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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图奥及他前往刚多林的经过

        胡奥之妻莉安与哈多家族的人民共同生活,然而当泪雨之战的消息传到多尔罗明,她的夫君却杳无音讯,她变得心神狂乱,孤身流浪进了荒野,险些死于非命,幸而灰精灵向她伸出了援手。这一族精灵在米斯林湖西面的山岭中有一处居住地,他们带她去了那里,她在哀悼之年结束之前生下了一个儿子。

        莉安对那些精灵说:“就叫他图奥吧,这是他父亲在战争拆散我们之前取的名字。我恳求你们收养他,并且保护他不被发现,因为我有预感,精灵与人类将因他而获益匪浅。而我必须去寻找我的夫君胡奥了。”

        精灵们闻言,都怜悯她。这族前去参加泪雨之战的精灵,战后只有一位名叫安耐尔的生还。他对莉安说:“唉,夫人,现在我们已经听说,胡奥战死在其兄胡林身边。奥克在战场上堆起了一座巨大的阵亡者之丘,我认为他就在那里。”

        因此莉安动身离开精灵的居住地,穿过米斯林地区,终于来到了安法乌格砾斯荒漠中的豪兹-恩-恩登禁。她在那里躺下,亡逝。但精灵抚育了胡奥年幼的儿子图奥,图奥在他们当中长大。他面容英俊,继承了父系亲族的金发,长得强壮、高大又英勇。由于得到了精灵的教养,无论学识还是技能,他都不逊色于毁灭降临北方之前的伊甸人领袖。

        然而时间一年年过去,希斯路姆尚存的旧日居民无论精灵还是人类,日子都过得愈发艰难,也愈发危险。因为正如别处所述,曾为魔苟斯出力的东来者本来觊觎的是贝烈瑞安德的丰饶土地,但魔苟斯毁弃了承诺,拒绝把那片土地交给他们。他把这些邪恶的人类逐入希斯路姆,命令他们住下。那些人类尽管不再热爱他,但出于恐惧仍然替他效力,并且憎恨所有的精灵族人。他们鄙视并欺压哈多家族残余的族人(大多数都是老人和妇孺),强娶女子,奴役儿童,掠夺土地和财产。奥克在当地肆意来去,把还没有离去的精灵赶进了偏远山中,并把很多俘虏充作魔苟斯的奴隶,押去安格班的矿坑做苦工。

        因此,安耐尔带着一小群族人迁去了安德洛思山洞。他们在那里艰苦又警醒地度日,直到图奥年满十六岁,长得身强力壮,能够使用武器——灰精灵的战斧和弓箭。图奥听说了自己族人遭遇的不幸,怒火中烧,渴望去找奥克和东来者,替族人报仇。但安耐尔不准他那么做。

        “胡奥之子图奥,我认为你命中注定前程远大。”他说,“而不到桑戈洛锥姆本身崩毁,这片土地就无法摆脱魔苟斯的阴影。因此,我们终于下定决心舍弃此地,动身前往南方。你应当跟我们走。”

        “可我们怎样才能从敌人的罗网里逃脱?”图奥问,“这么多人一起行路,必定引来注意。”

        “我们不会公然行过这片土地。”安耐尔答道,“幸运的话,我们就能找到一条秘密通路,它是很久以前在图尔巩统治的时期由诺多族的能工巧匠修建的,因而我们称之为‘诺多之门’安农-因-戈律兹。”

        图奥一听到图尔巩的名字,心中便是一动,却不知原因何在,于是他向安耐尔问起了图尔巩。安耐尔答道:“他是芬国昐的儿子,如今在芬巩牺牲以后,已被奉为诺多族的至高王。他还在世,是魔苟斯最忌惮的对手。当年多尔罗明的胡林和你父亲胡奥为他断后,守住了西瑞安隘口,他因而逃脱了泪雨之战的劫难。”

        “那我要去找图尔巩。”图奥说,“他看在我父亲份上,必定会帮助我吧?”

        “这你做不到。”安耐尔说,“他的据守之地瞒过了精灵和人类的眼目,我们也不知道它位于何方。诺多一族也许有人知道如何前往那地,但他们不肯对任何人吐露。不过,倘若你想和他们谈谈,那就听我的话,跟我走——在遥远的南方诸港,你有可能遇到隐匿王国来的流浪者。”

        因此,精灵们舍弃了安德洛思山洞,图奥与他们同行。然而敌人监视着他们的居住地,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他们离开山岭、进入平原之后,没走多远就遭到了一大批奥克和东来者的袭击。他们趁着聚拢的夜色逃走,被四下冲散了。但图奥心中燃起了战斗之火,他不愿逃跑。他虽然还是个少年,但用起战斧如同其父再世。他抵抗了很久,杀了很多攻击他的人,然而他寡不敌众,终究还是被俘,被带到了东来者罗甘面前。须知,这个名叫罗甘的人被东来者奉为首领,他宣称有权把多尔罗明全境当作魔苟斯治下的封地来统治。他迫使图奥给自己当了奴隶。彼时,图奥的生活艰难又困苦,由于他是旧日领主的亲族出身,罗甘以变本加厉地虐待他为乐,还竭尽所能,存心要瓦解哈多家族的骄傲。但图奥很识时务,他小心又耐心地忍受了所有的折磨和嘲弄,从而境遇渐渐有所改善,至少不曾像很多罗甘的不幸奴隶那样挨饿。这是因为他强壮又灵巧,罗甘在做苦工的“牲畜”还年轻能干的时候,总是把他们喂得很饱。

        图奥过了三年的奴隶生活,但他终于等来了逃跑的机会。如今他几乎长足了身体,任何东来者都不及他高大敏捷。他在和其他奴隶一起被派去树林里做工时,出其不意地袭击了看守,用一把斧子杀了他们,然后逃进了山岭。东来者带着狗追捕他,却无济于事,因为罗甘的猎犬几乎只只与图奥为友,纵然追上他也只是亲昵摇尾,接着就听他的命令跑回家。因此,图奥终于回到安德洛思山洞,孤身一人生活在那里。有四年时间,他成了父辈领地上一个独来独往、令人生畏的逃犯。他的名号被人惧怕,因为他经常出去,杀死了很多路遇的东来者。东来者为此出了重金悬赏他的头颅,但即便人多势众,他们也不敢前往他的藏身之处,因为他们害怕精灵族人,对精灵住过的山洞避之惟恐不及。然而,据说图奥并非为了复仇而外出,而是一直在寻找安耐尔提到的诺多之门。但他没有找到,因为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依然留在深山中的精灵人数寥寥,也不曾听说过它。

        于是图奥意识到,尽管自己仍受命运眷顾,但逃犯的日子终究有限,并且总是时日无多,不见希望。他也不愿就这样像个野人一样永远在荒山野岭里生活,他的心始终催促他去立下丰功伟绩。据说,这其中便体现了乌欧牟的力量。因为贝烈瑞安德发生的一切,他都搜集了消息,每一条从中洲流向大海的河流都是他的信使,皆能来回传讯。他也如古时一样,同奇尔丹和西瑞安河口的造船匠们交好。彼时乌欧牟最关心的是哈多家族的命运,因为他心存深远的谋略,打算让他们在自己救助流亡者的计划中担当重任。他也十分了解图奥的凄惨处境,因为安耐尔同很多族人成功地逃出了多尔罗明,最终投奔了遥远南方的奇尔丹。

        因此,在年初(泪雨之战后的第二十三年)的一天,图奥坐在一条发源于他住的山洞入口附近的山泉边,向西眺望浓云遮蔽的落日。他蓦然感到不愿再等,宁可动身离去。“这片灰暗之地属于我那业已逝去的亲族,现在我要离开这里,去追寻我的命运!”他喊道,“但我当何去何从?我找了诺多之门良久,却仍然不见它的踪影。”

        说完,擅长弹奏的他拿出了一向随身携带的竖琴,为了振奋心情,他不顾荒野中自己孤零零的清朗嗓音会引来危险,唱起了一支北方的精灵歌谣。而就在他歌唱时,他脚下的泉水沸腾起来,水量大涨,竟涌出了河道,一条喧闹的小溪在他面前流下了多石的山坡。图奥把此景当作征兆,立刻起身跟了上去。就这样,他下了米斯林的高山,进了多尔罗明朝北的平原。他跟着小溪向西走,小溪则一路不断延长,直到三天之后,他得以远远望见西方埃瑞德罗明山脉那绵长起伏的苍灰轮廓。那道山脉在那片地区是南北走向,隔断了西部大地那遥远的滨海地带。图奥过去历次出行时,都不曾去过那片山岭。

