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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高秀红偷偷告诉赵国强说:“不是人家撞了我,是我想法子拦他的车……”

        赵国强一愣,转身看看病房里没旁的人,赶紧说:“别胡扯了,你的腿上脚上都是伤,伤得不轻呢。”

        高秀红说:“这些是后来让车拖的。他想跑,我不能让他跑了,我就把着车门子不撒手。”

        赵国强说:“你这是何苦呢,太危险,咱们可以按正常渠道找他嘛。”

        高秀红说:“按正常的做法,咱也不是没使,不是不管用吗。我看咱就得来点邪的。你得下狠心,要不然,我就白让他们给撞了。”

        赵国强沉思片刻,点点头说:“对,不能让他们白撞了,我会提条件的。”

        高秀红笑了:“太好了,我心里一直想帮你办点大事,这回可办成了。”

        赵国强心里酸溜溜的,望着高秀红,他好久没说话,后来只说了一句:“谢谢你呀……”

        他不敢多说,他怕勾出高秀红更多的话,到时候你架式不好拿,还是少说为妙。

        因为高秀红出了事,李广田和电力局派来的人大干了一场,把对方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人家只能说等检查结果出来咱们再说。照腰的片于很快就出来了,一点毛病也没有,对方强硬起来。李广田说那是我儿媳妇腰结实,换个旁人早折了。但对方也不含糊,说你们违反交通规则在街当中走,又无故拦车,一切后果全由你们自己负,如果你们不服,可以找交通队。说完人家走了,把李广田气得哇哇直叫。

        玉玲一看事情走到这一步,赶紧和国强商量,国强正在病房里和那两个扛摄像机的记者说话,那俩记者说你们不用着急,有这个录像带在这儿,不怕他不认账,你们等着吧。赵国强想想,跟记者说你们等等,等我跟他们领导见面以后再决定放不放这带子。

        赵国强又去电力局,这一回终于见到于局长。于局长腆着大肚子说:“你们想讹我吧,我可不是个体户。”

        赵国强心一横,毫不客气地往沙发上一坐说:“两件事,一是电视录像在他们手里,记者说要是播出去,是挺大的新闻。”

        于局长说:“随他们便,让他们播吧把我撤了更好,我还不愿意在这个穷地方呆了。”

        赵国强心里发慌,暗想真是少有,还有不怕丢官的。他想想,故意不说第二件事,只说:“既然这样,往下那条我也就不说了。”

        于局长反倒沉不住气问:“别,说说第二条。”

        赵国强眨眨眼,慢慢地说:“你撞的这女的,她男人哥五个,其中有两个是打架不要命的,特别是她男人,杀猪的,劲大,野,村里村外没人敢惹。要不,这女的咋敢抓着汽车不撒手呢。那就是受她男的影响。我是村支书,在村里旁人都敢管,就拿他们没治。您可得加点儿小心呀,日后要是结下了仇,就不好办啦……”

        于局长嘬嘬牙,看来这一条打动了他,自己有权有势啥都不怕,话是那么说呀,万一碰上个不要命的,跟自己玩一回,那不就倒了霉了嘛。于局长苦笑着说:“你说的是真的?”

        赵国强说:“我不能说一点假话,您是大官,我是村里的小官,我本来是找您办事的,我当然得向着您呀。”

        于局长不知道是咋回事,忙问:“你找我办事?啥事呀?”

        赵国强说:“一直想见您,就是见不着,您好大的架子呀。”

        于局长乐了:“不是架子大,是来了几个朋友,非拉着我打麻将。对啦,咱们和为贵,我要是帮你办了事,你能帮我把这件事给抹平了吗?”

        赵国强心中暗暗叫好,但表面上不露出来,他皱着眉头说:“那就得看尽多大力啦,要是使劲,兴许能说住他们哥们不来给您找麻烦。”

        于局长连忙说:“对,你一定要尽大力。你说吧,你要找我办什么事,我也尽力。”

        赵国强就把村里的情况说了一遍,于局长听得还挺仔细,听完了他把手下的人叫来说:“给三将村增容,你们给落实一下。”

        手下的人说:“不是说县里拖欠电费交不上,不办这事了吗?”

        于局长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就算咱们扶贫、共建,都行呀,你们自己定吧。”

        赵国强都傻了眼了。早就听说手里有权力的人,跟说闲话唠嗑似的就把下面盼了好多年的事给定了生死牌,当时还不信,总以为得正儿八经地坐那开个会,你来几句我说几句,最后才定下来。原来不是那么回事。老百姓和基层干部快愁死的事,在人家眼里恐怕就跟小米粒大的事……天哪!可怜的平民百姓呀。

        赵国强跟做梦一般跟着具体办事人员去谈有关事宜。那些人前几天都跟赵国强见过面,这回有了于局长的话,个个都变了个人似的,话说得和气,手续办得也利索。办完了,赵国强想谢谢于局长,在过道里碰见了,于拍着赵国强的肩膀说:“咱们一言为定。不打不相识。回头你扩产时,我去给你祝贺。”

        赵国强说:“没问题。”

        于局长说:“录像别放了,她男人千万别来。”

        赵国强说:“全包在我身上。”

        赵国强乐颠颠回到医院,跟两个记者说了半天,才说的那二位同意了,并把录像带送给了赵国强。赵国强之所以要这带子,他是想留个把柄,万一这边伤也治好了,带子也不放了,他那头也不给装变压器,也不给增容,你没点拿他的招儿不行。

