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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晚饭,江源因为惦记外祖病症,也没了心思外出花天酒地,晚上闷闷地饮了几盅酒,早早回房歇息了。没了江源的陪伴,公蛎百无聊赖,在大厅等了一阵,不见歌舞开始,转身也回了房。

        如此天气,去磁河游泳倒是正好。可自从公蛎在如林轩磁河河滩发现尸骨坛,对那一片总是有所忌讳,想了想,决定绕到如林轩东侧的小水塘去。

        这个小水塘位置略偏,虽是个人工池塘,但引了磁河的活水过来,加上地下的泉水,比磁河河水更加干净清凉。两岸竹林环绕,四周青苔石径,随意摆着几块大石,最是清静不过。

        公蛎跳入塘中,轻摆身体,只觉微暑顿消,浑身舒畅,在水里或俯冲或潜行,吓得那些小鱼小虾四散逃窜,开心不已。

        游了一阵子,公蛎觉得有些累了,便仰面漂浮在水面上,闭目养神。

        竹林窸窸窣窣一阵响,似乎有人来了。公蛎一个激灵,身子沉入水底,只留眼睛和鼻孔在水面上。前面那人在竹林边站住,嘶哑道:“这里僻静些。你说吧。”

        原来是冉老爷。冉老爷仍然穿着长袍,同昏黄的月光融为一色,大热天的,他也不嫌烦躁。另一个人站在竹林内,公蛎依稀看到他又高又瘦,却瞧不清长相。

        那人不做声,但从气氛上来看,他似乎很生气。两人沉默了一阵,冉老爷傲然道:“你的方向,是错的。”

        竹林哗啦一响声,一根翠竹被折断,那人压抑着怒气,道:“你找了这么多年,可找到正确的方向了?”他声音苍老,听起来年纪不小。

        冉老爷摇摇头:“我也不确定,但我相信他。”

        那人冷笑了几声,道:“好好好,你相信他……你凭什么相信他?”

        冉老爷白胖的脸上无一丝表情,声音也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不凭什么。我只是一见他便觉得亲切。”

        又有两根竹子被折断。那人低吼道:“你要听我的!这是千年的祖训,你忘了么?”他过于激动,竟然咳了起来。

        冉老爷忽然悲愤起来:“我祖祖辈辈听从桂氏召唤,哪里有过忘记祖训之事?”他说话的声音很是奇怪,沙哑低沉之中夹杂着咝咝尖利的杂音,听起来像好几个人异口同声说着一样的话。

        怪不得他从来不开口说话。

        那人可能觉得口气重了,换了个口吻,恳求道:“我知道你的难处。可是如今,你我需要携手。我们都老了,等不得了。”

        冉老爷慢吞吞道:“我知道你心急,你以为我不急吗?如今我儿子死于非命,我恨不得抹平整个洛阳城,可是这事儿急不得,若是单单为报仇,我早已经动手了。”

        那人哑然不语,良久才道:“这事儿原是我指挥失误。可是如今已经八百多年,祖师爷心愿未了,我着实心急。”

        冉老爷道:“桂平一事,我一直不赞同你。他在洛阳潜伏多年,终于等到那个人出现,可因你急功近利,导致他的流沙棺功亏一篑。”

        公蛎吃了一惊,心想那日流沙棺启动,冉老爷半夜拜祭,果然他同寿衣店掌柜桂平是故交。只是他们似在寻找一个人,是谁呢?冉老爷口中信任的人,又是谁呢?

        那人烦躁道:“那晚的流沙棺,不是网住了巫教的魏和尚吗?另外几个人侥幸逃脱,算他们命大。”

        冉老爷似要争辩,却被那人打断:“桂平一事,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不用再提。如今门人只剩你我,我们俩再起分歧,于事无补,你只说今后的打算是什么?”公蛎心想,这帮组织同巫教不睦,对毕岸来说,倒是个好消息,等明日有空去告诉毕岸,顺便再讹些银两来。

        冉老爷道:“如林轩新住进一个少年公子,从他身上或者能找到什么线索……”公蛎顿时警惕起来。如林轩新住进来的年轻公子,只有江源。

        那人打断道:“不要节外生枝,这次最后一役,你若能帮我一把,此事便算了了。你儿子的仇,我也帮你一起报了。”

        冉老爷低声道:“我不赞同你的方案。这件事,有些不对头,只怕我们一动便会打草惊蛇。而且流沙棺一事,还有诸多疑点,请三思。”这几句话,一反往常的傲慢冷淡,倒有几分恭顺谦卑和语重心长。

        那人忽然哽咽起来:“我等不得了,真的等不得了……”他悲愤交加,老泪纵横,拄着竹子的腰也弯了下去:“冉公……我知道我不如你见识广,年岁大,可是我与你不同……”

        冉老爷长叹一声,阴沉沉道:“万物有灵,众生平等,何谓同,何谓不同?”拂袖而去,甚是决绝。

        公蛎一日之内听了两次差不多意思的话,倒也有趣。

        那人嘴巴张了几张,对着冉老爷的背影苦笑道:“你还是不相信我。唉,从小到大,我在你眼里,都不如桂平。”

