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做了父亲的常洛除了身分以外没有任何的改变与成长。
在外貌上,他瘦弱苍白,像是永远都带着童年时衣食不足所造成的发育不良的表象,也像是永远都没有力气去承担什么似的——仅从背影看来,他完全不像个国之储君,而俨如饱受欺凌的孤儿;无论穿着的衣裳是多么华丽,人的气质也都带着几分畏缩与寒酸。
从正面看,他的容貌并不算丑陋,甚且是生得十分清秀的。
细长的双眼,疏淡的眉,薄唇,聚集在瘦长的脸上,半带着怯生生的神情,和几分令人怜惜的病态:——他的肤色白中透青,和他整个人的稚嫩之气颇为协调,也令他怎么看都带着三分病容和衰气。
而在气质上,他更像个病人——
他没有半丝生在皇家的富贵气,没有属于高贵身分的骄气、英气、威武气,更没有半丝书卷气,却也没有庸俗的市侩气或者奸恶的邪气——什么气质都没有,什么也不像;他整个人,根本无法形容,除了因苍白瘦弱畏缩而显露出来的“病”气以外,无以名之。
但这一切,却切合着他的心智。
他先天的资质不佳,又因为受了童年生活的影响,各种反应都迟钝,智力不高;而后,受教育的时间又延迟了许多,导致他成了个“先天不足,后天失教”的人,出阁讲学的时候,庸拙得几令他所有的师保暗自叹息落泪。
偏偏,命运还要继续的捉弄他——
郭正域的事件发生后,所造成的影响远比表面上要严重的多,对他来说更是无可弥补的损失与伤害;最具体的一件便是:冤狱平反后,郭正域因无法再任朝职而返乡;于是,他的“东宫师保”群形同瓦解,出阁讲学的事很自然的停止了,他的教育于焉整个的中断。
叶向高入了内阁之后,头一个注意到了这件事,立刻上疏陈说,但是,万历皇帝哪里会理会呢?叶向高上了千百封奏疏,“请恢复东宫出阁讲学”的事自始至终都得不到答覆,一连几年都不了了之;叶向高固然几度悲愤得徒唤奈何,真正受到伤害的却是他这个空有储君之名之位的皇太子常洛。
前后只读过几年书,真正进入脑海中的已不过只是十之一、二了,更何况,接下来的是一连几年的荒废——他的心智早已退化成一片空白了。
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学到过任何东西,上自治国平天下之道,下至做人处事,乃至于语言文字——二十多岁了,他说话还时常带着结巴,下笔还无法成章,甚至,连基本的书法都不曾学好,写不了几端正的、没有错误的字出来。
偏偏,上天还要给他带来一个严重的打击——
这一天是万历三十九年的秋季,天气晴朗乾爽,北京城中万里无云,而这名太监在急切的脚步声后说出来的话竟宛如晴天霹雳:“皇贵妃病笃,惟求见殿下最后一面——”
他认得这名太监,老得快没牙没发了,脸上尽是皱纹与褐斑,但确实是他母亲宫中的总管太监!
景阳宫中的服役太监、宫女一向只有寥寥几人,即使王恭妃被进封为皇贵妃以后也仍然如此——
而那却是他从小所熟悉的一切——他的心里紧紧的一抽。
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懦弱的本性和迟钝的反应、过低的智力和缺乏教育,往往使他一遇事就发急,一发急就茫然不知所措——终于,他失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抽抽搭搭的说:“母妃——怎的——”
他的话含糊得比没牙的老太监还要不清楚,而且没了主意,手脚身体都瘫软了。
反而是王安看不过去了,走上一步来先扶住他,然后拉着他的手腕说:“唉!我的小爷,您这就跟奴婢走吧!快快的上一趟景阳宫——”
接着更是不由分说的拖着常洛便走,常洛自己已经哭软了,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跌跌撞撞的赶到景阳宫去。
不料,一到景阳宫前一看,宫门紧闭着,而且已经锁上了。
王安气得跺脚:“这群没良心的羔子!天都还没昏下来呢,就锁门了——”
一面也只好用力的拍打宫门,叫喊里面的人来开锁;等了好一会儿,才总算等到了人来开了门,放他们进入;可是一脚跨进,心里就发起酸来:“怎的四处都这样的破败?”
