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果比预期中的大,而且比预期中的提早到来——早已忧心忡忡的户部官员半数以上都下定了辞官的决心,更有一些人提早采取行动,上疏求去。
万历皇帝依然不理会任何奏疏,官员们辞官的请求他根本不闻不问,任谁都得不到任何的答覆,没有任何一个人请辞获准;但是,深刻体会到大明朝的末日即将到来、再也无法继续在朝中任职而去意坚定的人们也想出了一个确实的办法来对付他的不闻不问,那便是“拜疏自去”。
例子一开,便不时的有官员用这个法子求得解脱,自顾自的走了个一干二净。
但是,这种种行为都只求得了个人的解脱,对广大的百姓的疾苦不但没有丝毫助益,反而因为各地缺少了许多官员,百事瘫痪,一旦发生了事故,既无人负责,也无人处理、善后,而任由事故一再的恶化下去。
最显着的便是因增税而引起的民变。
原本因为反抗徵“矿税”的太监们的横徵暴敛而经常在各地发生的流血事件又扩增了两倍;最严重、规模最大的一桩发生在云南——派在云南的矿税使名叫杨荣,因为急于搜刮,使用了酷虐的手段,引起了众怒与公愤,于是群起反抗。
事件越演越烈,激愤中的百姓采用武力来对付杨荣——聚集起来的百姓多达数千,手持武器杀了杨荣,甚至烧了他的尸体泄愤。
事故的时间拖了好长一段日子,地方上的官员畏而不出,而任凭事故一再蔓延,直到无可收拾——而这还只是其中的一例而已。
另一种情况则是百姓们受不了徵敛之苦,且被苛捐重税压逼得无以为生,不时的有人沦为盗贼,打家劫舍,或迳自据山寨自险,对抗催税的官吏和太监。
不过短的两三年之间,大明朝的国力又减损了好几分——
而相较于建州的逐步茁壮,竟成天壤之别。
蒙古喀尔喀部的来归已成定局,一切的筹备工作也都进行得万分顺利。
时间进入了万历三十三年的秋天。
由喀尔喀蒙古巴岳特部达尔汉贝勒之子恩格德尔台吉所率领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建州。
这支队伍的规模不算大,总共只有三百人,所携带来进献的礼品也以只有二十匹马,但是,所代表的意义却不寻常。
“建州与喀尔喀蒙古从此成为紧密的一体——”
努尔哈赤在队伍还在赫图阿拉城外百里的地方就亲自率众出迎,一见到恩格德尔台吉,立刻上前抱见,而且高兴的对恩格德尔台吉说着。
而恩格德尔的表现也非常好——他是个长相颇为英俊的年轻人,虽然因为第一次来到建州,而且带的献礼不是非常丰厚而略显得羞赧,把两边的脸颊都染上了一层红潮,说话的声音也没有放开喉咙,但却因为心中怀着诚意,态度非常的诚恳,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愍厚来,让努尔哈赤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就非常好。
努尔哈赤甚至直接而坦率的对他说:“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尽管说,无需拘束!”
他的态度让恩格德尔台吉减去了好几分拘谨,也非常衷心的说道:“久闻建州贝勒是当世豪杰,是了不起的英雄,果然一点也不错——”
而努尔哈赤也因为对他有直接的好感,态度便分外亲切,在回城的路上,他与恩格德尔台吉并辔而行,一路上又谈了许多的话。
从恩格德尔台吉的口中,他得知了许多关于蒙古的情况,尤其是各部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强弱之比,其中还包括了以往他所不知道的、所派出的人也无法打听到的种种。
收获当然非常的大——
他留恩格德尔台吉在建州住了三个月之久,每天的款待都非常丰厚;等到恩格德尔台吉要返回喀尔喀的时候,他还特别加礼厚赏,足足比恩格德尔台吉来献的二十匹马要多上十倍的价值。
恩格德尔台吉的心中当然感动莫名,很明确的许下承诺:“明年此时,我当重来——那时,将合我喀尔喀五部,共推建州贝勒为‘大汗’!”
一年的时间很快的就过去了。
恩格德尔台吉果然信守诺言——就在大雪纷飞的十二月里,他亲自率领了一支比上次盛大了两倍的队伍,重新来到建州。
努尔哈赤早在他到达的十来天前就接到了通报,也早已完成了一切准备——
这一次,他没有再出城亲迎,而是派出了褚英作代表,和费英东、额亦都等几个他最器重的部属出城迎接,而自己在大堂上等候。
大堂上早已列好了钟鼓、箫笛各乐,等候着迎接嘉宾,厨下更是烹羊宰牛的忙着准备佳肴,要给贵客们一顿最餐盛的享受。
努尔哈赤也蓄意让次子代善和年方十五岁的皇太极陪在身旁,一起迎接贵宾;他仔细的交代着儿子们说:“喀尔喀蒙古和建州成了一家,你们以后都要把喀尔喀的子民当做是亲兄弟看待!”
但是,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却没有说明——孩子们还小,且留到日后再说;或者,让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自己慢慢的体会出来——他也相信,自己的儿子都是聪明的孩子,有些话,即便没有明说,也能慢慢的体会、领悟出来的。
他今年四十八岁了,将近半百,在心境上已然有了希望儿子们来为自己分担责任的想法;倒不是因为年纪渐渐大了,体力上不如从前了,而是基于另外一种想法:“让他们多历练历练,将来才有出息!”
