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媛,能不能谈谈你的朋友?”我看着宋小媛和夏妆的合影说。
那时候我已是卧室的那张水床上的常客,并且我正从床上爬起来——我和宋小媛又完成一次造爱。
自从那天深夜我们共渡爱河,自此每天我们都要造爱:一天两次、三次,最起码有一次。我们像森林,而我们的情欲或性欲就像森林之火。大兴安岭的大火两个多月才被扑灭,而我们就像十个、二十个大兴安岭,更何况我们不是灭火,而是把火煽得更旺。
假如有什么能使我的欲火稍微减弱,那就是那张合影。
每次躺向那张水床和从床上爬起来,我都会看见那张合影,它就像我肚腹上一颗很大的红痣,我既无法忘却它,也不能排除它的存在。
“怎么啦?”宋小媛说,“为什么突然对我的朋友感兴趣?”“不是突然,”我说,“你把这张合影摆在卧室里,我觉得你们的关系一定非同寻常,从我第一次看到它我就这么想。你们一定是好朋友,但是把与好朋友的合影摆在卧室里,我觉得……不合适。”
“为什么?”宋小媛说。
“因为,每天她都在看着我们做爱。”
宋小媛说:“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把这张相片从卧室里拿开吗?”“不,我想要求你这么做一定很难,”我说。“我只想知道你把这张照片摆在卧室里的原因。”
宋小媛告诉我,也像是自语:“我的朋友离开了我,但是我不让她离开。她为什么不听从我的劝阻?其实她很信赖我,就像我很信赖她。”
“她叫什么?”我明知故问。
“夏妆。”
“能和我谈谈……夏妆吗?”
宋小媛警惕地看着我,似乎怀疑我动机不纯或居心不良,“看上她了?那么关切。”她说。
“哪会,”我说,“只不过她是你的朋友,而我想通过她了解你。”
“爱屋及乌,是不是?”
“不是。”我说。
“你就是爱上她也没什么,我才不怕呢。”宋小媛说,“就怕你爱上她,有一顶帽子你戴不起。”
“什么帽子?”我说。
宋小媛说:“同性恋者。”
“你说什么?”
“同性恋。”
“你们才同性恋呢,”我说,“把和女朋友的合影弄进卧室朝夕相处,还不是同性恋?”“不是,恰恰相反。”宋小媛说,“因为我的朋友她不再是女人,也就是说,她变了,变成一名男人。”
“男人?”
“是的,一年前她去做了变性手术。”宋小媛说,“她渴望做一名男人,非常渴望,所以就去做了手术。”
“后来呢?”我对后来一清二楚,但我还是想问。
“什么后来?”
“手术后。”
“手术后她就成了一名男人,”宋小媛说,“我想应该是这样,因为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她改变了性别和模样,并且失踪了。”
“所以你就把这张合影摆在卧室里,作为一种纪念时时追忆,”我说,“或许还作为一种憧憬,想人非非?”“你说对了。”宋小媛说,“她说过她变成男人,就来找我,和我上床、做爱。但是她没来。”
“小媛,”我说,“我真愿意是你的那个变性男人朋友,那样的话你肯定特别宠爱我。如果我说我就是你的那个变性成男人的朋友,你信吗?”“不,”宋小媛似乎连察看我一眼的动作都没有,并且回答得不加思索:“你不是她,绝对不是。”
“这么肯定,为什么?”
“因为,你和进入卧室的其他男人一样,对这张照片上的我的朋友,充满了好奇和色欲。”宋小媛说,“如果你是她,就不会整天屡屡对着照片上熟悉的自我,投入淫邪的目光。”
“我是这样看待这张照片的吗?”
