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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战斗人生

        李如松是在六月间到达宁夏的。

        在他到达之前,宁夏总兵董一奎、固原总兵李昫和刘承嗣、牛秉忠、麻贵等将已经与哱拜数度交锋,但是,城池久攻不下,河套诸部又不停的支援哱拜,再以天气炎热,作战吃力,折腾了好一段日子也没打出什么具体的成绩来,弄得大家的面子上都很挂不住;等他的大军一到,一番检讨之后,人人也都有点“知耻近乎勇”,于是,更加卖力的进攻。

        李如松也重新制订了作战方法,他根据地形和地势规划,因为城墙过高,仰攻不易,他便命人准备了三万个布囊,装满泥土,叠在一起,让士兵当做梯子爬上城墙。但是,哱拜的军队从城上发炮掷石,击退了攻势;改命李如樟率亲军用云梯攀攻,也失败,游击龚子敬带来了一支苗兵来助攻南关,苗兵们由于生长山岭中,一向善于攀攻山城,只可惜也没有成功,龚子敬更因此阵亡。

        这下困窘了,脾气一向暴躁、蛮横的李如松一连进攻三次都受挫,不由气得暴跳如雷,在营帐中破口大骂:“不过是一支反贼,哪里会是铜墙铁壁?”

        攻城受挫,对于他这个自以为已完全的继承了父亲的将才的“李大公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因此,一口三字经连骂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下意识的就牵怒到了别人头上:“准是有人临场摸鱼,没有全力以赴,所以一座小小的宁夏城才会攻不下来——”

        士卒们因为贪生怕死而混水摸鱼,作战的时候不太卖力,这本是常有的事,如果战打败了,他是一向不计较的;可是,这一回连败三场,他这么一想,火气就更大了,索性借题发挥了起来,把战败的责任全推给士卒们去承担:“来人哪!把作战不力的家伙,全给我拖出去砍了!”

        一言既出,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职位低他一级的牛秉忠、麻贵几个更是惶恐不安;只有董一奎因为官居宁夏总兵,而且是“地主”,李如樟和李如梅则仗着是他的亲弟弟,还能壮着胆向他求情:“攻城不克,实是天时、地利多方未能配合,士卒纵有不力,也仅是小过——何况,大军初动,尚未有捷报,先斩自家下属,恐有不吉!”

        但是,李如松既在盛怒之下,又下意识的自欺欺人,要把战败的责任算在别人头上,以证明自己的英明,哪里肯接受别人的意见?于是,硬是派人在每营中揪出几个“攻城不力”的倒霉鬼来,就地正了法。

        一口气砍了几十颗头下来,他的怒气还是没有消解,但是却产生了后续的效果——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一见他这样的大开杀戒,再怎么玩忽职守的人都心生戒惧,自动自发的勤奋了起来;几名大将也都一个个的暗自心惊,深恐下一回受处分的会是自己,于是,人人加了好几倍的努力思考攻城的方法。

        就这么一激,办法给激出来了——是麻贵先想出来的,采用水攻。

        于是派出人手决大坝水,淹得城外水深八、九尺,城内更惨,低洼的地方有整栋房子被淹掉的,老百姓叫苦连天,军士们也想法子全力应战了;哱拜一见大水淹来,己方的声势立刻由上风转成下风,只好想出个因应的办法;他派出养子克力盖去周河套诸部求援;不料,克力盖冒水而出后,行踪立刻被发现,副将李宁带了一支部队追上去就消灭了他。

        这下,李如松神气了,便从容部署攻城;而河套的蒙古诸部虽然没有联络上克力盖,却因早与哱拜有约,聚合了万余骑到了张亮堡;李如松正在志得意满之际,立刻亲自率军迎击;两军对垒之际,他依旧先杀自己人——有两个胆小的士卒在开战的时候不前反退,被他一眼瞧见,立刻亲手挥刀把这两人斩成了四段——这么一来,人人都拚命的向前了,一鼓作气的把敌军杀了个落荒而逃。

        接下来,他便回军对付哱拜;由于宁夏城给水淹了许多天,原本因为气候干燥,城墙的建筑材料主要用的是就地取材的黄土,经不起大水连日的淹泡,许多处已经开始松垮,北关更是率先的崩下来;于是,李如松带着萧如薰等将大张旗鼓的假装进攻北关,诱得哱拜把主力用在防守北关上,却另外派了精锐的部队从南关进攻,由于南关的防守较弱,李如樟和李如梅所率的部队很顺利的用云梯爬上了城关,攻入了城中,和李如松的部队里应外合的击垮了哱拜在北关的主力军,顽抗一时的哱拜于是被消灭了。

