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儿墩寨班师的归途中,努尔哈赤一连好几次的听到探子向他报告董鄂部传来的消息,逼得他不得不仔细的思索起因应董鄂部的方法。
原来,董鄂部和建州左卫多年来一直就互相攻伐、争战不休;到了十年前左右,觉昌安的幼弟宝实之子阿哈纳渥济格与董鄂部部长克辙巴颜因事成仇,董鄂部便屡屡发兵攻击建州左卫。当时,觉昌安的三兄索长阿之子是哈达万汗的女婿,因此而借得了哈达兵来助阵,不但打退了来犯的董鄂部军队,还反过去攻击董鄂部,夺下了董鄂部的好几座寨子,董鄂部这才暂停攻击建州左卫。
可是,就在最近这段日子里,董鄂部的几个贝勒,眼见努尔哈赤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每战皆捷,征服了不少城寨,使得建州左卫的实力大增;看得他们眼红了起来,竟开始准备重新以武力攻打建州左卫,一面积极的制造蟒血毒箭为武器,一面派出刺客暗杀努尔哈赤。
谁知道事情却意外的有了变化,大举攻打建州左卫的行动还没有开始,董鄂部本身却发生了内乱,几个贝勒之间因着权力、利益的分配不均而自相争斗了起来……
听到这些消息,努尔哈赤仔细的思考了几天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出兵攻打董鄂部。
“先发制人……”
他向大家提出了这个决定,并且详加说明:“董鄂部和我们建州左卫之间的争战已经进行了几十年了,不做一次彻底的解决,就像有一个人拿着一把刀躲在你的床底下,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跳出来,把刀插在你的心窝上一样的危险——现在正是时机,趁他们正在闹内乱,实力分散,又忙着对付自己人,疏于防备外人的情况下,我们出其不意的发兵攻入,胜算是很大的……”
他侃侃而谈,却不料,一段话说完,所换来的反应竟然是寂静无声——在场的这许多人,竟然嘴巴都像被缝上了似的,没有人说出一言半语来;更甚者,竟连呼吸也像是登时一起停住了似的,弄得四下里突然呈现了一种大异于平常的凝重的气氛,那是以往的所有的会议中所没有的。
努尔哈赤当然首当其冲的感受到了这异常的气氛,他先是一愣,接着便直觉似的脱口问道:“怎么?你们不赞成吗?”
经他这一问,大家伙不觉面面相觑了起来,最后还是额亦都先说道:“董鄂是个大部,不比以往我们所轻轻松松的就攻下的小城小寨——这事我们得多考虑考虑!”
接着,舒尔哈齐也发表了意见:“董鄂部一共拥有二、三十座城寨,论实力,是我们的好几倍;以往,建州左卫是靠着哈达部的帮助,才打退了他们——这几年来,只要董鄂部的部队不开过来打我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要想攻打他们,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啊!”
常书则说:“您曾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是,我们对董鄂部并不是很了解——甚至,我们几人中,都没有人实地到过董鄂部,也不太认识董鄂部的人——严格的说起来,董鄂部对我们说起来,根本就是陌生的;贸然出兵去攻打他们,能有几分胜算呢?”
听完这些意见,努尔赤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的目光逐一的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最后停留在额亦都的脸上,这才以不疾不徐的速度说道:“额亦都,就在四年前,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所对你和哈思虎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额亦都不自觉的点了两下头,努尔哈赤的声音却显得有些黯然:“现在,哈思虎不在了,当年的志向,竟少了一个人来完成——不过,哈思虎会永远记在我心中,当时我们所说过的话也永远记在我心中;我们三人一起讲述过女真人以往建立大金国的辉煌历史,也讲述过女真人现在的处境,更思考着女真人未来的前途……”
他这几句话一说,额亦都心中的回忆和壮怀、热血都一起被激励了起来,立刻就应和着他说:“是的——我还记得你说,女真人现在会遭逢任人欺凌、宰割的命运,主要的原因就是自相残杀——你还说,要使女真人强盛起来,恢复昔日大金国的声威,第一要紧的事就是团结起来!”