“是的,和别的男人一样。”宋小媛说,“如果说你和别的男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你对我朋友的迷恋,已经达到了影响我们之间做爱的程度。我发觉你每次看这张照片,就对我冷淡,知道吗?”“如果你这么想,”我说,“请你把这张照片从卧室里拿开,好吗?”“不,我不会把照片拿开。”宋小媛说,“如果你继续对我的朋友含情脉脉、问长问短,就请你从卧室里走开,以后也别再进卧室里来!”宋小媛驱逐的口吻和态势,使我缄口。我再也不过问关于夏妆的事。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必要明知故问,夏妆是谁?还用得着去向别人打听吗?我明明知道夏妆是谁,却伪装不知道,我觉得这很可笑,可笑的情形就像一个腐败的当权者,他本身就是腐败者,却还要在大会上作反对和揭露腐败者的演讲一样。
我就是夏妆,或者说我曾经是一名叫夏妆的女人,但是却佯装不知,去向别人询问。我这样做的动机和目的无非是想掩盖我曾是一名女人的事实。我害怕和恐惧事实的被揭露和暴露,这情形还是很像腐败的当权者害怕被揭露,因而不得不高举反腐败的大旗一样。
但是我曾经就是一名女人,这一千真万确的事实就像一起强奸的案件;有一名女子被强奸了,许多人都知道;被强奸的女子是谁,也有人知道,但是被强奸的女子的相貌,许多人却不认识,如果她再更名改性背井离乡,就更不会有人知晓和认识——我的情形就是如此。
一年前那个轰动这座城市并波及半个中国的女子变性手术,就像一场怪异神奇的足球赛,令亿万人震惊和观望,而我就是那名引起轰动和令人震惊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夏妆,是某文艺团体的演员。在她的要求和申请下,省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成功地为她做了变性手术……这是一则被各种报纸连篇累牍报道的新闻,它的发表使这名叫夏妆的女人声名远扬,却使已变成一名男子的他无地自容。
就是这座一百平方公里的城市、容不下一名新生的男子。成千上万的人们像蚂蚁争先恐后地看好和觅求他新鲜的血肉。为了逃避这蚁窝般的城市,他只好像一只鸟一样远走高飞——时至今日他也没有后悔这亡命的飞翔,就像没有后悔从女子到男人的生命的转变——她希望做男人的梦幻和理想由来已久,时间其实可以追溯到28年前,她两岁的时候。
那是她第一次认识人的差别:人分男女。大人告诉她,屁股前面有小鸟的是男人,没有小鸟的就是女人。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因为她屁股前面没有小鸟。她由此还开始感觉到男女之间待遇上的差别:屁股前面有小鸟的孩子总是特别受宠,反之则备受冷落。这一感觉产生在那一次她和哥哥争抢一颗兰花根糖之后。
那一天她的哥哥带她出去游玩,在离家不远的学校的操场上,比哥哥小两岁因而也矮一截的她最先发现了这颗兰花根糖。她把它捡起来,而且是在她把糖捡到手之后,她的哥哥才看见的,这颗兰花根糖油亮圆细,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令兄妹俩馋涎欲滴。兄妹俩都想独吞这颗兰花根糖,因而引发了争抢和斗闹。
妹妹觉得她最有权利吃这颗糖,因为糖是她捡到的。但是哥哥强词夺理:如果我不带你出来玩,你能捡到这颗糖吗?兄妹俩为一颗糖争得面红耳赤,哭泣泪流。最后跑到了在学校敲钟的父亲面前。她父亲原来不是学校里敲钟的,在她出生之前,其实他是学校里的一名语文教师,后来因为生活上犯了错误,才改为敲钟的。
才子风流的父亲虽然犯了错误,但是敲钟却从来准确无误。她指望正确的父亲,继续正确地对待儿女之间的争讼。父亲简单地询问了事件的缘由,然后向兄妹俩伸手:把糖给我!他说。她信赖地把糖交给父亲。父亲把糖拿到手后,看着也正在巴望着他的一双儿女,迟迟不肯做出判决。兄妹俩急了,高声在父亲面前辩论:“糖是我捡到的!”她说。
“如果我不带你出来玩,你怎么能捡到糖?”哥哥反驳。
兄妹俩不断地重复这个辩题,使父亲异常窝火和烦躁,他曾试图平等地处理这颗糖果,方法是将糖一分为二。但是他发觉不能这么做,因为糖果是用面粉制作的,又小又干,如果生硬地把它掰断,就很可能导致糖果的粉碎。所以糖果只能判给一个人吃。给谁呢?父亲在这个问题上犹豫了一下,他看看女儿又看看儿子。但是在看儿子的时候,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最后,父亲把糖果判给了儿子!