        接近山岭时,地面变得愈发乱石密布,崎岖不平。在图奥脚下,地势很快就开始升高,小溪则向下流进了一道裂开的河床。然而就在旅程第三天薄暮降临时,图奥发现前方有一堵岩壁,岩壁上有个如同庞大拱门的开口,小溪流了进去,便消失了。图奥见状,大失所望:“我的希望竟然成了泡影!山岭中的征兆只不过把我带到了黑暗的终点,还在敌人的土地中央。”他心情沮丧地在高高河岸上的乱石间坐下,整晚保持警醒,过了不能生火的难熬一夜。因为当时还只是三月(Súlim?),春意尚未在那片远在北方的大地上萌动,并且刮着尖啸的东风。

        朝阳升起,透过远方米斯林的迷雾射出苍白的光辉,就在这时,图奥听到了语声。他低头望去,惊异地发现有两个精灵涉过了浅水。当他们走上凿在堤岸中的阶梯时,图奥站了起来,呼唤他们。精灵们当即拔出雪亮的剑,纵身向他冲来。图奥注意到他们披着灰斗篷,但斗篷下穿着铠甲。他十分惊奇,因为这两个精灵眼光明亮,看上去比他从前见过的所有精灵族人都更俊美、更勇猛。他挺直身躯,等着他们。而他们发现他并没有亮出武器,而是独自站在那里用精灵语问候他们,便还剑入鞘,以礼相待。一个精灵说:“我们二人是盖米尔和阿米那斯,是菲纳芬的子民。泪雨之战前,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是旧时的伊甸人,你想必是他们的一员?我认为,你正是出身哈多和胡林的亲族,因为你金色的头发泄露了你的身份。”

        图奥答道:“对,我是胡奥之子图奥,而胡奥是加尔多之子,加尔多是哈多之子。但我现在终于想离开这片土地了,我在这里成了逃犯,无亲无故。”

        “那么,”盖米尔说,“如果你想逃走,寻找南方诸港,你的双脚就已经被引上了正确的道路。”

        “我也曾这么以为,”图奥说,“因为我跟着一股突然从山岭中涌出的泉水,直到它汇入这条诡异叵测的河流。但现在我不知该何去何从,因为河水流进了黑暗。”

        “穿过黑暗,也许会找到光明。”盖米尔说。

        “然而只要可能,人还是宁愿走在日光下。”图奥说,“不过,既然你们出身诺多一族,倘若能说,就请告诉我诺多之门在哪里。自从我的灰精灵养父安耐尔对我提起它,我已经找它很久了。”

        两个精灵闻言大笑,说:“你再也不必找了,因为我们二人刚才就穿过了那道门。它就在你面前!”他们指向溪水流入的那处拱门,“来吧!穿过黑暗,你必将找到光明。我们会领你上路,但不能引你太久,因为我们是身负一项紧急任务,被派回这片当初逃离之地的。”

        “但不要怕,”盖米尔说,“你眉宇间显露出伟大的命运,它将引你远离这片大地,我猜甚至远离中洲。”

        于是,图奥跟着两位诺多族精灵走下阶梯,涉过冰冷的河水,一直走进石拱门内的暗影。盖米尔随即拿出了一盏灯,这种诺多族造的灯非常有名,因为它们是古时在维林诺制成的,无论风还是水都不能扑灭,灯中以白水晶封着一簇光焰,灯罩取下后,灯就发出清澈的蓝光。此时,盖米尔把灯高举过头,图奥借着灯光看到河水沿着平缓的斜坡流下,突然泄入一条巨大的隧道,但在山石中开出的河道旁边有一段段长长的阶梯,一路向下延伸,没入提灯的光束所不能及的幽深暗处。

        他们走到急流底部,便立于一处巨大的石穹顶下。奔腾的河水在那里陡然泄落,巨大的响声回荡在洞窟中。河水接着穿过另一道拱门,流进了一条更深的隧道。在瀑布旁边,两个诺多族精灵停下脚步,向图奥告别。

        “现在我们必须回头,全速上路了。”盖米尔说,“因为极大的危机正在贝烈瑞安德酝酿。”

        “那么图尔巩是否已到现身之时?”图奥问。

        两个精灵闻言,吃惊地看着他。“此事于诺多族大有关系,于人类的后代却不然。”阿米那斯说,“你对图尔巩有何了解?”

        “几乎没有,”图奥说,“我只知道,我父亲曾助他从泪雨之战中脱身,诺多族的希望就在于他那不为人知的要塞。不过,他的名字总在我心中微动,总在我唇边徘徊,我却不知缘由何在。假如我能遂心如愿,我就会去找他,而不是踏上这条恐怖的黑暗之路。除非,这条秘密道路或许正是通向他的居所?”

        “谁说得准呢?”阿米那斯答道,“既然图尔巩的居所不为人知,通向那里的路亦然。我虽寻觅已久,但也不知路在哪里。然而我即便知道,也不会向你或任何人类透露。”

        但盖米尔说:“但我曾听说,众水的主宰眷顾你的家族。倘若他的谋划引你去见图尔巩,那么你无论转向何方,都必定会找到。现在,沿着带你走出山岭的那股泉水指明的道路走下去吧,不要怕!你不会在黑暗中行走太久。别了!不要以为我们是萍水相逢,因为那位居于深渊者依然影响着这片土地上的诸多事物。Anar kaluva tielyanna!”

        两个诺多族精灵说完,转身重新上了长长的阶梯,但图奥静立原地,直到他们那盏灯的光亮消失,他独自置身于比夜色更浓的黑暗中,周遭瀑布轰鸣不止。然后,他鼓起勇气,伸出左手扶着岩壁摸索前行。起初他走得很慢,但等到更加习惯黑暗,又意识到并没有阻碍,他便加快了速度。他觉得自己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感到疲惫,却又不愿在这条黑暗的隧道里休息,就在这时,他看到前方远处有一线光明。他加快步伐,来到了一道高峻又狭窄的裂隙处,河水夹在两面倾斜的岩壁之间哗哗流淌,他顺着河水走了出去,便进了一片金灿灿的暮光。因为他进了一座两侧崖壁高耸陡峭的深深壑谷,谷口正对着西方。在他面前,夕阳正在晴朗的天空中沉落,阳光射进壑谷,仿佛在谷壁上点燃了明黄的火焰,河水冲击着无数微微发亮的砾石,泛起泡沫,金子般闪光。

        图奥在南侧崖下的狭长岸边找到了一条小路,怀着极大的希望和强烈的喜悦在深谷中前进。待到夜幕降临,奔流的河水隐入了夜色,只有高空中的群星倒映在幽暗的水塘里,闪着微光。这时,他停下休息,并且睡着了,因为他在那条涌动着乌欧牟之力的河流旁不觉得恐惧。

        第二天拂晓,他不慌不忙地再度上路了。太阳在他背后升起,在他面前落下,清晨和傍晚时分,但凡河水在大砾石间溅起泡沫或突然遇到瀑布、急速冲下的地方,水上都织出了跨河的彩虹。因此,他把那条壑谷取名为“奇立斯宁霓阿赫”。

        就这样,图奥缓缓行了三天。他饮用冷水,但不想进食。水中有很多鱼,它们鳞光或闪耀如金银,或微微生辉,颜色犹如上空水沫里的彩虹。到了第四天,水道变得更开阔了,两边的崖壁则变得更低矮、更平缓,但河水渐深,水流也更急了,因为现在两侧都是连绵不断的高山,一股股新的水流从山岭中流下,形成泛着微光的瀑布,注入奇立斯宁霓阿赫。图奥在那里坐了很久,眼望打着旋的流水,耳听无休无止的水声,直到夜幕再度降临,群星在头顶那一道墨黑的天空中闪着清冷的白光。那时,他拨动竖琴的琴弦,放声歌唱。他的歌声和美妙清越的琴音盖过喧闹的水声,在岩壁间回荡,并且得以放大、传播开去,在夜色笼罩的山岭中鸣响,直到乐声响彻繁星照耀下的空旷大地。图奥并不知道,他此时已至专吉斯特峡湾周围,到了拉莫斯的回声山脉。很久以前,从海路来的费艾诺就是在此登陆,他麾下臣属的呼声被放大,膨胀为月亮升起之前北方海滨的震耳喧嚣。

        图奥闻声满心惊奇,不再歌唱,乐声渐渐消失在山岭中,四下里归于寂静。然而在寂静当中,他听到上方的空中传来一声奇特的呼叫,他不知道是什么生物发出了那声呼叫。他先说:“这是仙子的声音。”又说:“不对,是一只在荒野里号叫的小兽。”然后他再一次听到了它,说:“肯定是一种我不知道的夜行鸟类。”他虽觉其声哀伤,却仍然渴望听到它,跟随它,因为它召唤着他,而他不清楚要去何方。