对他的话,努尔哈赤用力的点了两下头,然后再一次的注视着每一个人说:“大家知道我为什么想出攻打董鄂部了?我并不是想杀掉他们一些人,或者想抢几座城寨,甚至想报以往互相攻伐的仇——连他们派出刺客要暗杀我,我也可以原谅他们的,难道还会想找他们算陈年老帐?但是,如果是考虑到了女真人的前途,那么,我必须出兵攻打他们;因为,只有战胜了他们,才能彻底解决延续了几十年的董鄂部和建州左卫间的争战问题;只有让他们彻底臣服,他们才不会对建州左卫随时造成威胁——不只是董鄂部,今后,所有的女真部落,我都要逐一的团结起来!”
最后的一句话,他说得大有气吞山河之势,听得人人都动容了,可是,他仍不停歇,大声的说了下去:“只有团结起来,女真人才有前途,否则,就会如王杲、阿太、清佳砮、杨吉砮,乃至于我的祖父、父亲一样,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这是我思考了许久之后,得到的答案;今天,我就说给大家听,一来让大家明白我要攻打董鄂部的原因,二来,让大家明白我们未来所要努力的方向……”
他说得每一个人的心中都热血沸腾了起来,再也没有人反对出兵攻打董鄂部了;一等会议结束,人人都立刻着手进行自己所分配到的工作,积极的准备作战。
到了九月间,一切战前的准备工作都已完成,努尔哈赤便亲自率领着五百精兵,攻打董鄂部主阿海巴颜所居住的齐吉答城。
正处于内乱的董鄂部,雪上加霜的又遭受外敌的攻打,阿海巴颜只有采取闭城坚守的策略来应付;努尔哈赤兵临城下的时候,阿海巴颜不派一兵一卒应战,而只是施放蟒血毒箭来守住城楼。
由于箭上有毒,努尔哈赤也就不采硬攻抢上的战略,一面团团围住了齐吉答城,准备和阿海巴颜乾耗下去;一面却令兵士们四处放火焚烧田稼、城楼、民房,用这个方法来逼使阿海巴颜投降。
却不料天公不作美,今年的第一场大雪竟提早的飘了下来,“火攻”的方法便不怎么管用,每每火一放,遇上雪水,火势就不易扩张,反而尽冒浓湮;受到了这样的天时限制,他只有下令暂时退兵回建州左卫。
但是,退兵的时候,他却令兵卒先行,自己则亲率了十二名侍卫埋伏在浓烟丛中。
果然,阿海巴颜中计了——他远远的看到努尔哈赤的部队远离,便以为建州左卫的人已退得一个不剩了,于是打开了城门,带着一些人马出来救火。谁知道,埋伏在浓烟中的努尔哈赤等人却一举冲了出来,杀了好些人,夺了两副甲,这才扬长而去……
“至少是冲杀了一阵,给阿海巴颜一个下马威,叫他胆战心惊……”
当他和部队会合的时候,他轻描淡写的向众人叙述了一下经过,再做下结论:“日后,他只要一听‘建州左卫’这个名字,心里就先存了怕意!”
一边说着,心里又开始盘算起下一次攻打董鄂部的计划;他先是检讨自己的这次无功而返的原因,主要是在于对董鄂部的了解不够,因此事先没有预料到天气会产生变化——关于这一点,他反覆的思前想后了一番,竟自责了起来:“啊,我怎么就疏忽了呢?打仗的时候,天气的变化也是胜败的关键之一啊!从前,诸葛孔明草船借箭、火烧赤壁,不都是因为能掌握天气的变化而赢得胜利的吗?”