夏妆后来对糖和甜食那种顽固的抵触和反感,决不是为了保持身材的苗条。而是为了坚持小时候那颗得而复失的兰花根糖给她带来的痛恨——她痛恨自己是个女儿。她想如果自己不是女儿而是儿子,那颗兰花根糖就是自己的了!她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儿子?渐渐长大了她又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人?她必须坚持这种痛恨,只有这样她才能克服和战胜女人的屈辱和悲哀。她怕吃了糖果或尝到甜,痛恨就消掉了,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夏妆都不吃糖和其他甜食,包括她和桑克强结婚的时候。
她和桑克强结婚的时候,婚宴上摆满了喜糖。各式各样五彩斑斓的糖果像珍珠玛瑙撒遍宴会每一位宾客和每一张桌子,但是在夏妆的心目中它们却像蠢蠢蠕动的虫子,使夏妆反胃和作呕。
那颗兰花根糖的阴影和它带来的痛恨又在脑海和肠肚里翻滚,以至在那个甜密的日子和场合里,都无法忘却和消除。婚宴上夏妆频频感到头晕和恶心,并屡屡地上洗手间,以至引起了当伴娘的宋小媛的担心和生疑——她判断夏妆喝了不少的酒,快醉了,不然就是妊娠反应——她怀疑夏妆先斩后奏,怀孕了。或者两者均兼而有之。
而事实上两者都没有——夏妆大部分的敬酒,都让桑克强帮喝,再就是,在婚宴结束前乃至结束后七个小时,夏妆还是一名处女。
夏妆在婚前还是一名处女出乎人的意料,人们很难想象一个现代的女青年在性浪潮的冲击下居然还能把贞操留给丈夫或留到洞房花烛夜?何况夏妆是一名人见人爱的女演员,人们更难以想象。人们最一致或普遍的想象是:夏妆早已经不是处女,她的贞操不是献给了那些每天在文化大院像群蜂一样飞舞的公子哥儿和大款们,就是被才艺高超而又情意绵绵的小提琴手桑克强提前索取了。
人们不相信夏妆竟是以一个处女的形象玉立在结婚盛宴之上?就连夏妆最信赖的朋友宋小媛和最信赖的男人桑克强都怀疑这客观存在的事实。
宋小媛在婚宴上见到夏妆恶心欲呕,就怀疑她怀孕,而桑克强在婚前面对着有众多的男人纠缠和追逐的夏妆,信誓旦旦地说: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我都爱你!言下之意,桑克强怀疑夏妆已经不是处女。
但是不管夏妆是不是处女,他都会娶她为妻。就这样夏妆以处女的清白之身蒙受着不是处女的不白之冤、嫁为人妻。
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不管别人如何猜疑和说三道四,夏妆在婚前确实还是处女。
对这一点最清楚不过或坚定不移的人就是夏妆,或只是夏妆。夏妆骗了别人,但是不可能骗自己——夏妆之所以在婚前守身如玉,倒不是因为女人最宝贵的东西是贞操因而决心捍卫,在更大的程度或更多的因素上是因为她对男人的品性那种天赋聪颖的觉悟和透视,因而才如此保守爱护。
她意识到男人对一个女人尤其是对一个美貌女人追逐的最终目的,是要得到她的肉体。如果他享受一个女人肉体的同时还意外看到处女进溅的鲜血,那么这个男人真是三生有幸。天底下尽是这种臭美的男人。夏妆恨透这种男人,尽管她自小痛恨自己不是男人。也正因为夏妆不是男人,因而只有以女人独有或特殊的方式,对付男人,发泄不是男人的痛恨。她令拈花惹草的男人一窝蜂围着她团团转,但决不让任何一个男人占便宜和得手。就是她认为男人中最真纯的男人桑克强,她也不让他碰。桑克强在热恋夏妆的过程中,既得不到夏妆的亲昵,也没有不轨的行为和要求,但是他依然执著地爱着她。也正因为桑克强的那份执著真纯,夏妆决定嫁给他,并将以处女的贞操,作为对他真纯执著的回报。
如果说夏妆在婚前还是处女已出乎人们的意料,那么说在新婚之夜夏妆的处女生涯结束的时间被无奈地延长,更是令人难以置信。