        次日清晨,他听到头顶传来了同样的声音,抬头时只见三只硕大的白鸟迎着西风,拍翼降入壑谷,强壮的翅膀披着初升的阳光,闪闪发亮。它们掠过他头顶时,大声鸣叫。就这样,图奥首次目睹了泰勒瑞族钟爱的大海鸥。他起身追随它们,为了看清它们飞向何方,他攀上了左侧的悬崖,站在山顶,只觉得一股大风自西方扑面而来,吹得头发飞扬。他深深呼吸那股新鲜的空气,说:“这真像饮下凉酒,叫人精神一振!”但他不知道,那风是刚刚从大海吹来的。

        图奥追踪海鸥,在河流上方的高处再度前进。他一路前行,壑谷的两侧崖壁又渐渐靠近。他来到一条窄河槽边,河槽里水声响亮。图奥向下望去,只觉得目睹了一幕恢弘的奇景——一股汹涌的洪水顺着窄槽倒灌进来,河水则向前奔流如故,两股水流冲撞角力,大浪像一堵墙那样升起,几乎直抵崖顶,浪尖顶着的泡沫随风飞散。之后河水被冲得逆流回去,洪水袭入,咆哮着倒涌上河槽,将它深深淹没,洪水过处,砾石滚动的声音犹如雷鸣。因此,海鸟的呼唤救了图奥一命,让他免遭上涨的潮水之厄。那场大潮极为壮观,既是时节使然,也是海上吹来大风的结果。

        然而当时这片狂暴的陌生大水令图奥感到惶恐,他转身离开,向南走去,因此没去专吉斯特峡湾的漫长海岸,而是在不长树木的崎岖地带又流浪了几天。海上吹来的风刮过那片地区,那里生长的植物无论小草还是灌木,皆受那股起自西方的恒风影响,总是向黎明日出的方向倾斜。图奥就这样进了奈芙拉斯特的疆域,那是图尔巩曾经居住的地方。最后,他不知不觉中(因为那片地区边缘的崖顶高出崖后的斜坡)突然来到了中洲大地的黝黑外缘,见到了大海——无边无际的贝烈盖尔。那一刻,太阳犹如一团壮观的火焰,沉落到世界的边缘之外,图奥独自张开双臂站在悬崖上,心中充满了强烈的向往。据说,他是第一个到达大海边的凡人,而除了埃尔达,没有任何人曾比他更深地体会过大海激起的渴望。

        图奥在奈芙拉斯特逗留了多日,他觉得此地很好,因为那片土地临海,北方和东方都有山脉保护,因而比希斯路姆的平原地区更加温和宜人。图奥早已过惯了独居荒野的猎手生活,又发现不缺食物,因为奈芙拉斯特的春天生机盎然,鸟儿的鸣叫响彻天空,有些成群生活在海滨,还有一些踪迹遍及洼地中央的利耐温湖的沼泽。不过,彼时这一整片荒僻之地上都听不到精灵或人类的声音。

        图奥来到了大泽边缘,但水域周围全是宽阔的沼地和茂密如林、无路可走的芦苇丛,他无法接近湖水。很快他就掉头回到了海岸,因为大海吸引着他,他不愿在听不到涛声的地方久留。在海滨,图奥首次发现了旧日的诺多族精灵留下的痕迹。在专吉斯特峡湾以南那片海浪蚀成的高崖间,有许多拱洞和掩蔽的小水湾,黑亮的礁岩当中点缀着白沙海滩。图奥常常发现天然岩石中凿出了曲折的阶梯,通向这类地方。水边有废弃的码头,以凿自山崖的巨石建成,曾有精灵船停泊在此。图奥在那一带逗留了很久,观望着动荡不止的大海。与此同时,那年的春天和夏天慢慢过去了,贝烈瑞安德大地上黑暗日深,纳国斯隆德的厄运之秋也在逼近。

        也许鸟儿早早便预见到严酷寒冬即将来临,因为那些惯于向南迁徙的候鸟很早就集结离开,其余通常留在北方的则离开故乡,去了奈芙拉斯特。一天,图奥坐在海边,听到了强壮羽翼破空拍动的声音。他抬头看时,只见七只白天鹅排成一个人字迅速朝南飞来。但它们飞到他头顶上空,便开始盘旋,然后突然俯冲而下,降落时激起了一大片水花。

        图奥喜爱天鹅,他曾见过它们在米斯林那些灰色的水塘上畅游,而且,天鹅还是养育他的安耐尔那一族精灵的标志。因此,他起身迎接这些鸟儿,发现它们比自己从前见过的任何天鹅都大、都高傲,不禁心生惊奇。他呼唤它们,它们却拍动翅膀,发出刺耳的叫声,仿佛在对他发怒,要把他赶离海滨。伴着一阵巨大的鼓噪,它们再度从水中起飞,从他头顶上飞过,翅膀激起的气流扑向他,就像一阵尖啸的风。它们盘旋了一大圈,升上高空向南飞走了。

        图奥见状,大声喊道:“现在另一个征兆来了,我已经耽搁了太久!”他径直爬上崖顶,从那里看到天鹅们仍然在高空中盘旋,但当他转向南行,开始追随它们时,它们就迅速飞走了。

        图奥沿着海岸线向南走了整整七天,每天早晨都在黎明时分被头顶的拍翼声唤醒,每天都是天鹅继续飞行,他跟随在后。随着他一路前行,高崖变得越来越低,崖顶也披上了厚厚的开着花的草皮,东面远处,树林正在这一年将尽之际变黄。然而在前方,图奥看见自己离一道雄伟的山岭越来越近,它挡在他的去路上,向西一路绵延到一座高山为止——此山如同一座云雾遮顶的黑塔,于壮观的山肩上拔地而起,屹立在一道兀然插入海中的绿色大海岬上。

        那道灰色的山岭实际上就是贝烈瑞安德的北方屏障——埃瑞德威斯林山脉向西延伸出的支脉,那座高山就是那片地区的群峰当中最西端的塔拉斯山。若有水手驶近凡世海岸,他隔着数哩的海面,首先望见的就是塔拉斯山的峰顶。过去,图尔巩曾经居住在这座山的绵长山坡下,在温雅玛的宫殿中生活,它是诺多族在流亡之地修建的最古老的岩石建筑。它仍然屹立在那里,高耸在面朝大海的巨大阶地上,荒凉却不朽。岁月未曾动摇它,魔苟斯的爪牙不曾理会它,然而风霜雨水还是蚀刻了它的形貌,一层厚厚的苍绿植被覆盖了墙壁的顶部和屋顶的大瓦,这些植物以含盐分的空气为生,就连在光秃秃的石缝中也能茂盛生长。

        图奥踏上了一条早被遗忘的路仅存的残迹。他在绿色的小丘和倾斜的岩石间穿行,就这样在落日西斜时来到了那座古老的宫殿和它当风的高庭前。此地没有邪恶或恐惧的阴影潜藏,但他想到那些一度在此居住却已离去,无人知晓去往何方的居民,想到那支来自遥远的大海彼岸,注定不朽却背负着厄运的高傲种族,心中一股敬畏油然而生。他转过身,像当年那些居民一样,越过动荡洋面的粼粼波光,极目远眺。然后他回过身,看到天鹅们已经落在阶地最高层,停在宫殿的西门前。它们拍动着翅膀,他觉得它们在示意他进去。于是,图奥走上如今已半隐在海石竹和剪秋萝下的宽阔阶梯,从宏伟的门楣下经过,走进图尔巩旧居的阴影,最后来到一座高柱支撑的大厅前。从外面看,它就已堪称雄伟,此时图奥身在其中,更是觉得它庞大又辉煌。他心生敬畏,只希望自己不要在空旷中激起丝毫回声。大厅中,他只看得见东面尽头的台上设有一张王座,便尽量轻手轻脚地向它走去,但他踏过铺石的地面时脚步响起,犹如命运的足音,回声先他一步,顺着柱间的走廊传播开去。

        他站在那张昏暗之中的庄严王座前,发现它由一整块岩石凿成,上面刻有奇特的符号。落日恰与朝西山墙下的一扇高窗平齐,一束光照射在他面前的墙上,就像照在抛光的金属上一样闪耀。于是图奥惊奇地发现,王座后的墙上悬挂着一面盾牌和一套精制的锁甲,还有一顶头盔和一柄收在鞘中的长剑。那套锁甲闪闪发光,好似用光亮如新的银子制成,阳光为它镀上了点点金辉。但在图奥看来,那面盾牌的形状很怪,因为它很长,且上宽下窄,盾面是蓝的,盾中央嵌着一个纹章,恰似一只白天鹅翅膀。于是图奥开了口,声震屋宇,如同挑战:“凭此标记,我将收取这些武器护甲,且无论它们承担何种命运,我都一并接受。”