        记者留下名片,一再嘱咐如果需要打官司,我们愿意做证。赵国强谢了又谢送他们走了。

        冬日的阳光把阵阵暖意送到赵国强的身上。他想想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就觉出多亏了高秀红。是人家舍生忘死拼出了机会,是人家脑瓜子灵才想出那样的招法。自己呢,就知道死死板板地去公事公办,连句撒谎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说自己缺少应该有的灵通劲……新时期啦,九十年代啦,似乎应该把自己的脑瓜筋不断地调整调整。

        一束鲜绿色的花在赵国强眼前晃过。他连忙细看,是有人抱着用透明塑料纸包着的鲜花朝病房走去。他有些兴奋:对,给高秀红买些花送上,表达一下感激之情吧。他连忙朝院外走去。院外有一排平房,都是小商店,有水果店、花店、理发店、花圈店,还有寿衣店,都是跟医院病人有联系的生意。

        “来吧,理个发,再买把花,看病人,病人好得快!”理发店门前有人喊。

        赵国强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地朝理发店门前走。那门口立着一面大镜子,明晃晃地照天照地照人。赵国强往镜子跟前一站,就见里面那人长而乱的头发,瘦长的一张脸,胡子拉碴,灰色的西服满是褶子,外面套一件鼓球球的旧羽绒服,裤子两条腿也不一样齐,皮鞋上都是土。

        赵国强心说瞅瞅这个熊样,也难怪你外出办事人家门卫不放你进去,这模样也太掉价了。不中,今天我得利索利索。他赶紧走了进去,说:“能不能快点?”

        回答说:“放心吧,有说话这工夫,就理了一半了。”

        赵国强坐下:“那就快招呼吧,给我理精神点。”

        人家嘴里答应着,手下就剪子推于连着上。一会儿人家问:“你可有白头发啦?弄黑了吧?”

        赵国强说:“白得不多吧。弄就弄吧。”

        于是,人家就往他头发上刷这个刷那个,刷完了用个开摩托戴的头盔似的东西扣上,一插电门,呼呼冒热气。

        赵国强喊:“慢着,我是老爷们!我不烫头。”他记得在哪见过女人才用这东西。

        “这不是烫头,这是焗头。”

        “我操,我脑袋又不是破缸,焗个啥呀。快拿下这热帽子,孵鸡蛋都孵出来啦!”

        “这就好,您稍等片刻。”

        赵国强很受累地忍着,心里想理发不就是拿个推子推吗,小时候没推子,就用剃头刀子刮光葫芦,很容易,现在咋弄得这么复杂,犯得上吗……

        等到一切都整利索了,咬牙给了二十块钱,再站到门口的镜子前,他一时都不敢相信里面的人是自己了。干干净净,光光溜溜,比进去前起码年轻十岁。他朝左右和身后瞅,没有旁人,只有自己。理发店的老板笑道:“再弄身新衣服,就可以当新郎了。”

        赵国强有些不好意思,刮得光滑的脸有些凉。他赶紧进花店买了一束花,趁人不注意,拣块儿夺纸擦了下皮鞋鞋脸,然后就回病房。他一进房门,把众人都弄愣了,好半天才认出他来。

        柱子说:“你咋变了样儿啦……”

        李广田说:“年轻不少呀。”

        玉玲说:“二哥你早该这么打扮。”

        高秀红说:“真没想到呀……”往下的话,又让她给咽了回去。

        赵国强郑重其事地双手将花送给高秀红,轻轻地说:“再一次感谢你,我代表全村人感谢你。”

        高秀红哪里受到过这样的恭敬,她把花抓在手里,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楚与高兴,把花往脸上一捂,就呜呜地哭起来……

        她这一哭,大家或多或少也就明白了点啥。但这也不是捅破窗户纸要说点啥的时候。大家就赶忙劝。

        还没等赵国强说话,只见孙二柱兴高采烈地冲进来,见众人这个样子,开口就问:“咋啦?治不好啦?”

        柱子说:“扯淡,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孙二柱说:“没事咋都沉个脸。说,是不是没给医生红包,你们得舍得钱!我把红包一递,玉琴从最后一个,一下子就排到头一个,上机器啦,这会儿。”

        赵国强一直不知道孙二柱跟玉琴闹的事,玉玲想告诉他也忘了。所以,赵国强问:“玉琴咋啦?”

        孙二柱笑了:“这你还不知道?”

        赵国强说:“我真的不知道,没听说玉琴有病呀。”

        孙二柱瞅瞅玉玲,玉玲轻轻摇脑袋。孙二柱挺明白,立刻说:“忙了一年了,给她检查检查,没病防病嘛,是不是。”

        柱子说:“不对吧,你有这空还不去喝酒耍两把,发啥善心关心起老婆来啦。”

        李广田说:“我看也是。”

        孙二柱说:“就兴你们夫妻恩爱,不许我们加深感情?实话跟你们讲吧,这回,我还要和玉琴搞出个爱情的果子呢!”

        玉玲怪着急:“你胡扯啥!”

        孙二柱说:“早晚的事。赶早不赶晚,说了更省心。”

        李广田问:“你俩要搞啥果子?不养牛啦?改种果树啦?”

        高秀红说:“差啦差啦,是爱情的果子,是孩子!”

        赵国强和柱子也没想到这儿。不是反应慢,实在是不可能朝那想,像玉琴那样动过刀的妇女,那是计划生育铁板钉钉的放心户。咋忙活一年了,不说歇歇,又忙乎起孩崽子的事来。

        “对,是孩子!我要养一个儿子!”

        孙二柱得意洋洋从内衣口袋掏出准生证,给众人看。赵国强拿过来看看,还真不假,时间是在一九九六年里。

        孙二柱说:“放心,绝对不是假冒产品,绝对是正牌,九六年底有效。”

        柱子问:“谁同意的?”

