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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煤老板嫁女

        再见到长生是在十多天后。

        那时候,来自北方那座城市的办报信息依旧渺茫杳然,我只能继续等待。那时候,我想以后写一部关于小煤窑的长篇小说,小煤窑浓缩了社会上的各种人物,小煤窑就是一座小舞台,生末净旦丑,钹铙磬锣鼓,在这个舞台上粉墨登场,轮番上演。

        那天中午,我在操他姥姥的蔡亮子的煤矿见到长生的时候,长生刚刚睡了一觉醒来,他昨晚上夜班,他和一帮矿工穿着洗干净的衣服,准备出门去。

        今天,操他姥姥的蔡亮子要嫁女了,他们要去看热闹,而且,带工班长说,煤老板今天心情好,会给大家发红包。

        一行人沿着土坡走下来,土坡覆盖着一层煤末,黄土变成了黑色。走路不到十分钟,脸上就有一层黏糊状的附着物,双手一搓,手掌就成了黑色,这里的天空中飘浮着一层游离状的煤末,煤末无处不在,它像空气、阳光、水一样,成为我们生活中不能缺少的生命元素。当我们吃饭的时候,我们的饭碗里漂着一层煤末;当我们睡觉的时候,我们的床上落着一层煤末;当我们牵着孩子的小手散步的时候,孩子天真纯洁的脸上落着一层煤末;当我们给配偶尽义务的时候,我们的身体里也钻进了煤末……我们生活在这里,我们的眼睑里头发里嘴巴里身体里,到处都是煤末,煤末成为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我们成为亚洲出生的黑人,成为办公室里的肺矽病患,成为身强力壮的夭折者。当我们安葬的时候,我们的棺材里又落着一层煤末,煤末陪伴着我们从出生到死亡,一直到我们化为泥土。煤末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它对我们忠贞不渝,形影不离。

        我跟着长生他们走到了矿井门口,看到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我们攀着挡板,爬进了车厢。车厢里已经站了十几个人,一个个喜形于色,开着腥味的和不带腥味的玩笑。车下有几个孩子模样的少年也想攀进车厢,被司机哄散了。他们是干什么的?是附近村庄的孩子,还是黑煤窑雇用的童工?我悄声问长生,长生左右看看,没有说话。

        多年后,人们都还能记得那天操他姥姥的煤老板嫁女的情景。

        蔡亮子嫁女的村庄叫作蔡家堡,蔡家堡是蔡亮子的出生地,蔡亮子多年前就在省城京城疯狂买房,他和他的女儿儿子们居住在物质条件优裕的大城市里,然而,嫁女一定要回来,一定要从蔡家堡嫁出去,热热闹闹地嫁出去,要让以蔡家堡为中心,辐射周边几十里地的所有人都记住蔡亮子嫁女的情景,因为这是一个展示自己财富的大好机会,如果在城市里嫁女,就像锦衣夜行一样,会留下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那天蔡家堡来了足足有几千人,几千张不同的面孔出现在只有几十户人家的蔡家堡,让蔡家堡人欢马叫狗急跳墙,山坡上、村道里、屋檐下、树杈上……到处都是人,人们都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喜形于色。每个来到蔡家堡的人,先到设在大厦下的礼房领取一张红彤彤的大票子,然后就走进堂屋坐席吃饭,没有机会坐席的,就站在门外等候。这天,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能领到一张大票子,都能吃个肚儿圆。蔡家堡全堡子的人来了,外堡子的人也来了,附近单位里的人来了,学校里的学生也来了,认识蔡亮子的人来了,不认识蔡亮子的人也来了,沿街卖艺的人来了,卖老鼠药的人也来了,捡破烂的人来了,丐帮里的人也来了……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

        那天,蔡家堡堡子外的简易公路上,一字排开了各种各样的高档车辆:劳斯莱斯、法拉利、林肯、悍马、奔驰、宝马……每辆价值百万的车辆都在尽情地炫耀着傲慢与偏见。高档车子中间还夹杂着奥迪和桑塔纳、本田、别克这样的普通车辆,但是,这些普通车辆一点也不会相形见绌,它们的特殊车牌彰显着它们特殊的身份。

