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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薛峰)

        我和小芳在我们相会的老地方分手后,没回学校,径直向岳志明家赶去。我现在要马不停蹄地为我和小芳留在这座城市而奔波。忙碌,紧张,快速,在混乱中盯住目标大踏步前进,这就是大城市生活的节奏。以前我极不适应这种生活,现在可以说基本上适应了。记得刚开始上大街,我从来不敢骑自行车。就是步行,不是撞了别人,就是让别人把自己的鞋后跟踩掉了。过十字路口的斑马线,紧张得就像贼娃子一样。

        现在我骑自行车奔驰在大街人行道的人流里,轻松而自在,就像组成这条生活长河里的一个自然的波浪那样运行。在通过诸如东门滩这样的自由市场的人海时,我的自行车也能像鱼在水里那般穿行。来到通向省委的那条宽阔的大道上后,行人稀少了,只有中心道上穿梭着一些拉起窗帘的小汽车,像箭一般地飞驰而过。两边的法国梧桐辐射出浓密的枝叶,给街面铺下了很宽的阴凉;头顶上赤日炎炎的蓝天只留了带子般的一条。

        我在车上凑合着点着一支烟,一只手扶把,一只手抽烟,并把车速放慢了一些,以便在脑子里思索一些事。我当然首先想起了刚才我和小芳的会面。

        是的,可爱的小芳!她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没有一点精神准备。她仍然在做着她的那些沙漠的梦。

        当然,她是无可指责的。在不远的以前,我不是也和她一样坚持要到那个荒凉的地方去吗?我承认,从精神上来说,这种追求永远具有崇高的性质。凡是崇高的东西,都会引起人一种敬畏的情感,以致在背叛它的时候,使你自己都能感觉到一种灵魂的颤栗。我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这使我心里极不愉快。

        但我也有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我留在这城市,并不是干坏事。我在这里也许要比在沙滇里更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这同时不也就对社会的贡献更大吗?再说,充分发挥知识分子的聪敏才智,也是现代我们国家所提倡的政策。这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卑下呢?我在内心已经不知这样为自己辩解了多少次。当然,我也承认,城市优裕的生活条件也是一个重要的吸引力。但人们活着,不是应该生活得更好一些吗?世界上有谁反对这一点呢?我现在感到惊讶的是,我怎么能一下子就改变得这样快呢?我又感到惊讶的是,小芳怎么能这么长时间一点也没有改变呢?我相信她也会改变的。只要留下来,城市生活的巨浪会慢慢冲刷掉她思想中那些沉积已久的沙丘——这句话简直是一行绝妙的诗!已经到省委家属院的大门口了。我把自行车在对面马路上的存车处存好,就向那个已经进去过几回的非凡的大门口走去。站岗的军人立刻用警惕的目光盯住了我。我虽然跟岳志明来过几回,但军人不会记住我。我的脚步有些慌乱,心怦怦直跳,几乎像一个作案的歹徒一样。

        “干什么?”军人威严地喝问了一声,就向我走来。

        我站住了。

        哨兵走到我面前,再一次问:“干什么?”

        我回答:“我找一下岳志明同志。”

        “有证件吗?”

        我赶忙在口袋里摸学生证。糟糕!学生证丢在宿舍里了。我只好说:“忘记带了。我是省师范大学的,岳志明的同学。”

        “你叫什么名字?”

        “薛峰。”

        “你先等一下。”军人说完便向哨搂走去。

        我听见哨楼里传来拨自动电话的声音,接着便听见军人说:“喂,岳部长吗?……噢,志明,有个你的同学说他叫薛峰,现在在大门口。让进来吧?噢。”

        军人出来,给我打了个让进去的手势,然后又笔挺地站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我赶忙往里面走去。进大门不远,我就看见岳志明穿着拖鞋,懒懒散散地走出来迎接我。我们一同走进了他们家的会客厅。

        保姆给我们端过来两杯饮料。我一看,杯子里黑糊糊的,不知是何物。

        志明说:“你喝咖啡。这很不错,巴西的,速溶,不用煮。”

        噢,这是咖啡。我以前只在外国小说里不断看过喝咖啡。我今天也喝了这种高贵的饮料。不过,我喝不惯,觉得有一种奇怪的苦味。不一会,听见门口有汽车停住的声音。这大概是志明他父亲回来了。

        是的,果真是岳部长。当他走进客厅里,志明马上给他介绍了我。志明父亲是个和蔼的老头,一听说是儿子的同学,便热情地和我握手,问我是哪里人,父母亲是干什么的等等。我非常狗谨地回答他的问话。我还从来没有和这么大的官交谈过,因此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组织部长索性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和我拉起了家常。他说我们家乡是老区,他解放战争就在那些地方打过仗,并且说出了我们那一带许多地方的名字。这一切使我心里深受感动。志明又吿诉父亲,我就是和他合写作品的那个人。老头更高兴了,并且从刚才放在旁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了那张省报,说:“你们的诗写得很不错嘛!志明基础差,你要好好帮助他。‘文革’中我和他妈关了牛棚,他没人管,耽搁了。他哥哥就好一些,去年考上了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

        老头看来很爱他的这个小儿子,甚至像对待同志一样称他“志明”,而不呼小名。他看来对儿子能发表作品感到由衷的高兴。

        在这个好老头面前,我刹那间涌上了一种羞愧感。我同时也为志明感到羞愧。我知道老头并不真正了解他的儿子。是的,他爱他,但并不了解他。而更令我难受的是,志明竟然能毫不害臊地瞒哄他父亲,以致使这位组织部长竟然相信自己的儿子真能写出什么作品来。他可能是一个明察秋毫的组织部长,但也许是一个糊里糊涂的父亲。