        捷报报到朝廷,当然免不了举朝欢腾了一番,大臣们歌功颂德的先把战胜的最主要的原因归之于万历皇帝的“圣明”,上了一大堆肉麻兮兮的奏疏,其次才是叙李如和从征诸将的功劳;李如松所获的“加官进爵”最多,官升到了都督,世廕锦衣指挥同知。

        而除了这些以外,上从万历皇帝,下至满朝的大臣们都不免开始自我膨胀了起来,认为大明朝的军力量强大得不得了,对李如松的作战能力更是充满了信心,一致认为他是将门虎子,消灭外寇简直是件探囊取物的事。

        于是,对于“朝鲜求援”这件事的态度也产生了极大的变化,九成九以上的大臣都认为应该派遗李如松率领一支军队去到朝鲜,把“倭寇”赶回日本去,这样,既保护了属国,也立威于异域,好让“倭寇”也和哱拜一样臣服于大明朝脚下,再也不敢蠢蠢欲动。

        万历皇帝的态度当然也是主战的——还是少年心性的他,本来就容易气血沸腾,一听说要打仗,第一个反应先就是兴奋,要不是舍不下郑贵妃和福寿膏,他早就决定要御驾亲征了;更何况他一向有“好大喜功”的习惯,哱拜一平,“大胜”、“扬威”这些夸大的字眼一起涌上了耳际,弄得他的心更加的晕陶陶、喜不自胜;因此,他特别的亲自口述诏书,下给李如松:“卿乃朕心之所寄,务期全力为朕效命疆场,扬威异域,以诏大明天朝文治武德之盛——”

        他加给李如松的名义是“提督蓟、辽、保定、山东诸军”,命他直接从宁夏赴辽东,并且许以:“功成之日,另加封赏!”

        一面他也亲自挑选了“主战派”的邱部侍郎宋应昌出任辽东经略,专门负责援助朝鲜的战事,还拨下了大笔的军饷,让他召幕新军从征,库藏的各种精良武器、新式火器、大炮,也尽量让他多带;出发前,他也比照李如松的颁下了一道亲自口述的勉励性质的诏书:“愿卿此去,旗开得胜,以慰朕心——”

        接到诏书的宋应昌当然感动得伏地痛哭流涕,立誓要平了乱事回来,报告万历皇帝的隆恩;而万历皇帝在口述完这些冠冕堂皇,却没有实际内容的话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忘光了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剩下心里的“大捷大胜”的幻觉,眼前浮起的画面是宋应昌和李如松所率领的大明朝的军队,一阵风似的扫过了朝鲜全境,把日军杀的杀,赶的赶,俘的俘,整治得片甲不留——而后,俘虏们全数被押来北京,黑压压的跪满了他脚下的广场,他则亲临着“献俘”的仪式,威风八面——这种种的画面,想得他心花怒放,喜不自胜,满口的向郑贵妃说个不停。

        “朕最喜欢打仗了,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你说神气不神气?只可惜朕自己去不得——恩,不过,朕亲个派了这两个人去,也就一样了;宋应昌和李如松都是很会打仗的,朕派他们去,那就是做朕的替身,替朕去打仗嘛!等他们替朕打个大、大、大的胜仗回来,朕就更威风了——”

        郑贵妃对于“打扙”的事是既没有概念,也没有意见的,因此只管顺着他的话奉承下去,讨他欢心:“万岁爷的圣明,早就不用说的了?如今再加上威风,那可不是千古第一人吗?嗯,臣妾想想——哎,这为了保护属国,出动大军,扬威异域的,臣妾可真是既没听说过,也没在书上瞧见过的——倒是有这么点福气,伺候了万岁爷,就亲身遇上了呢!”

