这样的荒山之夜,和这样一个女子独处,简直是《聊斋》里的情节。这几天经历的事太过荒诞,要是她一会告诉我她是狐狸,我大概也不会有多惊讶。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困意席卷了我。银杏叶子淡淡的香气,和周身微一动弹时发出的松脆声响,让人觉得自己仿佛正睡在一本旧书里,像一张被遗忘的书签,谁也找不着我。所以她叫我起来时,我不太情愿,磨磨蹭蹭。她在上面喊了两遍,我才伸出手来,她把我拽了上去。

        月亮出来了。银杏枯叶的香气似有若无,闻起来像陈旧的书纸,令人安适。我在这气味中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眼前一片金黄的暗影,其间清辉点点,我迷糊地辨认出那是月光,被上方的银杏树林、林下的落叶筛过两遍之后,疏疏地洒落,细如白露。她的呼吸声就在身旁。我们并肩躺在厚厚的银杏落叶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低声说,可以上去了。于是我们从落叶堆里爬出来,拍打掉身上的枯叶,在朦胧的光影里,她领我向林深处走去。

        



        大观园众人围着赏过了宝玉从栊翠庵折来的红梅,开始品评诗作。我刚写满的一页纸,大伙已看完了,大殿上的眼睛尽数巴巴地望着我。这时一阵闷响、动荡和碎裂声自上方传来。

        忽然我想起一事,忍不住问他:“到底有什么中心思想?”燕同杯没答,向我身后一笑,只听后边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我还在错愕之际,一个女人崩溃地大哭起来,是吴卍儿。茗云,她朝队伍中一名士兵凄厉地喊着。从哭喊声中我们明白了一切:茗云没死,他被子规军逮捕了。薛螭一定是以他胁迫吴卍儿当内应,让她带着记事珠回来,然后等红学会齐聚,再一网打尽。想必在她身上装了定位器之类。红学会的人都低头沉默,没有一人出声责骂吴卍儿。身着军装的茗云对吴卍儿的呼喊置若罔闻,神情木然。燕同杯盯着他看了一会,转头喝问薛螭:“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陈玄石向我说完这一切后,不久便陷入了昏迷。我们叫来了医生。经过几天的呓语和狂笑后,他在公元4876年11月27日黎明时死去。我不知道在他死前,他脑中的情节生长到了哪一回哪一句。离开桃止山监狱时,我特地望了望晨空,月亮仍完好无损地悬在那里,没有要崩坏的迹象。如他所说,没有彻底消失,宇宙也安然无恙。但我不敢将此完全归功于我这份记录,以夸大其重要性。陈玄石没料到的是,他死后,随之而去的仍以其他形式在世间飘荡,时散时聚,无往而不在。证据是其后五年间,分别在马里亚纳海沟底部、一只蝴蝶翅膀的斑纹里和一片朝霞上发现了几行神秘的语句。学者们说法纷纭,但我知道它们来自哪里。

        他们是在第五十回时来的。

        殿中轰响声不绝,肩头又疼得厉害,被钢爪刺出血来。刚才和洪一窟对答时,我听见袭春寒在不远处轻声念诵,念的什么听不真切,语调中有种古老的安宁。我忍痛扭头向她看去时,翠绿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念诵声似乎还在空气中微微颤动。不知为什么,这声音后来多次在这间石牢中响起,随之而至的,是银杏叶子隐约的香气。