        他父亲要休息,志明便把我带到他的宿舍。

        他的宿舍并不和他家的房子套在一起,而是在另外的一排的一个单间。

        这个房子的布置也是另外一套。新式的沙发床,小酒推,十四英寸彩色电视机和一个四喇叭的录音机。墙上贴着电影演员刘晓庆和陈冲的大幅彩色照片。

        我们开始商量小说提纲。

        原来我们准备写一篇反映大学生生活的小说。但志明说,他听了一个故事很不错,可以说是现成的小说。

        “什么故事?”我问他。

        他说:“我听的是社会上传说的一个笑话。恩,是这样的:某年某月,在某一列客车上,两个彼此都陌生的男人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同—节车厢的同一张椅子上。那个女人正好坐在两个男人中间。结果,这两个男人都看上了这个女人。临下火车前,这两个男人都把自己地址写好——当然都还写了一些热烈的求爱话,把这个女人从头到脚赞美了一番。他们把纸条偷偷地往那个女人的口袋里塞去。结果两个人由于慌乱,把纸条分别塞在了对方的口袋里。以后,这两个男人就在两地互相通信,热烈地谈起了恋爱。谈到一定的时候,两个人都想很快和对方相会。他们于是就在信中约定,某月某日某时在某车站某个地方见面。结果一见才发现对方是男的。这两个男人就互相臭骂了一通,然后又各自在心里臭骂了自己一通,就各回各家去了……你看这妙不妙?纯粹是一个契诃夫式的短篇!”他叫道。

        我听后忍不住铍铍眉,说:“我好像看见一个杂志上已经发表过一篇小说,就是这个故事。”

        “是吗?太遗憾了!这么好个题材叫别人抢走了!”他丧气地说。

        我说:“咱还是按咱原来说的构思。”

        志明说:“我今天脑子有点乱,咱改天再说吧……哎,你不是说你有个女朋友在林业学院想留校吗?咱干脆现在找我妈去。这事宜早不宜迟!你到《北方》去的事我已经给我妈说了。本来你两口子的事当时可以—块说,伹我妈对这些事已经烦透顶了,只好先把你的说了……咱现在去呢!”

        我很高兴志明的提议。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正是为了我和小芳的前途,我才耐着心和我的这个浅薄的朋友胡扯了这么许多。我们于是一同骑着自行车去省教育局。

        到了教育局大门口,我要下车,志明说别麻烦了,下来还要登记,闯进去就行了。

        我们刚进了大门口,就被门房老头在后面喝住了。他有点恼怒地喊:“年轻人连个规矩都不懂!怎么一闯就进去了?你们找谁?”

        我们尴尬地下了车,志明说:“我找我妈!”老头气呼呼问:“你妈是谁?”

        “高建芳!”

        “不管找谁都要登记!”老头不客气地说。

        我们只好又退回去在门房登记完,才被允许进了院内的办公大楼。志明母亲是个大个子女人,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穿着一身普通的干部服,看起来是一个很有魄力的领导。

        当志明把我介绍给她时,她从椅子上欠起身和我握了握手。那手是生硬的,带着一种勉强,就像握住的是一个扫帚把。大概找她的人太多了,正如志明所说的:“烦透顶了。”

        志明给他母亲说明了来意。我在志明说话的过程中,又及时作了一些必要的补充。

        分配办主任眼睛厌烦地瞪着志明,听他说完。

        她然后转向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态度平静地说:“类似的要求很多。大学生分配中谁去哪里,除个别特殊情况以外,权限都在各院校。我们没有权力直接干涉各院校的分配,因此我很难帮助你……”

        我脑子“嗡”地响了一声:这下全完了!

        我看了看志明,他若无其事坐在那里翻一本《中国妇女》杂志。

        我低下头,坐在那里窘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专门被传来受审的犯人一样。我在心里抱怨志明:既然是这样,他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见这位铁面无私的法官呢?

        那位法官又继续宣判道:“我这里不能搞这些不正之风。全省几十万大学生,如果这样一搞,岂不乱了套?再说,就是可以照顾个别人,但这传出去也会影响许多人的分配,到时不是给报纸写信揭发,就走到省纪委去告状,甚至结伙来我们这里闹……”

        我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门子上已经冒出了汗水。我真想一拧身就走。这时候,我听见志明说:“妈,算了别说这些话了,都快下班了,我们还要回学校去……”

        我听见这话,赶快站起来准备走。

        志明母亲却拿起笔,从桌子上翻开一个笔记本,问我:“你的女朋友是哪个大学的?学什么专业?叫什么名字?”

        希望之光一瞬间便像闪电一般照亮了我的眼睛。我赶忙——回答了她的提问。我看见她把这些都写在了那个笔记本上。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了这个折磨人的地方。

        路上,我对志明说:“根据你母亲的态度,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志明却大笑了,说:“我妈那些话已在她心中录成了磁带,对来的任何人都要放一遍的。可怜的人!你竟然被这牧师神圣的布道词快吓昏了!你放心,她该办的事会办,否则她为什么要记在笔记本上?”

        我脑子里又“嗡”地一声,几乎把自行车都骑到了人行道上……生活啊,你又给我上了一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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