但这又是事实。桑克强喝醉了。桑克强是被两个男人架着进入洞房的,他们把他放在婚床上就走了。剩下的事情,自然就交给了夏妆来做。
夏妆怔怔地看着名义上已是自己丈夫的烂醉如泥的男人,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热毛巾给他擦脸,为他脱鞋袜,盖上被子,然后自己给自己脱衣,静静躺在他的身边……夏妆永远忘不了她有生以来最疼痛和惊骇的一次觉醒,是因为男人的粗暴鲁莽并且突然的攻击所致。
时辰大约是新婚之夜凌晨四点,此刻距婚宴结束已过去七个小时。熟睡中的夏妆忽然受到猛烈的攻击而惊醒——与其说她在攻击中惊醒,不如说在疼痛中惊醒。因为她惊醒后的第一个感觉是疼痛,然后才发觉被一个人攻击,攻击她的人骑在她身上,用一杆粗硬的武器攻她,并且那杆武器已攻破她的肉体。夏妆疼痛地发出叫喊,也是惊骇地发出叫喊——叫喊声吓坏了攻击她的男人,也揭露出攻击她的男人的面目:桑克强。
桑克强醒了,在酒醉七个小时之后,他醒后第一件急着要干的事情当然是占有新娘的身体。多年来的苦苦暗恋和追求,就是为了等待激动和幸福时刻的到来。他将以丈夫的名义或身份享有这名可爱的女人,不管这女人是否醒着或愿不愿意,他都有权利享有她,因为这女人是他妻子。
男人的欲火使桑克强热情亢奋,丈夫的权利又使桑克强理直气壮——这个平日里或婚前像绵羊一般温顺的男人,在婚后却像狮子豹子或豺狼扑向熟睡中的女人,使毫无准备的女人惊骇和受伤——鲜红的血滴伴随着巨大的疼痛从伤口进溅,像一朵被寒风吹落的梅花,祭奠在一个女人冰冷的身体下和一个男人惊愕的目光中,也祭奠着一场新生伊始就已经死亡的婚姻。
夏妆后来对性的冷淡和恐惧以及对婚姻的绝望不能不说与新婚之夜那次痛苦和失败的性交有关。
这次带强暴性质的性交不仅扼杀了她对快乐、幸福的享受和憧憬,也扼杀了她对男人和婚姻的信心和幻想。
男人都是畜牲,这是她对男人的概括,不管这句概括是否片面,但她就这么认定——有些男人在女人面前彬彬有礼,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其实这种男人最可怕,对女人最阴险和毒辣,就像最美丽的罂粟花,对人的毒害也是最深一样。
这种男人人面兽心,桑克强就是这种男人。想想看他在婚前或恋爱期间是多么文质彬彬、温柔体贴!他的言行那么缠绵,他的爱情那么纯真,他的琴声多么悠扬!可是最后呢?当他把衣服脱掉,他的本质就暴露,他的兽性就大发,他兽性的武器就那样疯狂虐待一个和他共同生活的女人!男人怎么能这样对待女人?她经常这么想,如果我是男人决不会这样!可是她不是男人,可惜投错了胎。
夏妆最终解除和结束了和桑克强的婚姻,为此她花的时间不是很长,费的周折也不是很多。
两个人和平地在一张报告上签字,然后到民政局登记,婚姻就解除了。夏妆对桑克强的感激,是在婚姻解除从民政局出来后才有的。
那时候他们先后走出民政局的大门。桑克强在前,夏妆在后。夏妆想不到她故意落后那么久,桑克强还在路边等他。
“你怎么还不走?”她这样询问她的前夫。
“我等你。”前夫说。
“我不要你等我。”
“我等你,是因为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们之间无话可说。”夏妆觉得自己的话很有道理,假如他们之间有话可说,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离异。
“那我只好不说,”桑克强说,“其实也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话,就是觉得憋得慌,想说说。”
“说吧。”夏妆说。桑克强说:“知道我为什么答应和你离婚吗?”“因为我要离婚,而你不得不答应。”夏妆说。
“我可以不答应你,”桑克强说。他点燃一支烟,把烟雾吞进去,再吐出来。
