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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丝路

        夜。今夜。今夜有月,不但有月,而且有灯。

        这个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忽然在旦夕间死了的小镇,今夜又复活了,死黑的长街上,又变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铁大爷带来的人,在夜色初临时,就已经在这个小镇上每一个可以悬灯的地方,都排起了一盏可以“气死风”的孔明灯。

        仍然有风,又已有了灯,却还是没有人声,所有一切可以象征生命跃动旋律的声音,仍然全都没有。

        长街依然哀如墓道,只有一个人默默的在街上踱步,从街头踱到街尾,从街尾踱到街头。

        没有声音。

        铁大爷带来的五十骑,虽然矫健剽悍,飞跃跳动有一种任何人都不能抑止的样子,可是现在却全都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翠绿长袍上绣白丝小兔的老人在街上踱步。

        人与马都一样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就连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铁大爷也都不例外。

        老人穿绿袍,用一种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很不舒服的姿态在这条长街上来来回回的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走走停停,看来看去,在两旁的舍屋店铺里穿进穿出,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谁都看他不顺眼。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在别人眼中看来,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非常令人恶心的老人而已,可是在他眼中看来,这些人全都是死人。

        老人终于停下,停在铁大爷的面前。刀一般的锐眼又眯成一条线。

        “二十七。”

        老人只说了这三个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身经百战,出生入死,一生中也不知经过多少惊涛骇浪的铁大爷,听到这三个非常平常的三个字之后,脸上却忽然露出一种非常不平常的表情,显得又紧张,又兴奋,又热烈,就好像一个赌徒,在他准备下一注空前未有的大赌注之前,忽然听到某一个神秘的人物,给了他一个秘密“消息”一样。

        ——一个可以让他稳赢不输的消息。

        “二十七?”铁大爷立刻用一个赌徒的急切口气问:“你真是看准了是二十七?”

        老人不回答,只用一种“大行家”的姿态点了点头,——行家的回答通常都只有一次。

        大行家的这一次回答,通常都是绝对正确的。

        铁大爷仰面向天,深深吸气,天上有月,月如灯,铁大爷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老人那只白嫩的手,已经搭上一个精壮少年的肩,往轿子边走过去了,看起来就仿佛一位有贵宠的娇慵美人搭着她心爱侍儿的肩走出温泉浴池一样。

        铁大爷的精力却仿佛铁箭在弦。突然开声大喝。

        “来,来人。”

        “有!”

        五十骑中,有十三骑的马上人稳坐雕鞍,面如板、颈如棍、肩如秤、背如龟壳、腰如老树,连动都没有动一动。

        另外三十七骑士,甫上马,又下马,下马时腰如春柳,曲如蛇盘。年纪都在二十左右,年轻明亮的双眼里,都带着种蛇信般的灵活毒狠和一种说不出的坚冷忍耐。

        “二十七,”铁大爷说:“只要二十七。”

        他的声音低沉而严厉:“有病的人,先退,有情愁纠缠的人,也退。”

        没有人退。

        铁大爷大怒,怒喝:“难道你们都想死在这里?”

        没有人开口,不开口就是默认。每张脸虽然都非常漂亮,可是每一张漂亮的脸上都带着种“随时都愿意去死”的表情。

        铁大爷盯着他们,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那么你们不如现在就去死吧!”

        三十七个人,三十七把刀。

        每个人腰边都有刀,“呛”的一声,三十一把刀齐出鞘。

        还有六个人的手虽然已经握上刀柄,只不过是握住而已。

        他们的刀仍在鞘。

        然后,就在这一刹那间,这六个人就已经是六个死人了。

        ——每个人的咽喉上忽然间都已多了一道鲜血的切口。

        就像是一个人在用剃刀刮须角时,一不小心留下的那种红丝般的切口。

        可是红丝一现,鲜血就好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他们几人倒下时,他们的血刚好喷上去,他们的血洒落时,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这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他们的热血竟落入冷泥中,连那种本来就可以冷煞人的秋风秋雨落入其中之后都可以被冷死的冷泥中。

        六道细如芒丝般的毫光,六条血丝切口,血如突喷,光如电殛。

        穿白丝兔绿绣袍的老人刚好坐进他的轿子,轿帘刚刚垂下,三十七死士中刚刚有三十一人手握刀将拔,刚刚有六人手虽握刀,却没有拔刀的样子。

        就在这一刹那间,轿子里忽然有一蓬牛芒般的闪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了出来。

        忽然间,一下子,就飞了出来。

        忽然间,一下子,就有六个比较没种的人的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喷上半天。

        ——不管这个人是好人也好,是坏人也好,是有种也好,是没种也好,只要是人,血就是一样的血,喷出来的时候,都一样可以喷得半天高。

        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圣贤与世俗,英雄与懦夫,在某种情况下遇到了同样一件事,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们同样被别人砍了一刀,他们的血都同样会喷出来,贤愚勇懦都一样。