        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想,美这东西真是打通古今,千秋不易。秋水、白玉、芙蓉、霜雪这些古老的比喻此刻在她身上似乎仍是温热的。她进来的同时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一身铁灰色的军装和她的姿容产生一种不协调的美感,像花枝插在废墟上。她走到我跟前,把手提包放在一边,开始脱衣服。我猜到他们的企图了:失传了,美人计还没有。千年的沉睡和几天的刑讯后,我的本能似乎已被身体遗忘,这时才仿佛冰河初融。我开始解自己衬衫的纽扣,一边担心要是她让我在事前先说出的中心思想,那该如何敷衍,却见她的军装下是一身样式怪异的紧身衣,怎么看也不像情趣装扮,倒像潜水服。她白了我一眼,说,眼睛老实点。我是来救你的。我瞪大了双眼。她蹲下身,看着手腕,那里浮现出一个类似表盘的图像,然后打开提包,拿出一支口红,在地上画了个圈。我疑惑地看着,只见红圈瞬间变成了黑圈,且冒出呛鼻的烟雾。她站起来,一跺脚,一整块圆形的地板应声而落。刺耳的警报声不知从哪里响起。门外传来哐哐哐的脚步声。我小心地探头往下看:下面碧波起伏。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些天我在一艘飞船上,这时正飞过一个湖或者海。她抱住我往下跳。我想,如果这是梦的话,加速下落会让我醒来。然而她发丝拂在我脸上的感觉却如此微弱而清晰。正想着,忽然周身一凉。

        新书发布后,不知为何,焦大同没有继续逼问我的中心思想,大概他想书里如果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红学会也不至于这么轻易被一网打尽,因此失去了兴趣。新版似乎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几个月后他们不再提审我,很快就把我遗忘在石牢中。只有一个聋哑老狱警每天给我送水和食物。很久以后,他大概是死了,一个聋哑的中年狱警接替了他。

        和你说完这一切之后,我就要将我一生的记忆全部删除了。将充满我的整个意识,从而更快地向前推进;我知道我注定看不到的全貌,但像某个人说过的一样,多看一行有一行的喜悦。他告诉我,盛宴必散,从一切的内部奔涌而来,也终将弥散入万物。那么,死亡不过意味着成为的一部分罢了。

        此后的日日夜夜,我都活在里。我衰弱的身躯被搁在阴湿的石头监狱里,咽着浑浊的水,啃着不知什么材料做的食物,裹着一条仿佛中世纪传下来的麻布睡觉,但另一个我像一缕烟游荡在大观园里,我飘飘忽忽,在那些水榭花坞、朱阁绮户、锦衣环佩间穿行,我难以形容这段生涯是如何的华美。将全书默诵了几遍后,我发明了一个玩法,用以消磨岁月:我附体在某个角色身上,随他在情节中流转,他的一生就是我的一世。我不记得已活了多少遍。但这游戏总是在八十回后发生卡顿,其后的情节,我像在水底行走,周身黏滞,文字的质地不对。我觉察到明显的裂缝,这才想起只有前八十回才是原著的常识。犹豫再三,我删除了八十回后的记忆,决定在纯澈的里,抱残守缺地沉湎下去。

        

后记



        说实话,对于红学会这一套玄玄的说法,我说不上来信还是不信,但并不讨厌。我很外行(无论科学上还是哲学上)地想,每个人总会有某个瞬间,觉得此生就是为此刻而设的;推之于宇宙,或造物主,大概也该有这么个瞬间,否则岂非太不公平。说宇宙的意义是也好,《B小调弥撒》也好,或是《快雪时晴帖》、《灌篮高手》、共产主义、冰镇可乐、某个人的微笑或一个亲吻,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也许冰镇可乐是另一个平行宇宙的意义,反正我们这个,姑且就同意它的意义是吧,我想。于是我决定试着帮帮他们。

        这十年的光阴是纯粹的欢喜。推进没有想象中来得迅疾,但我更加满足,因为过程本身是莫大的享受。一年前,我抵达了第一百回。上个月,我体内已经有一百零五回的了。我知道,不可能完整地重现(一个宇宙只能有一个红点),哪怕是重现在我脑中,因为我的脑海也是宇宙的一个角落。我隐隐感到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而且必然结束在结束之前。我担心的是因我的死亡,会彻底消失,宇宙也随之瓦解。你的到来像是冥冥中的安排。我知道你的记录里已经包含了某些的语句,希望你好好保存;即便它也遗失了,只要你还记得“红楼梦”这个词语,宇宙就不会毁灭,因为标题也是小说的一部分。