然后,下面的话就跟着烟雾吐出来,“我可像通常的夫妻离婚那样,一方要求离婚,而另一方坚决拒绝。其实大多数拒绝的一方也并不是不想离婚或害怕离婚。谁离开谁活不了,但他就是不答应你,为什么?他想耗着你,把你耗累、耗废,最重要的是把你耗老。终于等到他答应你或通过法院判决下来,你人也瘦了、累了。最主要的是你人老了。老对于男人并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因为只要有钱或有本事,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失去的可以重新再来,年纪不是男人生活的天敌,相反越上年纪的男人越成熟也就越有魅力。但是如果被耗老一方的是女人,情况就很可怕。二十五岁以后的女人,每增加一岁。她的生命值就减掉十分,这是我看到一位作家在一本书上讲的,这个作家叫什么我忘了。他还说,如果一个女人的生命值是一百分的话,那么这个女人到了三十五岁就算完了。但是男人却不同,男人生命中的黄金岁月是从三十岁才开始,在四十岁走向辉煌。所以说离婚的夫妻,到头来吃亏的总是女方,如果这场婚姻还不是和平解除的话,那女方就更惨了,这次离婚,本来我可以不答应,就耗着你,不为什么,就因为离婚是你提出的,你使我丢失了男人的脸面和自尊。你已经二十七岁了,再耗上你三年,你就是三十岁了。三十岁,假如你被我耗到那个时候,那真是很悲惨。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你知道吗?”夏妆摇头说:“不知道。”
“为了你的幸福,”桑克强说,“我不能够使你幸福,但愿另一个男人不再像我一样。我之所以不耗着你,就是为了不耽误你去寻找使你幸福的男人,或等待他的出现。”
“你真的是这么想吗?”夏妆说。
“我不这么想,我能这么做吗?”桑克强说。
“桑克强,我谢谢你。”
“你不必谢我,夏妆。”桑克强说,“我在很多事情上对不起你。但是在离婚这件事情上,我总算对得起你。请你保重。”
“桑克强……”
桑克强走了,像一头倔犟的牛。他听到夏妆唤他,也没有回头。
夏妆站在大路边,默默看望着前夫像一滴雨落入并消融在人流中。心想一个情深义重的男人就这么轻易地从她的生活中离开或消失轻飘得不起波澜,更没有喧嚣,就像航行在太空的飞船——是什么使这庞大沉重的物体或机器远离人类地球,翱翔在浩翰的天宇,飘飘欲仙?桑克强轻松地离开了夏妆的生活,就像后来另一个男人轻松地走进夏妆的生活一样,使夏妆感到欢快和迷茫。
那个男人叫宋小勇,是容光焕发和趾高气扬的一个男人。
在桑克强离开夏妆一个月之后,他进入夏妆的生活——进入生活的具体形式就是和夏妆上床——夏妆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就倾心于别的男人并且以身相许。
她不是看透并且恨透男人的吗?是什么使她一下改变了对男人的看法和态度?这个男人太威风太强大了呀,女人在这种男人面前谁能不屈服顺从,投入他的怀抱?夏妆为自己的轻率找过硬或最好的理由。而最好或过硬的理由是由于宋小媛的煽动,使她鬼迷心窍地和宋小勇上床,或者说落人他们的圈套!宋小媛把夏妆带到宋小勇的身边,介绍说这是她哥哥。夏妆奇怪地看着宋小媛,心想她怎么突然有了一个哥哥?疑惑中,那男子说话了:“不信是吧?我叫宋小勇。宋小勇、宋小媛,你看我们像不像一对兄妹?”夏妆看着姓宋并且也承认是宋小媛哥哥的宋小勇,说:“你好。”
宋小勇说,“早就听闻夏小姐貌如天仙,今天终于得见,果然不是虚传。”
夏妆听了笑说:“三年前我听到这种话,可能还信以为真,但现在我不信。”
宋小勇说:“为什么?”
夏妆说:“我老了。”
宋小勇说“一个女人最光彩夺人的时候却说自己老了,就像一个腰缠万贯的男人说自己一贫如洗,可信吗?”夏妆说:“二十八岁的人还不老?”她给自己的年龄虚报了一岁。
宋小勇借机紧盯夏妆的容貌,说:“不像,不可能,你二十三,最多是二十四,决不会超过二十五!”