        孙二柱说:“你放心,跟咱村没关系,这孩子生出来,没准儿还是吃商品粮的。这么着。眼下我也不想大嚷嚷了,可你们几个,我得先打个招呼。一会儿玉琴下了机器,咱一块吃饭去,我请客,吃啥都行。”

        高秀红说:“玉琴早节育了,也生不了呀。”

        孙二柱嘴笑得像个瓢:“这你们可就有点跟不上形势了。现在都能在试管里养,科学已发达到这一步。不就是动刀结扎了吗?能连上,这是技术。”

        赵国强说:“你都那么大岁数了,扯那个淡干啥。回头有人反映上去,也是麻烦。”

        孙二柱说:“有政策,我的情况符合政策。”

        柱子说:“你俩孩子,符合个球呀!”

        孙二柱说:“我那二丫头有毛病,弱智,念书全班倒数第一,属于残废,所以,我才再要一个。”

        李广田说:“就你那二丫?我看她买零食吃,找钱找得溜乎着呢,还会讨价还价呢。”

        孙二柱说:“那是随我。我们在钱上都不糊涂。旁的就不行啦,智力太差。”

        赵国强说:“我看那是不用功。这事你不能于。”

        孙二柱伸手抓过一枝花:“不行啦,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啦,我给大夫献枝花去,回头见,我请客呀。”说罢,扭头就跑了。

        见孙二柱走了,大家就戗戗了几句。李广田说这种事万万不能开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都来医院把环摘了,把管接上,来年咱就得挨大批评。这科学家发明点啥不好,非发明啥玻璃瓶里的孩子,那叫孩子吗!

        玉玲说:“错啦,试管婴儿不是说那孩子在瓶子里长大,还得回他娘肚子里。”

        李广田说:“回肚子里还用瓶子干啥,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

        赵国强说:“咱不说这个了,你们还是快回村去准备准备,看看在哪架线杆子啥的,我在这儿再等等电力局的人。”

        李广田说:“那秀红这呢。”

        赵国强说:“我顺便照顾了。”

        高秀红说:“我没大事,一半天就好了,好了就回去。”

        大家就拿东西上车。玉玲把国强拉到院里,找个旮旯说:“你可要注意,我可看出来啦。”

        “你看出啥来?”国强问。

        “高秀红对你有意思。”玉玲说。

        “没有,没有。”国强否认。

        “不对,她盯着你有好几年了,一直没得着空儿,这回,我看她要动真格的了。”玉玲说。

        “你放心吧,不会的。就是她有那个心,我也不能干呀。人家有丈夫。”国强说。

        “丈夫是有,可以离嘛,那都是活的。关键是你,你不能动心。”玉玲说。

        “我哪能动那心,我忙还忙不过来,没那心呀。”国强摇摇头说。

        “我看够呛。你干啥收拾得这么光溜,还送给她花。她哭啥?我看她就是冲你哭的。”玉玲说。

        “胡扯,冲我哭啥!”国强说。

        玉玲说:“你自己琢磨吧……”

        柱子坐在车楼子里说也不知玉琴回去不,如果坐摩托,怪危险的。大家正朝楼里张望呢,就见玉琴出来了,后面孙二柱粗脖子红脸,跟一个上了点岁数穿白大褂的人嚷嚷呢。

        孙二柱喊:“你是院长,你得负责!凭啥就接不上呢!”

        院长说:“年头长了,接不上了呗。”

        孙二柱说:“不可能。水管子年头长啦锈啦,换一截新的就行啦,胶皮管子烂了,打个补了也能粘上。一个肚子里的肉管,凭啥就接不上了呢?”

        院长也急了:“你这个人一点也不懂科学!那是输卵管,不是水管子胶皮管子。”

        孙二柱嚷:“甭管啥管子,道理是一样的!空心管子通气,实心管子……那是棍子。你们不给接上不行!”

        院长说:“那就等一段时间吧,我们再研究一下。”

        孙二柱说:“不行,要研究今天就得研究!我这准生证是有年限的,过半年你们研究成了,我还得花钱再办证,还得给你们红包……”

        院长皱眉头:“你说啥?你给红包啦?”

        孙二柱说:“当然啦,不是说都得给吗!我容易吗?媳妇把着钱,那红包都是我的酒钱……”

        院长看周围的人都朝这看,赶紧让孙二柱跟他又进了楼里。

        玉琴满脸通红,见到玉玲,眼泪都要掉下来,气得嘴唇直颤:“这个牲口,快气死我啦。”

        赵国强说:“上车上车!”

        李广田问:“还等二柱不?”

        玉琴说:“快走!让他自己生去!”

        赵国强摆了摆手,柱子开车走了。过了一阵,孙二柱急匆匆从楼里出来,问国强:“玉琴呢?”

        “走啦。”

        “哎哟,人家马上要会诊。”

        “会个球!丢人!”

        下午,赵国民接到钱满天一个电话,问他这两天出不出门,说要到县里看看他。赵国民说都挺忙的,千万别过来。钱满天说有些事想跟您商量商量,另外,也想当面给嫂子赔个不是,好几年了,这话一直压在心里,憋得怪难受的。赵国民说那也用不着,当初那事早过去了,再翻腾起来没有意思。钱满天说无论如何要去一趟,你们两口子只要拿出个把钟头就行。

        赵国民放下电话,去参加了一个军民联欢会,晚宴上又喝了不少酒,然后迷迷乎乎回到家。黄小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瞅着地上一堆堆东西发愁呢。黄小凤说:“怎么说也不行呀,非得送,又不是钱,弄这么多羊肉牛肉干啥。真叫没法子。”

        赵国民说:“快放楼下小棚里吧,堆在这还不得都烂啦。你瞅这暖气,干啥烧这么热。”

        他们是新搬的家。这楼是银行盖的,面积大,有暖气,位置也好。银行在买地皮时受到县里的照顾,盖楼时就给书记县长留了两套。县委政府这二年也盖了家属楼,但条件都一般,县领导差不多都跟着有钱的单位去住了,赵国民还是最后解决的呢。

        洗澡间里有热水,赵国民觉得浑身发粘,索性放了一盆,跳进去泡了一阵子。他喊黄小凤,黄小凤知道是要给他搓后背,就有点不耐烦说:“那么多人给你送东西,就没有一个给你搓背的。我大老婆子干这活,容易吗!”

