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乌黑乌黑了，一眨眼就这样了，这可怎么回家啊？

        我们焦急起来，怕家里人急着找我们。玉石眼劝我们说：“我和你们这般大，说在外面睡就在外面睡！男子汉嘛！”

        老憨说：“可是，我爸会打我啊！”

        “那我就留一口酒给他。他这人见了酒就不打你了。”玉石眼对火眼真是了解得透彻。

        老憨笑了。我们都不再急着回家了，起码是不好意思说了。

        玉石眼挽起袖子做饭了，说要好好熬一锅鱼汤给我们喝。他把大白天挑选好的红鲷鱼、针鱼扔进锅里，又将整块的姜和整根的大葱扔进锅里，用一把大铁勺到一边的罈子里舀了什么，然后又到锅里搅着。

        白色的蒸汽往天空飘去，铺子里外都是鱼的鲜味儿。

        一天的星星出来了。熬鱼汤的大铁锅就在铺子外边。玉石眼挥着大铁勺说：“我这口大锅能做给一百号的拉网人吃饭，你们信不信？”

        “当然信了！”三狗说。

        “四下林子里还有几百只野物哩，它们到了半夜都凑过来，想喝剩下的鱼汤、啃几块骨头，我就特意把锅盖敞开……”

        老憨哈哈大笑：“它们真喝呀？”

        “那可不是么！”玉石眼说：“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锅底都给它们舔亮了！咱做饭的手艺好啊……”

        鱼汤在锅里咕咕滚动时，玉石眼又将旁边一盆调好的玉米面挪到跟前，抓一把在手里一团，“叭”的一声扔在了铁锅部。

        他扔着，一眨眼大铁锅四周就贴满了玉米饼。

        鱼的鲜味儿、玉米饼的香味儿，它们合起来往鼻孔里钻！

        夜已经深了。我们吃玉米饼、喝鱼汤，还跟着玉石眼喝了一点点酒！我们咳嗽，流泪，大笑，过瘾！这么好的夜晚，从来没有过的快乐啊！

        老憨一个劲儿鼓动，说：“老果孩儿，快唱歌吧，快唱唱吧！”

        没有办法，我只好唱起来。玉石眼以前没有听过，这会儿眯着眼，连连点头说：“嗯，中哩，就像海狸子唱得一样……”

        我立刻不唱了。

        三狗和破腚都叽叽笑。

        玉石眼拉着脸说：“嗯，真哩，有一年冬天每到了半夜就有海狸子趴在岸边唱。它唱得我心里好酸哪，因为那时我没了老婆，听着听着就哭了。我知道这只海狸子大半也没了老婆，它心里难过嘛！”

        我明白了，因为我刚才唱的是忆苦歌。它是海边人专门用来回忆旧社会的苦日子、用来诉说辛苦的一种歌——我这人有点怪，一开口就是忆苦歌，这也是我最擅长的。

        玉石眼接着说下去：“常住在海边上，各种朋友都得交往啊，这里到了冬天人少野物多，它们像人一样，有的脾气好些，有的品性孬些。那些好的离开怪让人想念的，那些坏的一点儿好事都不干……”

        我又想起了掳走看林人的那只老公狐狸，问它是不是最坏的？

        玉石眼摇头：“它不过是糊涂罢了，看错了人。其实‘狐狸老婆’那种瘦干干的模样，长了一双死人眼，有个什么好？我有时想，人和野物相老婆的标准真是不一样啊！”

        老憨想起了什么，说：“‘狐狸老婆’不吃海鱼，他最喜欢河鱼。”

        “这就对了。那只老公狐狸保准住在河边上，它和他做了夫妻那一阵子，就成天抓河鱼吃。都是习惯。”玉石眼取了烟斗吸了长长的一口烟，又饮了一口酒，拍着腿：

        “要紧是忠啊！我在海边这里多少年，来的闺女媳妇不算少，因为我年轻时候眉眼实在是英俊！说到野物，它们闪化的精灵比一般闺女还要俊……可咱从来没动过心。”

        老憨“噗”的一声笑出来。

        “一天半夜有个大圆脸闺女扑进铺子里，说是走迷了路，要在这里宿下。我说那可不行，这是男人的地方，再晚也得送你上路。就这么，我硬是把她送走了。其实呢，这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李文忠问。

        玉石眼磕磕烟斗，火星不小心弄到了屁股下的破毡子上，只一眨眼就冒起烟来。大家惊呼着，帮他扑打。他喘着，定定神说下去：

        “她分明是个狐狸，就住在这海滩上，早就看中了我，想嫁给咱哩……验证这个的方法，就是让她吸烟喝酒，等喝醉了、烟也吸多了，后屁股那儿就多出了一截儿尾巴。”

        我们一齐大笑。

        “所以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在海边上住得久，离了烟酒就不行。烟酒对我有大用哩！”

        我说：“知道了，你用它们逗弄那些‘哈里哈气的东西’！”

        玉石眼点头又摇头：“我说过嘛，酒是老友，烟是老婆，我一辈子就是离不开它俩了。”

        玉石眼晃一下酒葫芦，说一声“不多了，要留着下一顿喝呢”，就回身藏在了铺角里。

        他让我们吃香喷喷的玉米饼，自己却不吃，只喝了不少鱼汤。他最爱的是烟和酒。刚刚藏了酒他就不说话了，盯着前边黑乎乎的海滩，说一句：

        “它们都在暗里瞄着咱们哩！”

        我们都顺着他的目光去找，什么也看不见。

        玉石眼叹一声：“你们看不见。这得闭上眼，然后就能听见它们伏在黑影里丝丝喘气儿啦。它们在琢磨我们今夜想干什么，还想占点小便宜什么的……”

        三狗问：“什么‘小便宜’？”

        老人没答，只说：“它们的脾气也不一样，有的大大方方，有的小里小气。去年我有一杆崭新的烟锅——那是花竹杆儿、琉璃嘴儿的，就给一只老兔子偷走了。我自认倒霉……”

        大家都笑得肚子痛。

        玉石眼咂咂嘴：“还有一年，我在这铺子前抽烟，一到了半夜就有个小胖娃娃跳跶。我揉揉眼，他又钻到地底下去了。我一打瞌睡，他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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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棘子捅我，真烦人哪！”

        老憨正半卧在地上，这时一下爬起来问：“这是什么东西？小妖怪？”

        “是啊，我也纳闷儿。一连好几天，它折腾得我不得安闲。后来天亮了，我就到它钻地的那围遭儿好好看了，见一个沙包上长出了几片叶子。我就挖啊，挖啊，你们猜我挖出了什么？”

        “挖出了什么？”

        “白白胖胖的粗根根，像小孩儿胳膊，一扳流白汤，舔一下怪甜的。像藕又像山药。我那天正好有些饿，就把它蒸了吃。又香又甜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棵老茯苓精，吃了长生不老的！”

        大家发出了“咝咝”声。三狗快要吓坏了，嚷着：“一个挺好的小孩儿，你就蒸了吃？你也是妖怪？”

        破腚也愤愤地说：“太惨了！”

        玉石眼用烟斗磕磕他们的头说：“那是闪化的，不是真的小孩儿。”

        我琢磨着，不知是悲是喜。关键问题是：蒸的时候它痛不痛？它有知觉吗？我和老憨小声讨论这个，老憨也说不准。

        玉石眼得意地眯上眼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吃了那物件，是不会死的——我说这话不是吹牛，你们都可以作证，我如果说了瞎话，有一天死了，你们谁都可以找我算账！”

        老憨一愣，接着笑了，问：“去哪里找你呀？”

        玉石眼仍旧挥着手说：“只管找我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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