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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男尊女卑世界的幸福生活第五章

第五章

        

        两天后苏丝来到我的房间,跟往常一样是下午三点钟。她的脸色苍白,身体不住地战栗。即使是看到戴着黑色帽子的法官,听到自己被宣判死刑,她的脸色也不会如此惨白。

        “苏丝!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事。”

        她假装欣赏靠在墙上的一幅画,说:“这是你什么时候画的?”

        “那幅画吗?几周前。”

        她点点头,紧张无比却又刻意压抑自己。我知道她刚与本午餐约会回来,我大致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本抛弃了她。这样的结果我早已经猜到,我越想本所说的商务午餐,就越是不相信他的话,我无法跟苏丝一样相信算命先生所谓的兆头。

        她看着画架上的帆布问:“那是谁?”

        “你。”

        她胡乱地点着头,说:“我刚才见了本。”

        “哦,是吗?”

        “我们结束了。”

        我说:“苏丝,我很遗憾。”但是我有些言不由衷。

        “算命先生肯定是弄错了,本刚才跟我说:‘苏丝,我们要结束了,因为我妻子什么都知道了。’哦,好吧,我们结束只是因为他的妻子。他还爱着我,你也知道。”我知道她自己也不相信,她这么说只是想挽回自尊。她知道自己的声音缺乏说服力,所以又说:“哦,是的,他还爱着我。他告诉我:‘我非常爱你,苏丝,我这一生从未如此深爱过任何人。’”她紧张兮兮地站在那里,紧绷的小脸儿惨白,“好吧,我现在要去电影院。”

        “电影院?苏丝,先别走,再聊一会儿,我去要些新鲜的茶来。”

        “不,我想去电影院。我听说罗克西影院放映的电影特别好看,是个歌舞片,你也听说过的吧?”

        “没听过。”

        “哦,每个人都在讨论那部电影,我不想错过。”她走到门口,装出一副非看电影不可的样子。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苏丝?”

        “不要,我自己去。我觉得你可能不喜欢看这部电影。”她打开门,停顿了一下,牵强地说:“我只是担心钱的问题,真的。我不想结束只是由于这个原因。当然,如果他不爱我了,我也会觉得受伤,还好他结束这一切只是因为他的妻子。你也相信的,对吧?”

        “当然,苏丝。”我撒了谎。

        “哦,是的,不要担心,只是因为他的妻子。他还是很爱我的,你无须为此担心。”说完她就迅速出去了,关上了门。

        

        本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伸着腿,自鸣得意地把手放在肚子上,说:“当然,男女关系中最重要的因素是精神陪伴,生理方面无关紧要,真的一点儿也不重要。”他看了我一眼,大度地说,“好了,你可以笑出来了,想笑就笑吧,老兄,我不介意。”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起了那天早上在奇巧俱乐部,你还觉得缺乏性爱是人类所有不幸的根源。”

        “我那是胡说八道,完全胡说八道。我那时不过突发青春期症状,仅此而已。就像一个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不过我不后悔有这段经历,我觉得这对于我的成长至关重要,因为它给了我一种价值观。而我现在明白之前所说的全是废话,那些家伙太把性爱当回事了。”

        我说:“就像沙漠里的家伙太把水当回事一样。”

        “我非常同意。”

        “我是说,刚刚饮饱水的家伙总会低估水对于口渴之人的意义。”

        “哦,我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我确信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他从未如此自大,“不管怎样,你得承认伊丽莎白对整个事情的处理方式非常高明,真他妈的太高明了。”

        苏丝刚走几分钟,他就打电话来问是否能过来拜访我。他觉得应该跟我解释一下发生的事情。显然伊丽莎白已经知道了苏丝的事情,是本自己前一天晚上亲口告诉她的,不是出于忏悔,而是为了伤害她。似乎他那天在奇巧俱乐部所说的幸福婚姻并未持续多久,旧有的家庭摩擦重新回到了他们的生活中,他们又开始吵架,频率越来越高,直到前一天晚上的鸡尾酒会后达到顶点。酒会是在他们家举行的,其间本喝了很多酒,在伊丽莎白几句伤人话语的刺激下,他抓起最致命的武器疯狂地报复。他将与苏丝的午餐约会和一切出轨行为都一股脑儿告诉了伊丽莎白。

        起初伊丽莎白并不相信他的话,后来她脸如死灰,一言不发地回了卧室。十五分钟后,本听到她开车离开了家,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喃喃说了句:“终于摆脱了。”然而半夜她还没回来,他开始担心,心中充满懊恼。他开始给所有的亲朋好友和酒店打电话,整整打了一个小时,可是没人见过她。他突然想起以前他们两人沿着岛屿另一侧的悬崖顶上散步的时候,她曾说过:“如果哪一天我要自杀,我一定从这里跳下去。”他觉得她一定自杀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他打电话召来一辆的士,穿越整个岛屿来到悬崖边,沿着岩石堆寻找了两个小时。天破晓的时候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家,家里没有任何她已经归来的痕迹,他又出门寻遍了所有的警察局。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满心内疚与绝望,而伊丽莎白却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迎接他。

        “哦,早上好,亲爱的。”她微笑着,如同往常迎接他从办公室回来一般的沉着冷静。这时她注意到他一脸狼狈,惊叫道:“天哪,你到底干吗去了?”