        赵国民说:“我要找搓背的还不容易,好几个老板拉我去洗桑拿浴,肯定是小姐给搓,全身各部位都搓到。你同意不?”

        黄小凤一边搓一边说:“我同意,你去吧,弄一身艾滋病,你也就别回这个家了。”

        赵国民笑道:“那我就找个相好的。嗨,都说现在有情妇是时髦的事,我还不信呢。最近跟他们在一起喝酒,听他们一说,还是真的,特别是从上面下来的干部,老婆不在身边,差不多都有个相好的。”

        黄小凤说:“不要脸,你别跟他们学,学点好的……哎哟,你怎么这么多皴?这才洗了几天呀!”

        赵国民说:“这几天整天宴会,吃好东西多了,身上爱出油,皴就多。天天喝粥吃咸菜,身上就干净。”

        黄小凤搓完了把搓澡巾一扔:“得,瞧你们这些腐败的肚子,像怀孕七八个月的。”

        赵国民叹口气,又坐到水中:“唉,都这样,喝坏了肝,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对背,可咋好呀。”

        洗完了澡,沏了杯热茶喝,赵国民感到浑身轻松,精神头也上来了,就跟黄小凤唠嗑。没说上几句,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都是问赵书记在家吗。黄小凤一听不是县委办打来的,都是些要来拜早年的,就一概说不在家。后来赵国民上前把电话拔了,反倒让黄小凤吃惊,黄小凤说你不怕市里领导找你。赵国民说市里主要领导都回家过年去了,现在谁也找不着谁了。咱俩商量个事吧,下一步我该怎么办。黄小凤知道赵国民说的是什么事,忙问:“有消息啦?”

        赵国民说:“可能年后商量。”

        黄小凤说:“年后商量,有些工作咱该做还得做呀。”

        赵国民说:“那是,上面的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我是说咱们临走前还有什么可准备的。今天吃饭时,部队一个管后勤的,问我能给他联系买砖的吗,后来我听说他马上就要转业了,这是什么意思,很明显嘛!”

        黄小凤说:“兴许,人家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呢。”

        赵国民说:“但愿。算啦,别说人家啦,我有个心事,就是咱们此次若是调成了,咱俩可就等于光着身子从青远走了……”

        黄小凤说:“那你还想怎么着,这房子也带不走,那些牛羊肉也没有用。”

        赵国民说:“问题就在这。到那后煤气取暖,还有房费,听说还要房改,都是要用钱的,到那可就不比在县里,没人替咱出,咱可得一分一毛都从工资里出呀。”

        黄小凤沉下脸:“那你说咋办?你也不能临走了干那种事。”

        赵国民说:“这个你放心,在钱的问题上,我绝不后退,咱还是老原则,一分不收。”

        黄小凤说:“那还能往哪弄钱去?”

        赵国民说:“这就得靠你啦。你别成天就知道气功,你动那个手术,前后花了一万多块,有我在这儿,都报销了,到那儿谁那么特殊对待你?所以,你得动点过日子的心思,打个比方,人家送我这些东西,咱也吃不了,扔了又怪可惜的,你可以想办法给处理掉,多少也能变成点钱,还有,最近有高利息储蓄的,你不妨也打听打听……”

        黄小凤点点头:“打有病以来,还真没动这些心思。看来不动还不行啦。”

        赵国民说:“要是不走,就行。这一走,就得多想想。你光想辟谷不行,饿了还是吃饭管用。”

        有人敲门。

        赵国民纹丝没动。黄小凤犹豫是不是去开门。门外的人说:“大哥大嫂,我是满天呀!”

        赵国民赶紧说:“开门。”

        钱满天身后还有一个人,到屋里一瞅,是孙家权。两个人都空着手。孙家权笑道:“我是不请自到。放心,不是给您送礼的。”

        赵国民乐了:“好啊好啊,大黑天的,你们怎么跑来了。”

        钱满天说:“本来我想过几天来,去镇里跟他一说,他非要马上过来。”

        孙家权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抓住机遇呀。”

        赵国民问:“大年根儿了,啥机遇?”

        孙家权就一五一十说起来。说钱满天有一个朋友,在东北搞集资,年利百分之三十,关系好的还能高,眼下闹得发大财啦。有钱想入都人不进去了。满天跟他关系不错,人家答应给他一个户头,允许他先入一百万。满天琢磨这是个机会,如果我们揽来一百万,给入会的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咱就能挣十万……

        赵国民心里怦怦直跳,他说:“非法集资,上面不允许吧。”

        钱满天说:“我去看了,到他那集资的,净是当官的,当地财政都拿钱到那去生钱。”

        黄小凤把茶和烟拿上来说:“就是说,天塌下来,有大个的顶着。”

        赵国民试探着问:“你们找我的意思是……”

        钱满天说:“我拿不准,想让您给指点指点。”

        孙家权说:“指点啥呀,找您呀,我是这么想的,咱县乡两级财政日子都挺紧的,您要是同意,咱多投入点,不是等于增加收入了吗。”

