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觉得精神似乎好转了些,全身有了点力气,眼皮也不再老是软弱无力的垂下——万历皇帝好不容易有了起床的念头。
他问太监:“有什么时新的瓜果?”
一面说着,他一面伸开双臂,挣出纱被外,做出了个姿势。
长年累月侍候他的太监们当然懂得这个意思,连忙上来几个人,细手细脚的扶他起身,慢慢的为他穿衣、穿鞋、以及接他吐出的痰——
他的身躯已然胖得几近痴肥,松弛的肌肉上拖着往下坠的赘肉,下巴垂成一滩和了猪油的棉花,脖颈如小沙丘,胸腹腰间则成梯田,一层一层的堆叠着油腻而松软无力的肥肉,又像是挂上去的,没有全部黏牢,一动弹便摇摇颤颤,宛如猎秆上悬搭的死兽肉;而在实质上,这些失去生命力的肥肉却是极沉重的负担,令他一坐起身来就气喘吁吁;偏偏,他的四肢却是瘦小的——延伸到躯体末端的手与脚不但没有和身体一起长出太多的肥肉来,还因为少于动弹而日渐萎缩、日渐退化而毫无力道;因此,从外观上看,他的身躯已然变形,变得全身的比例已经不像一个人;而在实质上,他已无法自行坐起、站立、乃至于任何的行动。
幸好,他的身分是“万历皇帝”,身边永远跟着大量的“奴婢”——
太监们一面为他扣上龙形的盘扣,一面以特有的尖细的声音向他回禀:“有——南边才用八百里快马贡来的荔枝,确是上品,又大又圆,鲜嫩鲜红的——一两个时辰前才送到,万岁爷可要尝尝?”
话听在耳里,心里倒有点感觉了——像是有一只萤火虫在他的心田中出生了,带着一点点细微的光开始飞翔,虽然仅只一个微弱的小点,但那毕竟是光!
这一天,他总算没有像往常一般的,睡醒睁开眼就只命人上福寿膏——
于是,他随口我出一声:“唔!”
这是要了——太监们连忙飞奔着去取来,送到他的面前来。
一盘新鲜的荔枝装在一个翡翠玉盘中,两相衬映,先就托出了一个“嫩”的色感。
太监们先用清水净手,然后上来为他剥开荔枝的外皮,送到他口中。
宛如透明的色泽,鲜嫩柔滑,芳香甜美,一入口,他就想赞美;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隐藏的感受触动了他的心弦。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早年读过的诗句涌上了心头——他是个天资极佳、记忆力极好的人,曾经过目的东西很少遗忘;除非昏睡不想事情,否则,没有什么想不起来的——白居易的“咏荔枝”,为荔枝赢得了“妃子笑”的别名,他一下就想起来了。
而且,爬上心头的还不只是诗句与掌故——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情景:
一样是炎热的季节,一样是室外艳阳高照,室内冰风习习,阴凉怡人,一样是富丽堂皇的乾清宫,一样在享用着快马送到京师的荔枝,品尝着鲜嫩柔滑的人间至味——怀中还拥着个鲜嫩柔滑的人间尤物!
那是花样年华的郑柔云——那一年,她尚未进位“贵妃”,却与唐明皇的杨贵妃一般的嗜食新鲜荔枝!
那些年,每到荔枝盛产之际,岭南地方官便须仿唐例,挑选最上品的荔枝,以最好的快马运送到京师,以博她一笑。
一样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呵!
他想得心中动了一下,一丝怀念随之涌起,不知不觉中,他竟向太监们发出一个命令:“给郑贵妃送一盘去——”
太监们当然立刻恭敬的应了一声:“是——”
而这里面又多的是受过郑贵妃的好处的人,一看——这是时机啊!
一个机伶的太监连忙“打蛇随棍上”的沿着他的话头攀爬一句:“可要宣召郑娘娘前来?”
这句话入耳,他的反应却是轻轻一愣。
没有立刻回答,是因为心中随之而起的是一股子微带着茫然与错愕的复杂的感受,又像是被提醒了他注意、想到这件事:“已有许久没见到她了!”
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那股子惆怅的感觉,彷佛旧欢已远,怀念又突然降临,令他一时间措手不及的无法面对。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摇了摇头说:“不要了——”
但是,话一说完,他的心中竟觉得一刺;但是,他不想改变决定,任由这名太监下去了。
难受的感觉更浓了一点,但是,他的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自己已无要见郑贵妃的欲望——那和怀念从前是两回事。
年已过半百,他对许多事情都已有透彻的领悟。
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虚幻的——无法捉摸的——
但是,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捉摸的呢?
