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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

        ——此格言见于20世纪70年代美国大兵行囊里的火柴盒封面。

        卞容大是卞容大的名字。

        卞容大的名字是他父亲的得意之作,他父亲是新华书店的售货员,人称卞师傅。卞容大自从进入小学,其姓名就屡屡遭受师生的嘲笑。同学们为他取绰号,“小便”,“大便”,“小辫子(女孩子)”,等等。有三位任课老师,在用花名册点名的时候,把卞容大念成“卞———容大”,或者“卞容———大”,他们拖长嘲弄的声调,脸上浮现着不解的表情。这是三位年轻的贫宣队教师,在学校很红,是从最艰苦最偏僻的农村选拔出来,掺沙子到大城市的教育战线,作为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管理学校的,只要他们的经验认同不了的东西,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有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封建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嫌疑。卞容大因为自己不合主流的名字,加上他瘦小的身体,在小学阶段就无法振作。卞容大曾经斗胆对父亲提出过一次要求,希望自己改一个名字,与大多数同学一样,比如:建国,爱国,向东,爱东,文革,革命,强强,钢钢,诸如此类,以适应时代潮流。

        卞师傅轻蔑地说:“放屁!”

        卞容大还在嗫嚅,卞师傅一扇巴掌横扫了过来。卞容大猝不及防地被打倒在地,他不敢流泪与忧伤,赶紧爬起来,找到离他最近的墙壁,以背贴墙,立正站好,两眼平视前方,直到父亲认为他受够了惩罚———这是父亲教育儿子的惯常做法。卞容大立刻明白:从此他再也不能就名字的问题给父亲添麻烦。卞容大的母亲早逝,卞师傅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儿子,一切都是异常地艰辛。因此,卞师傅一定要把他的儿子培养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在卞师傅看来,标准就是:积极向上,建功立业;成绩优异,口才雄辩;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睡如弓;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流血流汗不流泪。卞师傅在新华书店工作一辈子的最大收获,就是从书山书海里摘录了三大本人生警句格言座右铭,他非常敬畏这些智慧的结晶,他才不会肤浅地随波逐流。

        卞容大13岁的那一年,做了这么一件事情:他烫伤了自己的左手掌心。在父亲出差外地的一个深夜里,卞容大躲进集贤巷深处的一座废旧仓库,点燃了一大把蜡烛。他用右手擎着燃烧的蜡烛,摊开左手,将滚烫的烛泪,浇在自己掌心里。卞容大听见自己的牙关错得咔咔响,剧烈的疼痛使他头昏眼花,心跳紊乱,直至他最后双手发抖,蜡烛散落一地。值得骄傲的是,卞容大没有呻吟,没有叫喊,成功地保持了高贵的沉默。卞容大学习过一篇描写江姐的课文,他很喜欢。中共党员江姐,是一个高雅体面的少妇,穿一种叫做阴丹士林蓝的旗袍,外罩洁白的绒线外套,脖子上垂挂红色的长围巾。当江姐沦为国民党的囚徒之后,行刑手把长长的竹签削尖,一支一支钉进她的手指头,用这种酷刑逼迫她屈服招供。而这位穿旗袍的少妇,没有流泪,没有哀叫,却冷笑着,举起自己血淋淋的双手,主动地把竹签朝墙壁上撞了过去。瞧瞧,让你们瞧瞧吧,什么是高贵的沉默!卞容大在烫伤自己手掌的过程中,领悟了什么叫做高贵的沉默,从此,卞容大找到了武器。面对所有的嘲笑欺辱包括父亲蛮横的惩罚,卞容大都会凭借自己的左手,用高贵的沉默抵挡一切。在关键的时刻,卞容大只须将他的左手攥紧成拳,便可以绝对地不吭一声。藏在他左手掌心里的那块疤痕,会浮现在他眼前,召唤他领引他,给他自信与骄傲。