        两年前,我暗访假烟窝点的时候,曾经去过闽南,见到了假烟老板嫁女的场面,当时为之深深感叹。现在看到了煤老板嫁女,才知道这两种身份的人没有可比性,他们一个是荧荧烛光,一个是烈日当空;一个是养在家中的松狮犬,一个是草原上奔跑的公狮。同在发光,光亮不同;同名狮子,却有天壤之别。

        那天,村口还有两班龟兹,龟兹一般由七八个人组成,有敲鼓的,有打锣的,有拍钹的,还有几个人是吹唢呐的,唢呐是龟兹里的主角。龟兹们以前都是计划经济时代县乡剧团里的乐师,无所不在的电视和DVD对剧团形成了致命的冲击,让曾经红极一时万人空巷的剧团,变得无人喝彩。剧团解散后,乐师们就走上了此前根本就瞧不上眼的龟兹之路。龟兹们平时都是农民,种豆南山下,带月荷锄归,只有当出现红白喜事的时候,龟兹们才成为了龟兹。

        两班龟兹分列在村道两边,安营扎寨,各呈掎角之势,村道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站着一个胖子,胖子手中拿着一根长杆,长杆的顶端有一个夹子,夹子上夹着一沓红彤彤的票子。胖子站在桌子上摇头摆尾,像每年乡村闹元宵的大头娃娃一样。两班面对面的龟兹起劲地敲锣打鼓吹唢呐,一个个憋得满脸通红,胖子觉得哪边的龟兹热闹,就会把杆子倒向哪一边,这边的龟兹头就会把钱拿下来装进口袋里。胖子从桌子上的皮包里再抽出一沓红票子,夹在长杆上,再度举起来。

        我看到龟兹们的时候,左边的龟兹头刚刚把一沓钱收起来,右边的一个龟兹急红了眼,他手持唢呐站在了桌子上,喇叭口斜斜地伸向天空,扁扁的吹口咬在嘴角,他眯缝着眼睛,深吸一口气,一串高亢的声音像钢珠一样蹦上了天空,首尾相连,连绵不绝。龟兹咬着吹口的半边脸瘪瘪地塌了下去,另半边脸却饱满地鼓起来,像吹涨的气球。钢珠越蹦越高,气球越来越瘪,终于,唢呐声戛然而止,钢珠停在了高远的空中,停在了白云之巅,所有人都仰起了脸,所有人都捏着一把汗。龟兹飞快地深吸一口气后,唢呐声再度响起,龟兹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唢呐声变成了一连串轻佻的花腔。钢珠落了下来,落在遥远的地方,蹦蹦跳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胖子的长杆向右边倾斜,左边的龟兹班急了,一名龟兹点起油灯,是那种古老的油灯,那种“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的油灯,这名龟兹也站在了桌子上,将油灯顶在光光的头顶上,手持唢呐,一吸气,一鼓劲,声音像高压水龙头一样喷向空中。又高又亮的彩绸一样的声音盖过了花腔唢呐声。两班龟兹,左边的唢呐声音飘忽,像彩带飘舞在阳光斑斓的天空中,一抖动,幻化出漫天云霞;右边的唢呐声音花哨,像漫山遍野的花朵迎风绽放,一眨眼,开遍天涯。左边的声音愈来愈高,右边的声音变化繁复,两种声音纠缠在一起,打斗在一起,打出了漫天鳞甲,打出了漫天雪花,让听到的每一个人都心旷神怡,宠辱皆忘,仿佛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后来,光头慢慢占了上风,他的声音彻底压倒了对方。光头有条不紊,对方手忙脚乱。胖子将长杆倒向左边,左边的龟兹头拿下红票子,桌子上的光头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的唢呐变成了欢快的节奏,他的身体一颠一顿,像一节肉墩墩的弹簧,头顶上的油灯也一忽一闪,一上一下,总是在人们认为会掉落地上的时候,出人意料地稳当当地落在了光头上。

        左边的龟兹们头对头凑在一起,商量片刻后,一名嘴角有颗痦子的男子跳上桌子,他的手中拿着两支唢呐,两支唢呐的亮相让所有人都一阵惊呼。痦子歪着洋洋得意的光头,将两支唢呐的吹头插进鼻孔,唢呐口仰面朝天,像两朵开得正旺的喇叭花。痦子深吸一口气,一使劲,两串唢呐的声音像两根长长的绳子,沿着背后一棵冲天白杨树,左右盘旋着上升,升到了树顶上,没有停止,又继续升向空中。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将痦子围在中间。光头受到了冷落。