        他摘下盾牌,发现它出乎意料地轻巧趁手,因为它虽看似木质,但精灵巧匠为它包上了一层强韧却又薄如蝉翼的金属片,也正因此,它才得以免遭蛀虫和天气的侵蚀。

        图奥穿起锁甲,戴上头盔,把剑佩在腰间。剑鞘和腰带都是黑的,配有银质的扣环。他如此全副武装,步出图尔巩的宫殿,披着夕阳的红晖立在塔拉斯山高高的阶地上。他向西眺望,周身闪金烁银,彼时彼处无人一睹此景,他也不知在那一刻自己犹如西方大能者的一员,堪为海外人中王者的历代君王之祖——那其实正是他未来的宿命。然而由于胡奥之子图奥收取了这些武器护甲,一种变化也降临到他身上,他的心变得伟大起来。他离开殿门,步下阶梯,天鹅们向他致敬,各自从翅膀上拔下一根大羽毛奉送给他,长颈低伏在他脚前的石地上。图奥取了这七根羽毛,把它们插上自己的头盔冠顶。天鹅们立刻起身飞走,披着落日余晖向北而去,图奥再也没有见过它们。

        此刻,图奥感到双脚被不由自主地拉向了海滨。他沿着长长的阶梯下去,走到塔拉斯-奈斯北面的一片开阔沙滩上。一路上,他只见渐暗的汪洋尽头涌起一团巨大的乌云,太阳低低地沉入云中。天冷了下来,起了一阵骚动低吟,仿佛有场风暴将至。太阳恰似一团烟雾弥漫的火焰,隐在散发着威胁的天幕之后。图奥站在海滩上,觉得有一道巨浪自远方涨起,滚滚奔向海岸,但他惊讶万分,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海浪向他涌来,浪尖上笼罩着一团阴影般的迷雾。它越来越近,然后突然间卷起、破裂,化成一道道长长的泡沫急扑向前。然而就在海浪破裂之处,现出了一个极为高大威严的生灵形体,背对即将来临的风暴,黑沉沉地屹立。

        图奥见状,怀着敬畏躬身行礼,因为他觉得自己见到了一位伟大的王者。来者头戴一顶闪亮如银的高王冠,长发在王冠下垂落,就像苍茫暮色中闪着微光的泡沫。当他甩开迷雾一般裹在身上的灰色大氅,且看!他穿着一身如巨鱼的鱼鳞一般合体的发光甲胄,外罩深绿色的短衣,他缓步走向陆地时,海火就在衣上闪烁摇曳。居于深渊者——诺多族称为乌欧牟的众水主宰,就以这副外貌现身于温雅玛脚下、哈多家族的胡奥之子图奥面前。

        他并未踏上海岸,而是留在齐膝深的幽暗海水中对图奥开了口。他眼中的光芒和好似发自世界根基的深沉嗓音令图奥心生恐惧,拜伏在沙滩上。

        “起身,胡奥之子图奥!”乌欧牟说,“且无惧吾威,虽则汝罔顾吾召已久,及启程又于途中多加耽延。汝本应于今春来此,而今严酷寒冬不日即自大敌领地袭来。汝须加紧,吾原本为汝计划之轻松旅程亦需有变。因吾之劝告已遭轻忽,大恶潜至西瑞安河谷,敌众已挡在汝与汝之目标间。”

        “大人,那我的目标是什么?”图奥问。

        “乃汝心向来所求,”乌欧牟答道,“去寻得图尔巩,一睹隐匿之城。因汝所取用之武器正是很久以前为汝定制,汝将如此披挂,成为吾之使者。然汝今需秘密穿越险境,故汝须身着此氅,切勿除下,直至抵达旅程终点。”

        接着,图奥仿佛看到乌欧牟撕开身上的灰色大氅,把其中一片抛向他。它落到他身上,恰如一件大斗篷,可以把他从头到脚完全裹住。

        “如是,汝将于吾庇护之下行走,”乌欧牟说,“但勿复耽延。在阿纳照耀的大地上,在米尔寇之火炎中,此氅不得久存。汝是否接受吾之差遣?”

        “大人,我接受。”图奥说。

        “如此,吾将借汝之口传话于图尔巩,”乌欧牟说,“然首先吾需指点于汝,汝需听取凡人从未听闻——不,纵是埃尔达之强者也不曾听闻之事。”乌欧牟向图奥讲了维林诺,讲了黑暗如何降临那地,讲了诺多族的流亡和曼督斯的判决,以及蒙福之地的隐藏。“然而且看!”他说,“命运(大地的儿女如此呼之)之铠甲常存一隙,厄运之高墙惯有一缺,直至完工落成,亦即汝等所称之终结。有吾在便如是,因吾乃秘密的异议之声,裁定之黑暗中的一线光明。由是,虽吾貌似于此黑暗之时拂逆同胞手足、西方主宰之意,然此乃吾于其中应有之分,于创世之前即已指定。然厄运判决之力强大,大敌之魔影亦在增长。吾则遭到削弱,以致如今吾于中洲只余呢喃秘语。流向西方的诸川日减,其源泉亦被毒污,吾之力量退离大地。米尔寇之淫威令精灵与人类对吾闭塞耳目。而今曼督斯的诅咒正加紧达成,诺多族的全部成果均会毁去,他们构建的所有希望皆将破灭,惟最后的希望独存——他们不曾期望也不曾预料的希望。而那希望就在于汝,因吾已作此选择。”

        “如此,图尔巩莫非不该如埃尔达举族所愿,抗击魔苟斯吗?”图奥问,“大人,如果我即刻去寻找图尔巩,您想要我怎么做?我衷心愿意像我父亲那样,在那位王者有需要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但我孤身一个凡人,在如此众多又如此英勇的西方高等种族当中,怕是于事无补。”

        “吾既选择遣汝前去,胡奥之子图奥,便切勿以为汝一人一剑之力无足轻重。年湮世远,精灵当永念伊甸人之英勇,惊叹其世间寿数何其短促,舍命却何其慨然。然而吾遣汝前去,非只汝之英勇使然,更旨在为世间引入一分汝尚未预见的希望,一线穿破黑暗之光。”

        乌欧牟说这些话的同时,风暴从窃窃低语升作洪大的呼号,风越来越猛,天黑了下来。众水主宰的大氅随风飘扬,如同一片飞舞的云彩。“去吧,免得大海吞没汝!”乌欧牟说,“因欧西服从曼督斯的意志,且他身为厄运的仆从,业已发怒。”

        “遵命,”图奥说,“只是我若逃离厄运,该对图尔巩作何言辞?”

        “汝若至其处,则心中言辞自现,汝口自将依吾所愿代言。”乌欧牟答道,“直言莫惧!而后便依汝之心意勇气行事。勿除吾赠之氅,如此汝可得护佑。吾将于欧西怒火之中救出一人,送至汝侧,如此汝可得引导:不错,正是希望之星升起之前,最后一艘寻找西方之船上的最后一名水手。去吧,归去岸上!”

        接着雷声轰鸣,海上闪电划过。图奥看到乌欧牟在波涛中挺立,犹如一座银塔,映着迸射的火焰闪烁不止。他迎着风喊道:

        “大人,我这就去!但现在我的心更向往大海。”

        乌欧牟闻言,举起一支大号角,吹出了宏大无双的一响,风暴的咆哮与之相比,只不过是风过湖面荡起的一丝涟漪。那音调传入图奥耳中,包围了他,占据了他,他觉得中洲的海岸似乎消失了,眼前是一幅壮观的景象,从中他纵览着世间所有的水流:从大地上的水脉到江河的入海口,从海滩和港湾向外直至汪洋深水。他注视着大海,看透了饱含奇异形体的动荡水层,直抵无光的深渊,那里是永恒的黑暗,其中回响着在凡人听来过于恐怖的嗓音。他以维拉的迅捷视觉俯瞰不可度量的洋面,它在阿纳的光辉下风平浪静,或在弯月下粼粼闪烁,又或是化作狂暴的波峰,拍打着黯影群岛,直到遥远的视野边界,在无数里格之外,他瞥见了一座高山,它超越他想象的极限拔地而起,穿入一团明亮的云彩,一道长长的海浪在山脚下微微闪光。就在他竭力倾听远方波涛的声音,努力看清远处的光明时,号角声停了。他立在风暴雷鸣之下,分岔的闪电撕裂了头顶的天空。乌欧牟已经离去,大海波涛汹涌,欧西的狂暴海浪正涌向奈芙拉斯特的城墙。