        长大之后,卞容大还是名叫卞容大。他身材单薄,不笑,不爱说话,左手常常握成拳头。

        在2001年的7 月份之前,卞容大根据自谦的美德原则,对于自己的评价是:他的各种角色都还扮演得不错

        在2001年的7 月份之前,卞容大的社会角色是:玻璃吹制协会的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10岁男孩卞浩瀚的父亲;他父亲卞师傅的儿子;他那患畸形肥胖症的妹妹的兄长;他妻子黄新蕾的丈夫;他岳母陈阿姨的女婿———这种关系本来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他岳母陈阿姨在他生活中的非常作用使得他们的关系不可忽略。和许多男人一样,除了自己的表面角色之外,卞容大对于自己还有一种暗暗的判断与把握,那便是:一个智商和情商都还不错的男人,一个不甘平庸且小有成就的男人,一个胸有正气敢于负责的男人,一个颇有写作才气的男人,一个对女性有一定魅力的男人。当然,同时他也是一个运气不太好的男人,一个壮志难酬的男人,一个没有足够经济力量和精神力量来回报红颜知己的男人———生活中的遗憾当然很多,但是整体状况看上去还可以,且算三七开吧。只有身材的瘦小单薄,是卞容大永远无法改变的现状。幸好社会的文明程度在逐渐提高,现在的许多年轻女性,其观点就很鼓舞人。在办公室的热烈争论中,汪琪扬起她那一波旋动的额发,认真地宣称:男性的身材与男子汉气魄完全是两码事,动物界雄性动物的体格大多比雌性动物矮小,雄性动物相对瘦小的体格会使他们更加精悍,更加灵活机动,以便他们更富于追逐,掠夺,攻击和交配。

        追逐!掠夺!攻击和交配!多么富有动感的语言。汪琪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子!

        在此之前,卞容大根据自谦的美德原则,对于自己的评价是:他的角色都还扮演得不错。他不评价很好,只评价不错。全家人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衣食住行条件,在这个城市的人群中,中等偏上。从宏观的角度来说,他的这一辈子,要比他父辈好;儿子的这一辈子,一定会比他的好。而这种“好”的形势,与卞容大个人的勤奋与努力是分不开的。他勤奋了,他努力了,他问心无愧。这就是在此之前,卞容大的状态。

        卞容大崇尚沉默。卞容大还不仅仅是沉默寡言,沉默寡言有一点消极,卞容大拥有的是一种积极的沉默。卞容大胸有成竹地沉默着,表情看上去有点像战胜了牙痛之后的神态。他以他特有的沉默神态,专心地搬出自行车,专心地骑上去,专心地绕过路上的小狗和石子,安静地穿行在他居住的生活小区与玻璃吹制协会之间,穿行在他的小家庭与父亲的家庭之间,穿行在他的小家庭与岳母的家庭之间,穿行在他的小家庭与孩子的学校之间,穿行在他的小家庭与朋友、同事、老同学等各种社会关系之间。卞容大每天早晨都穿戴整齐,按时出门,风雨无阻。有活动和场合的时候,他穿西装打领带,骑自行车之前把自行车的钢圈擦一遍,将领带仔细掖好。如果在活动和场合中分发了礼品,无论大小,卞容大一定会把它们带回家。他进门就把礼品往靠近黄新蕾的地方一扔。他的动作看起来是那么漫不经心,然而黄新蕾总是及时地得到了提醒。她瞥他一眼,和颜悦色。卞容大就可以往沙发上一靠,双腿架上茶几,脸上挂满疲惫。黄新蕾很快就会给他端过茶杯,或者,让儿子给他端过茶杯。

        这就是在此之前,卞容大的状态。所以,在此之前,应该说卞容大的生活还算不错。只是,在有的时候,没有任何预感的,一种莫名的恐慌就阵阵袭来,卞容大会因此突然地心慌意乱。但是,当他认真去琢磨的时候,却又什么都琢磨不到了。

        2001年7 月底的一天,卞容大下班很晚,天黑的时候,才刚刚到家。他把自行车放进车棚,转身走进林阴小路。就在通向他们那幢楼房的林荫小路上,卞容大被人绊倒了。几个男人迅猛地扑倒卞容大,把他口脸朝地地摁在地上,那种粉末状尘土的味道冲进了卞容大的鼻孔,卞容大连接打了几个无法克制的喷嚏。一个男人极不耐烦地咒骂了他的喷嚏,然后伏在他的耳边,凶狠而清晰地说:“要么还钱阿迪娜,要么卸掉一只胳膊,随便你挑!”