话没出口,怕给常洛听到了不好,而且心里发急,也顾不得其余了,拉着常洛三步并作两步的奔进王贵妃的寝宫里去。
寝宫里的陈设竟比外室还要简陋、破败,而且昏暗不堪——那是因为多年不曾换过窗纸,纸都黑了,光线透不进来,又没点上灯,竟使一间狭小的寝宫里辨物艰难,只模糊的看到一张小桌子,一张木床,木床上躺着个没在动弹的人。
常洛对这里的一切倒是熟悉的,无需点灯,他就摸到了床前,连声的喊:“母妃——母妃——”
他的声音低小,而且带着哽咽,躺着的王贵妃却似根本没有听见,一点反应也没有。
王安顾不得礼数和其他了,提高了声量,像要唤醒王贵妃似的喊叫:“王娘娘,皇太子来了——皇太子来看您了!您醒醒,皇太子来了!”
喊叫的同时,一个太监端了一盏油灯过来了,往桌上放妥后,寝宫里明亮了一些,王贵妃的形容才照得有几分清楚了。
可是,这一看,却连他这么个老成的人也大吃了一惊,脚步不由自主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怎么?竟——不成形了——”
王贵妃的一双眼睛早已瞎了,脸上瘦枯得没了肉,越发的像个髑髅;她气息已弱,无法言语,只有两片嘴唇在轻微的颤抖,两道眉毛稍稍的抽动着。
常洛看得清楚了,越发的呜呜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喊:“母妃——母妃——”
甚至,他忘情所以的像小时候一样的爬上床去,抱住王贵妃,放声的痛哭了起来。
王贵妃被这样一折腾,回光返照似的有了知觉,先是喉中“嗯”了一声,然后像是认出了常洛的声音来了似的,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呼唤:“常洛——常洛——”
她勉力的挣扎着,伸手来碰触着常洛的脸颊,再费尽力气般的来回抚摸了一下,然后断断续续的道:“好——好——你——总算——长大了——”
常洛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心中悲伤,只奈传达不出来,只有一个劲的抱着王贵妃,抽抽搭搭的哭着,既无安慰王贵妃的言行,更无召唤太医来救治的主张,而只是蜷曲着身体,手足无措的哭了个肝肠寸断。
哭着哭着,竟哭得自己岔了气,喉中呼噜呼噜的响着,手脚、身体乃至于眼神便全都越发有如三岁的孩童——王安忍不住了,上来劝慰,缓缓的拍着他的背,为他舒气,一面却心如刀割的低头默想:“王娘娘苦了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指望着养大这个儿子——好歹做了皇太子,可——这副德性,将来怎么挑得起大明朝的重担啊——这苦命的娘娘,白苦了一辈子了——”
想着想着,他越发的不敢抬起头来——怕自己面对着常洛的无能,将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而在建州,正好又是截然不同的情形。
对于儿子们的表现,努尔哈赤感到满意极了——他已有了十二个儿子,七个女儿,除了半数年纪尚幼的以外,他逐步训练他们、培植他们,给他们磨练,也给他们表现的机会——
褚英和代善早已立过不少战功,已然不再是“初生之犊”,而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才了;这一次,他便把机会给了三子莽古尔泰。
他派莽古尔泰率领万骑驻扎在抚顺关外,并且负责修复南关故城;莽古尔泰做得毫无失误的完成了使命,成绩好得令他开怀痛饮三杯。
而令他感到兴奋、欣慰的还不只是莽古尔泰的表现——他在心中得意的想着:“养得他们个个都成英雄好汉,建州的拓展就会更快更大——将来,建州交到他们手里,必能将我创下的基业开展得更好!”
有优秀的儿子就有美好的未来,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建州光明的远景——他满怀欣慰的默念着每一个儿子的名字:“褚英、代善、莽古尔泰、阿拜、汤古代、塔拜、阿巴泰、皇太极、巴布泰、德格类、巴布海、阿济格——嗯,这等于我的十二双手啊,帮我把建州的事业做得更好!”
儿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是未来的希望,他得意的想着:“他们要每一个人都精于武艺,善于领兵,能征惯战——我已奠下了建州这巍峨家邦之基,他们好,未来就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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