宋小勇对年龄连续的判断逗乐了夏妆和宋小媛。宋小媛说:“那么仔细过问一个女人的年龄干嘛?总之比你小!”宋小勇说:“那当然。”他面向夏妆,“但是我警告你,”他说,“不许你叫我哥!”夏妆说:“为什么?”“因为你不姓宋!”宋小勇和宋小媛异口同声。
“欢迎你参加派对,请!”宋小勇说,并做了个请的动作或姿势。那时候夏妆、宋小媛和宋小勇相对站在花园的边缘,实际上是站在别墅的门前。
因为别墅的前面是花园。她们已经进入花园,但是未进入别墅。
夏妆、宋小媛、宋小勇相继进入别墅。别墅张灯结彩接纳着夏妆和前来参加派对的人们。
夏妆对进入和已活动在别墅里的人们,除了宋小媛和宋小勇,她一个也不认识。她心想并且惊讶自己的天地竟然狭窄到只剩下宋小媛一个熟人的地步?!她和桑克强不过两年的婚姻就把自己局限到了几乎与世隔绝的程度?她懊悔自己这两年交际面小,于是心存感激宋小媛带她出来参加在别墅举行的这次派对,尽管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派对。派对就是男男女女在一起疯狂寻欢作乐的聚会,但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
夏妆也不知道别墅是谁的别墅。谁享有这座富丽堂皇的别墅呢?或者说谁才配是它的主人?后来夏妆从宋小勇颐使气指的举止言行和人们对宋小勇敬畏的态度,判断宋小勇是这别墅的主人并从宋小媛那里得到证实,夏妆的精神为之裂变。
她悄悄地对宋小媛说:“拥有这样别墅的男人,才是了不起的男人。”宋小媛:“他的父亲比他更了不起。”
夏妆说:“原来他不是你哥哥。”
宋小媛说:“我是他父亲的干女儿,你说我算不算是他的妹妹?”“他父亲是谁?”宋小媛说:“说出来你可别一惊一乍的。”
夏妆说:“我不会,说吧。”
“市委宋书记。”宋小媛说。
夏妆果然没有惊诧,说:“我想也准是他。”
“为什么?”宋小媛说。
“为什么?”夏妆说:“你想儿子在外面兴风作浪或呼风唤雨,父亲能是衙门里烧水扫地的吗?再说。你宋小媛也不可能拜平民百姓做干爹的呀。因为你有一个当电工的爸爸已经让你够受了,你决不想有第二个。不是富翁或者高官,你才不会拜作干爹。”
“你看,惊诧了不是?”宋小媛说。
夏妆笑,“我嫉妒你,不是惊诧。”
宋小媛说:“我才嫉妒你呢。”
“嫉妒我什么?”夏妆说。
宋小媛说:“宋小勇看上你了,你要有所准备。”
夏妆惊慌地抬眼顾望,只见宋小勇在几个人的围绕中,而目光却越过他人的肩膀,射向自己。
夏妆没有躲避也来不及躲避,只有同样用目光去抵挡。但是她怎么敌得过宋小勇的目光呢?他的目光那么强大、火热并且专注,像所向披靡的箭簇,不仅将夏妆的目光射落,而且射中了夏妆的胸膛——夏妆感到自己的心脏像失灵的钟表,胡乱地摆动,她知道她的心已经被宋小勇夺取了。
夏妆像一只插翅难飞的鸟,在忽然像魔宫般幽暗和扑朔迷离的别墅里,她找不到明确的方向和出路。因而只好听从宋小媛的指引和摆布。那部失魂落魄的录像就是在宋小媛的唆使和诱引下观看的。
当时别墅里的男女,有的在跳舞,有的在狂欢,而有的则在豪赌。宋小媛觉着夏妆对这些活动和项目都没有兴趣,就说:“那就去看录像吧?”夏妆说:“什么录像?”宋小媛说:“什么录像都有。”
夏妆犹豫或者思忖。
宋小媛说:“如果录像还不能使你感兴趣的话,就再也没有什么令你感兴趣的了。”
夏妆说:“那就看吧。”
于是宋小媛跟宋小勇打了声招呼,也是问询之后,就把夏妆带到了楼上。
在楼上一个配备有电视、录放机的房间里,宋小媛让夏妆坐下,她自己则在堆满五花八门的录影带的柜台前,挑选中意的带子。
“,不看。《魂断蓝桥》,看过。,不好看。……”宋小媛频频地报着片名并不断道出否决的声调。
最后,她抓住一盒带子,并回过头来问夏妆:“怎样?”夏妆说:“随便。”宋小媛说:“就看它。”夏妆又说:“随便。”
宋小媛播放了。当故事通过电视荧屏展开的时候,宋小媛把灯熄了。
查泰莱夫人在家门前迎接从前线归来的丈夫。她的丈夫坐在轮椅上;查泰莱夫人安慰因伤残而丧失性能力的丈夫,她的丈夫狂躁地对待她;查泰莱夫人到柴房去使唤查泰莱家的长工。壮实的长工缄默却同情地对待她;激动的长工把浑身战粟的查泰莱夫人抱住他们的欲火在柴房里燃烧;他们频频幽会,不择地点、时间和形式做爱。