        于是图奥逃离发怒的大海,艰难地回到高处的阶地上。风把他压向崖壁,在他爬到山顶时又吹得他双膝跪倒。因此他又一次进入那座黑暗空旷的大厅暂避,通宵都坐在图尔巩的石王座上。大厅的支柱在猛烈的风暴中颤抖,图奥觉得风中充斥着哭号和疯狂的呼喊。然而他疲惫不堪,不时昏睡过去。他睡得并不安稳,做了很多梦,清醒时却一概忘却,只记得一幕景象——一座岛屿中央屹立着一座陡峭的山峰,太阳在山后沉落,阴影窜入了天空,但在山顶上空闪耀着一颗璀璨的星。

        图奥做完这个梦,便陷入了沉睡,因为暴风雨不等天亮就过去了,驾驭着乌云奔往世界东方。他最后醒来时,天已蒙蒙发亮,他站起身,下了王座。他穿过昏暗的大厅,看到厅中到处都是风暴逐进来的海鸟,他出去时,日出前的最后一批星星正从西方隐去。然后他注意到,夜间巨浪曾经高涨上岸,波峰高过崖顶,甚至把海草和漂砾抛到了大门前的阶地上。图奥从阶地最底层向下望去,发现乱石和海藻当中有个精,裹着浸透了海水的灰斗篷靠在阶地的岩壁上。精灵静静地坐着,视线越过狼藉一片的海滩,望向一道道绵长起伏的波浪。万籁俱寂,惟闻下方惊涛拍岸的咆哮。

        图奥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沉默的灰影,不禁想起了乌欧牟的话。无人指点,一个名字便涌到了唇边,他大声喊道:“欢迎你,沃隆威!我在等你。”

        精灵闻声转身,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是海一般的灰,目光十分锐利,图奥与他四目相对,就知道他是诺多族那个高等种族的一员。然而精灵眼中恐惧和惊疑渐盛,因为他看到图奥居高临下站在崖上,身披一件阴影般的大斗篷,胸前的精灵铠甲透过斗篷微微闪光。

        他们如此僵持了片刻,审视着对方的面孔。然后精灵站了起来,在图奥脚前深深鞠了一躬。“大人,您是谁?”他问,“我在无情的大海上辛劳了很久。请告诉我:自从我离开这片土地,可有什么重大消息?魔影是否已被推翻?隐匿之民是否已经现身?”

        “没有,”图奥答道,“魔影加长了,而隐匿的依旧隐匿着。”

        沃隆威闻言,默然注视他良久,才又问道:“但你是谁?多年以前,我的族人就离开了这片土地,自那时起无人生活在这里。你作此装束,我先前以为你是他们之一,但现在我察觉了,你不是我的族人,而是出身人类一族。”

        “的确,”图奥说,“而你,难道不是从奇尔丹诸港出发的最后一艘寻找西方之船上的最后一个水手?”

        “的确,”精灵说,“我是阿兰威之子沃隆威。但我不明白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和经历。”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昨夜众水的主宰对我说话。”图奥答道,“他说他将救你脱离欧西的怒火,并且派你来此做我的向导。”

        沃隆威闻言,又惊又惧地喊道:“你曾与伟大的乌欧牟交谈?那你必定是大有价值、命运伟大之人!但是大人,我该带你到哪里去?您必定是位人类的君王,想必有很多人听候您差遣。”

        “不,我是个逃脱的奴隶,并且是个逃犯,在一片空荡荡的大地上孑然一身。”图奥说,“但我身负一项使命,要去见隐匿之王图尔巩。你可知道我如何才能找到他?”

        “当此险恶时势,很多逃犯和奴隶并非生来如此。”沃隆威答道,“我认为,你理应是一位人类的领袖。但即便你是你所有族人当中最尊贵之人,你也无权寻找图尔巩,你的任务将是徒然。因为哪怕我带你到达他的门户,你也无法进入。”

        “你带我到达大门就是,我所求仅限于此。”图奥说,“厄运将在那里与乌欧牟的忠告角力。倘若图尔巩不肯接纳我,那么我的使命就到此为止,厄运将会获胜。但若论我是否有权去寻找图尔巩,我乃胡奥之子图奥,胡林的血亲,这二人的名字图尔巩决不会忘记。此外,我奉乌欧牟之命去寻找他。图尔巩可会忘记乌欧牟旧日对他所言?‘切记,诺多族的最后希望来自大海’,以及‘当危难临近,将有一人从奈芙拉斯特前去警告汝’。我就是那个将会前去的人,我穿戴的正是为我准备的装备。”

        图奥说了这些话,自己也为之惊奇,因为他之前并不知道乌欧牟在图尔巩离开奈芙拉斯特时所说的话,这些话也只有隐匿之民知晓。因此沃隆威讶异更甚,但他转过身去,望向大海,叹了口气。

        “唉!”他说,“我真希望永不归返。我在汪洋深水上常常发誓,若能再次踏上陆地,就要去远离北方魔影的地方安居,也可以去奇尔丹的诸港附近,或许还可以去南塔斯仁山谷的美丽田野,那里的泉水比心中的渴望还要甘甜。但既然我漂泊在外时邪恶已然增长,最后的危险正向我的族人逼近,那我必须回到他们当中去。”他转身重新面对图奥。“我会带你前往隐藏的门户,”他说,“因为智者不会否决乌欧牟的建议。”

        “那我们就依从他的建议,一同前往。”图奥说,“但沃隆威,不要悲叹!我心中有感,你要走的长路将引领你远离魔影,你的希望将回归大海。”

        “你亦如此。”沃隆威说,“但现在我们必须离开大海,上路急行。”

        “对,”图奥说,“但你要带我去哪里,要走多远?我们难道不该先想想怎样在荒野里维生?如果要走很远,我们又该如何度过无处托庇的冬天?”

        然而涉及路线,沃隆威不肯给出任何明确的回答。“你清楚人类的力量,”他说,“至于我,我出身诺多族。饥寒交迫的冬天必须持续很久,才杀得死那些曾经涉过坚冰海峡者的亲族。不过,你以为我们是怎样在咸苦荒芜的大海上熬过了无数日子?你难道从未听说过精灵的行路面包?我仍然保存着它,水手人人都会留它以备穷途末路之需。”他说完掀开斗篷,让图奥看了看一个紧扣在腰带上的密封小囊。“只要它保持密封,就不会被潮湿或恶劣气候毁坏,但我们必须把它省到紧要关头。毋庸置疑,深冬到来之前,一个逃犯兼猎手可以找到其他食物。”

        “也许,”图奥说,“但猎物从来都不那么充足,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放心狩猎。猎人还会在途中耽延。”

        于是,图奥和沃隆威做好了上路的准备。图奥除了取自大厅的装备,还带上了先前带来的小型弓箭。不过他把自己的长矛挂到墙上,以标志他曾来过,长矛上用北境精灵的如尼文刻着他的名字。沃隆威除了一柄短剑,没带别的武器。

        不等天大亮,他们就离开了图尔巩的古老居所。沃隆威带领图奥掉转方向,从西面绕过塔拉斯山的陡坡,越过了大海岬。曾有一条从奈芙拉斯特通往布砾松巴尔的路从那里经过,如今只余一条夹在草皮覆生的古老堤岸之间的绿色小径。就这样,他们进入贝烈瑞安德,来到法拉斯的北部地区,然后他们转向东行,前往埃瑞德威斯林山脉的黑檐下,在那里躲了起来,一直休息到白昼过去,黄昏降临。这是因为,尽管此地离布砾松巴尔和埃格拉瑞斯特这两处法拉斯民的古老居住地还很遥远,但当时奥克在那里出没,魔苟斯的爪牙遍布整片土地,因为他害怕奇尔丹的船队不时突袭海岸,与纳国斯隆德派出的突击队联合起来。

        图奥与沃隆威裹着斗篷坐着,就像山下的影子,其间他们相谈良久。图奥向沃隆威问起了图尔巩,但沃隆威不肯吐露这些事,而是说起了巴拉尔岛上的居住地,还有利斯加兹——西瑞安河口的芦苇地。

        “如今彼处的埃尔达人数日增,”他说,“因为无论哪支亲族,都有越来越多的人厌倦了战争,为逃离魔苟斯的恐怖而前往彼处。但我并非主动选择抛弃我的族人。骤火之战过后,安格班合围被攻破,那时图尔巩心中首次萌生了怀疑——事实可能是,魔苟斯过于强大。那年他第一次派遣子民经过重重门户外出,他们人数极少,身负一项秘密使命。使者们沿西瑞安大河而下,抵达了河口附近的海滨,在那里造船。但那无济于事,只帮他们到了大岛巴拉尔,并在那里建起了魔苟斯的势力鞭长莫及的偏僻居住地。因为诺多族的造船技艺不足,造出的船不能长期耐受贝烈盖尔大海的波涛。