        钱满天说:“我倒没想让公家出钱。我想大哥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两袖清风的,有了赚钱的机会,不能忘了大哥。”

        黄小凤说:“满天,亏你还有这个心。这年头,人们把当官的都当成贪污犯了,恨不得都给枪毙了才解恨……”

        赵国民说:“你瞎说什么呀。还是听他们说吧。”

        孙家权说:“就是这些意思,想听听您的意见。您要是觉得给公家挣钱好,咱就谋划公家的,不好呢,咱就个人干,挣了都是咱们自己的。”

        黄小凤说:“依我看还是咱个人干,省事,省得旁人说三道四,得了好处还骂人。”

        钱满天点头道:“嫂子说得有道理,我也这么想,现在的人心难测……”

        赵国民说:“这事你们跟国强说过没有,他那个厂子也挺缺资金的。”

        钱满天问:“他在这吗?我听说他到县里来跑电,来了好几天了吧。”

        黄小凤说:“玉玲给我打过电话,可能回去了吧。”

        孙家权说:“别走题,还是说钱的事,国强满脑子是村里的事,思想还不够解放,这事最好先别让他知道。”

        钱满天说:“我找他是有别的事……”

        赵国民抓起一支香烟,放在鼻子下使劲闻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抽烟了,戒了大概有七八年了。可是,今天晚上闻着他们抽的烟怪香的,心里也发痒。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要复辟?

        孙家权举起打火机:“抽一支。”

        赵国民忍了又忍,看看手中的烟,是玉溪牌的。这是非常高档的香烟,一条烟好几百块,眼下,县里的头头都抽红塔山牌的,一百多一条,价钱也够可以的了。不过,大凡抽高档烟的,都不是自己花钱买的,如果自己花钱,他才舍不得呢。那玉溪烟是工商局长送的,这个局长是前不久提拔的,他送烟是感谢。赵国民当时说自己不抽烟用不着,人家说留着待客人用。没想到黄小凤拿这烟给孙家权钱满天抽。赵国民心里说黄小凤你就知道练气功啦,你知道这烟多少钱一盒……

        夜色很美,一轮圆月高高悬着,融融的月光透过脱去叶子的枝桠,尽情地涂抹在静静的路上。爆竹不时地从什么地方响一下两下,很响,偶尔还有带哨音的花窜上天空,叭地一下炸开,闪出五颜六色的光彩,慢慢地向下滑着,照亮了一片天地。

        赵国强和高秀红沿着街道的树影慢慢走。赵国强说你腿疼还是回去吧。高秀红摇摇头,说在床上躺得浑身疼,现在走走好多了。赵国强有点紧张地朝四下瞅瞅,街上很安静,只能看到一两对年轻男女搂着挎着匆匆地走。

        “你害怕了?怕让人看见?”高秀红扭脸问赵国强。

        “不,不是。我是看……这么晚了,你别着了凉。”赵国强支吾着。

        “病房里太热,味儿也不好闻,这多清凉,吸到肚子里都舒服。”高秀红深深吸口气。

        “是呢,现在吸口新鲜空气也怪不容易的啦。”赵国强随声附和。

        高秀红的心在怦怦跳,她真想把肚子里的话一下子都说给赵国强听。但她又不敢,她怕吓着国强,因为她知道国强是极善良的人。高秀红站在一棵树下说:“我们说说话吧。”

        赵国强说:“不是说了这么半天了吗。”

        高秀红说:“你说说,你是咋看我的?为啥总躲着我?”

        赵国强说:“这是哪的话呢。我看你这个人挺聪明能干。至于躲着你嘛,谈不上。我没有必要躲你,你也不跟我干架……”

        高秀红乐了:“你说我嫁到他们家幸福吗?”

        赵国强赶紧说:“我看挺幸福的,吃喝不愁。”

        高秀红眼睛紧紧盯着赵国强:“你骗我,你不说真话……难道,吃饱了喝足了就幸福?你真是这么想的吗?要是这样,你干啥不学孙二柱?还为全村的事忙这忙那……”

        赵国强说:“这个嘛,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我就是这受累的命,不干不行呀,大小进赶到这了。”

        高秀红轻轻抓住赵国强的手:“国强大哥,我想说句心里话,我在李家过得一点也不痛快。喜子那么个傻样,公公一天到晚不知道想啥,婆婆病病歪歪,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的。”

        赵国强的手有点触电的感觉。自打桂芝走了,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女人。然而,此时却忽然觉出身上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来回冲撞,冲撞得他浑身燥热。很久了,他的情感里没有了那种男人对女人的爱慕和呵护之情。或许,桂芝是属于那种过于温顺的女人,温顺得让你无法产生征服的愿望。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得到某种东西,千难万险得到手,就格外珍惜,很容易得到,即使十分贵重,心中反倒感觉轻了……

        面对这个极富挑战性的高秀红,赵国强心中不由地产生着一种强烈的欲望,这欲望使他的手从发自变得刚强有力,并含着难以抑制的要求,一使劲,他就把高秀红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高秀红渴望得到这种力量,她使劲地把国强的手拉到自己的心口,于是,赵国强就能感觉到对方的心在怦怦跳,还有那极富弹性的迷人之处……

        一片雪亮的车灯照来。刺得赵国强闭上了眼睛,不由地身子一抖,打了个激灵。他忽然明白过来,暗叫一声你咋做起了糊涂事呀!两只手猛地缩了回来。

        高秀红扬起脸:“你怎么啦?”

        赵国强轻轻地说:“秀红,让我们都冷静一点……刚才,我大概……”

        高秀红小声说:“你心里还是没有我。”

        赵国强说:“别总问这样的问题。秀红,我想送你一样礼物,不知道你喜欢啥?”

