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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拿走不谢兄弟们第四节

第四节

        醒来时,伊昂一个人躺着。一开始他以为这里是传闻中的未成年监狱,但从话声和药味判断应该是医院。人的说话声忽远忽近。伊昂想看看自己怎么了,但喉咙和双手都被什么东西绑着,动弹不得。

        他想起几年前得到严重的流感,最上照护他的事。可是比起引发高烧的流感,现在更难受许多。意识一片朦胧,也感觉不出时间的经过。偶尔醒来,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呢喃或哭泣。

        他从四周动静察觉出铁一直在身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插着异物,完全无法出声,也无法挪动身体。

        “伊昂,我不该对你说那种话,对不起,你快点好起来。”

        在枕畔低喃、哭个不停的是凯米可。一只小手摸摸伊昂的手然后握住。是幻的手吗?不知为何,只有左手的指尖有知觉。

        “医生说你可能听得见,所以我跟你说话。如果你觉得吵,对不起唷。和尚朝你开枪之后,想要自杀。可是铁抢下他的枪,没让他得逞。铁也受了点伤,但他没事,他很好,你放心。和尚去足立那边的暗人国了。”

        凯米可哭了一阵,没多久好像带着幻回去了。病房安静下来。

        伊昂心想如果眼睛看得到就好了,可是不知为何,一切都沉重无比,使不上力。眼皮睁不开,呼吸也不顺畅。就像独自一个人被关在真正的黑暗中,可怕极了。救命,谁来把我救出这里。

        “伊昂,我在这边,不用怕唷。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我会保护你。”

        铁的声音就在近处。啊,太好了,铁会保护我。伊昂放下心来,在真正的黑暗中入睡厂。

        过了多久呢?再次醒来时,伊昂听到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铁和凯米可。

        “伊昂,你醒着吗?置物柜店的阿姨来看你了。”

        凯米可后方传来置物柜老太婆沙哑的声音:“伊昂,不许你比我早死。枪的事,我早就原谅你了,你不用放在心上。还有我老公的事也无所谓了。那大概是他希望的结局。他一定很感谢你成全了他。”

        没多久,车轮吱咯声响起,老太婆回去了。枕边的低语持续一阵子后也随之远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伊昂发现自己似乎陷入所谓植物人的严重状态。他听到医生在跟凯米可说话。医生说伊昂的神经麻痹,除非发生奇迹,否则别说是呼吸,连站立或走路都不可能。伊昂仿佛事不关己地听着。想到一生可能都得这样,他也觉得恐怖,但铁总是陪伴在他身边,让他觉得可靠。而且一直有各式各样的人来看他。

        有一天,伊昂梦见自己被关在地道里。一个人处在漆黑狭窄的地道中。他怕得想大叫,声音却发不出来,让他更加恐惧。此时有人叫他的名字:“伊昂?”

        有人用温暖的手包裹住他唯一有感觉的左手。

        “伊昂,好久不见。我一直在找你,总算见到你了。”

        是最上的声音。最上,伊昂以为自己表现出欢喜的模样,但事实上没有任何变化。伊昂拼命地动手指。

        “你刚才动手指了?”

        啊啊,最上感觉得出来。伊昂觉得很开心,再一次动手指。那真的是极其细微的意志表达,但最上似乎感应到了。

        “太好了。你还活着,我好高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好想见你。)

        伊昂动动手指。可是他连再看最上一眼都办不到。泪水涌出,但也只是在心中而已。无法传达自己的感情好难受。但最上似乎了解一切,他温柔地把伊昂的手指包裹在掌心,对铁说:“铁,你轻摸伊昂的左手看看。伊昂听得见我们说话。”

        铁又大又软的手战战兢兢地摸了伊昂的手指。伊昂微微动手,铁便惊叫:“真的!伊昂听得见我们说话!”