        “但法拉斯被毁,就在我们前方远处,古老的造船者诸港遭到洗劫,据说奇尔丹救下了残余的子民,向南航向了巴拉尔湾。等图尔巩后来听说这一切,他便重新派出了使者。那只是短短一段时间以前的事,然而回想起来,就像我生命里最长的一段日子。因为在埃尔达当中尚属年轻的我就是他派出的使者之一。我出生在中洲,就在奈芙拉斯特的土地上。我母亲是法拉斯的灰精灵,是奇尔丹本人的亲人——图尔巩称王初期,在奈芙拉斯特两族之间有很多人通婚——我有一颗母系族人的爱海之心。因此我被选中了,因为我们的任务是去找奇尔丹,请他帮助我们造船,如此或可不等大势已去,就向西方主宰报讯,祈求他们援助。但我在途中耽搁了。因为我未曾见识过中洲各地,我们在春天时节来到了南塔斯仁山谷。图奥,你要是有朝一日走上向南的路,顺着西瑞安河而下,就会发现那片土地真是美好得令人心醉神迷。只要你并非厄运不肯放过之人,它便是治愈一切渴慕大海之情的良药。在那里,乌欧牟只不过是雅凡娜的仆人,大地诞育了种类繁多的美好之物,北方严峻山岭里的心灵无法想象。在那片土地上,纳洛格河汇入西瑞安河,河道开阔了,河水不再湍急,而是宁静地流过鲜活的草地。鸢尾如林,繁花盛开,簇拥着粼粼的河水,草地上到处都是花朵,像宝石,像铃铛,像赤红金黄的火焰,像大片绚彩的繁星缀在碧绿的天穹上。然而最美的还是南塔斯仁的杨柳,色泽淡绿,或在风中现出银光,不计其数的叶子沙沙作响,犹如含有魔力的音乐,纵是数不尽的昼夜流逝,我都能伫立在齐膝的长草中倾听。我被那里迷住了,心中忘记了大海。我在那里漫游,辨认新的花朵,或在鸟儿的歌唱、蜜蜂和飞虫的嗡鸣声中进入梦乡。我本来还会在那里快乐地生活,舍弃所有的亲人,将泰勒瑞族的船和诺多族的剑一并弃于不顾,但我的命运不容我如此。或许,不容我如此的正是众水的主宰本人,因为他强势影响着那片土地。

        “结果,我心中动念,想用柳枝造一只木筏,在西瑞安河的明亮胸怀中畅游。我这样做了,也这样被带走。因为有一天,我正在河流中央,突然一阵风起,攫住了我,将我吹离垂柳之地,冲向大海。就这样,我作为最后一名使者找到了奇尔丹,他应图尔巩之请而造的七艘船,当时只有一艘尚未竣工。一艘接一艘,他们扬帆驶向西方,但没有人曾经归返,也没有传来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

        “但当时含着咸味的海风重新触动了我心中承自母系亲族的一面,我欢欣地破浪航行,学尽了驾船学识,就像它们已经储存到了我的头脑中。因此,最后也是最大的一艘船造好时,我渴望出发,心中忖道:‘倘若诺多族所言不虚,那么在西方就有垂柳之地也无法相提并论的草地。那里没有凋零,春天永无尽头。或许就连我沃隆威也能去往彼方。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在海上漂泊,那也大大强于在北方的魔影下流浪。’我并不惧怕,因为任何水域都不会让泰勒瑞族的船沉没。

        “然而胡奥之子图奥啊,大海真是可怕。它憎恨诺多族,因为它遵从维拉的判决。它有比沉入深渊、葬身水底更糟糕的东西:厌恶、孤独和疯狂,恐怖的风和乱流,还有寂静与黯影,其中一切希望都破灭,一切鲜活的形体皆消逝。大海冲刷着诸多邪恶又陌生的海岸,海上密布着诸多危险又恐怖的岛屿。中洲之子啊,我不想细说自己的故事,消沉了你的心情。我在大海上辛劳七年,从北方一直深入南方,然而从未到达西方。因为那里业已对我们关闭。

        “最后,我们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厌倦了整个世界,于是掉头逃离那已经放过了我们许久的厄运,它却愈发残酷地打击了我们——我们遥遥望见一座大山,我喊道:‘看哪!那就是塔拉斯山,我的故乡。’就在那时起了风,大团浓云满载着雷电,从西方扑来。波涛就像活物,充满恨意地追击我们,闪电劈向我们。等到我们被毁得只剩一个无助的船壳,大海便狂怒地扑来淹没了我们。然而如你所见,我得救了,我觉得好像有一道海浪涌来,比其他海浪都大,但更平静。它卷住了我,把我抬出船外,高高放在浪肩上,又滚滚冲上陆地,把我抛上一片草地,然后就退去了,像大瀑布一样从悬崖上倾泻回去。你遇到我时,我只不过在那里坐了一个钟头,仍然被大海弄得头昏目眩。我也仍然能感受它的恐怖,还有失去所有朋友的辛酸,他们和我一起航行了那么久、那么远,出了凡世土地所能看见的界限。”

        沃隆威叹了口气,然后轻声说了下去,如同自言自语:“可是,当笼罩西方的浓云偶尔分开,世界尽头上空的群星真是明亮非常。然而我并不知道,我们是仅仅看到了犹在更远之处的云彩,还是像有人认为的那样,确实瞥见了佩罗瑞山脉。它就坐落在我们的恒久家园那踪影已失的海滩上,但我认为,那道山脉屹立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来自凡世土地的人再也不能去往。”沃隆威说完就沉默了,因为夜幕已经降临,群星闪耀着冷冽的白光。

        不久之后,图奥和沃隆威就起了身,转身背离大海,在黑暗中踏上了漫长的旅途。有关这段旅途无可讲述,因为乌欧牟的影子笼罩着图奥,他们穿过树林、岩地,走过田野、沼泽,从日落走到日出,没有任何人见到他们经过。但他们始终警惕地前进,躲开魔苟斯那些能夜里视物的猎手,避开精灵和人类常走的路。沃隆威择路,图奥跟随。图奥没有无益地发问,但清楚地注意到他们始终沿着爬升的山脉一线向东而行,从未转向南方。他为此惊讶,因为他像几乎所有的精灵和人类一样,相信图尔巩住在远离北方战事之处。

        他们在傍晚或夜间前行,取道无路可走的荒野,因而走得很慢,而来自魔苟斯疆域的严酷寒冬迅速南下,纵有山岭遮蔽,风仍是又大又猛,雪很快就在高山上深深堆积起来,或从各处山隘急扑而入,落在努阿斯森林尚未落尽的枯叶上。因此,虽然他们出发时尚不到十月(Narqueli?)月中,但等他们接近了纳洛格河源头,十一月(hísim?)伴着刺骨的霜冻到来了。

        他们经过一整夜的跋涉,在昏暗的曙光中停在了那里。沃隆威大为吃惊,怀着悲伤与恐惧四下环顾。过去,美丽的伊芙林潭就位于瀑布冲出的巨大岩石盆地当中,潭水周围是山岭下树木覆盖的洼地,此时他见到的却是一片污浊的荒地。树木被焚毁或连根拔起;水潭边的石沿已破,伊芙林的潭水泄了出去,在废墟当中形成了一大片贫瘠的沼泽。如今一切惟余狼藉一片的冰冻泥塘,大地上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恶臭,好似瘴气。

        “唉!难道邪恶竟到了这里?”沃隆威喊道,“此地曾经远离安格班的威胁,但魔苟斯的指爪一直越探越远。”

        “这正如乌欧牟告诉我的,”图奥说,“‘源泉被毒污,吾之力量从大地上的诸川里退去’。”

        “然而这里来过力量比奥克更强的恶毒之物。”沃隆威说,“恐惧仍在此地盘桓不去。”他在泥塘边搜索,忽然僵立不动,再次喊道:“对,是种强大的邪恶!”他向图奥招手,图奥走了过去,看到了一条狭道,就像一条向南而去的巨大犁沟,沟的两侧留着庞大的有爪脚印,时而模糊,时而被冰霜冻得坚硬清晰。“看!”沃隆威说,恐惧和厌恶令他面色发白。“安格班的大虫不久前来过这里,那是大敌最凶恶的生物!我们带给图尔巩的口信已迟,必须加紧了。”