他总觉得,和自己比起来,这些孩子们吃过的苦头太少了,磨练不够,怕他们意志力弱——他所熟识的李成梁的儿子们就是一面令人警惕的镜子,必须防止儿子们步上李如松等人的后尘。
而且,他还有一个更长远的打算,早已在心中反覆思索过多次:“将来,都让他们娶蒙古女子!”
与蒙古通婚、交好,这赵既定的策略,已经逐渐长大成人的儿女们当然是最好的执行者;而提早开始熟悉蒙古的事务,当然是“功课”!
尤其是皇太极——十五岁,是该为他订亲的年龄了,他的心中也早已有了腹案,准备一等过完年开春就进行;因此,他特别叮咛皇太极:“恩格德尔的年纪比你大些,你与他多亲近些,凡事多向他请益,让他多跟你说说蒙古的事,将来,也许你有许多地方要仰仗他!”
皇太极灵巧懂事,一听他说,立刻就恭敬的点着头说:“是的!儿子知道!”
代善则虽然已是三个儿子的父亲,但并无妨——他一样已作好考虑,再为代善娶一、两房蒙古妻子,以保持与蒙古的亲密关系。
而这一切的安排,都令他自己感到满意极了——
恩格德尔终于在褚英、额亦都、费英东等人的簇拥下来到了他的面前;一年不见的恩格德尔看起来多了一分成熟与英挺之气,少了一分羞涩;虽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却没有被寒气冻得神情呆滞:他面色红润,目中有神,全身带着腾跃、勃发之气。
努尔哈赤看得越发在心里暗自点头,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而且一等恩格德尔行完礼后就朗声的说道:“我家里刚添了一个女儿,红红嫩嫩的,模样好极了!我特地给她取名叫‘巴岳特’——一等她长大,就给你做妻子吧!”
他指的是舒尔哈齐新生的第四女,虽然是才只几个月大的女婴,但这“许婚”却出自于心中的真诚。
恩格德尔当然感受得到,但却依然害起羞来——他立刻涨红了脸,吞吞吐吐的说:“格格乃是尊贵之人,我——我——怎么高攀得上呢?”
努尔哈赤一掌拍在他的肩上:“什么话——”
一面又跟他说:“我自信看人还有几分眼力,你是个好孩子,和我的子侄们比起来,一点也分不出高下来的——以后,绝不可有这种想头!从今后,都是一家人了!”
这么一说,恩格德尔的脸上虽然还没有褪去红潮,却不再留着羞意,而变得落落大方的说:“谢谢您的抬爱!但愿恩格德尔日后的表现不让您失望!”
于是,气氛变得更融洽了——
酒宴开始的时候,乐声也随之响起,恩格德尔的座次被安排得很靠近努尔哈赤,其他和他一起来自喀尔喀的重要部属及他部领袖也被安排了重要的席次;几百名随行的兵丁虽然无法进入大堂,却人人都被赐了丰盛的酒食,在大堂外搭起的布篷下尽情的享受;酒过三巡,便开始有人快乐的唱起歌来了——尽管是在酷寒入骨、滴水成冰的隆冬,所洋溢的却是如欲沸腾的热络之气,风声雪声全都被人的欢笑声掩盖了。
几天后,一个意义非凡的重大仪典就在赫图阿拉城中举行。
预先搭起的高台长、宽各三尺,高三丈,四周插满了黄、红、蓝、白四色旗子,台下则整齐的排列着四旗的军士,最后一围则是来自蒙古喀尔喀部的兵丁——几支队伍井然有序的排列着,没有一丝半毫的凌乱出现;而且,总数高达万人以上的队伍,一样鸦雀无声,将全场烘托出一股壮盛而肃穆的气象来。
天也才刚亮,旭日东升,金色的阳光照耀在铺满了大地的白雪上,不时的反映出虹霓般的彩光来,熠熠照人,天地便为之更加明亮。
而迎着这宇宙间晶莹的亮光出现在群众前的努尔哈赤,本身也发出了夺目的光芒。
他的须发都经过了适当的修饰,将略长而带着威武之气的脸衬托得多了三分亲切;头上戴着覆耳貂帽,身着黄色衣袍,外罩锁子甲与披风,足登乌拉靴;年近半百的他从眼神到举手投足的动作,都充分的流露出了领袖的气度;走在随从们的簇拥中,他昂然阔步,信心满满,迎着阳光,走向一个新的里程。
走刻高台前端之后,他一级一级的登上阶梯;行走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但却平稳而端重;他的心中满怀着诚敬,因而使他的行走的脚步饱含着一股肃然之气,充塞至他的全身——
旭日也在缓缓的上升。
终于,他登上了最高的一阶。
站到高台正中央,他先是仰头迎向天空,举起双臂,有如承接使命般的手心向上,展怀矗立,然后再低头看着预先设好的香案,焚了香礼敬上苍。
接着,他焚表祭天。
青烟袅袅的自炉中升起,直上天际,传达他的心声,让广阔的天地了解、接受;他也祈求上苍庇佑,让他早日完成使命。
他没有出声,而只是在心中默祷:“努尔哈赤今日接受华古喀尔喀部的尊号,愿来日多为喀尔喀部造福!”
然后,由恩格德尔台吉率领的蒙古群众率先发出了欢呼;恩格德尔台吉走到高台前,以最恭敬的姿态将手中的黄表高举过顶,再以最高的声量说道:“我等尊奉建州贝勒为‘昆都仑汗’——”
余音还未毕,群众又已发出了欢呼声,而且一波波的重叠着:“昆都仑汗——昆都仑汗——”
钟鼓乐声随之而起,和群众的欢呼声和在一起,传遍整座的赫图阿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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