        卞容大倒是要请教请教纪委:严名家坑蒙拐骗,巧立名目挥霍公款,到述职的时候这些还变成了他的辉煌政绩,对这种现象,对这种干部,纪委到底了解不了解.

        翌日,在玻璃吹制协会的党组书记办公室里,党组书记严名家哈哈大笑了。他首先惊讶地问了一句:“是吗?”紧接着,他就哈哈大笑了。笑毕,严名家说:“个狗日的!现在还真的有黑社会呢!还真的这么惊险呢!”严名家兴奋起来,说:“我他妈的什么都遇到过,还就是没有遇到过黑社会。那好,咱就会会他们吧。”严名家盯了卞容大一刻,抓起了电话,说:“报警。”

        卞容大扣下了电话叉簧。报警的结果很可能导致卞容大的一条胳膊迅速落地。卞容大认为,严名家首先不应该这么大笑,其次不应该说那么多无知小青年似的废话,再次不应该草率地决定报警。作为单位的主要领导干部,严名家的做法实在欠妥,太缺乏领导风范,太不懂得爱护自己的职工,况且卞容大不是一般的职工,是这个单位的秘书长和办公室主任,是玻璃吹制协会的创始人之一,是阿迪娜公司那笔两万元款子的经手人!严名家应该做的是立刻还钱。严名家又笑了,这次是干笑,并且说:“那不可能!我们现在没有这笔钱。”

        卞容大说:“没有钱也得还!”

        严名家说:“啊嗨!就凭你今天早上一来就给我编故事?就凭你是我手下的办公室主任?我党组还有没有一个领导权?还要不要一个民主集中制?”

        卞容大再崇尚沉默,也有无法沉默的时候。他用他的左手,那只带疤痕的左手掌心,狠狠拍击了严名家的办公桌。卞容大说:“听着,今天你要是不把阿迪娜的钱还回去,出了这个办公室的门,我就直接奔纪委!”

        严名家用小痞子的无赖口吻说:“行啊,去举报吧,我好害怕啊!”

        卞容大转身出去了。卞容大当然直接去了市纪委。卞容大绝对不会轻易动怒,可是一旦动怒,他是势不可挡的。卞容大也明白,以举办活动的名义消费两万块钱的款子,与那些贪污挪用成千万上亿万的款子相比,的确太算不上事情。可是问题的实质并不在这两万块钱上面,在于我们党的基层干部,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他们在如何敷衍工作?党纪国法,道德良心,对他们还有没有一点约束?卞容大倒是要请教请教纪委:严名家坑蒙拐骗,巧立名目挥霍公款,到述职的时候这些还变成了他的辉煌政绩,对这种现象,对这种干部,纪委到底了解不了解?像严名家这种干部,已经完全丧失了责任感和事业心,纪委到底明白不明白?

        试举这一次的例子吧:今年的“七。一”,严名家要求卞容大操办一场隆重的庆祝党的生日的活动。关键的是要按照“隆重”两个字去搞。于是,卞容大动用了他所有的社会关系,做了一系列的工作,在他的一个老同学的配合之下,好不容易说动了法国阿迪娜水晶饰品公司。本来,两家联合举行一个庆祝“七·一”座谈会就行了,阿迪娜提供一个场所,一顿会议午餐,一点纪念品,就行了。严名家说:不成!严名家说:资本家有的是钱,得让他们出血!严名家亲自动手,拟定了座谈会的方案。严名家的方案是这样的:会期两整天。会议内容:市委领导讲话,中法双方领导讲话,党员代表发言,预备党员代表、群众代表发言,新党员宣誓。自由座谈。联谊活动。以多样化的形式歌颂党的丰功伟绩。以多样化的形式宣传阿迪娜的企业形象及其产品。玻璃吹制协会承诺:该新闻由市电视台采访和播出,须出现法方主要领导人正面形象,播出时间不短于两分钟。晨报、午报和晚报当日均有滚动新闻,新闻稿由中方撰写,须正面提及法方公司与产品名称,加上溢美之词。经费预算:五万元整。玻璃吹制协会承担三万,阿迪娜承担两万。玻璃吹制协会提供会议形式,会议内容,邀请市委(保证至少有一位市委常委出席)市政府五大班子领导,各界知名人士,接洽与接待新闻媒体;阿迪娜承担由会议所发生的餐饮、娱乐和礼品之经费。

