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他在睡熟了之后回到往昔。虽然是梦境,但一切清晰分明——
他骑马狂奔,心中的怒火熊熊的燃烧着,胯下的马则是毫无目标的狂奔,手上的马鞭却似乎在一泄他心中的悲愤;这样,也不知跑了多久,胯下的马累得脱了力,竟然长嘶一声之后,一双前足就地跪了下来。
稍微的呼出一口气来,下了马,举目一看,自己正置身在一座树林子里,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除了他自己的马在急促的喘气之外,更没有任何声息。
可是,他心中的怒火却没有因为这一阵的策马狂奔而平息,更没有因为置身在这样一个宁静安详的树林中而得到了平静,相反的,一腔怒火在他胸中翻涌奔腾,令他全身都要冒出火来。
蓦地,他的喉中发出了一声狂吼,身子弹起、前冲,抡起拳头,他没命的往树干上踢打着,一拳重似一拳的猛力扑打,恨不能打倒了每一棵坚实粗大的树木——这样,也不知打了多久,他手上的皮早已破了,沁出了不少血来,他也毫不觉得痛,依旧不停的捶打着树身,直到一声凄厉的马嘶传到他的耳中,他的心中感到了一丝异样,这才停下拳来查看究竟。
是他的马发出了厉嘶——果然发生了状况,头一抬,眼睛就看到了,树林中正有一只锦纹斑斓的老虎,风一样的由远而近。
他的心中一凉,情绪立刻冷静了下来;猛虎当前,自己又是孤身一人,当然不能掉以轻心;而且,自己的马匹又累又惊,已无举足狂奔的能力,除了迎战猛虎之外别无选择了。
弓箭武器全没带在身上,只有靴筒中还藏着一把小匕首,他想着便立刻伸手一摸,幸好还在,心里也就立刻盘算好了战虎的主意;可是就在他一摸一思之间,那只猛虎已经到了他的跟前,“呼……”的一声大吼,全身往上跃起,从半空中扑下来,两只爪子朝他抓了过来。
幸好他打猎的经验丰富,熟悉老虎的习性,也清楚老虎攻击人的方法,所以,虽然处在被虎攻击的惊险万分的状况中,心中却不慌乱;他的身手敏捷,反应快,几下纵跳闪躲便躲过了老虎的攻击;那只老虎几下扑他不着,便一边咆哮怒吼着,一边加快了动作,忽而尾巴扫了过来,忽而爪子扑过来,两眼的凶光也越发的毕露,咆哮声更是越来越大。
他先是忽前忽后的躲闪着,准备看准机会再下手;可是,那只老虎扑了半天,没有收获,性子被激怒了,使出来的力气更大,一扑个空,爪子抓在地上便是个大坑,弄得尘土落叶四下飞扬,影响了他的视线,便不容易抓住适当的出手的时机,只得继续在树与树间跳跃着闪避它的攻击。
忽然,他停止了闪躲,一跳跳到老虎身后,那老虎也察觉了他在身后,便把前爪按在地上,身体凌空扭转过来,就势拿人;可是,就在虎凌空扑来的当儿,他忽然略一蹲身,身体蜷成球状,一个翻滚,就从老虎的肚腹之下滚了过去,手中的匕首登时就插入了虎腹之中,然后再快速的往旁边滚了出去,以避免被虎尾扫中。
哪里知道,这只老虎勇猛非常,肚腹被刺也并未立刻死去;它腹中鲜血直冒,口中吼叫得震山撼林,攻击性依然不减,一爪子又往他扑去;他才刚从它的腹侧下滚出来,还不及站起身子,它的爪子已到,只得仍用滚姿往旁边闪躲;这下却慢了分毫,左肩上竟生生的被它抓下一块肉来;而且,它一扑得手,竟接二连三的连番扑来,他只得就地打滚躲闪。
可是,那老虎毕竟腹中插入了匕首,几扑之后攻击的力道就减弱了,淌了一地的鲜血,动作也慢了;他这才得到了机会,翻身跨上了虎背,抡起拳头,往虎头上一拳又一拳的打去——一打百来十拳,打得那只老虎不再动弹,而他自己也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睁眼醒来后,他犹葱自大口的喘气,胸腹间上下起伏得如牛如蛙,情绪也仍停留在梦境中,过了许久才回到现实。
他索性起身,穿好衣物,推门而出。
夜犹深沉,万籁俱寂;他也不想叫起人来侍候,而自己点了灯,走到厅上坐着。
这一走,身心便都减去了几分睡梦中的火热,再一深呼吸,又凉了一分。
头脑清醒了,脑海里什么都浮起来了:“梦里其实是实境……”
那是往事——他永生也不会遗忘的往事!
万历十一年,残酷的命运夺去了他原本拥有的一切,夺去了祖父和父亲的生命,也差点夺去了他的生命——他在酷寒彻骨的大风雪中狂奔,后方是追赶他的千军万马,前方是黑茫酷冷的荒野,仅凭着一口气,他硬撑过那段艰绝险绝困绝难绝的时刻,战胜命运!
他以只手搏虎,以十三副遗甲起兵,不停的东征西讨!
而今,他早已不再使用“万历”的纪年——他所缔创的“天命”元年早已开始,而他是天命皇帝,是大英明汗!