        高秀红轻轻地把头发向后捋捋:“我啥都不喜欢……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

        赵国强说:“这个容易,电够使了,厂子里的工作量就得增加,就需要更多的人,你也来吧。咱们共同使把劲,把三将的经济搞得更快些。你看人家南方的一些村子,搞得跟小城市一样了,咱也得朝那个方向走,走得慢,过些年咱就老了,就享受不着啦……”

        高秀红叹口气:“你真是一个怪人。”

        赵国强摇摇头:“我不是怪人,将来你就会知道了。我有时总爱想,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这一辈子,注定不会有太大的作为,可也不能稀里糊涂度过这一辈子。我得做点事。要做事,我想,就做对大伙有益的事。将来呀,咱们都老了,坐在村头大树下歇阴凉,或者坐墙根下晒太阳,听人家年轻人议论,说当年就是谁谁谁带着把咱三将的底子打好的,那滋味儿该有多好受。要是人家说,那些老爷子老太婆年轻时承是不咋着,没干啥正经事,把咱三将给耽误了,给坑了,那多挂火,还有啥脸面跟旁人说古论今呀……”

        高秀红说:“你还想得挺长远。”

        赵国强说:“你看看,咱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家家过得都那么有滋味儿,咋就不往长远里想呢。”

        高秀红的眼泪在夜光里闪着两点亮:“可是,我过得不是那么有滋味儿,你咋不为我想想……”

        赵国强说:“不要急,会好的。我想,你要是到厂里干活,心情会好的。”

        高秀红低下头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赵国强轻轻地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虽然这是张不陌生的面孔,但从来还没有这么近地看过。秀红脸上虽然也和农村的女人一样皮肤被风吹得有些粗糙,但她鼓鼓的鼻梁,水汪汪的大眼睛,弯弯的眉,却明显的是个俊美的坯子。若是心情舒畅的生活,这眉脸就该像水分充足的青苗绿草,越长越好。可借高秀红跟喜子过得怪不舒心,眼角的皱纹无情地出现,令人感到几分无奈。

        赵国强用自己的脸轻轻贴了一下高秀红的脸,小声说:“我们回去吧。”

        高秀红说:“真想再呆一会儿。”

        赵国强说:“我们慢慢溜达。”

        高秀红说:“先送你回旅馆。”

        赵国强说:“先送你回医院。”

        高秀红紧紧地挽着赵国强的胳膊,慢慢朝医院走。走到医院门前,高秀红猛地转身,朝旅馆那个方向走。赵国强知道她犯了倔劲,索性也不说啥,默默地随着她走。医院和旅馆都在同一条街上,相距不远。旅馆门前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在夜色里格外醒目。高秀红说:“那对灯笼,像办喜事的。”

        赵国强说:“像是戏里的。”

        高秀红说:“年轻真好,可惜我们……”

        赵国强说:“你不老,我们都不老,还有多少事等着咱们干呢。”

        高秀红说:“说话算数,回去我就去厂里干,干啥活都行,我吃得了苦。”

        赵国强说:“你是功臣,哪能让你干太累的活,得让你多动动脑筋。”

        高秀红说:“就怕这脑瓜筋不好使,耽误事,不如出力气省心。”

        赵国强说:“你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

        两只大红灯笼把四下照得红通通的,一步踏进去,互相看看,两个人的脸都像上了戏装,红扑扑,怪好看的。赵国强的心真是矛盾极了,只要不说话不停步,就对对成双地进到旅馆里了,往下会发生什么事,可以想象得出来。如果站住再把高秀红送回去,高秀红会咋反应呢?她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大无情无义呢……

        但赵国强还是把脚步放慢,再放慢。

        突然,赵国强觉得胳膊上轻了。高秀红把自己的胳膊抽回去,向后退退说:“你进去歇着吧。”

        赵国强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感谢高秀红这么通情达理。他毅然上前主动挽起秀红的胳膊,朝医院走去。夜色还是那么美好,静静的,不时有爆竹声响,还有彩花在空中怒放……

        钱满天找到旅馆里来,令赵国强吃了一惊。

        赵国强把高秀红送到医院,再返回旅馆,推开屋门一看,里面有个人在抽烟。由于这间房让赵国强给包了,所以,他扭头就要去找旅馆的老板,想问问是咋回事。不料屋里的人说:“进来了,咋又走呀?”

        赵国强听出说话的是钱满天,便笑了:“我还以为走差门了呢。”

        钱满天说:“一个人包一个房,想干啥呀,是不是我在这不方便。”

        赵国强说:“扯淡吧。包房不是怕遇见坏人嘛。”

        钱满天点头:“对对,有人专门在旅馆下手。宁愿多花钱,也不跟生人住一起,现在是安全第一。”

        赵国强暗暗庆幸刚才没把高秀红带回来。天下之大,却又常是无巧不成书,若让钱满天看见自己和高秀红在一起,那可如何解释呀。

        钱满天说:“这么晚了,你不在这歇着,上哪去了?”

        赵国强反问:“这么晚了,你从哪来?”

        钱满天眨眨眼说:“我从三将来,是专门找你的,我有一个想法,一直在我心里憋着,想跟你说,又怕你不信……”

        赵国强笑了:“啥大事,这么神秘。你把鲍老板引过去,有钱了,是不是想把我的果茶厂给吞并了。”

        钱满天一拍大腿站起来:“你刚才说是你的果茶厂,就说这个‘你的’。这个厂是你的吗?说实在的,国强,不,称你声兄弟,我今天就想问一句,你自己想不想发财?”