        如此高档次的阵容和如此宏大的宣传攻势,只须花费两万人民币,阿迪娜公司一看就窃喜,立刻同意了这个方案。

        卞容大也明白,以举办活动的名义消费两万块钱的款子,与那些贪污挪用成千万上亿万的款子相比,的确太算不上事情。可是问题的实质并不在这两万块钱上面,在于我们党的基层干部,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他们在如何敷衍工作?党纪国法,道德良心,对他们还有没有一点约束?卞容大倒是要请教请教纪委:严名家坑蒙拐骗,巧立名目挥霍公款,到述职的时候这些还变成了他的辉煌政绩。对这种现象,对这种干部,纪委到底了解不了解?像严名家这种干部,已经完全丧失了责任感和事业心,纪委到底明白不明白?

        试举这一次的例子吧:今年的七一,严名家要求卞容大操办一场隆重的庆祝党的生日的活动。关键的是要按照“隆重”两个字去搞。于是,卞容大动用了他所有的社会关系,做了一系列的工作,在他的一个老同学的配合之下,好不容易说动了法国阿迪娜水晶饰品公司。本来,两家联合举行一个庆祝七一座谈会就行了,阿迪娜提供一个场所,一顿会议午餐,一点纪念品,就行了。严名家说:不成!严名家说:资本家有的是钱,得让他们出血!严名家亲自动手,拟定了座谈会的方案。严名家的方案是这样的:会期两整天。会议内容:市委领导讲话,中法双方领导讲话,党员代表发言,预备党员代表、群众代表发言,新党员宣誓。自由座谈。联谊活动。以多样化的形式歌颂党的丰功伟绩。以多样化的形式宣传阿迪娜的企业形象及其产品。玻璃吹制协会承诺:该新闻由市电视台采访和播出,须出现法方主要领导人正面形象,播出时间不短于两分钟。晨报、午报和晚报当日均有滚动新闻,新闻稿由中方撰写,须正面提及法方公司与产品名称,加上溢美之词。经费预算:五万元整。玻璃吹制协会承担三万,阿迪娜承担两万。玻璃吹制协会提供会议形式,会议内容,邀请市委(保证至少有一位市委常委出席)市政府五大班子领导、各界知名人士、接洽与接待新闻媒体;阿迪娜承担由会议所发生的餐饮、娱乐和礼品之经费。

        如此高档次的阵容和如此宏大的宣传攻势,只须花费两万人民币,阿迪娜公司一看就窍喜,立刻同意了这个方案。卞容大与他的老同学各自代表所在单位,签订了合作协议,阿迪娜的两万元人民币,迫不及待就打入了玻璃吹制协会的账户。卞容大本来是不愿意代表单位签字的,因为他知道他们请不到市委常委,也无法使几家报社有滚动新闻,无奈严名家命令他去签字,并拍胸脯说,请人和疏通媒体,那是他的事情。然而,七一前夕,万事具备,严名家突然宣布党组集体研究决定,采纳更有创意的方案:玻璃吹制协会要借庆祝七一的东风,重走革命路!原来,严名家已经又与洪湖“浪打浪”绿色食品公司所属的洪湖度假村,签订了共同庆祝七一活动的协议。七一那天,严名家带了玻璃吹制协会的一干人马,直奔洪湖“浪打浪”度假村。