        铁只会重复他信赖的人说的话,他一眼就认同最上了吧。伊昂松了一口气。

        “是啊。如果有什么想说的,摸着伊昂的左手手指说就行了。伊昂会给我们信号说他听到了。”

        “摸着说就行了吧?”铁发自心底高兴地说。

        “伊昂,听说你带着我写给你的信,最后信还染满了血。或许你还没有读,我现在告诉你内容。我写了些什么给你,我大概都记得。我又把它重写一次了,现在念给你听,听着唷。”

        最上静静地说。伊昂放下心来,用手指示意。

        (我好想读。)

        最上慢慢地读信。

        给伊昂:我非常担心你。上次是我不对。相簿的事,我完全不在意,却贵怪了你。你怀疑我偷你的置物柜里的东西,我一时火冒三丈了。我有时候就是这么怠性子,我会反省。更重要的是,伤了你的心让我坐立难安,请你原谅我。

        你不会原谅撒谎、欺骗、利用别人的人。你曾经很生气地对我说金城利用小孩子,所以我很担心,担心万一你知道了我的真面目,可能再也不会原谅我。虽然我没有骗人、没有利用别人,但也没有向任何人坦白真话。

        我会那样气愤,也是因为我慌了,担心你可能发现我真正的目的。我年纪比你大,真的很不像话,可是我就坦白告诉你吧。

        我在研究所研究家庭社会学,也加入“街童扶助会”这个NGO组织,我强烈地想要帮助身陷困境的孩子。但也不能否认,我怀着街童对我的研究应该会有帮助的心态在行动。

        我的研究主题是“依恋”。以前我对你说过,你还记得吗?我说,“伊昂对别人没什么依恋”。你非常敏锐,听到这句话吃了一惊,我也慌了手脚。我觉得很惭愧,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无礼的话呢?

        我没有高人一等的意思,但处在研究的场域,与视为观护对象的人接触,或许让我变得傲慢。我反省了。真的。

        伊昂,我把我的研究主题说得更详细一点吧。我的研究主题是“对‘照叶之家’中依恋的考察”。

        你记得“照叶之家”吗,伊昂?“照叶之家”是你们长大的机构。“照叶之家”进行全世界前所未见的实验,让复数的亲子及陌生人一起生活,彻底执行共同保育,观察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儿童将会变得如何。

        “照叶之家”有近三十名的大人与孩子一同生活。因为必须把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一视同仁地养育,所以禁止父母告诉自己的孩子谁是亲生父母。也就是说,将父母对孩子的亲情、孩子知道生父母的权利,以及应该从父母身上获得的亲情全部剥夺,作为共同体来养育,就是这样的实验。

        这是一场使用活生生的孩子,粗暴而残忍的实验。伊昂,你一定会感到愤怒,这些大人怎么能自私到这种地步?我也这么觉得。

        可是,我并不是为“照叶之家”辩护,但他们并非出于邪恶的念头才设计这场实验:王持“照叶之家”的是某个前卫的妇女团体,他们长年进行消除母亲自私意识的实验,严肃地摸索全新的亲子关系。

        对孩子的爱人各不同,他们认为口(要稀释分散到全体,就能减少孩子之间受到的亲情差别待遇。会不会太复杂?以我为例子好了。

        我们家是四人家庭,父亲是上班族,母亲是老师,妹妹小我两岁,是非常普通的家庭,我理所当然地沐浴在父母的爱中成长。

        说这是“非常普通”、“理所当然”,本身就是一种歧视——这样的想法就是“照叶”的理念。你懂吗?也就是彻底的平等。没错,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不过这个理念与住在地下的“阔人”集团相近。

        确实是大过于理想主义了。但我认为这也不是错误的想法。若是讲什么“普通”、“理所当然”,就会伤害并非如此的人,也可能造成歧视。所以就某方面来说,“照叶之家”和暗人的想法是正确的。

        “照叶之家”高声主张应该撤除儿童之间的歧视温床。然后他们找来产下孩子的母亲与父亲,以及不是父母亲,但是想和孩子一起生活的人,展开了共同生活。这或许类似以前美国流行的群居组织。每个人都是父母,每个人都是孩子,互助共生。

        大人们遵循理念,在“照叶之家”里面产下孩子,或是把孩子带来“照叶之家”。孩子由“照叶之家”的干部们机械式地命名,为的是禁绝父母对孩子付出特别的感情。

        之前你曾说过,你们的名字是“随便取的”。孩子之间一定谈论过这件事吧。

        “照叶之家”的孩子们,据说实际上有十个人。但根据我追踪调查到下落的,只有半数的五个人。也就是你和铁,还有塞勒涅、磷、凯米可这五个人。钢、金、铝、米涅拉、钾,这几个孩子行踪不明。