        赵国强不知满天肚子里装的什么药,他想想说:“要是实话实说,现在哪有不想发财的。不过,我看书上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不想发不义之财。”

        钱满天说:“说得对,歪门邪道是一点也不能沾,包括税收啦工商啦,也一分不欠,有能耐就得豁豁亮亮去挣钱。”

        赵国强说:“这些都挺重要,违法违纪的事不能干。你揭锅吧,说说咋去发财?”

        钱满天说:“我请你,到我那去干。咱们成立一个大公司,你当董事长,我当经理,反过来也行。”

        赵国强没想到钱满天会有这话。他想起前一阵村里议论纷纷,说自己和钱满天是明分暗和勾在一起。他立刻说:“咱们之间现在搞着竞争,你这时想拉我过去,是咋想的?”

        钱满天说:“你放心,我绝没有害你的意思。我琢磨再三,在三将,除了咱俩,旁人谁也挑不起大担子来。可现在呢,你完全是为旁人忙活,自己啥也得不着。我这头呢?你也知道,耍我光杆司令一个人,满地他们哥几个都不是干事的衙役,就一个好帮手玉玲,也跟我分道扬镳了。我一个人干着太费劲,你给大家拉套太吃亏。所以,我想,只要咱俩联起手,很快就能干出大名堂。”

        赵国强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觉出钱满天说自家的苦衷,那是实话。至于想跟自己合手干大名堂,有真话,但绝不会是钱满天全部的意思。本来,钱满天就是雄心勃勃的人,他常想的应该是他一个人干出大名堂,何必再拉上旁人呢!

        钱满天说:“你咋不说话呢?不相信我?别看上次为鲍老板的事,咱们闹了一场,可从那事上,我看出你的心胸。你是干大事业的人才,你看人家鲍老板,把自家的产业干得多大,要房产有房产,要厂子有厂子,过的神仙一样的生活……”

        赵国强说:“你想当神仙。”

        钱满天说:“神仙咱不当。但钱挣多了,该享受也得享受一点。要不咱受这么大累图啥……”

        赵国强说:“你最近思想又‘解放’不小呀,说说,是谁开导的你?”

        钱满天说:“人嘛,也有,魏大宝。我听他一讲,外面人过得好了去了,咱挣的这点钱,跟人家比就是九牛一毛,或者说就不是钱……”

        钱满天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能说。他要使尽全身解数说动赵国强,让赵国强归到自己的路上。他已经为这事想了好几天了,肚子里攒下不少话了,终于见到了赵国强,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这张嘴了。自打因为鲍老板投资一事闹了那么一场之后,虽然钱满天得了便宜,但他心里却愈发不安了。他总觉得赵国强如此大度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些什么。就好比做买卖中,那些小户为区区小利争得脸红脖子粗,小商贩为少给一两二两又是改秤杆又是抠秤砣。可做大生意的,人家才不跟这些人一般见识呢。人家胸有成竹,表面上退,暗地里早有安排,一旦亮出真牌来,旁人立马就傻了眼。钱满天发现,自己这位亲小舅子,这些年没白当干部,他见长进,没把精力放在吃喝打麻将上,他净琢磨干大事,果茶厂一下子就建成高标准的,就说明了他的能力。钱满天因此多方留神赵国强的举动,听说他带人到县里来跑电的事,钱满天不能不慌神。如果电力充足,村里的果茶厂全部投产,毫无疑问,受到最大冲击的肯定是自己,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钱满天觉得绝不能轻视了村里的举动,与其使点损招儿让国强弄不来电,不如想法子把赵国强从村里拉出来。几天前,魏大宝从南边过来,吃饭时钱满天说了自己的想法,魏大宝很赞同,并说先用好处把赵国强拉出来。那边垮了,赵国强也就没了依靠,他也就得听这边的摆布了。钱满天说那可是我的亲小舅子,我有点下不了手。魏大宝说如果是亲戚,他穷了你可以帮他,可在生意场上,亲爹也不成。钱满天认为有道理,就暗下了决心,要找国强谈谈。正巧有东北朋友高息揽储的事,钱满天想起那天把大连襟伤了,眼下自己把好处得了,就没有必要再结怨,毕竟孙家权是镇领导,既便镇里穷,也是个惹着不如敬着的神儿,还是和为贵。再者说,高息揽储有风险,万一本回不来咋办?与其一个人担风险,不如一帮人共同担。把孙家权呀赵国民呀都拉进来,好了自己不吃亏,还给大家办点好事,坏了有人跟着着急,总比自己一个人着急强……

        这就是钱满天匆匆跟孙家权来县里的本意。但找赵国强这事,钱满天没跟孙家权露出半句。从赵国民那出来,钱满天就找个借口与孙家权分了手。钱满天顺着大街挨个旅店找,一找就找着了,跟服务小姐说我们是亲戚,人家还就把门给开了。钱满天又掏钱让店老板给买些吃的,自然是多给着,老板赶紧打发人去买些熟食,又到灶间捅开炉子炒两个热菜。一会儿就给端了过来。

        凉菜是一只烧鸡,热菜是木须向和溜肚片,酒是二锅头,北京产的。双人房间里只有一张小桌,好在菜也不多,老板让人放下后,说二位吃着,就走了。

        赵国强说:“深更半夜了,又喝啥酒呀,我想睡觉。”

        钱满天笑道:“深更半夜,咱俩在这喝点酒,多有意思。我刚才说的事,你也不要立刻回答。咱哥俩好久没在一块唠了,今天唠唠。”

        钱满天倒酒,撕鸡,递给国强一个鸡大腿,然后用餐巾纸把手擦净说:“吃着喝着,咱来个一醉方休。”

        赵国强说:“犯不上喝那么多,少喝点就行啦。”