        卞容大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在武汉工作了近二十年,也调动过几个单位,因此纪委也是有人认识卞容大的。熟人过来,拍拍他的肩头,笑了笑。他们司空见惯不以为然的态度,让卞容大感到了惶悚,他忽然意识到,别人会不会认为他太幼稚和太冲动了?接待他的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地说:哪里哪里。一会儿,熟人又过来拍拍他的肩,与他闲聊了几句。人问:你去了洪湖吗?卞容大说:去了。人问:采红菱了吗?卞容大说:采了。打野鸭了?打了。吃全鱼宴了?吃了。篝火晚会呢?也在。卞容大又赶紧补充:我没有去泡脚!也没有打牌!熟人又笑了,又拍拍他的肩,走开了。熟人的三次拍肩和三次内容不同的笑,一下子就让卞容大感觉到了自己的没趣,好像他的举报,是那么琐碎和无聊,并且,他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卞容大是不应该去洪湖的,可是作为办公室主任,安排活动是他的职责,他不去怎么行?再说,不去他怎么了解情况?怎么举报?卞容大握了握他的左手,不再说话了。他低下眼睛,飞快地浏览了举报记录,无可奈何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不过,卞容大并不后悔。卞容大说到纪委举报,就肯定要去纪委举报。男人说话要算话,开弓没有回头箭。吃吃喝喝就不说了,诓骗外资企业的两万块钱,无论如何都是党纪所不容的。尽管严名家表面不在乎,可他还是很快就把钱还了。严名家的迅速还钱就是卞容大的初步胜利。彻底的胜利,当然应该是严名家的下台。用卞师傅的话说:像严名家这种贪官应该及早下台,像卞容大这样有责任感有事业心的干部,应该及早提拔。卞容大对父亲的说法直皱眉头。卞容大举报严名家,真的没有个人动机。父亲对于他举报行为的简单理解,倒是提醒了卞容大,他着急了,他怕人家误会他有个人目的。那天的举报,是被严名家激出来的,事后想来,卞容大的确是过于简单了。他必须找个机会向纪委方面好好解释一番。现在时间从容了,卞容大对自己要解释的一番话,进行了反复斟酌,打了腹稿,私下还练习了几次。之后,卞容大就开始急切地等待着纪委来人———他们至少得来调查调查吧?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卞容大却等来了另外的一群人。这些人来自于市委组织部门、民政局、国有资产管理局、编制办公室、市再就业服务中心、单位所属的街道派出所,等等五花八门的单位,还有一些企业:某某玻璃制品厂、某某工艺品公司等等。尽管卞容大不知道来人是干什么的,但还是应党组要求,召集了玻璃吹制协会全体职工,参加重要会议。会议气氛显得神秘又紧张。人们的讲话听上去有一点云遮雾罩。总之大体上都是在赞颂改革开放。最后,一位秃顶的温和的苦相的干部,满含歉意地宣布了玻璃吹制协会的解散。

        严名家以一种毫不知情的懵懂模样坐着,目光淡漠,不看任何人。他的去向是调动,调到科协去了,看来他没有受到什么损害。可爱的汪琪好像也没有受到损害,她被现代玻璃工艺公司接收了。凡在三十五岁以下,具有大学本科文凭,身体健康,专业工作能力较强,在本市已经拥有住房的职工,都有相关企业接受。四十岁以上的老弱病残,全部被买断。卞容大成为了被买断的广大职工中的一员。好在卞容大是正科的级别,买断价格高于普通职工,普通职工每年八百元,正科级每年一千两百元,卞容大工龄十九年,便有一次性买断费两万两千八百元。与此同时,卞容大的人事档案被放入市再就业服务中心。从今往后,卞容大再也不用风雨无阻地按时上下班,再也不用与严名家拍桌子打椅子,更无须等待纪委来人了。