        能够用鼻孔吹双唢呐,这是龟兹中的最高境界,唢呐的吹口处有一个铜钱样的圆圆的薄片,将薄片压紧鼻翼,鼻孔吐气,唢呐就会吹响。龟兹师傅在收小龟兹的时候,第一先要相面,有一个圆圆的肉肉的鼻子,而鼻孔又很小的男孩,则是上佳人选。第二则要能吃苦,因为唢呐声音太过嘹亮,而很多地方在过丧事的时候,才会用到龟兹,所以,当人们一听到唢呐声音的时候,就会说“哪里又死人了”。小龟兹在练习唢呐的时候,只能选择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躲在深深的壕沟里吹,这样才不会讨人嫌。在壕沟里吹了一年后,小龟兹才能在龟兹队伍里打下手。第三则要有强大的肺活量。每一个龟兹的肺叶都迥于常人,他们能够把腹腔压得很扁很扁,将腹腔中的空气全部排出;又能够鼓得很圆很圆,将空气最大限度地吸进腹腔。

        痦子吹的是,这是龟兹们的必演节目。只要是在结婚等喜庆的场合,龟兹们必定会用唢呐演奏。痦子将演绎得精彩纷呈,一会儿是阳光普照大地,百花绽放,百鸟争鸣;一会儿是月上柳梢头,有凤来仪,群蝶纷迎。所有人都倾情看着痦子吹唢呐,脸上带着深深陶醉的神情。

        光头的桌子前没有人了,尽管油灯依旧在他的光头上颠来颠去,尽管他瞪圆眼睛费劲地吹着唢呐,但是观众还是弃他而去。光头在吹奏的间歇,偷眼看着痦子,他的眼睛中流露出极度的失意。

        胖子将长杆向痦子倾斜。

        光头从头顶上取下油灯,一招手,一个瘦子跳上了桌子,手中拿着一把唢呐。瘦子的唢呐先朝天吹奏,声如裂帛,响遏行云,声音里掺杂着极度的悲愤和不服气,像一柄利剑一样斩开了乱纷纷的鸟鸣声。所有人都望向瘦子和光头这边,光头和瘦子看到人们的视线回来了,便面对面站着,他们用唢呐模拟出了人物的对话声。

        光头的唢呐问:“你吃了晌午饭没有?”

        瘦子的唢呐答:“吃了,这时节还能不吃饭?”

        “你吃的啥吗?”

        “搅团。”

        “香不香?”

        “啊呀,辣子蒜一调,酱油醋一倒,能把人给香死。”

        所有听到的人都笑了。

        龟兹们在村口比拼,而村中间的戏台上,则有歌舞在表演,主持人是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子,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用浑厚的男中音在介绍来宾。知情人介绍说,这个主持人在电视上主持一个访谈节目,以极度矫情而闻名于当世。据说,这个主持人的出场费是20万元。

        来宾都是各界名流,不是什么经理,就是什么老板,这些人都是我们家乡的所谓著名企业家,一个个都腰缠万贯。

        穿白西装的主持人下去后,戏台上走上来了一个穿着唐装的男子,灰白的头发统一梳向后面,看起来精神矍铄。这个老者经常出现在我们当地的电视上,是我们那里任命的德艺双馨艺术家,他以善于说快板编顺口溜而著称,他的嘴唇很薄,语速很快,那是经常耍嘴皮子磨出来的。

        德艺双馨的艺术家说了一段开场白,逗引得台下的大肚子们捧腹大笑。德艺双馨的艺术家站在台边,上来了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两个人都染着红头发,看起来就像恐怖片中的恶鬼一样,德艺双馨的艺术家介绍说:“这是从日本来到我们这里的一对著名歌星,男的叫三棱龟头。女的叫松下裤带子。”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德艺双馨的艺术家很为自己的幽默而自鸣得意。

        两个染着红头发的恶鬼摇头晃脑地唱着《老鼠爱大米》、《求佛》这些口水歌曲,唱得激情投入,一忽儿咬牙切齿,脖子上青筋毕露,做路见仇敌状;一忽儿眯缝双眼,满脸沉醉,做昏睡呓语状。他们用字正腔圆的中文演唱,歌词与曲调丝丝入扣,观众们这才知道所谓的三棱龟头和松下裤带子都是德艺双馨艺术家口中的幌子。