        她一整夜都跟朋友在一起,本午夜打电话过去询问的时候她请求朋友不要告诉他自己在哪里。听了她的痛苦遭遇后她的朋友很吃惊,还让她吃几片安眠药压压惊,不过被她拒绝了,她不愿求助药物,这样会显得她意志太薄弱。

        “而实际上我睡得再好不过了,”她容光焕发地告诉本,“哦,对了,”她拿出一封信说,“这是我的最后通牒。”

        这份最后通牒是她一夜安眠后用朋友的便条纸写的,上面罗列了继续跟他生活下去的所有条件,除了几条限制他活动的小条款外,还包括禁止下班后到奇巧俱乐部饮酒,当然还要立即与苏丝断绝关系。不过她也做出了让步,她说自己终于明白,当初反对他航海的做法是非常目光短浅的,这也无疑是促使他挣脱束缚、自贬身价找个中国女孩的重要原因,所以她决定恢复他每周六下午的航海活动。

        “真是太高明了,”本再次赞叹,“是啊,怪不得伊丽莎白样样优秀。我觉得一百个女人里也没有一个能有她这么好的表现的。不,还要更少,一千个里面也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她。”

        我沉默着。我想也许伊丽莎白表现不那么好反而对他们的将来更有益处。

        本继续沾沾自喜地说:“这成为了我们婚姻生活的一个转折点,确定无疑。我们都吸取了教训,以后都会做得更好——基于精神上的陪伴。当然我知道这一切对苏丝来说难以接受,不过不瞒你说,我已经决定跟她断绝关系了。”

        “是的,我想你已经冷静地考虑过了。”我说。

        “老兄,我们就面对现实吧,那样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因为其中根本没有精神陪伴可言。不过我并不是在责怪苏丝,她这样的出身、这样的职业,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体面了。并不是因为她没读过书、不识字,只是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点,没有共同语言。”

        “我和她很聊得来啊。”我说。

        “坦白讲,我真是无法想象你们都聊什么。聊你喜欢的东西——生意、政治、航海、刚读过的报纸——她的反应是什么?一副茫然。你知道吗,有一天我发现她竟然没听说过温斯顿·丘吉尔。”

        “不是吧,”我说,“你确定吗?”

        “老伙计,我很确定。我对她说:‘别装了,你肯定听说过温斯顿·丘吉尔,他是二战时期的英国首相。’可是她根本不知道首相是什么。”

        “哦,可是她听说过毛泽东、孙中山和清明,—而且说不定比你了解的还多。”

        “我听说过前两位,后面那位仁兄我没听说过。”

        “不是,仁兄,是中国的一个祭祀祖先的节日。”

        “哦,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这又是件令人讨厌的事,因为这一天中国员工总是要求带薪休假,全都带着水桶抹布到墓地扫墓去了,我们只好关门不做生意。好吧,坦白讲,老兄,这正好证明了我的观点。我们面对现实吧,一个这样的女孩子,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荒谬的祖先崇拜,你怎么跟她建立精神陪伴关系?太不开化了。”

        而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浮夸的盔甲上出现了一条裂缝,露出潜藏在里面的重重疑惑。他从阳台椅子上站起来,朝栏杆外望了一眼,看到一艘航海俱乐部的帆船沿着码头附近的水域徐徐前行,被风扯紧的帆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光。他的眼中闪烁着殷切的期待。“周日我就可以跟他一样了。”他说。

        我说:“我还以为你只能在周六下午航海呢。”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他下意识里希望整个周末都可以去航海,也就是说周六下午和周日一整天,他可以自由支配,无须事先获得许可。

        他说:“是的,周六,我是说周六。”可是他眼中的光黯淡了,充满困惑。

        这时他的注意力被海港上另外一件事物所吸引:一艘巡洋舰停靠在九龙一侧,驾驶台上的信号灯忽明忽暗闪烁着,正在给香港海岸电台发送信息。本望着灯光,默默地用嘴唇跟着念出每个单词。

        我看到他眼中的困惑一扫而尽,再次充满了平静和满足,是我之前不曾见过的,仿佛一位船长站在驾驶台上,深知整艘船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自己掌握着它的命运,这时他的眼中一定会闪烁同样的光芒,因为他觉得自己正在做男人真正要做的事情。我知道有那么一刻他回到了海军,回到了关系明确、目标明确、命令明确的生活中,那里没有女人、没有烦扰、没有纷乱的情绪,也没有性爱。

        信号灯快速闪烁了几下,便熄灭了。他顿了顿才转身离开,眼中的满足感消失了,困惑重新爬了上来。

        他掏出钱包,说:“你能帮我个忙吗?我想给苏丝点儿钱,可是她一分也不要。你可以替我带她出去吃晚餐,稍微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

        他给了我一百港币,拉开门,又停顿了一下。

        “说实话,我觉得她对我一点儿也不在意,”他说,“我经常想,其实她爱的是你,她谈到你时的样子,会让人觉得她已经神魂颠倒了。”

        “在你打她屁股之前大约如此,”我说,“你展现出来的健壮完全俘获了她的心。”

        “哦,这我倒不知道。”

        “事实就是如此,她一下子就成了你的女奴。你可以在伊丽莎白身上试试。”

        “在伊丽莎白身上试试?老伙计,我做梦也没……”他突然改口,笑着说,“哦,也许周日就有事情做了,我会考虑一下的。”

        

        “那个男人真是坏透了!我为每一个跟他有关的女孩感到可惜!就会说谎,说谎,说谎!他对我说:‘苏丝,你真可爱!苏丝,你真漂亮!苏丝,我要跟我妻子离婚!苏丝,我要带你去伦敦!’是的,他说过五十遍、一百遍!可是现在呢,他却把我赶了出来!”

        苏丝像爆竹一样在我的房间里毫无征兆地爆炸了。她根本没去电影院,而是沿着街道默然徘徊了三个小时。虽然她回来的时候感情依然压抑着,依然装作没有受伤,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几乎到了临界点,所以我尽力引爆了她的情绪。十分钟后她受伤的情绪就漫了上来,一旦她的情绪有了宣泄口,就会夸张地上演一场舞台剧,穿着牛仔裤的女主角紧张兮兮、脸色苍白,突然变成恐怖的龙卷风,五分钟后我的烟灰缸就碎成了千万片。苏丝狠狠地把它摔在墙上泄愤。

        我觉得这是个好现象,很为她感到高兴。不过烟灰缸的牺牲也提醒了我,赶紧偷偷地将房间里易碎的东西都藏了起来。

        “把我赶出来!还要给我钱!”她趁我不留神拿到一支画笔,狠狠地抽打在床上,毯子上染上了几块颜料,笔头上沾上了几根毛线。她根本没注意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她的手上、牛仔裤上、脸上沾满了颜料。

        “苏丝,让我帮你……”

        她没理我,继续说:“是的,他还要给我钱!我告诉他:‘你以为我是站街女吗?把你的臭钱拿走!’”

