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刀搁在砧板上,拿毛巾擦干双手,定睛凝视着露西。她看得出我的痛楚和恐惧。
“我要和你一起看那封信。”她说。
我点头,带她走向卧室,从保险箱里拿出那封信,一起坐在了床沿。我瞥见一把装在麦克叔叔牌踝部枪套里的西格索尔P232手枪从她的右裤腿下露出,不禁莞尔,一边暗想若本顿见到会作何感想。他一定会不断摇头,还搬出一套他编造的心理学谬论,逗得我们笑瘫在地。
但他的说法也并非毫无根据。此刻所见让我意识到了一个阴暗的先兆。露西一直都是个自我防卫的狂热信徒,本顿的不测更让她走向了极端。
“我们正待在家里,”我对她说,“何不让你的脚踩休息一下?”
“必须经常佩着这些东西才能习惯,”她答道,“尤其是不锈钢制品,很重的。”
“那为什么还选不锈钢的?”
“我更喜欢啊。南方的湿气和盐分很重。”
“露西,这种潜伏工作你还得做多久?”我脱口而出。
“姨妈,”她注视着我,伸手挽住我的手臂,“我们别再老调重弹了,好吗?”
“可是……”
“我知道。你不希望有一天我也给你写这种信。”
她稳稳握着那张浅黄色的信笺。
“别这么说。”我心中一阵惊惧。
“我也不想收到你写的。”她又说。
露西开始读信。本顿的一字一句同早上罗德参议员把信交给我时一样鲜活有力。我再次听见本顿的声音,看见他的脸庞和眼中的爱意。露西终于读完,久久无法言语。
然后她说:“你绝不许写这种东西给我。我再也不看这种信了。”她颤抖的声音里充满痛苦和愤怒,“这样做到底是什么用意?让所有人一再伤心难过?”她说着在床边站了起来。
“露西,你很清楚他的用意。”我抹掉眼泪,抱住她,“你心里明白。”
我们回到厨房,把信拿给马里诺和乔。他读完后凝视窗外的黑夜,—双大手无力地搁在腿上。乔则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不知该去往哪里。
“我真觉得我应该离开,”乔不顾我们反对,固执地说道,“他希望你们三个团聚,而我不应该待在这里。”
“如果他认识你,也会希望你来。”我说。
“谁都不准走,”马里诺像是喝令一屋子嫌犯那样说道,“该死的,我们是一个整体。”他离开餐桌,把脸埋进掌心用力揉着,“我真希望他没这么做,”他望着我说,“你会对我做这种事吗,医生?如果你有类似的想法,现在听着,打消这个念头吧,我可不想在你走后收到这种遗言。”
“开始烤比萨吧。”我说。
我们移到院子里,我从烤板上剥下面皮放上烤架,在上面涂上酱汁,撒上肉末、蔬菜和奶酪。马里诺、露西和乔坐在铁摇椅上,因为我不让他们帮忙。他们试着聊天,但没人还有这份心情。我在比萨上滴了些橄榄油,留意着不让炭火太旺。
“我觉得,他绝不是要你们聚在一起难过。”乔说。
“我没有难过。”马里诺说。
“不,你在撒谎。”露西反驳道。
“为什么事难过呢,自作聪明的小鬼头?”
“太多事情。”
“至少我不怕说出我想念他。”
露西惊愕地瞪着他。两人剑拔弩张。
“我不相信你会这么说。”她说。
“相信吧。他是唯一够格给你当父亲的人,可我从没听你说过想念他之类的话。这是为什么?因为你到现在还认为那是你的错,对吧?”
“你吃错药啦?”