        玻璃吹制协会解散的时候,离卞容大四十一周岁的生日只差四天。

        四天来,卞容大声色不动,依旧穿戴整齐,依旧按时出门,与上班的作息时间一模一样。头两天,他去了江边,看水。他去的是长江二桥往下,很遥远的江边,那里是沙场,一堆一堆黄沙,寂寞地等待着运输。荒草,江鸥,被吹残的蒲公英,断线的风筝酷似失事的飞机,一头扎在荒滩里,令人为之动容。卞容大没有想什么。他在沙滩上随意地坐卧,是休闲的姿态。他是在休息。索性来了一个大结局,卞容大心里反倒没有恐慌的感觉,只是有一点不习惯,一片空旷。第三天,卞容大不去江边了。他买了一顶棒球帽,压低帽檐戴着,悄悄溜进了再就业服务中心和人才市场。这里的人太多了。大厅里聚集了一股浓烈的人体臭味。所有的人都不管不顾地说话,闹得谁都不可能听清楚别人在说什么,卞容大转了一圈就退出来了。第四天,卞容大悄无声息地度过了他四十一岁的生日。

        就这么笼统地说悄无声息,显然不够严谨。在家里,卞容大本来就不过生日。黄新蕾只记他们儿子的生日。所谓的悄无声息,是相对玻璃吹制协会来说的。作为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的卞容大,他在玻璃吹制协会创建之初,被首任党组书记那热气腾腾的集体主义精神所感染,灵机一动,开创了一条温暖的规则:工会专人负责将职工们的生日登记注册,然后在某职工生日的这一天,送一盒生日蛋糕和一束鲜花以示祝贺。因为有单位惦记着,你是无法忘记自己生日的。许多忽略了自己生日的人,在这一天上班之后,都会被单位的祝贺弄得又惊又喜。午休的办公室。一片欢声笑语,寿星切开蛋糕,大家高唱生日歌,同时纷纷抢着吃,闹得满脸都是奶油。好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卞容大是一个有能力的男人,就算单位悄无声息了,卞容大还是可以找到自己的庆祝方式。

        这一天,卞容大来到了市内最大的家乐福超市。这是法国人在世界各地开的连锁超级市场,这里货架林立,顾客如云,还有各种现场展示和推销活动。

        不幸的是,卞容大生日的快乐,最后遭到了超市里的清洁女工的破坏。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卞容大都要准备离开了,清洁女工过来,停留在卞容大面前了。她弯下身体,肮脏的白色工作服领口里露出部分乳胸。她悄声地问卞容大:“大哥,想不想玩?”

        卞容大非常意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问:“玩?玩什么?”

        清洁女工调戏地说:“你———”她强调,“想玩什么?”

        卞容大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艳遇。他的血液冲上了头面,手脚无处安放。他飞快地四周看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

        清洁女工以为卞容大担心安全问题,她保证道:“在我家里,绝对安全。很便宜的,两块钱一次,就算交个朋友。要是好,下次再来。”

        两块就是二十块,这是武汉人民的货币价值。二十块钱一次很便宜吗?卞容大忽然想起了洪湖,他们单位的男性们在度假村的夜晚胡乱吹牛,说武汉的消费水平真是太低了,火车站广场上的野鸡,五毛钱就能玩一次。卞容大并不是真的在比较价格,只是一种乱糟糟的触类旁通的联想。实际上的卞容大,汗毛竖了起来,全身的皮肤一阵紧似一阵,汗珠子从两鬓的太阳穴迸流出来,难以置信地流淌在脸颊两边。

        清洁女工却具有非凡的洞察力,捕捉到了卞容大对于价格的比较。她说:“咳,大家都爽快一点好不好?一块五,不能再优惠了,真的很便宜了!我的大哥呀,玩了你就知道了。”

        卞容大害羞了。他又害羞又悲愤。难道他像一个色迷迷的嫖客吗?像一个可以与这种廉价的毫无廉耻的野鸡苟合的男人吗?可是如果他不像,她为什么来勾搭他呢?卞容大的心都碎了。

        卞容大坚决地闭上了眼睛,把脑袋用力一别,说:“请你走开!”

        然而,清洁女工没有轻易走开,她比他还要屈辱和悲愤。清洁女工站直了身体,扣紧了领口的纽扣,拿拖把使劲打了几下卞容大的脚,说道:“你妈个苕,你不想玩,在这里坐一天干什么?盯着我看一天干什么?一个男将,连玩都不会了?真是够鸡巴呛!滚吧,少呆在这里害我!”