        几句话,当然听得万历皇帝高兴得一张嘴几乎笑开到耳边,于是立刻伸手过去,又搂又抱的黏成了一团,口中兀自叫嚷着:“听说日倭都矮得只有一般人的一半高呢?这回总教他们见识到了朕的文治武功——”

        心里的幻觉扩张得更大了,快乐的来源已不是对日军实力的无知,而是他的自我膨胀了,因此,连着好一段日子,他的情绪都处在极度的亢奋之中;宋应昌和李如松的大军都还没有开拔,他就以为自己的“威风”已经征服整个日本了。

        但是,本身已有多次作战经验,对战争已具有基本认识的努尔哈赤,却无法像他这么幸福的沉浸在“无知的自得其乐”中——因为看得清楚,所以他的情绪很不安。

        局势对建州左卫,乃至于整个辽东都很不利;日军虽然水军大败,占领了大片土地的陆军倍受朝鲜义军的攻击,应付得开始露出疲态,但毕竟是胜方,仍然具有很强的作战能力;而且一如他预料中的,日军在占领了平壤以后,已经越过豆满江而来了……

        孤军深入的这一支部队是一向个性顽强,好战黩武的加藤清正所率领的第二军;这支部队从登陆朝鲜以后就发挥了武夫亡命的精神,一路横冲直接的往北打,打到了最北的咸镜道,接着又越过了豆满江,冲进了“野人女真”的疆域,正在往兀良哈的目标前进……

        这种种的消息,听得他忧心如焚,愁眉不展,兀良哈虽然离建州左卫还有一段距离,却已经是辽东而非朝鲜的范围了,而且日军竟然肆无忌惮的进攻,意图是很明显的了,拿下兀良哈之后,还会不想染指全辽东吗?偏偏明朝所派出来的将领是李如松——他根本就不相信李如松会有什么了不起的能力,对付得了日军!

        因此,他心里烦得不得了;一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觉,想了一整夜的事,却想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来,到了天微露半丝曙光的时候,他的心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若是扈伦四部和建州加在一起,至少可以凑到十来万的人马,一起对付日本,应该还有胜算——”

        这么一来,他立刻跃身而起,喃喃的对自己说:“或许,我可以抛下私怨,好好找来纳林布禄,约他一起——”

        他想到了“五根筷子折不断”的故事,心里立刻就活了起来;可是,再经过一阵深入的思考之后,却又只好把这一切想头付诸一声长叹:“纳林布禄是个有野心而没有远见的人——而且是‘勇于私斗怯于公斗’的,光凭他对明朝的态度就知道——他是不会联合所有女真人的力量去对抗日本的,甚至,他为了做女真人的共主,还会引了日本做后盾,藉日本的军队打垮别的部落——一边做女真共主,一边做日本奴才——他是这种个性的人!”

        对于纳林布禄,他了解得很彻底——直到最近一次传来的情报都还在显示着,纳林布禄正积极准备对付建州左卫,不但联合了哈达、辉发,还极力的或收买,或征服其他一些小部,已经有五、六个部落为他所控了,现在的实力已比一年前扩增了一倍左右;但是,对于朝鲜和日本的问题,他从来也没有表现出过半点关心的态度……

        他还听说,纳林布禄在叶赫寨前的广场上画了一个极大的圈圈,上面标着“建州”两个大字,每天就忧广场上操练兵马,令人马践踏着象征建州的土地!

        这一切都令他心中不快,情绪整个沉在无形的阴影中,开朗不起来;因此,这一天,他左想右想的,竟得到一个悲观的结论:“最坏的状况是女真的这几部一场大战之后,兵疲马乏,然后日军乘虚而入——其次,纳林布禄去投靠了日本,一举灭了我建州——”

        他忍不住打心眼里发出了连续的叹息,但幸好他的本性中饱超着奋斗的精神,悲观归悲观,叹息归叹息,他却一面更积极、更努力的做两件事,那就是蒐集情报和操练兵马。

        “即使没有胜算,也要全力打一场硬战——”

        这是他的人生观,是遇到再大的困难、敌手再怎么强大都无法改变的……

        而恶劣的情绪也终究会有柳暗花明的转机,到了秋尽冬来的时候,虽然敌军的威胁一点也没有解除,战争的问题仍是心头沉重的压力,但是,生活中却增添了欢腾的喜事。

        蒙古姐姐怀胎足月,已近临盆了,到了十月二十五日,为他生下了第八个儿子。

        加上女儿,这已经是第十一次做父亲了,但是,迎接新生命到来的喜悦仍然深深的冲极着他的心田;一声诞生时的儿啼声所挟带的蓬勃生气,更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激荡成一股无以名之的希望的火花。

        由于男人不能进产房,他也不好意思一直守在产房外等着,心中却又记挂的,只好不时的找些理由在房廊中穿来走去的,产妇的痛苦呼叫声时时入耳,听得他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好不容易才等到“哇——”的一声儿啼……

        “恭喜贝勒爷,是个壮丁!”