        “好样的,苏丝。”她初次提到这件事的时候,情绪还没有爆发,还说自己庄重而礼貌地拒绝了他的钱,不过她的夸张之词也是情有可原。

        “我不会让那个人好过的!明天我要去他的办公室,我要告诉所有人:‘你们的老板不是好人!我是个处女,一个良家少女,你们的老板诱奸我!’”

        那一刻她自己竟然信以为真,更加愤慨。她想尽各种方法来惩罚他,她要去他家里告诉他的仆人,更甚者她还要写信给香港的头号英国长官——至少是她口述我执笔——告发他假扮警察,还打她屁股。他肯定会因此而身陷囹圄。“是的,他们会把他关进猴子房里!关个两年三年!他罪该如此!”

        然而将他送入牢狱的权力让她感到些许的畏惧,她的愤怒明显平息了很多。

        “希望关他三年,”我鼓励道,“这才公平。”

        她含糊地说:“是的,就该让他遭遭罪,那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听到我诋毁本,似乎这只是她独有的权利,而我的诋毁让她想为他辩解。几分钟后她果真开始为他辩解,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伊丽莎白的不良影响。最后她将自己所有的怒气都吹散了,心情几乎恢复到正常。

        我说:“苏丝,你看你的脸,照照镜子。”

        她照了照镜子,苦闷的脸上挤不出笑容,她说:“什么,你是说这些颜料吗?我才不在乎。”不过她马上又努力笑了笑,说,“哦,假如我去了他的办公室,他们也不会知道我已经不是处女了,我肯定能给他带来好多麻烦!”

        “我还是觉得最好给总督写信。”

        她略带忧虑地扫了我一眼,唯恐我威胁她,说:“不,不好。这样就惩罚不了他的妻子,应该被关进猴子房的是他的妻子。”她看着自己的手,咯咯笑着说:“看我现在一身乱糟糟的!”

        “接着。”我扔给她一块松节油,让她擦颜料,“折腾了这么久,你一定饿坏了吧,苏丝?”

        “不饿,我什么也吃不下。”

        “好吧,你怎么着也要去吃点儿。我没你那么高风亮节不愿要本的钱,他刚给了我一百港币让我带你出去吃晚饭。那就走吧,我们要大吃一顿。”

        她无精打采地答应,把身上收拾了一下后我们就出发了。阿唐刚刚下班,我们等电梯的时候他咧嘴笑着说:“你的朋友刚出去,你现在安全了,先生。”

        “真是谢天谢地。”我说。

        自从两天前的汽车事件之后罗德尼一直不跟我和苏丝说话,而阿唐觉得无法劝和我们,就将罗德尼的行踪汇报给我,免得我撞见他尴尬。

        “那个愚蠢的花心蝴蝶!”苏丝扑动着双臂模仿蝴蝶,“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啊,我现在觉得特别饿!”

        “太好了,苏丝。我们去哪里吃饭呢?”

        “去家小餐厅吧,不,我要去大餐厅。嗯,我们要去那种有音乐的高档大餐厅,要用那个男人的钱好好享受一顿!”

        我们决定去九龙的一家餐厅,可以跳舞,还可以欣赏到卡巴莱歌舞表演。要去这家餐厅苏丝就要换衣服,所以我们约定三刻钟后在渡口碰面。我返回房间换上西装领带,然后沿着码头踱步打发时间。我到渡口的时候苏丝还没到,于是我就站在那里看三男一女在码头附近的小舢板上打麻将。天色已晚,他们就着马灯的光,蹲在货箱上,完全不顾小船来来回回地摆动。看着他们我就有些晕船,所以就走开了。这时苏丝坐着黄包车过来了,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真丝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织锦上衣,脚上是一双白色的鞋子。她挎了一只金色的手包,与织锦的金线很搭配。她的指甲也刚刚涂过。

        “苏丝,你打扮得真漂亮,”我说,“而且这么快就打扮好了。”

        “我很生气,刚才上车的时候把袜子扯破了。”她转头检查了一下尼龙长袜。

        “你涂了唾沫了吗?”

        “唾沫?”

        “你不知道吗?那上船后我告诉你怎么弄。”

        过闸门的时候她挽住了我的胳膊,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很高兴!感觉美极了!”

        她的快乐有些牵强,悲伤依然依稀可见,不过她已经接受一切都是既成事实,也下定决心不再因此生气。她欢快地将渡轮当作驶向美国的轮船,挥舞着手帕,仿佛是在对本说:“再见!再见!很抱歉我要离开你,我要嫁给有钱的美国佬!”渡轮靠岸的时候她说:“我还不知道纽约有这么多中国人,简直跟九龙一模一样啊!”