        他话音未落,他们就听到林中传来了一声呼喊。二人顿时犹如灰色的石头一般凝立不动,倾听着。然而那个声音虽然饱含悲伤,却是悦耳的,似乎反复呼唤着一个名字,就像一个人在寻找另一个失踪的人。就在他们等待的时候,有人从树林中穿过,他们看见来者是一位高大的凡人,武装着,一身黑衣,带着一柄出鞘的长剑。他们感到惊讶,因为那柄剑的剑身也是黑的,但剑锋闪耀着明亮冰冷的光辉。悲伤铭刻在这个人的面容上,他目睹了伊芙林的废墟,哀痛地大声喊道:“伊芙林,法埃丽芙林!格温多和贝烈格啊!我曾在这里被治愈。但现在我再也饮不到宁定心神的泉水了。”

        他说完便迅速离去,奔向北方,就像在追赶什么,又像身负一项十万火急的任务。他们听到他呼唤:“法埃丽芙林,芬杜伊拉丝!”直到声音在树林中渐渐消失。但他们并不知道,纳国斯隆德已经陷落,此人就是胡林之子图林——黑剑。就这样,在这绝无仅有的短暂一刻,图林和图奥这对堂兄弟的道路有了交集。

        黑剑走后,尽管天已经亮了,但图奥和沃隆威又继续前行了一阵,因为他们回想起他的哀伤,心中沉重,也无法忍受留在遭到玷污的伊芙林潭边。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找了一处藏身地,因为整片土地如今都布满了邪恶的预兆。他们睡得极少,也睡不安稳。白昼渐渐过去,天色阴沉下来,下了一场大雪,入夜后经历了一场刺骨的霜冻。自此以后,冰雪未曾稍减,这场后来被久久铭记的严酷寒冬持续了五个月,牢牢地冰封了北方。此时图奥和沃隆威为寒冷所苦,又害怕积雪会泄露行迹,使他们被搜猎的敌人发现,或令他们落入披上了伪装的暗藏险处。他们坚持了九天,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艰难。沃隆威略向北转,等他们过了泰格林河的三条源泉之后,他又转向东方,背离山脉而行。他警惕地前进,直到他们过了格漓苏伊河,来到冰封黑沉的瑁都因溪边。

        图奥对沃隆威说:“这场霜冻真是严酷,不知你怎么样,但死亡正向我逼近。”因为此刻他们境况极差,已经很久不曾在野外找到食物,行路面包也渐渐减少,而且他们又冷又累。“被困在维拉的判决和大敌的恶意之间,这真是不幸。”沃隆威说,“我逃离了大海的吞噬,难道只是改成葬身雪下?”

        但图奥问:“现在还要走多远?沃隆威,到头来你必须不再对我保密。你是不是带我走了正路?你要带我去哪里?因为我要是必须拼上最后的力气,就得知道那能有何助益。”

        “我一直尽可能安全地带你走了正路。”沃隆威答道,“现在听着:尽管无人相信,但图尔巩仍然居住在埃尔达领土的北方。我们已经接近了他所在之地,然而即便是鸟儿飞去,也还有很多里格之遥,而对我们来说,仍要渡过西瑞安河,途中可能有巨大的邪恶挡路。因为我们很快就要遇上那条从芬罗德王的米那斯通往纳国斯隆德的古老大道。那里必有大敌的爪牙来往监视。”

        “我自认身在最坚韧的凡人之列。”图奥说,“我曾在山中忍受过很多次冬天的折磨。但那时我背后有山洞,能生火。现在这样饿着肚子,顶着严酷的天气,我怀疑自己的气力支持不了太远。但只要希望尚存,我们就继续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倘若不想就此躺倒,长眠雪地,我们就别无选择。”沃隆威说。

        因此,难熬的一整天里,他们都在跋涉,觉得就连敌人也不如严冬那么危险。然而他们一路行去,发现雪越来越少,因为他们此时正再度南行,向下进入西瑞安河谷,多尔罗明的山脉被远远抛在了背后。他们披着渐深的暮色,来到了林木覆生的高堤,靠近了堤底的大道。突然,他们察觉了语声。他们从树林中警惕地望去,看到下方有一点红光。一队奥克在大道中央扎营,围着一大堆篝火挤成一团。

        “Gurth!”图奥压低声音说,“该从斗篷下拔出剑了。为了占有那堆火,我能冒生命危险,就连奥克的肉也算收获。”

        “不行!”沃隆威说,“这项任务能借助的只有斗篷。你必须放弃篝火,否则就放弃图尔巩。野外并不是只有这么一伙敌人。你那凡人的眼睛难道看不到,北边和南边远处还有其他岗哨的火光?一场骚乱将会引来一支大军追捕我们。图奥,听我说!隐匿王国的法律是,任何人都不准在敌人紧追在后时接近国门。这条法律我决不会违背,不管是为了乌欧牟的命令还是为了逃命。惊动了奥克,我就离开你。”

        “那就别管他们了。”图奥说,“只是,但愿我还能活着看到那天,不必像条夹着尾巴的狗一样,偷偷摸摸地绕过一小撮奥克。”

        “走吧!”沃隆威说,“别争辩了,否则他们会闻到我们的气味。跟我走!”

        他说完便悄悄穿过树林,保持在下风头向南走去,直到他们来到大道上这处奥克营火与下一处的中间地段。他在那里侧耳倾听,伫立良久。

        “我没听到大道上有人走动,”他说,“但我们不知道阴影里潜藏着什么。”他凝望前方的昏暗,打了一个寒战。“气氛不祥,”他小声说,“唉!我们此行的目标与活命的希望就在那边,但死亡挡在路上。”

        “死亡在四面八方,但我剩下的气力只够走完最短的路。”图奥说,“我必须在这里过去,否则就会横死。我决定依赖乌欧牟的斗篷,它也能裹住你。现在我来领路!”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悄悄走到了大道边。然后,他把沃隆威紧紧拉近,将众水主宰的灰斗篷抖开裹住二人,举步前行。

        万籁俱寂。冷风叹息着扫过古老的大道。然后,风也忽然沉默下来。停顿间,图奥感到空中起了变化,就像魔苟斯疆域吹来的气息止住了片刻,一股微风从西方吹来,如同对大海的模糊回忆。他们就像一团乘风而去的灰雾,横过石路,钻进了大道东缘的灌木丛。

        刹那间,近处爆发了一声野蛮的大吼,唤起了大道沿线的众多回应。一声刺耳的号角吹响,接着响起了奔跑的脚步声。但图奥没有轻举妄动。他在被俘期间学会了足够的奥克语言,听得出那些吼叫的含义:哨兵闻到了他们的气味,听到了他们的响动,但没看到他们。搜捕开始了。图奥与身边的沃隆威一起,连滚带爬地拼命向前,逃上了一道长长的山坡,坡上长着浓密的棘豆和越橘,其间点缀着一簇簇花楸和矮桦。他们在山梁顶上停了下来,听着背后的喊声和奥克在下方灌木丛里的嘈杂声响。

        他们身旁有块大石,顶端探出了一片乱蓬蓬的欧石楠与荆棘丛。大石底下有个穴窝,遭到追猎的野兽就会寻找这样的地方,希望在此躲过追击,或至少能背抵石壁,拼死一战。图奥拉着沃隆威下到黑影中,两人并排躺在灰斗篷底下,像疲惫的狐狸一样气喘吁吁。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全神贯注地倾听。

        追猎者的吼声渐渐低落,因为奥克从不深入大道两侧的野地,宁愿来回搜索大道。他们不在乎流浪的逃亡者,但害怕斥候,也怕武装对手的前哨。因为魔苟斯在大道上布置守卫,不是为了捕获图奥与沃隆威(他对他们还一无所知)或任何从西边来的人,而是要监视黑剑,以防他逃脱。他或许会从多瑞亚斯搬来援兵,去追赶纳国斯隆德的俘虏。

        黑夜过去,沉郁的寂静又一次笼罩了空旷的大地。图奥筋疲力尽,在乌欧牟的斗篷下睡着了,但沃隆威悄悄爬了出来,像块岩石一样默立,一动不动,以精灵的双眼查看阴影。破晓时分,他唤醒了图奥,图奥爬出来,发现天气确实缓和了一段时间,滚滚乌云散了。黎明霞光彤红,他能遥遥看到前方陌生山脉的群峰,映着东方的如火朝阳闪烁。