        因为他们都是人,“人”就是这样子的,人世间有很多事都不十分公平。

        六个人倒下,还有三十一个人站着,没种的人倒下,有种的人不倒。

        “有种”的意思,就是够义气、有胆量、不怕死,面临生死关头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更不会在应该拔刀的时候不拔刀。

        在战场上,在生死关头间,愈怕死的人,反而死得愈快,就好像赌场上,钱愈少愈怕输的人,通常都会输得最多。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

        “我已经把这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看过了。”绿袍老者说:“这条街七十丈距离之内,最多只有二十七个藏身之处。”

        他又补充:“我的意思是说,只有这些蛇丝才能够在里面躲三天三夜的藏身之处。”

        “我知道。”

        “所以,也只有二十七个人能知道这二十七个藏身之处。”

        “我明白。”

        “现在我就要他们藏进去。”绿袍老人说:“在你和慕容的决战日之前,他们的藏身处除了你我和他们二十七个人之外,绝不能被第二十八个人知道。”

        “这一点我当然也明白。”铁大爷轻轻的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一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明白,还是不够的。”

        他在叹气的时候,他的眼中已经有了刀锋般的杀机,刀锋般扫过另外的那些人,用一种很悲伤的声音问他们:“你们是不是也明白我们这位高师爷的意思呢?”

        他当然不会等他们的答复,一个操生杀大权,随时都在主宰着别人命运的,通常只发命令,不容抗命,只提问题,不听答复。

        所以铁大爷的问题又接着问了下去。

        “如果你们都能了解高师爷的意思,那么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除了死人是最可靠的保密者之外,还有什么人能够让多疑的高师爷信任?

        让高师爷信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要让功成名就的一方霸主铁大爷信任,就比较困难了。

        ——没有疑心,怎么能成霸业?

        ——没有霸业,又何必疑心?

        跟着铁大爷来的这五十骑,都是他的死党,跟着他也不知跟了多少年了,他要往汤里去,他们就跟着他到汤里去,他要往火里去,他们也跟着往火里去,可是,他在软玉温香中时,他们也在。

        铁大爷一向是一个很会用人的人,一向是个好“老人”,所以他才是大爷。

        所以他的兄弟们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立刻就有了很多种不同的反应。

        ——大家都觉得铁老大是在故作姿态,唬唬那些小王八蛋。

        这是跟着他只有两三年的人的想法。

        ——这是大爷故意这么说,以进为退,以退为进,让这些小鬼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

        这是跟着他已经有五六年的兄弟的想法,他们都认为他们的老大这么说只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

        可是从小就跟着他的那些人,听到他说的这种话,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只有这些人,才是最了解他的。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任何手段。

        他们从小,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他们的老大重复不停的训他们这句话,“训”得他们这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

        ——如果你要让一件秘密永远不泄漏,那么你只有让听见这个秘密的人全都死光。

        除了那二十七条丝之外,每个人都知道他今天只有一条路可走。

        不是“丝路”,是死路。

        “丝路。”

        慕容本来好像已经衰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现在才问:“丝路,你是不是在说丝路?”

        “是的。”柳先生说:“有丝,就有丝路。”

        “你说的那条丝路,是不是从汉时开辟,从盛唐通达,从长安始,经河西走廊,过嘉峪关,通黑水城,到达敦煌的那一条丝路?”

        “不是?”

        “丝路有两条,当然也是从长安始,由北走,出关,入哈密,吃哈密瓜,吃完哈密瓜后,就从通化、伊犁、阿尔泰山,一直走到我们所不知道的异国。”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条是北路。”

        他解释:“去异国,带中土的丝绸去,返来时,带异国的奇巧珍玩、胡琴、胡床、碧眼美人来,这些可以在一趟行程中就获暴利的人,都把这条路叫作天山北路。”

        “那么是不是还有一条天山南路?”

        “是的。”

        不盲的盲者柳先生说:“出关后,过高原,走西域、楼兰、莎车、沿疏勒走,而达目的。”他说:“在那些行旅客商的称呼中,这条路,就叫作天山南路。”

        “不管天山南北路,都是丝路?”慕容问。

        “是的。”

        “你说的是哪一条路?”

        “都不是。”柳明秋说:“我说的这条丝路,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在那些把自己的性命看作游丝般的‘丝士’心目中,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路,”柳先生说:“因为没有他这个人,他们就无路可走。”

        “所以这个人就叫作丝路?”

        “是的。”

        “好,好极了。”慕容赞扬:“丝,丝路。”他叹气道:“你就算用西门吹雪的剑对准在我的咽喉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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