        你听到凯米可,一定会觉得意外吧。其实凯米可的母亲是在凯米可还是幼儿时,带着凯米可逃离“照叶之家”的人之一。凯米可的母亲似乎饱受批评,说她只想疼爱凯米可一个人,耽于利己的爱。

        我听到凯米可称霸妈咪们的消息时,就一直猜想她是不是“照叶之家”的凯米可。可是凯米可本身并不知道这件事。你和凯米可其实是“姐弟”唷。

        和你一起待过儿保中心的塞勒涅在你消失以后,回应我在网路上的寻人启事,并和我见了面。她现在人在韩国。听说她和我一样,从事帮助街童的工作。她现在正在把“照叶之家”的回忆写成一本书。

        你还记得磷吗?比你小两岁的“妹妹”。磷现在在高知的儿保中心。她过得很好,可是好像不太记得你的事。

        据说每个“照叶之家”的母亲都不认自己的亲生孩子。里面也有许多主张家庭制度解体的前卫女性主义者和同性恋者。他们几乎约在八年前的强制搜查中四散各地了。其中应该也包括你真正的父母,但没有人谈论任何事,实情仍然不明朗。如果知道你还活着,或许你的父母会来找你。

        你知道“照叶之家”为什么会被强制搜查吗?

        其实是因为虐待儿童的嫌疑。但是否真的有虐待情事,令人质疑。因为他们的理念非常杰出,充满了对于遭到家庭制度排挤、抛弃的人们的大爱。他们想要让所有的人免除出生时的无谓歧视,让每个人获得自由。伊昂,你的父母是很棒的人。

        可是“照叶之家”是不是仍然犯了错?因为那里剥夺了孩子对父母的依恋、父母对孩子的依恋。在“照叶之家”长大的孩子,与被父母养大的孩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绝对性的不同?

        这就是我的假说、我的研究课题。可是伊昂,或许我才是错的。遇到了你,我才了解自己的错误。

        我会遇到你完全是巧合。我和公园村的游民谈话时,听到了你的名字。我当时就猜想你可能是“照叶之家”里的“伊昂”。可是我会对你好,不是因为你是我的研究对象,而是因为你是个魅力十足且聪慧的孩子。我想与你交好,把你当成自己的弟弟一样疼爱,你在我心中是个特别的人。

        可是我还太年轻,太不成熟。我一再践踏你的心,没办法对你好。有时候我也会因为你不肯听我的话而生气。可是那场代代木公园的争吵后,听说你下落不明,我真的震惊极了。我认为你会选择苦难的道路,都是被我逼的。

        遇到你之后,我深刻了解到我的假说全是纸上谈兵。“照叶之家”的孩子并没有缺少依恋。他们寻求爱的热情,反倒比任何人都还深。你们“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深厚,也比任何人都要温柔。

        确实,大人的养育态度会影响孩子。可是孩子还会更进一步成长。我长期以来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

        伊昂,我要重新来过,回去大学,重新学习。我还会来看你,请你继续把我当成朋友吧。

        读完信后,最上深深地叹息,然后说了:“就是这样的内容,伊昂。你能明白吗?还有,我希望你原谅我。”

        (我明白,最上。)

        最上轻轻握住伊昂的手指。然后对铁说:“铁,亏你和伊昂能够重逢呢。”

        “嗯,是伊昂来找我的。所以我们才能再会。”

        “凯米可夸你对伊昂照顾得尽心尽力。”

        “凯米可夸我?”铁高兴地重复说。

        铁,你可能忘了,教我们怎么分辨大人的就是你呀!伊昂在心中对铁说。好心的大人、坏心的大人、不好不坏的大人。我们孩子一定是在玩游戏。好心的大人是真正的父母;坏心的大人是甚至懒得假装父母的冷漠大人;不好不坏的大人是当下看心情随便选边站的大人。铁,现在我总算了解了。伊昂微笑。好心的大人,是在生病时对我好的女人吗?像水森那样的女人。

        “啊,伊昂笑了。”

        铁似乎看了他一下,但马上又沮丧似地沉下声说:“错觉吗?”

