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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的短板与公众的期待

        题目中的“短板”不是指“短板理论”或“短板效应”,而是指现代社会中专家天生的局限。“期待”自然是指公众对专家的期待视野。

        这篇随笔是对最近一件轰动新闻的随感——本月21日,邹恒甫先生对北大的两条微博爆料,搅动了文化教育界的死水微澜:

        @邹恒甫:我重复一遍:从清华西门望北大都是吃喝玩乐的七星级高档场所。请问书记朱善璐学兄,北大是搞最高教育研究还是搞最高吃喝玩乐?!校长周其凤学兄,你是怎样在管北大?为保证北大学术环境,我建议梦桃源直隶大膳鲂所有星级酒店等都被清理出北大。什么样的后门关系让这些吃喝场所成为北大的一大风景?!

        把教授骂为“叫兽”,这些年差不多成了人们的口头禅,对北大的嘲讽谩骂更是家常便饭,但几乎没有哪一篇文章或哪条微博,像邹恒甫先生的这条微博那样引起社会热议。这两条微博一出立即有数万人转发,从官方的“人民网”到各大门户网站,从大学教授到市井民工,它是这一个多星期来大家都在谈论的热门话题。有人由此对大学堕落痛心疾首,有人借此发泄对大学教育的牢骚怨恨,有人可能只是跟着起哄看热闹,不管属于哪种情况,都说明邹恒甫先生绝对是公众关注或仰望的人物。很少有人对北大表示同情,不少评论都拍手称快,社会大众都说邹恒甫骂得“非常解恨”。这十天来北大几乎在炭火上烤炙,今天看到了北大正式起诉邹恒甫的新闻。

        为什么一条微博就把北大推到了风口浪尖呢?这与两个方面的因素有关:一是邹恒甫先生的学术地位和社会影响,一是由于邹先生爆料针对性很强。最近西方对世界经济学家进行排名,邹恒甫先生不仅在全世界排名第九十六位,而且在所有华人经济学家中排名第一,而且这个排名是西方学术界弄出来的,而且邹是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而且现在又是世界银行专家,这些“而且”头衔中随便哪一个都可以让他牛一辈子,何况这些头衔都戴在他一个人头上,所以如今的邹恒甫真到了“天下谁人不识君”的程度。要是一个无名小卒骂骂北大,大家肯定只是当作笑话听听,绝对没有人来理会他说的真假,北大更不会到法院和他对簿公堂。

        公众虽然讥讽国内的“专家”为“砖家”,但对“真专家”尤其是对世界认可的专家,大家还是有很高的期待和莫名的崇拜。人们相信像邹恒甫这样的世界知名专家不会信口开河,没有真凭实据他不会指名道姓地爆料,他敢爆料肯定是戳到了北大的痛处。我看了邹恒甫这十几天的微博,看了他前前后后的演讲材料,更细读了上面那两条爆料微博。我觉得他把北大送到炭火上烤,也把自己送到了炭火上烤;他让北大颜面扫地,也可能让自己无地自容。北大如果真的和他较真,我觉得邹先生就很难轻松脱身。他微博中的爆料也许是实情,但在法庭上难以指证,除非他掌握了这方面的录像或录音,除非他有内线愿意出面作证。比如他微博中说,“国外很多来中国讲课访问的,也把饭后去歌厅舞厅娱乐桑拿洗脚按摩当作必需节目”,这种情况倒不是他个人捏造,但落实到具体单位就必须拿出证据。至于“北大是搞最高教育研究还是搞最高吃喝玩乐”“什么样的后门关系让这些吃喝场所成为北大的一大风景”,一个无名小子随便骂骂,出出气解解恨也就罢了,邹恒甫这样的名流来骂大街,就让名校北大非常难堪,北大自然也就会让邹恒甫同样丢丑。

        邹先生的学术才华无可怀疑,他的学术成就也有目共睹,他的学术地位更难撼动,但有才华的人容易狂傲,有成就的人容易放肆,有地位的人容易轻率,就像他同时罩着许多学术光环一样,他也同时带有这些为人的毛病。他上面那两条微博不是作为一个严谨的经济学家发言,而是作为一个与北大有许多恩怨的人爆料。他在爆料的时候已经脱离了他专业的言说领域,也脱离了他专业的言说心态。