        两个红发恶鬼忘情地唱着,台下观众动情地听着,前排站起了一名肥头大耳的男子,他边跟着台上的恶鬼哼唱着“就像老鼠爱大米”,边挥舞着手臂打着拍子,前瞻后看,左顾右盼,显得极为轻佻。我听到旁边的人在悄声议论着,这就是我们家乡的土皇帝,煤老板们人见人怕的阎王爷,掌握着煤炭生杀予夺大权的张会长。

        他也是黑娃唯一害怕的人。

        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张会长臃肿的脸上,张会长的脸通体红透,熠熠闪光,像熟透了的柿子一样。张会长端起一杯酒,看到旁边有一个漂亮女子,就过去碰杯,他的嘴角流着哈喇子,眼睛里喷着火星子。那名漂亮女子礼貌地和他碰了碰杯。张会长又看到了一名漂亮女子,又跑过去碰杯。

        这名女子端坐在桌子边,一动也没有动。她用眼角斜睨着丑态百出的张会长,脸上不动声色。

        张会长老羞成怒,他骂道:“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你是哪个单位的?”

        女子平静地说:“我是省纪委的。”

        张会长脸色煞白,酒杯掉在了地上。

        女子旁边坐着两名男子,他们都穿着蓝色西装,看起来很干练。其中一名男子站起来拍着张会长的肩膀说:“张祖耀,上车吧,我们去喝茶。”

        富翁们最害怕喝茶,喝茶就是“双规”的代名词,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边喝茶边交代规定的问题。

        张会长站着不动,他已经不会动了,他完全被吓傻了,刚才的神采飞扬在脸上一扫而光,现在只剩下了面如死灰。两名男子搀着张会长,准备向村外走。

        那天,在前排就座的还有洪哥,这种场合绝对少不了洪哥,洪哥的出面会让每一个煤老板感到荣耀无比。洪哥的耳朵捕捉着周围发生的一切,而眼睛只盯着眼前一盘花生米,他将煮熟了的花生米一颗接一颗地准确地扔进嘴巴里,脸上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一名脖子上有文身的男子急匆匆地跑到了洪哥面前,他说:“洪哥,抢人!不能让人在咱们地盘上把人带走。”

        洪哥身后那张桌子边穿着黑色西装的人都站了起来。

        洪哥把一颗花生米扔进嘴巴里,气定神闲地说:“怎么?你掂不来自己的轻重?”

        文身说:“他们才三个人,村口顶多也就几个人,超不过十个人,咱们这么多人,能赢的。”

        洪哥还是一副超然的神情,他慢慢腾腾地说:“都给老子坐下,谁也不准动。”

        洪哥的声音慢慢腾腾,而达到的效果却彰明较著,文身很不乐意地坐下来,那些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也坐下了。家乡的人都知道,洪哥手下的打手都穿着黑色西装。

        20年前,洪哥依靠打打杀杀起家,成为家乡最大的黑帮;20年后,洪哥依靠做生意广结人脉,成为亿万富翁。他的窍门就是,知道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绝对不能得罪;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绝对不能做。

        后来听说,肥头大耳的张祖耀是一个十足的脓包,他在喝茶的时候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出了他所知道的所有黑幕。张祖耀是依靠后台一步步爬上去的,前几天,他的后台在即将退休的时候,雇凶杀情妇,案发被抓,供出了收受张祖耀巨额贿赂的事实。省纪委只是问到了这名后台的情况,张祖耀却把自己如何行贿受贿,如何把持煤炭行业敲诈勒索的事情倒了个底朝天。省纪委的办案人员相视而笑,这真是意外之喜。

        听说张祖耀被关进监狱的时候,也受到了同监牢囚犯的照顾,他们说:“老子做钳工饥一顿饱一顿,你们这些富翁却要啥有啥,还在台上呜哩哇啦装人哩,不打你不能平民愤。”所以,张祖耀在监狱里总是鼻青脸肿地大喊救命。后来,监狱工作人员不得不把张祖耀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

        做钳工,就是做小偷,这是行话。

        黑娃曾经说过张祖耀:“你他妈的摘了这顶帽子,就啥都不是。”摘了这顶帽子的张祖耀果然什么都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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