        孩子被抱到他跟前来的时候已经是许久以后了,一切都弄停当了,小身体整个的被包在“蜡烛包”里头,只露出一张红通通的小脸,他一眼就看得出来,方头大耳、厚敦敦的脸型长得像母亲,脸上的五官则像自己,而且哭声洪亮,骨骼健壮,看得他喜不自胜。

        亲手接过来抱了抱,当然越看越高兴,他恨不得马上跑出去给挤在大厅上、前来道贺的客人们看,更恨不得抱出去给全建州的子民看;还得已经忙得气喘吁吁的札青分神阻拦他:“贝勒爷,大雪天的,冷着呢,孩子刚离娘胎,不能抱到外头去——您就自个儿出去跟大家伙招呼一声,总得等满月的那天再摆上酒宴,请大家来看新生娃吧!”

        她这么一说,努尔哈赤当然立刻醒悟了,讪讪的笑了一下就把孩子交给她了,又问了一声产妇平安,便踏着大步到大厅招呼贺客去了。

        其实所谓的“客”,也大都是自己人;东果听说添了弟弟,跟着何和礼来了,额亦都的妻子是努尔哈赤的族妹——几方都存在着密切的关系,一见面当然更是热络;而且就因为来客都不是外人,又是这样的喜事,孩子们也就被允许一起在大厅里凑热闹,整间房子都挤满了人,大人小孩吱吱喳喳的笑这说那的,气氛好极了。

        当努尔哈赤出现在大厅中的时候,代善和几个不大不小的孩子们正围住了东果,拉着她的衣摆、双手,不停的问长问短,身为大姐的东果极有耐心的答覆着;十三岁的褚英却自以为是大人了,傍着巴雅喇挤进大人的说话圈,大人们正在三三两两的谈论着,话题不外乎打仗和生儿子,他全都没有经历过,但却听得津津有味。

        努尔哈赤一出现,情况立刻有了改变,大家放下了谈话,一拥而上的围向他,异口同声的向他道贺。

        额亦都的大嗓门发挥了最好的效用,大嚷大叫的只差没把所有高兴的话一个人说完。

        没有人怪他、嫌他——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和他一样雀跃……

        努尔哈赤本人的心中当然比任何人都要欢喜上百倍、千倍,但是,表面上,他却尽量的淡化,连笑容都维持在适度;而面对着这许多人的道贺、祝福和丰盛的贺礼,他更是表现了从来也没有过的谦和和逊让,一面连声的说“不敢当,”一面还加了几句:“别折了这孩子的福——”

        他不怎的,对于这个孩子的出生意分外的费心,不知不觉的连态度都变了;本来还毫不自觉,过了一会儿自己才突然领会了什么似的想到,一段童年的回忆浮上了心头:

        小时候,他因为许多表现都比一般的孩子显得聪明勇敢,便常常受到许多人的赞美;但是,祖父和母亲的态度却不但不夸耀,常常私自告诫他不可自满,一面也常谦逊的对发话赞美的人含笑称谢:“这孩子该学、该磨练的地方还多着呢!您美言,只别折了这孩子的福——”

        想到这里,他便情不自禁对自己发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天下父母心,没有不爱孩子的——自己做了父亲以后,这种体认就更深刻了。

        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而自己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从祖先到子孙,自己居中传承!

        一种奇妙的感受悄悄的从心底深处升起,蔓延到全身,这一夜,他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从小就萦绕在心中的声音,再一次的升到了耳际,他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在说话:“我是上天的儿子!我为安邦定乱而生!”

        天女吞朱果而孕的故事也在心里重复了一次——多年来,精神上与祖先相串连的安定、踏实感也更强烈了;而且,另一个声音也开始涌现:“我不但要为祖先们奋斗,也要为子孙们奋斗——”

        新生的婴儿带给了他血脉相连的感觉,使他全身的血流动得更快,心里的认知更明确。

        就这一点来说,他是幸运的——从小,始祖诞生的传说和祖先的血缘就带给他一份属于天赋的使命感,并且牢牢的在他的心里生了根;伴随着他的成长,逐渐成为他心中的理想与信仰,使他一生所要追求与完成的目标非常明确、坚定;而从来不曾旁徨过,疑惑过;他常对自己说:“奋斗是一个理想、一种信仰、一种使命——”

        而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使他在血脓于水的感受中又多了一个新的体认:“奋斗也是我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子孙是我的生命的延续,我应该带领着他们的未来走上康庄大道!”

        于是,他心中奋斗的勇气再一次的加倍成长;而相形之下,万历皇帝却从来不曾拥有他这一份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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