        我们盘算着本给的钱足够我们打的士,不过渡口附近没看到的士,我们就乘了两辆黄包车。我们拐入弥敦道,在拥挤的巴士和汽车中间来回穿梭。车夫在颠簸中保持平稳前行,他们宽大的赤脚长满老茧,拍打着坚硬的城市街道。拉我的车夫身上的衬衫破了很多洞,我能看到他的肩胛骨起起伏伏。黄包车在红绿灯前走走停停,然后左拐,在一幢挂着红色霓虹灯招牌的大楼前停下来。招牌在人行道上投下一片光影,招牌熄灭光影便消失了,然后招牌上的中国字一个一个地亮起来,光影便重新出现了,越来越红,如同火苗被风愈吹愈旺。我们乘电梯到达顶层的餐厅,身穿白色无尾礼服的经理引领我们穿过拥挤的房间。用餐的不仅有中国人,还有欧洲人,很多都穿着晚礼服。餐厅里有个舞池,还有一支菲律宾乐队。苏丝镇定地跟在经理后面,早些年她在舞厅工作的时候经常被带到这样的地方,这里的规矩她比我熟悉多了。

        经理把我们带到一个离乐队很近的位子,我正要怯懦地接受,苏丝却说:“这里太吵了,那边的位子比较好。”

        “那个位子已经预订了,”经理微笑着说,“你看到牌子了——预订。”

        “坐在这里我们的耳朵会被震聋的。”苏丝说。

        “很抱歉,只剩下这个位子了。”

        “好吧,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吧。你们餐厅这么贵,我们可不愿花了钱还变聋子。”

        “好吧,也许预订另一个位子的客人不会来了,我就为你们冒一次险。”

        他带我们到预订的位子,拿走了牌子,恭敬地为我点燃香烟,然后招呼在其他桌前忙碌的侍者为我们服务。他走后我笑着对苏丝说:“苏丝,这下他可算被镇住了,我也被镇住了,你真是太泰然自若了。”

        “泰然自若,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可以打败这个餐厅里的任何一个女人。”我朝侍者刚递给她的菜单点点头,“现在你想吃什么?”

        她奇怪地看着我,我突然意识到她看不懂菜单,就笑着说:“苏丝,我真是昏了头了!好吧,这恰好证明你泰然自若到我把什么都给忘了。”

        “可你现在为我感到羞耻。”

        “羞耻!苏丝,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把你放在腿上,像本一样打你屁股,因为我是如此为你感到骄傲,不住地看四周的人是不是在看我们。”

        我真的为她感到骄傲,因为我从未见她如此美丽,一身白色的真丝旗袍,顺滑的黑发披在肩膀上,白皙的小脸儿,高高的颧骨,黑色的眼睛又大又圆。而她的美丽中又增添了一些拘谨和端庄,一部分是因为她按照中国习惯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后背挺得直直的,另一部分是因为她高高竖起的旗袍领子,如同维多利亚时期女士戴的领圈,尽量将皮肤遮掩起来。她的样子让我为之愉悦,为之着迷,越是不协调,越是让我着迷。

        苏丝说:“那边有人在吃北京烤鸭,你喜欢吃北京烤鸭吗?”

        “我只吃过一次,特别贵,不过我很喜欢。我们再来点儿中国白酒。”

        “温的?”

        “哦,是的,温的。”

        菜很可口,可苏丝却一直沉默,心事重重,只吃了一点点。席间我们没说多少话,只在北京歌手随着菲律宾乐队演唱的时候讨论了几句。这个歌手身穿一件长长的黑色旗袍,上面嵌满亮片,看上去如同一个美丽的瓷娃娃,而她唱起歌矫揉造作,如同被线操纵着一般。她旗袍的领子甚至比苏丝的还要高、还要坚硬,看上去脖子细长细长,就像一只长颈鹿。她刚上来的时候披着件蓬松的皮草外套,蓬松到你想朝她吹气,就像蒲公英一样,你特别想知道吹几口气能把所有的绒毛都吹掉。后来她把这件皮草外套放在身后的三角钢琴上,如同天鹅绒毛做成的大团粉扑。远远望去她不超过二十五岁,而苏丝却说她至少有四十岁,还说她是一个富商的小妾,解放前跟随富商和他的妻儿一同逃离内地。

        她扯着吱吱呀呀的哀怨嗓音低低唱着中文歌,不断地重复着中国式的单调,不管歌曲是喜是悲都是同样的音调、同样的玩偶般的僵硬和矫揉造作。

        “苏丝,我觉得你唱得也很好,”我说,“而且肯定比她更有灵气。不过她的领子那么高还能唱歌真让人惊叹。”

        “已经算是低的了,她的领子,”苏丝回答说,有些嫉妒比她自己的领子高,“哦,是啊,高领子显得很伶俐。”

        “我们跳舞吧。”

        我舞跳得很糟糕,而苏丝如同其他舞女一样,舞姿很优美,而且她很善于转嫁自己的舞技,似乎一直被舞伴带着,轻得如同一片羽毛,而她的舞伴会相信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劳。我沉浸在这种虚幻的良好错觉中,为自己的新才能沾沾自喜,我惯有的自我意识在舞池中奇迹般地消失了。我从未如此尽情地跳舞。以前我一直很困惑为何舞厅里的其他人都如此地充满激情,而现在,音乐的节奏丝线一般缠绕在我们身边,将我们围在茧的中间,我们的肢体精妙地配合着移动,浑然一体,这时答案便昭然若揭:我们相互之间的协调回应了内心的孤独,我们曾是不完整的两部分,现在合二为一,成为一个完美的个体,这种结合除了性爱无可比拟。

        音乐结束了,将我们合在一起的蚕茧突然消失了,我们分裂开来,完整的个体再次分成两个不完整的部分。这样的感觉如同截肢一般,孤独和不完整让我恢复了自我,我觉得很尴尬、很滑稽。我觉得苏丝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们沉默着回到桌前,好几分钟没说话。

        然后苏丝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你觉得现在本跟他妻子幸福吗?”

        “我很怀疑,苏丝,”我回答说,“不会太久。”

        “为什么?”

        “我觉得伊丽莎白肯定又会开始唠叨,管东管西,占有欲太强。”

        “你怪她?你觉得都是她的错?”

        “我觉得大部分是她的错,你不这么认为吗?”