心中激动了起来,心中怦怦的一阵剧跳,生命中潜藏着的一股强旺的力量澎湃了起来,令他全身热血沸腾,他忍不住高举着双臂,向天发出一声高呼:“我是上天的儿子……”
他终将完成使命。
一年后,他将心中埋藏了许久的决定正式向臣属们宣告:“时机成熟了,我决定在今年大举用兵!”
他指的是正式向明朝宣战,攻打明朝——他的臣属们当然了解,几十年来,潜藏于心中始终不曾出口、但却念兹在兹的心愿,日复一日的进行准备工作;而今,如一枝新芽自土中冒出般的勃然而起,经他亲口宣布,昂然的向天地间伸展枝叶。
没有人发出疑问、提出异议——事实上,这些追随了他多年的臣属,心中的意念跟他是完全一样的,征伐明朝,那是企盼了多年的大事。
兴奋的感觉油然而生——不少人屈起指来,细数着自万历十一年至今的三十五个年头,也有人仔细的回忆着过往的岁月,点滴血汗所累积的奋斗过程——几个人互相对视,脸上的皱纹、半白的须眉与发辫毫不容情的展露开来,驱赶得青春年少的痕迹荡然无存,平常不注意,这下却感受得深了。
额亦都第一个就拍着安费扬古和费英东的肩,呵呵的说:“等了三十五年,咱们都等成老头子了……”
但是,随即他就仰天大笑了起来:“这一天总算来了——只要一举成功,咱们这三十五年便没有白干白等!”
他的话和笑声一样具有感染力,鼓动着每一个人的情绪往上升扬,气氛更加热络,也引来更多的声音。
漫长的三十五年过去了,辛苦奋斗、开创、蓄积——而今,又将要面临一个新的开创与奋斗,走上一个新的里程,迎接一个新的使命。
而这许多人的心中更是毫无诧惑的了然,对明朝用兵,原本是努尔哈赤最终极的目标——远在三十五年前,他以十三副甲起兵为父、祖复仇,表面上,他所要征讨的凶手是尼堪外兰,真正的仇家是李成梁;但是,实质上,他所要征讨的真正的仇家乃是明朝;只不过,当时的他力量薄弱,只有隐忍,只有采取缩小复仇的目标暂时限于尼堪外兰的范围;但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跟在他身边的人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每个人的心中都在等待——等待着实力强大到足以与明朝抗衡的这一天!
这一天终于到了!
对于努尔哈赤来说,更是别有感怀,点滴在心头。
这一年,他整寿六十——一甲子的岁月,于天地日月的运转是一种完美,于人世,也代表了一个完整的意义,生命的运行与宇宙同步,他所追寻的意义一样将有个圆满的完成。
宿世的使命早已在他的心中与生命融合成为一体,并且激发出了强大的力量,也一步步的在具体的完成中前进。
“我将带领着全体的女真人走向康庄大道……”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四月十三日,他率领着麾下的贝勒、大臣、将领们,点起马、步军两万,出发征明;启程时,他举行了盛大的典礼,鸣鼓奏乐,到堂子祭天;在祭天的仪典中,他亲捧将焚告上天的黄表,向天行礼;然后,他命仪官大声的朗读黄表的内容。
表上是伐明的宣誓——他将伐明的理由归纳为“七大恨”,每一“恨”都是不共戴天。
仪官从第一恨读起:“我祖与父,未尝损明边一草寸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与父,一恨也……”
这名仪官的声音宏亮,咬字清楚,语气且在抑扬顿挫间自然而然的流泻出激昂愤慨来,而令人人听得热血沸腾,不能自已。
“明虽起衅,我尚修好,设碑勒誓,明渝誓言,纵兵越界,卫助叶赫,二恨也……”
“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岁窃踰疆场,肆其攘夺,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拘我使臣纲古里、方吉纳,胁取十人,杀之边境,三恨也……”
“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四恨也……”
“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之疆土,耕田艺谷,明不容刈获,遣兵驱逐,五恨也……”
“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遗书诟詈,肆行凌侮,六恨也……”
“昔哈达助叶赫二次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之人矣,明又党之,挟我以还其国——夫列国之相征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今明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剖断,恨七也……”
七条大恨读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情绪贲张,恨不能立刻杀进北京城,一举灭明,消去心中的大恨——
而就在这同仇敌忾之心高扬、军心士气上升到顶点的当儿,努尔哈赤亲自从仪官手中接过黄表,高高举过头顶,送上半空;然后,他向天发出如雷霆般的呼喊:“明朝对我女真,欺凌太甚,情所难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
这是呼告,也是宣誓——
接着,他将手中的黄表送入炉中的熊熊烈火中,让火焰飞快的烧尽黄表,以示上天接受了他的呼告和宣誓;然后,他转过身来,向着台下的群众呼叫:“我等誓师伐明——即刻启程……”
群众们则以聚合起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声浪回应他:“汗王必胜——汗王必胜……”
声浪往返激荡中,全身甲胄的他越发显得威武昂扬,神光四射;在他身后的黄、红、蓝、白四正旗和四镶旗,也更鲜明,更飘扬得虎虎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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