权力不也如爱情一般,是无可捉摸的、虚幻的吗?
贵为天子,表面上是拥有一切的;但是,实际上呢?自己究竟拥有了什么,捉摸住了什么呢?
便连自己的心也捉摸不住啊!
什么也不曾拥有——
悲哀的感觉涌上来了,嘴里的荔枝美味尽失,他“呸”的一声,将那透明的、甜美的、柔滑的果肉吐了出来,而且再也没有“吃”的欲望。
心里空空的,而且烦躁了起来;而唯一能够排除的方法只有两种——
太监们开始为他诵读一些数字——矿税太监向内库进奉的金银的数量。
尖细高亢的太监的声音,他最熟悉不过了,而念出来的那一连串的数字也最能填补他空虚的心;阖上了眼睛,他的心依然清明的听着:“二十九年,进——银一百零四十万六百九十三两,金一千九百二十六两——三十一年,进——银一百零八十万又九十四两——”
然后,伎乐们上来了,再为他唱一出《浣沙记》中的《采莲》。
乐声起时,福寿膏的香味也冉冉绕梁,与打扮得美艳动人的歌伎的唱一起回旋,一起注满他的心田,一起协助他遗忘一切。
戏曲中的西施宛转轻唱:
丹枫叶染,乍湖光清浅,凉生商素。
西帝宸游飞翠盖,拥出三千宫女。
绦彩矫春,铅华炫画,占断鸳鸯浦。
若耶缥缈,浣纱溪在何处?
而这一刻,在他的蓄意自制下,思绪也就完全没有触及什么;他像是什么都遗忘了似的,根本没有想起来,这出《浣沙记》也是从前郑贵妃最常与他共享的——
西施的歌声占满了他的双耳:
澄湖万顷,见花攒锦绣,平铺十里红妆。
夹岸风来宛转处,微度衣袂生凉。
摇扬,百队兰舟,千群画浆,中流争放采运舫。
惟愿取双双缱绻,长学鸳鸯——
听着听着,也就什么都朦胧了起来,耳朦胧,眼朦胧,心也朦胧——什么都朦胧了,什么都不想;他要的就是这份朦胧,这份陶醉,让他遗忘一切,得到一个暂时的、欺骗自己的、满足的假象。
福寿膏的香味浓了,他也就恬然入梦。
而就在此刻在皇宫外京师中的一个角落,一个大明朝的中级官员的矮小简陋的房舍里,一枝笔在纸上痛心疾首的陈说;向他列出在这短短的日子里,“拜疏自去”的官员的总数及所造成的影响,恳切的请求他注意这件事,改善这件事;并且建议修改大明朝的政治制度,明白规定,官员在辞职未获批准前不可擅自离职——奏疏在他熟睡的当儿全部完成,第二天一早就送进皇宫来;而这一切也当然是徒劳无功的,他已经有数不清多少日子不理会大臣们的奏疏了。
“拜疏自去”的事也早已多得数不清了,他即使知道了,也无从改善了。
而和这份奏疏同时送到的,还有新到辽东上任的按臣熊廷弼,他以敏锐的观察与感受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彻底的了解了辽东的问题与隐忧,十万火急般的来向他报告,提醒他注意:“今为患最大,独在建奴。”
当然,这封奏疏也一样是白写一场——
前一天情绪有些儿失衡,弄得自己难受了好一会儿,这一天,万历皇帝便变得更懒了,不但不起床,还不想醒来——只要一张开眼睛,他便命人送上福寿膏来,享用一阵后自然再度舒舒服服的入睡。
他讨厌自己清醒的时候——“容易‘庸人自扰’呵——”
他是聪明人,他不要困扰自己——不要让任何人,任何事,乃至于自己清醒时的省思能力来困扰自己!
因此,非但是发生在远在辽东的事,什么建州,什么努尔哈赤,他全都不想搭理;皇宫外、朝廷里,文武百官,乃至于天底下所发生的任何事,最好统统不要来到他的眼前!
几天后,皇宫里出了大事,他的态度也依然如此——
太监们以一种颇为惊惶的口气向他报告:“王贵妃,王娘娘——升天了!”
他彷佛没怎么听清楚似的,随口应一声:“唔——”然后就没了下文。
再过一会儿,他的鼾声响了起来,来禀报的太监只好带着错愕的神色退开了去,站在宫门口像个傻子般的呆立了一个时辰之后还不怎么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但事实毕竟是事实:万历皇帝的心中根本没有王贵妃这个人——尽管她是皇太子常洛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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