夏妆想不到这部随便让宋小媛播放的片子,像一场积蓄的暴雨或洪水,让焦渴、单调和纤弱的她经历了一次重大的洗礼,或者浩劫。而且宋小嫒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溜走了,把一场浩荡暴雨或洪水,让给她独自承受。宋小媛呢?夏妆环顾左右前后,找不到宋小媛。
夏妆浑身松软、无地自容,而这场雨还在下着,洪水继续泛滥,瓢泼的雨水浇灌她的心田,使她春情萌发;痴狂的洪水淹没她的脑丘,使她失魂落魄。夏妆幻想着洪水收敛,却希望雨浩荡地下着。雨浩荡地下着,真的,查泰莱夫人和长工裹着一张绿色毯子,滚出柴房。他们在密集的雨帘和黏稠的泥泞中宣泄自己的情爱。
——夏妆在迷乱中想像着自己钻进雨帘,掀开毯子、让查泰莱夫人走开,让那名拥吻查泰莱夫人的男人拥吻自己。
果真她被男人拥吻了,像查泰莱夫人一样,被男人用生动的手和唇舌,像弹琴一样在她丰韵的身子上演奏。那名男人柔情体贴地抚弄和撩拨她。她因为快乐而连绵起伏的吟唱,也像琴声一样美妙。
那名男人占有了她,她也觉得整个心属于这名强健并且技巧娴熟的男人。
这男人多棒啊!像骑手一般活跃,又像高僧一般忍耐。夏妆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尽善尽美的男人,也是第一次感觉无比快乐。
这男人使她快乐得放声歌唱起来,高亢的歌声响遏行云和流水,那是因为她达到了,快乐的峰巅。
第一次体验快乐高峰的夏妆,感觉是多么幸福啊!比查泰莱夫人还幸福——这种快乐和幸福归功于像琴师、骑手和高僧的男人。这男人近在眼前,实实在在被夏妆感激涕零地把握和依赖。
这男人是宋小勇。宋小勇出其不意地在意乱情迷的房间里出现,像天兵天将一般地进入,也像天兵天将一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现在,他的身体依靠或制造着被他降服的女人——这女人因为领略他的强大、威力和雄风而变得俯首贴耳,甚至死心踏地。她偎依在他的怀里就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小猫,或像一朵傍水依波的睡莲,因为她满足惬意得痴醉沉迷,仿佛进入梦靥。
“你是谁?”夏妆盲目或迷糊地问她依恋的男人,“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宋小勇说:“我是宋小勇。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彼此喜欢……或者需要。”
“我是在做梦么?”夏妆像是问对方,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一定是在做梦,因为我感觉黑漆漆的。”
宋小勇说:“你没有做梦。你感觉漆黑是因为有人把灯熄了,或者是你闭着眼睛。你眼睛是闭着的吗?”夏妆点头。宋小勇感受到夏妆的下巴因为点头的动作像蜻蜓一样蹭了一下自己的胸脯,他伸出手去把下巴捉住。“这是哪?”夏妆说。
“这是除了我们别人禁止入内的房间,”宋小勇说:“是我的天堂。”
“我也觉得像是在天堂里。”夏妆说。宋小勇说:“是吗?”夏妆的下巴蹭着宋小勇的手,但却不像是点头的作用,而更像是咬啃的动作。夏妆在把什么话咬住。“宋小媛说你结过婚?”夏妆还在把话咬住。“又离了婚。”夏妆只是听。
“那男人使你不快活,是吗?我想一定是这个原因。”宋小勇说。
“如果一个男人不能使女人快乐或幸福,那么这个男人不是野蛮,就是很卑下。我说的对吗?”“你为什么不说话?”突然,或在这时候,宋小勇捉摸夏妆下巴的手,被水湿润。宋小勇的手指就像螃蟹的腿从滴水的下巴往上爬,一直爬到流水的源泉——那从夏妆的眼睛涌出的泪水汩汩流淌,宋小勇像螃蟹的手无法止住。“夏妆,请相信我是能让你快活和幸福的男人,”宋小勇说,“我有百分之百的能力使你所有的需要和欲求得到满足。比如现在你想改善生活环境,甚至想出名走红,我都……”“不!”夏妆开口了,并且切断了宋小勇未说完但意思已经明确的话,“我不要你怜我,也不要你捧我。”