        他蹒跚着慢慢从竹林离开,嘴里哼唱起来,曲调发音同那晚冉老爷在寿衣店门口唱的曲儿一模一样。

        等周围再无声息,公蛎爬上岸来。刚才他们说得隐晦,公蛎听得一知半解,似乎这位喜怒无常的老者要去做一件大事,需要冉老爷的帮忙,但冉老爷却不大赞同他的做法。两人的关系也十分微妙,明明听起来那老者地位高些,但有时冉老爷又对他不甚在乎。

        公蛎对这个白白胖胖的冉老爷越发好奇,见他并未回房间,而是摇摇晃晃去了后园,便悄悄跟了上去。

        冉老爷站在磁河河边的一块大石后,背着手,对着河面,满脸阴郁。

        公蛎最擅长快速滑动而不发出任何响动,很快绕到了石头的另一侧。

        冉老爷便这么呆呆站着,一动不动。大厅的歌舞已经结束,稍微安静了片刻,又传来了娇笑声,只听觥筹叮当,酒香四散,竟然难得有酒宴。

        公蛎顿时心痒起来,不再理会冉老爷,绕至一棵大柳树下,打算变回人身,参加酒宴。刚到柳树后,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个黑影弓着身子,小声叫道:“冉公!”

        冉老爷头也不回,道:“这里。”

        来的竟然是个文弱男子,头戴书生方巾,一副儒生打扮,看样子不过一十岁。男子听到冉老爷说话,直起了腰,唯唯诺诺过来,冲着冉老爷的背影施了一礼,道:“小生见过冉老爷。”

        冉老爷摆了一下手,道:“免礼。”

        月光下,公蛎见这男子生得倒也白净,不过身形单薄,眼神飘忽,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

        男子保持着弯腰施礼的姿势。冉老爷仍未转身,沙哑着嗓子,慢吞吞道:“你家姑娘怎么样了?”

        男子低头道:“她很好。今日见了三位客人,一位是诸军大总管李敬玄的侄子李唔,一个是上元三年进士、当朝大才子宋之问,另一个是……”他迟疑了一下,道:“是明大夫。”

        听这口吻,明大夫似乎是个比较厉害的大人物。

        冉老爷喃喃道:“明大夫,明大夫。”他似乎不敢相信,道:“你确定是明大夫?”

        男子期期艾艾道:“暗香馆有两条通道……那些寻欢作乐的客人,出入正门,自有龟奴安排,而几个头牌姑娘,房间另有一条隐秘通道,专为安排一些不方便暴露行踪的贵客……”

        原来今晚请的歌舞是暗香馆的,只是几大头牌全都没来,不怎么吸引人。此男子定是陪同舞姬一起来的,那么他口里的“姑娘”自然是暗香馆的倌人了——这个话题深对公蛎的胃口,他暂时忘了大厅的酒宴,专心致志偷听两人谈话。

        冉老爷沉思了一阵,道:“明大夫,几时来,几时走?”

        男子道:“他待的时间不长……午时一刻到,三刻即离开了。”

        冉老爷道:“你可曾听到他同你家姑娘谈些什么?”

        男子的眼睛暗淡了下去,低声道:“您知道,像我这般低贱,怎么可能……”

        冉老爷不再多问,从怀里摸出两张银牌来,冷冷道:“鸿通柜坊的飞钱,一千两。”

        男子默默接过。冉老爷道:“我要见离痕姑娘一面。”

        听到离痕的名字,公蛎更加顾不得了,偷偷溜回大石后头,顺着石缝盘了上去。

        男子踌躇道:“这个么,需要找妈妈,我做不了主。”

        冉老爷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你只需要偷偷把这个东西放在她的梳妆台下,什么也不用做,不用说。”说着拿出一张折叠的齐齐整整的手帕。

        暗香馆公蛎去过多次,一直无缘得见花魁离痕。这次江源带着去了两次,出手阔绰,本以为一定能见,谁知老鸨各种推辞。但越是见不着,越是想见,公蛎只要一听到离痕两个字,便觉百爪挠心,恨不得变成原形直接偷窥。

        但冉老爷这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也对离痕姑娘有想法,让公蛎觉得甚是不爽,特别当他听到冉老爷操着难听的嗓音慢吞吞道“看到手帕她自会来找我”时,心里更是不忿。

        男子将信将疑,打开了手帕。手帕里裹着一块东西,脏兮兮的,依稀能看出是微黄色,中间带有淡淡的丝状物,不知是红丝还是黑丝。男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迟疑道:“这个么?”

        冉老爷冷然道:“照做便是。”脚步蹒跚地离开。男子失魂落魄,呆立良久,才满脸悲愤地喃喃自语:“我不是要出卖她……我只想带她离开……”

        可惜冉老爷已经走远,并未听到。而同长着苔藓的石头融为一色的公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帕:手帕正中,用金线绣着一条双头蛇,同那日公蛎在谪仙楼门槛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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