        她摇摇头,说:“不。”

        “可是我觉得你也这么认为,”我惊讶地说,“在我的房间你还说一切都是她的错。”

        “在你房间的时候我还很伤心,当时说话根本不过大脑。而现在我觉得不是她的错,我觉得她不幸福,他的妻子不幸福。”

        她接着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概括起来也许她自己都不明白,她说,伊丽莎白的唠叨和占有欲源于她内心的不安全感和爱的缺乏,而本根本无法真正地去爱任何女人,这才是问题的根源。她如今才意识到,自己醉心于本才会无视他性格的缺陷,而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完全正确的。

        “他不是个好男人,”苏丝说,“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他善良、好心,但是他的心胸太狭隘,狭隘到装不下太多的感情。也许只能装下对他自己的感情,而装不下对其他人的感情。他不会真正地去爱任何人。”

        “你真是太聪明了,苏丝!”事实已经不止一次证明她拥有比我敏锐的洞察力,让我更惊奇的是,她根本从未见过伊丽莎白,却能如此准确地推断出来。“无论如何,如果你真觉得本是这样的人,也许你对发生的事也不会太介怀。”

        “你知道的,我依然觉得受伤,我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因为他让我很丢脸。就跟孩子的父亲抛下我去了婆罗洲时的感觉一样,我不爱他,只是有点儿伤自尊。”

        片刻之后我们又起身去跳舞,我跟在苏丝身后在桌子之间穿梭,这时我听到有人喊:“嘿,你好啊!”是我去的那家银行的职员。他是苏格兰人,很年轻,名叫戈登·汉密尔顿,在银行工作的时候非常和善,常常帮助别人。我对他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因为我急于走到舞池,不想中途停下来跟他说话。我看着走在前面的苏丝,白色的真丝旗袍紧紧地裹着她的腰肢和臀部,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光滑的黑发瀑布一样披下来,发尾稍有不齐。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发尾深深打动我的心。她滑进我的怀里,那一刻奇迹再次发生,音乐的节奏再次将我们包裹成蚕茧,两个不完整的部分融合成一个完整的个体,我们飘浮在音乐中,如同海鸥徜徉在天空中,冲上云霄,旋转,低旋,没有了时间,没有了空间,只有合二为一的快乐。

        一曲终了,我一时无法适应突然的分离,离开舞池的时候仍握着苏丝的手。这时我突然想起银行的戈登·汉密尔顿,就放开她的手让她先回到座位,我去跟汉密尔顿寒暄两句。他穿着黑色苏格兰短裙,戴着黑色领带,留着滑稽的八字胡,两只小眼睛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他向我介绍自己身穿长晚礼服的妻子,眨眨眼说:“我正跟伊泽贝尔讲你住的那个临水的地方,希望你别介意我透露了你的秘密。”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回答说。

        “那个地方听起来很吸引人呢。”他的妻子说,音调中带有家教良好的年轻女子才有的决然和豁达。为了再次证明她属于当今一代,与上一辈不同,她向我热心一笑,仿佛已跟我结成同盟,共同抵抗思想落后的父母。

        “我说,你今天晚上可是艳福不浅啊,”汉密尔顿眼中闪光地说,“你们刚才在舞池跳得真不错!”

        “几乎少儿不宜哦。”他妻子说,当今一代的年轻人都流行这样说话。

        “真是光彩照人,”汉密尔顿说,“她是谁啊?有钱大亨的女儿?家财万贯,还有自己的汽车?”

        “不是的。”

        “哦,难不成她是临水酒吧里的女孩?不会这么光彩照人吧?”

        我正要否认,却犹豫了一下,我的内心抵制自己撒谎,我说:“实际上她是的。”

        “天哪!不是吧!”哈密尔顿咧嘴笑笑,翻着眼睛,扯着自己的八字胡叫道,“哇,哇,哇!如果我还没结婚……嗯嗯!”

        他的妻子一脸困惑,问我:“问个愚蠢的问题,她不是……当然她不是,可是你刚才的话好像是说她在你住的酒店工作。”

        “他刚才的话就是这个意思,”汉密尔顿说,“她就是在那里工作的女孩。”

        “可是我以为她们只是……哦,只是,服务水手的……”她脸上充满恐惧,她想起我和苏丝刚刚跳过舞,就朝舞池瞥了一眼,涨红了脸,一副疑惑的样子。我觉得很抱歉,我知道她本没有恶意,现在却有些不安,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善察言观色,问了刚才那个愚蠢的问题,会让我很尴尬。

        “别担心,伊泽贝尔还很幼稚,”汉密尔顿眨眨眼,想要缓和一下气氛,“我以后得好好教她些生活常识。”

        我向他们道别,心里暗暗希望苏丝不要注意到投向她的目光,不要注意到我们在讨论她。而我走近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知道她已经看到了。

        我坐下来,过了一分钟她说:“你们刚才是在说我吧?”

        “是的,那个男人是在银行工作的,他说你‘光彩照人’。”

        “那个女人一直看我。”她说。

        “那是他的妻子。”

        “她在想:‘那个女孩真脏,她是个肮脏的啧啧啧女孩。’你是不是告诉她了?”

        “我告诉她你在南国酒店工作。”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告诉她?”

        “我不知道,苏丝,我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任何关于你的谎话。我不知道为什么。”

        她沉默了,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不过通过她的眼睛能看到她正在认真地思考。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我转过头看着美丽的长脖子北京瓷娃娃,麦克风将她尖利的单调歌声和着音乐的洪流扩散到餐厅的每个角落,淹没了里面的每一个人。然后我转回来看着苏丝,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带着满足的光彩,挂着神秘的笑容。

        “苏丝!”我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生我的气呢!”

        她摇着头说:“才没有。”

        “你完全有理由生气的。不过你不生气最好了,我们可以再去跳一曲。”

        她犹豫了一下,仿佛很困惑,问:“你还想跳舞?”

        “当然了,你不想了?”