        “铁,耐心慢慢等待吧。伊昂总有一天会再醒来的。”

        “嗯,总有一天会再醒来。”

        “再见,伊昂,我还会再来。你一定累了,好好休息吧。”

        最上轻轻摸了摸伊昂的左手手指后回去了。

        “他真是个好人,我喜欢那个人。”

        铁在伊昂耳边低喃。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摸伊昂的手指。

        “也回答我呀,伊昂。”

        (最上是真正好心的大人。)

        伊昂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他不是每天都醒着。有时候醒来,发现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最上来过病房。

        “伊昂,我研究所毕业了。从今以后,我打算正式加入街扶会。你还记得吗?就是‘街童扶助会’。铁也会来帮忙。”

        (恭喜。)

        伊昂祝福最上。可是手指的力量似乎愈来愈弱了,无法传达的情况开始增多。

        凯米可也曾在枕边哭着呢喃。

        “伊昂,我要向你报告一件悲伤的事。置物柜店的阿姨死掉了,她最后说可以比你先走一步,让她松了一口气。很豪迈对吧?她还说这下子总算可以去找丈夫了,真高兴。你不觉得她的一生令人敬佩吗?还有,你的住院费是阿姨帮你出的唷。虽然阿姨人很可怕,可是她是个好人。”

        凯米可说完后,责骂一起跟来的幻说:“幻,向伊昂打招呼。”

        幻握住伊昂的左手手指时,伊昂被那股强劲的力道吓到了。那已经不是两岁幼儿的手指了。自己究竟昏迷了多少日子?伊昂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棵树,人类不断地成长老去,聚集到自己的身边,报告各自的种种。

        即使如此,铁还是每天过来,帮忙照顾伊昂的大小事。可是不知不觉间,铁来病房的时间变成只有晚上。铁是靠什么维生?伊昂担心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天铁这么说了:“伊昂,十字屋的阿姨把店给了你跟我唷。”

        阿姨,谢谢你。伊昂夺枪那天的事宛如昨日,他历历在目地记着。他忘不了脚踹开椅子时的触感。伊昂觉得自己的身体再也无法动弹,就是报应。

        好像又过了一段日子。凯米可和最上一起过来,两个人一起握住伊昂的手。

        “伊昂,我跟凯米可要结婚了,请你祝福我们。”

        “伊昂,我们会照顾铁一辈子,你不用担心。那孩子工作很认真,不要紧的。”

        (恭喜,恭喜。)

        伊昂用手指示意。原本是“兄弟姐妹”之一的凯米可居然要跟最上结婚了,再也没有比这更棒的消息了。伊昂好想看看两人。他在脑中想像,高个子的最上抱起身穿白色婚纱可爱的凯米可,多么美好的一对啊。伊昂好高兴,如果能够尽情地笑,不知该有多么快乐。

        日子又过去了。有一天,铁冲进病房里来。

        “伊昂,今天我碰到一件好棒的事!”

        伊昂让已经即将失去力气的左手搁在铁的手上,听着铁兴奋的声音。

        “我刚才走上道玄坂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在唱歌,他在唱伊昂的歌呢。歌是这么唱的。我站着听,把它记起来了。”

        Ion,好心的大人叫我的名字:Ion,Ion,Ion。

        是爸爸,是妈妈,在叫我的名字。

        好想见上一回,我好心的大人们。终有一日我一定会去见你们,等我。

        “我对他说,啊,这是伊昂的歌,那个人眼睛好像看不到,可是很高兴地说他认识我。他就是以前伊昂跟我说的叫锡的人。我正好带着弹片,就给他了,他吓一跳呢。”

        太好了。原来锡出了未监,现在在涩谷。铁的朋友锡下落不明,这是伊昂最牵挂不下的事,现在他由衷放心了。

        这天晚上,伊昂突然醒了。他听到开门的声音,感觉房间突然亮了起来。我感觉得到光?伊昂试着轻轻睁眼。眼睛睁开了。

        朝阳般美丽的光线中站着一个女人,她表情慈祥地微笑着,向伊昂伸出手来。

        “妈?”

        人工呼吸器不知何时从伊昂的喉咙消失。他好久没有出声了。好高兴,可以说话了。站在后面的男人是爸爸吗?伊昂想要看清楚两人的脸,撑起身体。身体也变轻,可以在床上坐起来了。多么幸福啊,伊昂向初次见到的父母展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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