他熟读的小说,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故事、战术、谋略,无不了然于胸;这下一想起这两个典故来,心中便又是惭愧,又是坚定的对自己说:“下次绝不可再犯这个疏忽……”
于是,他派了两个细心的属下,扮成了猎人,潜进董鄂部去,蒐集各方面的情报,其中特别交代的一个任务,就是向当地的居民详细的打听董鄂部一带,一年四季气候变化的情形,以作为他拟定下一次攻打董鄂部的作战计划的参考。
可是,一个“偶然”的发生,使他的攻打董鄂部的计划产生了变化:王甲部的孙札秦光滚来到了建州左卫,依礼向他求见,并且说明来意:“我愿带领王甲部归附于您的麾下,只求您为我雪耻复仇——我与翁克洛城有仇,前些日子,我落单被他们擒住,被缚在木桩上百般凌辱,好不容易才趁隙逃出,保住一条性命;但是,我千思百想,若是没有您的帮助,我是没有法子洗雪这个耻辱的……”
话说到后来,他的眼眶竟红了起来,声音也显得哽咽。
看着他这番模样,努尔哈赤的心中也平添了几分恻隐;再仔细一考虑,自己的团结女真各部的目标,在第一个阶段的步骤中,也必须藉着东征西讨来奠下基础,何不趁着孙札秦光滚的请求,顺手推舟的帮他攻下了翁克洛城,而一箭双雕的收服了翁克洛城与王甲部呢?
于是,他立刻一口答应了孙札秦光滚:“那么我们就一言为定——我出兵攻打翁克洛城,为你雪耻,你则率王甲部隶归建州左卫!”
而且,他立刻就说到做到的点起了人马,准备出兵攻打翁克洛城。
由于孙札秦光滚曾被擒往翁克洛城后逃出,对于翁克洛城的情况十分清楚,便由他口述翁克洛城的情况,以供努尔哈赤拟定作战计划的参考;因此,这一次的攻城计划制订得十分周全、细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事情总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孙札秦光滚根本也不知道,他之所以会失手被翁克洛城人所擒,根本是因为他的侄儿戴度墨尔根的出卖,当然也就更不会想到,戴度墨尔根又把他这一次向建州左卫求援,一起出兵攻打翁克洛城的计划原原本本的通报了翁克洛城,以使他们提早防备……
临出发前,孙札秦光滚再一次的提醒努尔哈赤:“翁克洛城有两名神箭手,一个名叫鄂尔果尼,一个名叫罗科,都是百发百中的好手,须得小心防范!”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说:“我已下令将士人人都穿重甲衣,兵卒只有轻甲衣,但皆带盾牌一面,小心防箭!”
说着,他便率领着众人上马,朝翁克洛城出发。
早就得知努尔哈赤要来攻城的翁克洛人,也仿效阿海巴颜守齐吉答城的方法,聚兵城中,紧闭城门,只施放弩箭、弹掷石块来防御,而不出城应战;打算用这种方法来拖延战争的时间,以使攻的一方因为行军在外,粮草不继而自动退兵。
努尔哈赤攻城的方法用的也是攻齐吉答城的老法子——放火焚烧城楼及村中庐舍,以逼使守城的一方因火势蔓延而无法固守,再趁城中因火警而大乱时加紧攻城。
翁克洛城的运气没有齐吉答城好,上天没有再一次的降下一场大雪来挽救城被攻破的命运——城楼火起的时候,努尔哈赤的军队趁着守军分了一部分的人在抢着救火,施放的弩箭、石块来势稍缓的当儿,用巨木撞开了城门,一举冲进了城中。
可是,翁克洛城的守军十分顽强的在抵抗,尽管城门被攻破,却不肯投降,仍然聚守在城中做殊死战,因此而衍成了激烈的巷战。