        大殿上佛像、香案、蒲团都齐备,大概是为了伪装寺庙时准备的。大伙围坐在一起,我拿眼睛找吴卍儿,却没有瞧见,可能还在房中休息。她和那个叫茗云的小伙子(她的未婚夫)买到珠子后,回程途中被教化司的子规军追上了。茗云为掩护她逃走,被当场击毙,她负了轻伤。上午,在燕同杯的指导下,张渺渺将记事珠捣成粉末,和一些奇怪的药物混合起来,揉成橙子大小,放进一个金属大圆球里,按下开关,已经过了大半天。现在准备开启了。我问袭春寒,这是在干吗,烘焙?她笑着说,你可以理解成一种高科技的炼丹。的确,除了上面一堆闪光的仪表,那个大圆球的造型挺像炼丹炉的。袭春寒说,这个方子叫“莫失莫忘丹”,能大幅提升记忆力,是红学会的前辈传下来的。正说着,只见一阵带着药香的烟雾腾起,张渺渺在烟雾里鼓捣了一会,捧着一颗鱼丸大小的药丸,笑盈盈地回过身来。

        



        啊?看过。

        我看见在八十回的边界处中断的每一条命运,都像藤蔓一样自行生长起来,相互追逐,缠绕,分解,又缠绕,滚滚向前。盛大的文字从那一点微光中汩汩流出,我拼命记忆着,发现无需记忆,我在过往情节中的无数次轮回,让我对每一条支线、每一处接口都熟稔无比,而对文字风格的长久浸淫让我觉得那些言语仿佛出自我的口吻……微光越来越大,直到照彻一切;语句的飘扬像一种圣洁的吟唱,从洪荒时代便已奏响,日日夜夜从未停歇……

        故事的源头是春节期间的一个梦。梦中有人不停审问我的梗概和中心思想。醒来后,重读的期间,几次散步和呆坐之后,情节逐渐完满起来。对亚里士多德目的论和拉普拉斯信条的粗浅理解帮我完善了故事的内核。我并非宿命论的信徒,只是偏爱宿命论的审美价值(一种冷艳),和它的不可证伪性(一切质疑它的行为也包含在命运中)。博尔赫斯对对称的迷恋启发我设想了一个玄学上的而非科学上的宇宙模型。故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两样道具:中山酒和记事珠,本可用人体冷冻技术和提高记忆力的药物来替代,但我无意写一个科幻故事,因此借用了故纸堆中的法宝——其实也算是古人的科幻。另一个道具照世杯同样如此,持杯者于一瞬间洞悉过去现在未来种种事,因此万历帝实际上是一个东方的“拉普拉斯妖”。题目中的弥撒是天主教最崇高的仪式,也是宗教音乐体裁。我想把这篇小说当成向的一次献礼,或一曲颂歌,因此拟了这个标题;动笔之初,出于对巴赫的喜爱,我希望写出像《B小调弥撒》中某些段落展现出的飘忽、幽暗的梦幻气质,不知是否做到了。后来知道弥撒(missa)一词原意是“解散,离开”,和的消逝刚巧吻合。小说的主体分为十二小节,十二是中最基础的数字(十二钗、十二鬟、女娲所炼石的高度十二丈、周汝昌认为曹雪芹原著一百零八回是以九回为一个单元,共十二个单元)。主角的名字来自中山酒故事的主人公,玄石和主线索顽石也是个奇怪的巧合。

        燕同杯告诉我,他们收到消息,这件宝贝在一个收藏家手中,在袭春寒营救我的同时,已经派人携重金去买了。这会早该回来了。怕的是风声走漏,焦大同的鹰犬也盯上了那宝贝。刚才洪一窟忘情地向我宣讲红学教义时,我就注意到燕同杯眉头微蹙,多次望向墙上的通话器。难怪他深夜不睡,原来在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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