        俩人端起装酒的茶杯,互相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钱满天说:“一晃咱们都小五十了,这辈子呀,可真不容易。想当初,我这样的人,根本也没敢想干出啥名堂来,挣出口饭钱来,就知足了。那么一大家子人,我是老大,爹老了,我得担起责任来。不干不行呀。你跟我不一样,你上面有哥有姐,你用不着操那么大心。”

        赵国强说:“要想不操心还不容易,一天三个饱一个倒。可那有啥意思,那不和圈里的猪一个样了吗。人,不是牲口,人得活得有个精神头,有个追求,那活着才有意思……喝……”

        钱满天举杯:“喝……你说,你想追求个啥?全世界无产者得解放?哈哈……”

        赵国强放下杯:“你,你笑啥,你以为那话好笑?拉倒吧你!无产者得解放,那是世界大同,早晚得走到那一步。现在咱们还是初级阶段,咱主要精力就是发展生产力,就是朝着那个目标使劲呢。”

        钱满天问:“你这些道理都是跟谁学的?”

        赵国强说:“你呀,这些年脑子里除了挣钱就啥也不想了,那不行!你得学你的恩人的书,你就明白了。”

        钱满天睁大眼:“我的恩人?”

        赵国强说:“邓小平呀!你敢说他不是你的恩人。没了他,就你家的成分,你还想翻过身来?还想跟贫下中农平起平坐?还想搞厂子?你跟着搞阶级斗争,等着挨斗去吧!”

        赵国强说得激动了,手中的酒杯不停地在半空中来回晃。这是他最得意的一番话,他认为这话能“治”住钱满天的自大,使这位钱老大头脑清醒一些。

        钱满天确实被狠狠地触动了一下。人家赵国强说的是事实,道理是不言而喻的。可惜的是,这几年很少看书看报,就是看电视,也看不上新闻联播,播新闻那个时候,不是忙得顾不上吃饭,在厂里查这看那,要不就是陪谁喝酒谈生意呢。看来,往后还真得注意点学习。

        钱满天使劲想,想起来一点:“邓小平好像讲过,社会主义就是发展生产力,没错吧,我使劲办厂子,挣钱,也是发展生产力,没有错吧?”

        赵国强点点头:“不过,人家还有话呢,还要消除两极分化,共同富裕呢。”

        钱满天张大嘴:“啥时这么说过?”

        赵国强说:“那没错,去南方时说的嘛,我记得清清楚楚……要不然,我也不知道咋干……”

        钱满天说:“你是听了他的话,才这么干的……”

        赵国强举起酒杯又晃了晃:“你敢说人家说得不对?人家说的要是不对,咱国家能整成这样。咱们都得好好学习,不能啥也不想,就知道挣钱,那跟路边上的‘鸡’还有啥区别?无非是她挣得少,你挣得多……”

        钱满天不爱听:“你……你净鸡巴胡扯,我咋跟‘鸡’一样啦!就你明白,学过理论,回头我也学,绝不比你差。你知道我上学时,功课多好。”

        赵国强酒喝多了:“多好,也是那,那个德性,钱一多,就忘,忘了吃几碗干饭啦……嗨,不是我笑话你,咱们其实都是一个熊样,不过,我比你强,你信不?”

        钱满天舌头也不好使了:“我,我,我不信。你强哪去啦!你那个厂子,没有电,再这么撂下去,就完,完蛋啦!”

        赵国强说:“你,你也别美!你也不了解信息,果茶,都,都要出危机啦,你还傻巴呵呵地扩大生产呀,到,到时候看你往哪销。”

        钱满天嘿嘿笑:“你,你吃不上葡萄,就,就说葡萄酸。你没电,又没钱扩大,鲍老板不跟你联合,你,你想往外销,拿鸡巴啥销,销鸡巴毛呀……哈哈哈……”

        赵国强叭地摔了杯子:“你,你才销鸡巴毛!你瞅着,早晚有一天……”

        钱满天咣地把杯子扔到墙上:“早晚有一天咋着?你,你能灭了我?我不信!”

        赵国强说:“我,我灭你干啥!我是说,你得服我说的这,这,这个理儿。自,自己富了,还想着旁人,大家都富,才好。”

        钱满天说:“我他妈的才不管呢!别人富不起来,是,是他自己熊,跟我有啥关系!我,我管得着吗!”

        赵国强哗啦把桌子就掀了:“你,你找我来,是,是成心跟我干架的,我,我不跟你说啦,你走!”

        钱满天说:“我,我就不走!这是旅馆,谁有钱都能住!我住最好的房间!我有钱!”

        旅馆老板推开门喊:“二位,二位,怎么喝得好好的干起来啦!”

        赵国强说:“我,我们没事,我们唠嗑呢。”

        老板笑了:“有你们这么唠嗑的吗?都像这么唠,我这就得关门了。”

        门外忽然进来个人,是黄小凤,她瞅瞅眼前这情景,愣了愣说:“你们喝多啦,快别闹啦。”

        赵国强说:“您,您来干啥?”

        黄小凤说:“我找他。”她看看钱满天,摇摇头说,“算啦,回头再说吧。”

        钱满天充好汉:“我,我没事。您是不是说存,存钱……”

        黄小凤赶紧摆手,钱满天明白了,俩人出去了。赵国强在屋里说:“搞啥勾当,瞒着我!瞒人,没好事!”

        在大门口,让凉风一吹,钱满天猛地打个激灵,脑袋清醒了:“对不起呀,刚才喝多了,您说吧。”

        黄小凤看看四下说:“存钱的时候,给我单独存一份。”

        钱满天点点头:“明白。”

        夜空上有许多星星,眨着眼睛看世间的事,彼此好像还说啥。说啥?说瞧他们人间的事,怪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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