        卞容大诧异得张口结舌!一个野鸡,居然还敢打他和骂他!清洁女工见卞容大还待着不走,立刻上来,扫荡了他的桌面,将他吃剩的残渣余孽,一股脑扫进了垃圾撮,然后正气凛然地大声说:“告诉你啊同志,这里是超市的休息处,是为购物的顾客提供休息的,不是酒吧和茶馆,可以一坐一天。你要知道许多超市是不设休息处的,这是家乐福为中国顾客提供的特别优惠。请自觉一点,别占这点小便宜。现在有些中国人,素质真低,真让人替你们害臊。走吧走吧。”

        四周顾客的目光,闻声投向卞容大。身穿制服的年轻保安,也梭巡过来了。还有什么道理好讲的呢?卞容大赶紧起身,落荒而逃。

        在回家的路上,卞容大耿耿于怀地一再重温自己受辱的过程,慢慢地从打击中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清洁女工比他聪明多了。当她驱逐卞容大的时候,似乎多余地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不,她不多余。那番话就是她的护身符,她把卞容大报警的机会都消灭了。假如卞容大真的报警,肯定就会被人当成卞容大对于她恪尽职守的不满和报复。这是一个清洁女工兼野鸡的生存智慧。这种生存智慧令卞容大自叹弗如,感慨万千,成了卞容大四十一岁生日这天收到的最好礼物。

        第五天,卞容大决定不再装模作样地继续上班。一个野鸡,面对现实都能够头脑清醒,敢于随机应变,卞容大还不能够吗?失业就是失业了。事情迟早都会败露的。卞容大应该在事情败露之前,抓紧时间认清现实,认清自己,认清他的整个人生———他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他将要做什么?他应该怎么做?现在,卞容大必须重新审视和思考。其实,一个男人,暂时失去工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男人对于自己应该有一个最起码的要求,这就是:清醒地活着和清醒地死去。对了!这么想就对头了!

        第五天的清早,在黄新蕾看来,她的丈夫卞容大生病了。卞容大脸色蜡黄,头发杂乱,形容憔悴,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提着裤子,从卫生间出来,踉踉跄跄,好像随时随地都有被自己裤裆绊倒的危险。宽大的睡衣,不知是因为布料日渐陈旧松垮,还是因为卞容大日渐干瘦,显得是那么飘零和稀疏,卞容大活像一个木制的衣架。

        黄新蕾在上班之前问丈夫:“要去医院吗?”卞容大说:“不要。”“要我给你们单位打电话请病假吗?”“不要。”“如果你不及时打电话,严名家又要来找你了。”

        “笑话。谁离开谁地球不照样转。”“你怎么哪?”“我肚子吃坏了。”“我还以为你脑子坏了呢,说话这么冲。”卞容大朝黄新蕾举了举双手,表示投降。黄新蕾的例假快来了,眼睑浮肿着,下巴上爆出一粒红豆豆。她这几天脾气急躁,粗声大气,不由自主地找人吵架。这就是女人。可怜的女人,一点幽默感都不懂。卞容大不回嘴了。作为不用来例假的男人,卞容大觉得自己怎么忍让女人都不过分。毕竟,男人受脑子支配,女人受子宫支配。对不起,卞容大丝毫没有轻视黄新蕾的意思,他只是描述黄新蕾的客观生理现象,同时有一种更加清醒的自责:他是男人啊!作为一个男人,以前他以为自己完全懂事了,其实没有;以为自己完全动脑子了,其实也没有。以前的卞容大,真是很有一点自以为是和荒诞可笑。一切都不在把握中,却还以为一切都在把握中。现在这个世界,你能够把握什么呢?想到这里,卞容大感到胸脯里头一阵难受,他心跳紊乱了。卞容

        大拍着他薄薄的胸壁,镇定自己。可喜的是,现在他知道这恐慌来自于哪里了。卞容大提着裤子,回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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