“知道吗,露西·费里奈利探员?”马里诺紧追不舍,“那根本不是你的错。要怪就得怪那个该死的嘉莉·格雷滕,而无论你在脑中用枪轰那婊子多少次,她都永远不会彻底消失。没办法,当你恨某个人时就是这样。”
“你难道不恨她?”露西靠着椅背说。
“才怪,”马里诺灌下最后一口啤酒,“我比你恨得更深。”
“我想本顿要我们团聚在这里,不是要我们讨论多么恨她或其他任何人。”我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斯卡佩塔医生?”乔问我。
“你可以叫我凯。”这话我对她说过好多次了,“继续过日子吧,这就是我能做的。”
这话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是陈腔滥调。乔微微侧向火光的方向,注视我的眼神仿佛我握有生命中一切疑惑的答案。
“可你要怎么继续?”她问,“当事人要怎么继续?我们每天要处理那么多犯罪案件,可每一件都不是我们亲身经历的,它们从来不曾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们只要关上门,就可以不去看某人的妻子被奸杀或某人的丈夫脑袋被轰掉时留在地板上的污渍。我们说服自己,我们只是办案,绝不会成为当事人。可你不一样。”她停顿片刻,仍然侧向炉火的方向,火焰的光影在那张年轻纯真的脸上跳动,全然看不出竟有如此多疑问充斥在她的脑海中。“你又该如何继续呢?”她又问。
“人的适应能力是惊人的。”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却很害怕,”乔说,“我经常在想,万一露西遭到不测我该怎么办。”
“我不会出事的。”露西说。她起身亲吻乔的额头,然后伸手抱住她。不知道这是否让马里诺意识到了她们的亲密关系。他不动声色,似乎也毫不在意。毕竟露西十岁时就认识了他,她后来从事执法工作和他的影响也不无关系。是他教她射击,陪她开车到处横冲直撞,甚至让她驾驶自己的宝贝小货车。
发现她的爱恋对象不是异性时,他表现得像个十足的老顽固,或许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没对她产生正面影响——就他的标准而言,甚至觉得那是自己的过错。而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在此期间,我从未听过他对她的性取向有任何褊狭的批评。
“可你每天都要面对那些尸体,”乔委婉地追问,“当你看见别人的不幸,难道不会……想起自己的遭遇?我不是有意……哦,我只是讨厌自己这么害怕死亡。”
“我也没什么神奇的办法,”我说着起身,“只能尽量别想太多。”
比萨已开始起泡,我拿一把大铲刀把它铲起。
“真香,”马里诺闷闷不乐地说,“你觉得够吃吗?”
我又烤了一个,接着是第三个,然后生起炉火,关掉屋里的灯。大家围炉而坐,马里诺喝着啤酒,我和露西,乔则小酌着清爽冰凉的勃艮第白葡萄酒。
“也许你该找个伴儿。”露西说,火光在她的脸上跃动。
“该死!”马里诺插嘴道,“干吗忽然说起这个?玩约会游戏吗?要是她愿意谈自己的私事那自然会说。你不该问这些。这样不太好。”
“生活本来就一团糟,”露西说,“再说你凭什么管她是不是在玩约会游戏?”
乔静静望着火焰,我开始有些烦躁,或许今晚更适合独处。即使本顿也有失算的时候。
“还记得你前妻离开你的时候吗?”露西继续说,“要是那时没人理你呢?要是没人关心,你该何去何从,能不能熬过去?你一定动都懒得动。后来你也和那些白痴约会,每次你感情触礁,那堆朋友就得跳出来拼命安慰你。”
马里诺将啤酒瓶朝壁炉用力一掷,我以为炭盆会被他打破。
“也许你该想办法快点长大,”他说,“一定得等到三十岁你才能改掉这讨人厌的德行吗?我要再去拿瓶啤酒。”他大步朝屋里走去,“还有,”他忽然回头吼道,“别因为你会驾驶直升机、编程序、去健身房等等就自以为高人一等!”
“我从来没说过高谁一等!”露西在他背后大喊。
“没有才怪!”厨房里传出他的声音。
“你和我的差异就在于我一向敢想敢干,”她大喊,“我从不给自己设什么条条框框。”
“你满脑子狗屎,蠢货探员。”
“哦,原来这才是症结,”露西说,这时他痛饮着啤酒走了出来,“我是个联邦探员,在全球各地的犯罪窝点打击重大犯罪行为,而你只是个穿制服的警察,只能每天上街巡逻,指挥那些保姆似的小警察。”
“你喜欢枪支是因为你希望自己能长一根老二!”
“那有什么好处?变成三脚架吗?”
“够了!”我大声制止道,“到此为止!你们两个真该感到羞耻。在这种时候……竟然这样……”
我声音顫抖着,泪水刺痛了眼睛。我曾经下定决心不再让情绪失控,但似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我别开目光不看他们。四周一片死寂,唯有火花哔剥飞溅。马里诺起身掀开网罩,用火钳拨弄着灰烬,然后加了根木柴。
“我恨圣诞节。”露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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