        在自己非专业的领域里,一个专家发言的科学性和可信度,可能不及一个普通百姓,但它的影响又超过常人,这正是专家最大的“短板”,也正是专家最大的危险。

        即使在自己本专业领域里,专家也往往由于固执而失之偏激,他们在自己专业领域里的发言,在公众眼中也可能显得幼稚可笑。28号《新京报》讯,一百多名学者联合签名的举报信,送至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和国家语言文字委员会,状告商务印书馆今年出版的第六版《现代汉语词典》收录“NBA”等二百三十九个西文字母开头的词语,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国务院《出版管理条例》等法规。这些语言专家们认为此举损害了汉语的纯洁性和权威性。譬如“NBA”应改为“美职篮”,还有“iPhone”“GDP”“CPI”等应该译为中文。这些语言学专家由于太热爱汉语了,他们容不得汉语中夹杂一些洋文字母,就像溺爱小孩而娇惯小孩一样,太爱汉语而出现对汉语的偏执。中华民族正处在千古未遇的大变局中,我们的文化、语言、心理、习俗,与世界各国都处于不断交流和交融之中,我们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洋节,无意之中就喜欢溜几句洋文,热恋中的男女情不自禁就当众接吻,张口就“OK”,闭口就“Bye Bye”。我们人不可能是清朝时的汉人,话更不可能说民国时的汉语。我这个弄古代文学的人能理解专家们的焦虑,大众可能觉得这些告状的专家是不可理喻的怪人。

        我想到了鲁迅。1925年《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时,鲁迅先生的回答让时人大跌眼镜:“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鲁迅先生这段话都偏激得可怕,他的朋友和论敌大多指责他误人子弟。鲁迅先生自己看的中国书肯定比外国书多,他学术研究的领域更是古代文学、绘画、碑帖,先生上面这段话只是一种情绪的表达,只是他对传统失望和对现实焦虑的宣泄。他同时给挚友许寿裳儿子开的书单全是“中国书”,而且全是中国的古书。

        不管怎样深刻的思想家,既有敏锐的洞见,必有可怕的偏见;不管哪个学富五车的学者,在专业领域才华超群,在非专业领域可能极其无能。客观全面容易流于面面俱到,四平八稳,深刻犀利又容易固执偏激,甚至走火入魔。

        现代社会很难再出现以前那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越是在某个领域极有成就的专家,其知识结构可能越是狭窄单一,他们在自己专业领域发言值得重视,在非自己专业领域发言可能让人笑掉大牙,所以,有人断言公共知识分子即将消失,更有人写出《最后一个知识分子》,在今天的中国“公知”完全成了“公痴”。

        这一方面告诫专家必须谨言慎行,在非自己专业领域尽量闭嘴,一是以免给别人误导,二是以免被别人嘲笑;另一方面也告诫公众要弄清专家的专业领域,在他的非专业领域,专家不妨姑妄言之,公众尽可姑妄听之。因为博客和微博这些自媒体出现以后,要让一个专家在专业之外完全闭嘴几乎毫无可能,专家和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他不可能时时刻刻生活在专业之中,他对社会、政治、人生、爱情,必定会有自己的感想和体验,他这些感想和体验固然不必盲从,同时也大可不必嘲讽,我们可以把它们当作“仅供参考”的“一家之言”。哪怕专家是个书呆子,他也能丰富我们的精神生活,他的所思所想可以让大家十分“开心”。如果对专家在非专业领域的发言大加嘲讽,就会浇灭他们对公共事务的热情,我们甚至再也听不到他在专业领域里对公众发言。

        自媒体显露了专家的“才能”,也暴露了专家的“低能”。它能让专家变得比较清醒,也能让公众变得比较自信:常人都可以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专家不过就是社会生活中的常人。这样,知识精英与社会大众就能达成深度理解,社会就可能走向和谐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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