双方刀来枪往,斧砍矛刺的进行起惊心动魄的肉搏战来,血肉横飞、惨呼哀号的画面和声音此起彼落,杀戮之惨烈、搏斗之凶险,较之马战、骑兵冲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因为城中巷战,波及了不少无辜的百姓,平添了许多冤魂。
努尔哈赤本人也因为巷战不利马匹奔驰而下了马,爬上屋顶,站在屋脊上朝城中的守军射箭;他的箭法奇准、力道强劲,每射一箭就有一个敌人应声而倒;他射得兴起,甚且射出了连珠箭,接二连三的羽箭便如狂风一般的一次吹倒一排人……
然而,就在他射倒了一排人的同时,突然“咻”的一声,一支羽箭也向他迎面射来;幸好他的反应敏锐,立刻就用手上的弓去拨开飞射而来的羽箭;谁知道这支羽箭却不是平常的羽箭,正是翁克洛城的神箭手鄂尔果尼所射,发箭的人臂力之强超过了平常人的好几倍,他举弓一拨,竟然没有拨落羽箭,而只是将箭势拨偏了一些;但是,这箭的力道太强了,竟“突”的一声,穿过了他身上用铁片所制成的重甲衣,射入了他的左肩,进肉有手指般深。
他却吭也不吭一声,反手就将箭从肉里拔了出来,掉转箭头,随手往敌军射去,立刻又是一名敌军应声而倒;他更不让敌人有喘息的机会,接二连三的又是一排羽箭射倒一排人……
左肩的伤口上汩汩的冒出了鲜血,顺着甲衣一路流到了脚下,身上便像披了一条红带子似的;然而,他的精神全部集中在战场上鏖战,根本没有意识到伤口的疼痛,意志的力量更是支持着肉体,使他在身受箭伤之后依旧奋勇作战,一箭接一箭的朝敌人射去。
“不攻下此城,誓不甘休……”
他的心里有一个强大的声音在呐喊着,这个声音的力量大过了痛楚的力量。
但也在这个时候,新的危机又来了;翁克洛城的另外一个神箭手罗科,眼看着他左肩受伤,估量着他的感应力、注意力和反应的敏锐度都会受到影响,是个可乘之机,便藉着城中四处火起,烈焰弥漫和杀声震天的掩护,悄悄的逼进他的身后,然后瞄准了他的头颈便一箭射去。
努尔哈赤正在往敌军中发箭,冷不防这一箭射来,正中他的颈项,射穿了他的锁子甲护项,也从颈中穿肉而过;随着砉然这声羽箭穿甲,一股痛彻心扉的感觉涌了上来,硕大的躯体摇晃了两下,几乎倒了下来,但他紧咬着牙关强行忍住了,直直的站立着;然后,他举手握住箭杆,猛的一咬牙,用力把穿颈而过的羽箭从甲与肉中拔了出来,箭簇已经卷如钩,连着的血肉纷纷迸落,血涌如注,不停的往外流;但他却极力的支持着,既不出一声,也依旧挺直站立。
他身旁的侍卫和正在不远处杀敌的额亦都和穆尔哈齐看到了他的颈中中箭,连忙赶了过来;侍卫们更是赶到他身边,要伸手扶他下屋;但他虽然身受重伤,神智却还十分清楚,他低声的对侍卫们说:“别来扶我,我自己走下去——现在敌方还不知道我受了重伤,别让他们知道,否则会赶上来追杀,我们人在屋上,是很危险的;我自己走下去,他们就想不到我伤在要害……”
于是,他奋力的鼓起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只手捂着颈中的伤口,一只手拄着弓,慢慢的踏出脚步,走下屋来;双脚每踏出一步,他就感到一阵晕眩,两处箭伤的伤口上,鲜血不停的涌出,将他全身都染成了个通红的血人——然而,他坚强的咬着牙,撑住了肢体,直到下了屋,身边围起了好几道建州左卫的人,他这才接受侍卫们的扶持;可是,就在两名侍卫一起扶住他的时候,他登时两眼一闭就直直的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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