        “想。”

        我们又跳了好几曲,我们走向舞池的时候苏丝故意放慢脚步,从汉密尔顿夫妇的桌前经过,那是去舞池最近的路线,她没有为了避开他们而特意绕路,她腰背挺得直直的,泰然自若,微扬着下巴,告诉人们她并不感到羞愧。舞毕回去的时候我们牵着手,她的脸上依然挂着神秘的光彩,可我并不知道这光彩因何而生。

        我们跳完最后一支舞,我付了账。我们乘电梯下去,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希望能打到的士,而我们的手依然相互握着。路上根本没有的士的影子,苏丝穿着高跟鞋走路很吃力,我到马路对面叫了两辆黄包车。

        “我真希望他们有双人黄包车,这样我就不用放开你的手了。”我说。

        “你想乘巴士回去吗?”

        “你想坐什么?巴士还是黄包车?”

        “巴士,这样就能继续牵着手了。”

        我给了两个车夫一港币,感谢他们从马路对面过来,苏丝觉得没必要,太浪费,尽管本给的一百港币还剩下一半。我们转过弯走到弥敦道车站,上了一辆双层巴士,跟伦敦的巴士几乎一模一样,除了颜色不是红色而是绿色的。我们沿着狭窄陡峭的台阶爬到上层车厢,坐在左边前排的位子,在伦敦我最喜欢坐在这个位置:前排可以看风景,左边比较舒适,坐在右边车转弯的时候身体容易跟着倾斜。

        苏丝依然心满意足地挂着神秘的笑容,我说:“苏丝,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她说:“因为你对那个英国女人说的话。因为你告诉她我是个肮脏的啧啧啧女孩。”

        “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可是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啊?”

        “‘我女朋友是个坏女孩,她做肮脏的工作’,你大概是这么说的吧,不过你并不为此感到羞耻,你很骄傲,仿佛在说一个体面的好姑娘。然后你还邀请我去跳舞,你在那个英国女人面前把我带到舞池,握着我的手。是的,在那个英国女人面前握着一个肮脏的啧啧啧女孩的手!而你依然没有觉得羞耻,你看上去非常骄傲,仿佛我是一位公主!所以我感觉非常好,从来没有人让我感觉这么好。”

        我一时语塞,只是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说:“苏丝,我的甜心。”

        “我的甜心。”她咯咯笑着。

        “苏丝,我之所以那么骄傲,只是因为我真的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这也是为何我不能说任何关于你的谎话。我为现在的你感到骄傲,我不能假装你是其他样子。”

        “本从未为我感到骄傲过,他觉得很羞耻。有一次我们去一家餐厅吃饭,他又害怕又羞愧,脸上直冒汗,不停地掉东西,还说:‘苏丝,我觉得那个人认识我!苏丝,你赶紧躲起来!苏丝,我该怎么办!苏丝,你觉得他们知道你是个坏女孩吗?’”

        “我知道的,苏丝,可是本也不容易,他这里有生意,还有妻子,他有很多顾虑,而我没有。”

        “可是他从不觉得骄傲,即使是跟我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从来感受不到爱和幸福,什么也感受不到。哦,我对那个男人如此厌烦!跟他总是没什么好说的!”我想起本之前也如此抱怨,就不禁大笑起来。苏丝疑惑地看着我,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本说过的话。倒是提醒了我,苏丝,你听说过温斯顿·丘吉尔吗?”

        “你再说一遍。”

        “温斯顿·丘吉尔。”

        “这是什么地方?在美国吗?”

        “苏丝,不是吧!这不是地名,而是人名。”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我想起英国名字翻译为中文后往往与原来的发音相去甚远,因为这取决于中文译文的发音,而文字的选择一般很随意,通常根据名字的含义,而不是名字的发音。所以我变换了各种语音语调重复说了好几遍“温斯顿·丘吉尔”。

        突然苏丝的脸上闪现出光芒。

        “你是不是说……?”她说了个人名,听起来像“温书吉吉”,只是音调起伏很大。

        我说:“是的,大概是的。”

        她像看笨蛋一样看着我,说:“那你怎么不说呢?为什么给他起那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呢?”

        “哦,不管怎样吧,这个人是谁?”

        “你是说温书吉吉?他是英国的头号长官,不过现在他已经退下来了。他经常叼着个大烟斗,是个大胖子,长着一张大白脸。哦,对了,我和吉薇妮在电影院看到他的时候,我还跟她说:‘快看,那个温书吉吉跟我的孩子长得真像!’”

        我笑起来,用胳膊把她揽过来,吻了吻她说:“恭喜你,苏丝!我真希望本能听到你刚才说的话!”她依偎在我身上,我们沉默了一分钟,她说:“罗伯特,你知道本曾经说什么吗?”

        “说什么?”

        “他曾经说:‘苏丝,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是罗伯特。你肯定对他很着迷,看你提到他时的样子。’”

        “是的,他也跟我说了,不过我觉得可能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苏丝,到渡口了,如果我们不赶紧,就只能去睡仓库了。”

        我们赶上了最后一班开往湾仔的渡轮。香港岛沿岸的灯光招牌几乎都熄灭了,而九龙码头的游轮从头到尾闪着彩色的灯光,烟囱上绿色的霓虹灯描绘出游轮的名字。我们坐得稍微有些分开,紧握的手藏在们身体之间的椅子上,因为苏丝说中国人认为在大庭广众之下表达感情是不礼貌的。我们在湾仔码头下船,我跟在苏丝身后走过踏板,过了闸门。她停在路上等我,头发淹没在黑暗中,我只能看到她白皙的脸庞、白色的裙子和白色的鞋子。

        我拉起她的手说:“苏丝,你会跟我回房间吗?”

        她把白皙的脸转向我,说:“你是说睡觉?你想跟我一起睡觉吗?”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整个晚上都特别想要你,一开始我很为自己感到羞愧,因为你跟本才结束。可是我们今晚如此亲密,其他的都不再重要,我也不再觉得羞愧。那你会过来吗?”

        她把前额抵在我胸口,头顶正好在我下巴下面,她说:“我想去。”可是她声音里充满不确定,似乎只是不想让我失望才这么说。

        “你怎么了,苏丝?是因为本吗?”