“那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像刚才那样,把我当做和男人一样平等的女人,给我就像我给你一样相同的快乐。”夏妆说。
宋小勇笑,但宋小勇的笑夏妆是看不见的。她只听到他说:“我这个人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善待女人。和我交往的女人们,我没有亏待过谁,所以我也不会亏待你。我向你保证。”
“宋小勇,我跟你说,”夏妆道,“我享受你的感情,但是我不想享受你的物质。”
“你的意思我明白,”宋小勇说,“你不是为了钱才和我做爱的。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假如你真的做到跟说的一样。”
夏妆说:“你明白就好。别的女人是否和我一样我不管,但是你一定要把我当成一个有灵和肉的女人,给我欢乐。”
宋小勇说:“假如我是查泰莱家的长工,而你是查泰莱夫人,就不用有这些证言和声明了。”
夏妆忽然用手狠狠敲着宋小勇的胸膛,但是头却从胸脯离开。“你坏透了。”
她说:“居然用色情录像来引诱我!”
宋小勇说:“不是引诱,是启蒙。再说这也不能算色情录像。这是根据经典著作改编的电影呀!”夏妆说:“这些作者、导演和演员应该枪毙,但是我肯定没有人踊跃去枪毙他们。”
宋小勇说:“是的,他们没有被枪毙,但是他们都已经死了。”
“那就枪毙你!”夏妆抬起落放在宋小勇胸膛上的拳头并略作变动——食指和拇指叉开,而其余的手指继续弯曲。那圆圆的食指像一根笔直的枪管,倒插在宋小勇的胸口,“叭!”夏妆模仿枪击和枪声,连连叩响:“叭叭叭!”“噢!”宋小勇只有一声短促的叫喊,就没有动静。他四肢生硬并且仰躺在草绒绒的地毯上,像一名被处死在刑场上的囚犯。那绿茵般的地毯,曾经是一男一女欢爱的场所,但现在被死亡的黑影或气氛笼罩着,因为那男的已经倒地送命。他死在了女人的枪口下,枪毙他的女人是喜爱他也是他喜欢的女人。
“宋小勇,”夏妆推了推宋小勇,“宋小勇。”宋小勇除了被夏妆推动之外,他自己则不会动。
“你死了吗?”
宋小勇无声无语,更没有动。
“你不要死,宋小勇。”夏妆显出着急和后悔的语调及情状来。“你救了我,给我欢乐,而我还要害你,对不起。”
宋小勇仍然没被感动。
“你死了,我还到哪里才能遇上你这么棒的男人?!”夏妆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想都没想,好像早就在心里准备好,从内心脱颖而出,她觉得真是奇迹——宋小勇死去活来。
夏妆重新领略着给他带来快乐和新生活的男人的柔情蜜意。而这名再生或“复活”的男人又一次把娇美的女人揽在怀里,备加宠护。他们就像一对或两只被打散而又喜获重逢的比翼鸟,雌爱雄欢,卿卿我我。
夏妆觉得她是无法离开这名令她销魂倾心的优秀的男人了。他就像一条大而精深的河。而她像是一条鱼,离开水就会死——她溺爱宋小勇,而宋小勇容纳着她。
夏妆料想宋小勇的生活中一定经历和围绕着无数年轻貌美的女人,就像一条河里不可能只游动一条鱼一样。因此夏妆也不可能是宋小勇的惟一,一个男人的身边美女如云,既说明男人风流成性,更能证明这个男人出类拔萃,就像一棵莺歌燕舞的树不仅枝繁叶茂而且必定根深蒂固一样。
夏妆自知她不是宋小勇的惟一,但是她却把宋小勇当成了她的惟一——自从宋小勇使她体验到快乐的高潮,她便如此专心地认定。
派对结束后,宋小勇叫她停留下来。她留下了。她成了留恋在别墅里的女人,尽管她贪恋的其实不是豪华的别墅,而是别墅里的雄壮的男人和她和男人之间波翻浪涌的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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