        “不是,不是因为他。太可笑了,我不想说。”

        “告诉我吧,苏丝。”

        “好吧,”她顿了顿,“假如我是个普通的女孩,普通的英国女孩,今天晚上跟你一起出来。假如你很喜欢她,想要她跟你回去睡觉,你觉得她会去吗?”

        “我不知道,大概她会拒绝的吧。”

        她把头在我胸口点了点,说:“我知道这很可笑,不过我希望对你而言,我是个普通女孩,我想拒绝。”

        我笑了笑,说:“苏丝,你真可爱。”

        “我就知道你会笑话我的。”

        “我不是真的笑,不是笑话你。”

        “我明天会接受的。我只想拒绝一次,这样我就能记得自己曾经拒绝过。你明白吗?”

        “当然明白。”

        “那很抱歉我只能拒绝了,罗伯特,”她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晚上我们过得很愉快,我也很喜欢你,可是你也知道,我是个好姑娘,我还是处子之身,所以我很抱歉,我不能跟你上床。”

        “我真是失望至极,苏丝。难道没有可商量的余地了吗?”

        “没有,很抱歉。”

        “你要不要上去看看我的画?当然,我会克制自己的,哦,我会尽力克制自己的。”

        “不要了,罗伯特。我那么喜欢你,我怕自己把持不住,我要回家了。”

        “那我能送你回家吗?”

        “可以,你可以送我回家,不过你只能送到门口。”

        

        所以第二天晚上我们沿着水边走向南国酒店,即将成为一对情侣。我们去了电影院,然后沿着轩尼诗道的拱形游廊走回来,经过拥挤的咖啡厅和灯光通明的店铺,拐进林肯街,小吃摊上的汽灯发出嘶嘶的声响,男人们像黑猩猩一样蹲在长凳上大声地喝汤。我们沿着水边经过工作坊,经过麻将室,经过海军裁缝店和“欢迎皇家海军雅典号的所有船员”的招牌,穿过码头边缘的大片阴影,然后我停下脚步,提心吊胆地看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踉踉跄跄走在舢板的狭窄踏板上,突然跌倒了,还好没有落入水中,然后又爬起来继续蹒跚前行,如同马戏团的小丑在钢丝上假装要跌落的样子吓唬你,却又在最后一刻稳住了脚步。我看着他走到甲板上,平安地躺下,才转身去赶苏丝,然而看到她我又停住了脚步,两脚生根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停在不远处等我,路灯淡淡的微光笼罩在她身上,这微光如同云层缝隙里透出的天国之光一样神秘,打在她的脸上、她的手上、她旗袍裙子下露出的腿上,给她蒙上一层不真实的面纱。看着她勾起了我内心记忆的影子,如同一只飞鸟闪过,我捉不到它。然后突然我捕捉到了:是我儿时见过的一幅画。我刚上学时有一本插图版《圣经》,里面有一张淡淡的彩色插图,画的是耶稣在耶路撒冷的大街上显奇迹。图画的前端是耶稣的肩膀和举起的手臂,身后是一堵白墙,上面装着带栅栏的窗户,两个衣衫褴褛的麻风病人蹲在墙角,被疾病折磨得体无完肤,他们前面的另一个麻风病人刚才还跟他们一样,现在却站立起来,完全康复了。他的身上就笼罩着这种淡淡的、来自天国的光,正如苏丝站在路灯下的样子。

        那一刻我被一种奇怪的念头攫住,我觉得又有一个奇迹发生了:苏丝一直想以处子之身去爱一个人,而现在她的贞洁修复了,她站在那里纯洁无瑕,她叔叔的强暴和接客的污点都如麻风病人的疾病一样奇迹般地洁净了。她的脸明媚灿烂,闪烁着纯洁无瑕的美丽。她的表情一如我记忆中麻风病人的表情,一半谦恭,一半惊奇。

        而我自己也为这奇迹深深打动,一时间只知道傻傻盯着她看。她没有动,看着我,仿佛明白我心里的想法。

        然后我走过去,揽她入怀,亲吻她白皙无瑕的脸庞,她任我亲着却没有回应,扬着脸一动不动,带着些许微笑。突然渡口上传来洪亮的汽笛声,我们都不禁朝渡口望去,然后回到了现实,我知道根本没有奇迹,没有躯体的康复,也没有超自然的洁净。

        然而,当我们沿着码头继续前行,走出路灯的笼罩,走进阴影中,我依然能感觉到她身上隐隐发光。虽然自从刚才看到她站在路灯下后我并没有跟她说话,她却仿佛有着跟我相同的想法,她对我说:“罗伯特,你知道吗?我今天一天都在幻想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可是我却觉得是真的。”然后她略带害羞地微微一笑,“而且我觉得很害怕。是不是很可笑?就好像我这是第一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说:“我也很害怕。”

        “我非常害怕。”

        我想,奇迹终究是存在的。不是让她的身体重新变得完整,而是她的心。因为爱就是奇迹,可以抚平过去,可以洁净心灵,可以用纯洁无瑕的神秘和惊奇填补一切。这是苏丝自己的奇迹,这是信仰的奇迹,她想让我成为她的第一个男人,我就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而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过去不复存在。

        我们穿过马路朝南国酒店走去,稍微拉开些距离。因为我们很快就要成为恋人,过去的熟悉感一下子消失了,我们对彼此来说几乎是陌生人,就如同你从新的路径回家,熟悉的家也会变得很陌生。我们进了酒店大堂,谢天谢地里面没人,我们现在的情绪微妙而和谐,我很害怕被打破。我们站在那里等电梯的时候,我祈祷不要有水手或女孩从酒吧里出来,我祈祷我们上楼后也不要碰到眼神呆滞、心中无爱的男女从房间里出来,不要有任何能想起苏丝过去的东西。我只是后悔没有带她去其他酒店,那样就不用担心这些了。

        电梯下来,门打开了,里面只有电梯操作工。我松了一口气,随着苏丝进了电梯。

        令我痛苦的是,当电梯咔嗒咔嗒上升的时候,我们听到愈来愈愤怒的吵闹声,越往上去声音越响越刺耳。到了三楼,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们被吵闹声包围,电梯外是我在南国酒店见过最激烈、最火爆的场面。

        吵架的是周三露露,被酒吧经理和两个女孩拼命抱住,她奋力想挣脱,几个人合力才将她拖住。她的脸因愤怒而变得异常丑陋,冲着一个水手大骂不止。而那个水手也一脸愤怒,脸涨得通红,醉醺醺的,也冲着周三露露大喊,一直重复着同一个词,这个词本身的含义是做爱,后来不知怎的就被人们用作辱骂或鄙视别人最狠毒的词语。

        走廊上挤满了女孩和水手,他们从房间里跑出来看热闹,衣衫不整。穿过他们回到我的房间几乎不可能,我们沮丧地站在电梯口看着走廊里的场景。我之前见到的周三露露安静而自制,说话轻柔,从不大声。而现在愤怒让她语无伦次,她也选择用同样的词语回敬水手,他骂一句她就重复一句。

        经理也在大喊着调解,不过他的声音被两个人愤怒的骂声掩盖了。那句脏话在两人之间毫无意义地来来回回,一次比一次响亮,如同一只网球被两个发疯的球员来回地击打。

        水手准备走开,嘴里依然谩骂不止。这时周三露露挣脱了束缚,一头朝他撞来,将他撞了个踉跄,然后用手疯狂地捶打他的脸。酒吧经理、两个女孩和几个水手合力拉住她,扯破了她的旗袍。她被拽开了,水手倨傲地吐了口口水,掸了掸衣服。小爱丽丝从离电梯最近的门口伸头观看,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拉了拉身边水手的手,说:“嘿,回来吧,杰克,有那么有趣吗?”杰克个子小小的,很年轻,有些驼背,胸膛晒得黑黑的。小爱丽丝把杰克拖进房间,他正准备关门,却看到了苏丝,就又把脸探了出来,咧嘴笑着。

        “嘿,苏丝。”

        苏丝转头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是杰克,”他笑着说,“你还记得我吗,杰克,杰克·博伊。雅典号,去年六月。好吧,回头见,可以吗?”

        他关上了门,苏丝转过面无表情的脸,看着走廊里的闹剧。被周三露露袭击的水手再次准备离开,却又停了下来,回头冲着周三露露、酒吧经理和走廊里所有的人最后骂了一句,然后下了楼梯。

        围观的群众渐渐散去,经理、周三露露和少数几个人继续站在走廊里怒气冲冲、面红耳赤地大喊着。我们从人群中挤过去,我闷闷不乐地跟在苏丝身后,感到很沮丧、很扫兴,不知道我们是否能找回刚才的情绪。

        而我一关上门,将走廊的声音隔在外面,转身看到苏丝站在房间中央,脸色苍白,半含羞涩,好像她从未来过我的房间,我就明白我们可以很快找回原来的情绪,外面发生的一切也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影响到我们。因为她身上依然带着些许光辉和惊奇,这意味着奇迹抵挡住了攻击,抵挡住了周三露露丑陋、愤怒而扭曲的脸,抵挡住了衣衫不整的水手,抵挡住了被重复了无数遍的脏话,抵挡住了与“雅典”号杰克的相遇,而她的感情依然完整如初。

        我打电话让二楼的服务员送茶水过来。我们端着茶杯来到阳台,靠在栏杆上。海港对面的灯光映在半岛酒店的窗户上,挂在游轮的索环上。游轮烟囱上霓虹灯组成的名字远看是一团团绿色。

        “那艘船还在那里呢。”苏丝说。

        “是啊,我想应该明天才走吧。”

        她说:“我还是害怕。”

        “我也是,不过我们不会有问题的,是吧?”

        “是的。”

        “我们睡觉去吧,苏丝。”

        她没有动,我走进房间,待了一会儿就先上了床。苏丝依然偎在栏杆上,后来她走了进来,没有看我,而是站在梳妆台前,慵懒地摸着我的梳子、我的书、我的新烟灰缸,昨天她把旧的摔碎后阿唐换了一个新的给我。她拿起梳子若有所思地梳着头发,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她放下梳子,开始解领子上的扣子。她松开领子,开始摸索腋下的拉链。她将拉链拉开一个小口,然后停下来。

        “罗伯特,把灯关了。”

        我笑了,说:“你不会害羞了,不敢脱衣服吧?”

        “是的,害羞——在你面前。”

        我按下墙上的开关。阳台的门敞开着,我可以看到苏丝的轮廓映在天空中——内地的天空,中国的天空。

        她褪下旗袍,弯腰脱掉脚上的长袜,头发倾泻下来,盖住了她的脸。她走过来钻进被窝,躺在我的身边。她的身体冰凉而未知,从未有人触碰过,因为奇迹已经将之洁净,已经没有任何触碰过的痕迹。我心想,这是开始的时刻,这是最美妙的时刻,两个不完整的部分再次合二为一,成为一个完整的个体。

        而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就在那完美结合的一刻,就在那没有自我意识、没有分离的一刻,苏丝突然啜泣起来,如此猛烈而突然,就像有人在不住地摇晃她的身体。我被吓坏了,因为她的身体如此娇小而脆弱,我害怕她无法承受这样猛烈的摇晃。

        啜泣停止了,我们又分开为两个部分,她躺在一边,轻声抽泣。

        然后她翻过身,摸索着握着我的手,说:“罗伯特,是不是很好笑,我之前从未这样哭过。”

        “真的很奇妙。”

        “可是我都忘了,我之前从未有过男人,是吧?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是的,怪不得你会哭。”

        “作为一个处女,我还可以吧?”

        “作为一个处女,你非常出色。”

        “是你有过最好的处女吗?”

        “我之前从未有过别的处女,也从未有过别的女人。”

        “我是你的第一个女人?”

        “是的,当然,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我们的世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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