        沃隆威见状,低声说:“Alae!Ered en Ech, ered e·mbar nín!”因为他知道,他看见的正是环抱山脉,图尔巩国度的屏障。在他们下方,歌谣中著名的美丽河川西瑞安在东边的幽深河谷中流动。河对岸有一片迷雾笼罩的灰色土地,从河边一直爬升到山脉脚下的坎坷丘陵。“那边就是丁巴尔。”沃隆威说,“真希望我们在那里!因为敌人几乎不敢涉足那地,至少从前不敢,那时西瑞安河中乌欧牟的力量还很强大。但现在可能一切都变了,不变的只有河本身的危险——它本来就又深又急,就连埃尔达要过河也很危险。但我带你走得恰到好处,因为再稍往南去,那闪着微光的就是布砾希阿赫渡口,从西方的塔拉斯山远道而来的东大道以前就从那里过河。现在,无论精灵、人类还是奥克,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走那条路,因为它通向夹在戈埚洛斯山脉与美丽安环带之间的山谷顿埚塞布,恐怖之地。年深日久,它已经在荒野中湮没了踪迹,或沦为穿过野草与蔓生荆棘的小道。”

        于是图奥顺着沃隆威的指示望去,借着黎明的短暂晨光,看到远处闪着波光,似有开阔水面,但过了那处就有一片黑影隐约耸现,那是向南爬升到遥远高地上的布瑞希尔大森林。他们警惕地寻路爬下河谷一侧,终于来到一条从布瑞希尔边境上的路口(纳国斯隆德通来的大道在此与它相交)通下来的古路上。这时,图奥发现他们接近了西瑞安河。在那里,深河道的两岸降低消失,水流为大片乱石所阻,漫成了宽阔的浅滩,条条溪流相互冲击,水声潺潺不绝于耳。过了此地不远,河水重又汇聚起来,冲掘出一条新的河床,向森林流去,远远消失在一团他的双眼看不透的浓雾里。他虽不了解,但那就是多瑞亚斯的北方边界,已经位于美丽安环带的阴影之中。

        图奥立刻就要赶去渡口,但沃隆威阻止了他,说:“我们不能在白天公然涉过布砾希阿赫,只要有可能遭到追击,就不能走。”

        “那我们是不是就待在这里烂掉?”图奥说,“因为只要魔苟斯的国度尚存,这种可能就不会没有。走吧!我们必须躲在乌欧牟斗篷的阴影下前进。”

        沃隆威仍然犹豫不决,回头向西望去,但后面的小道杳无人迹,四周万籁俱寂,惟有河水奔流。他抬头眺望,天空灰暗又空旷,连一只鸟也不见飞过。然后他忽然面露喜色,大声喊道:“太好了!大敌的对手仍然守护着布砾希阿赫。奥克不会跟踪我们到此,现在我们不必多虑,披着斗篷过去就是。”

        “你看见了什么新东西?”图奥问。

        “凡人的眼力真是不济!”沃隆威说,“我看到了克瑞赛格林的大鹰,它们正向这边飞来。且看!”

        于是图奥驻足凝望,很快看到高空中有若干形体拍动着强壮的翼翅,从此时已再次被云雾遮住的遥远群峰上飞来。它们兜着巨大的圈子慢慢下降,接着突然向两个旅行者俯冲下来。不等沃隆威来得及呼唤它们,它们就绕了个大圈一掠而过,掉转方向,沿着河流一线向北飞走了。

        “现在我们走吧。”沃隆威说,“附近若有任何奥克,也肯定瑟缩着伏到了尘埃里,直到大鹰远远飞走。”

        他们立即匆匆走下一条长坡,过了布砾希阿赫,途中经常可以不湿脚地踏着卵石滩走,或涉过至多没膝的浅水。水很清,极冷,诸多水流在砾石间漫溢,形成浅塘,表面结了冰。但即便在纳国斯隆德陷落那年的严酷寒冬,北方的致命气息也从不曾冻结西瑞安河的主流。

        他们抵达渡口对岸,来到一条深沟边。它就像一条如今已没有河水流动的古老河床,然而貌似曾有一股水流冲刷出了深深的水道,水流涌出埃霍瑞亚斯群山后自北泻下,从山中挟来布砾希阿赫的全部砾石,冲下了西瑞安河。

        “不可思议,我们终于找到它了!”沃隆威喊道,“看!干河的河口在此,那是我们的必经之路。”于是他们进了沟。随着沟转向北方,山坡地势也陡然升高,沟的两壁因而高耸起来。光线昏暗,图奥在乱石当中的粗糙河床上跌跌撞撞。“这要是一条路,”他说,“那它对疲惫的人来说可很不妙。”

        “然而这是去找图尔巩的路。”沃隆威说。

        “那我就更吃惊了。”图奥说,“它的入口敞开着,无人看守。我本来以为会找到一道重兵防守的大门。”

        “那些你且等着瞧,”沃隆威说,“这只是通往那里的途径。我称它为路,然而三百多年来除了少数秘密使者,这里无人行走。自从隐匿之民进入,诺多族不惜运用全部技艺来掩蔽它。它敞开着吗?假如没有隐匿王国的居民引导,你能不能认出它?你多半只会猜测,它只不过是野外风吹日晒,由流水造就。而且,你难道不是已经见过,还有大鹰在?它们是梭隆多的子民,在魔苟斯未曾变得如此强大时,甚至在桑戈洛锥姆山上居住,它们自从芬国昐牺牲,就居住在图尔巩的群山中,直到现在。除了诺多族,只有它们知道隐匿王国,它们也守卫着王国上方的天空——尽管暂时没有大敌的爪牙敢于飞上高空。它们还为王带来很多消息,报告外界的一切动向。不消怀疑,假如我们是奥克,一定已经被抓住,从高空丢到无情的岩石上了。”

        “这我不怀疑。”图奥说,“但我还在想,不知我们接近的消息此时会不会已经抢先一步,传到了图尔巩耳中。而那是吉是凶,惟有你知晓。”

        “非吉也非凶,”沃隆威说,“因为我们不管是不是出人意料,都不可能不被发现就通过守卫之门。倘若我们到了门前,卫士不需报告也知道我们不是奥克。但我们若想通行,就得给出比那更好的理由。图奥,你想不到我们那时要面对的危险。我警告过你了,到时别为发生之事责备我。愿众水主宰的力量真正显现出来!因为我全是抱着那个希望,才愿意做你的向导,如果希望破灭,那我们必死无疑,野外和寒冬的全部威胁都及不上。”

        但图奥说:“别再预言不祥了。在野外肯定是死;而在大门前会不会死,不管你怎么说,我看都不一定。带我继续走吧!”

        他们在干河的乱石间跋涉了数哩,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夜幕降临,使深深的裂隙中一片黑暗,他们因而爬了出来,上了东岸。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山脉脚下的起伏丘陵。图奥抬起头,只见群山高耸在前,模样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山脉,它们的山壁犹如陡峭的墙,一层叠一层,层层加高,层层后退,就像多层悬崖垒就的巨塔。但此时白昼已逝,大地一片灰暗,雾气朦胧,西瑞安河谷也笼罩在阴影中。于是沃隆威带他找到了山坡上一个浅洞,开口朝向丁巴尔那片人迹罕至的斜坡。他们爬进洞里,躺下藏身,吃掉了最后一点食物,又冷又累,却无法入睡。就这样,图奥与沃隆威在十一月(hísim?)的第十八天,也就是旅途的第三十七天傍晚来到了埃霍瑞亚斯的群峰,图尔巩的门槛前。他们依靠乌欧牟的力量,既逃过了厄运,又躲过了恶意。

        当白昼的第一线朦胧灰光透进丁巴尔的迷雾时,他们爬回了干河。河道不久就转向东边,一直曲折通到了群山峭壁之前。一堵巨崖从荆棘乱丛覆盖的陡坡上拔地而起,赫然屹立在正前方。乱石河道通入那片树丛,那里仍然像夜里一样黑暗。他们停了下来,因为荆棘顺着深沟两壁蔓延出很远,枝条交错,在沟的上方形成了一层极低的致密顶蓬,图奥和沃隆威不得不像悄悄回巢的野兽一样,从底下爬过去。

        他们费了极大力气,但终于到了悬崖脚下,找到了一个山洞。它就像群山深处涌出的水流在坚硬的岩石中冲蚀出的隧道开口。他们走了进去,里边不见亮光,但沃隆威稳步向前,图奥则把手搭在他肩上跟随。图奥略弯着腰,因为洞顶很低。就这样,他们一步一步地盲目走了一阵,直到开始感到脚下的地面变得水平,不再有松动的碎石。然后他们停了下来,驻足倾听,同时深深呼吸。空气似乎是新鲜清洁的,他们察觉头顶和四周都有很大空间,但一片寂静,就连滴水的声音也听不见。图奥觉得沃隆威不安又疑惑,悄声说:“那么守卫之门在哪里?还是说,我们现在其实已经通过了?”

        “没有,”沃隆威说,“然而我在怀疑,因为闯入者居然能不受妨碍地潜行这么远,这真奇怪。我担心暗中会有袭击。”

        然而他们的低语唤醒了沉睡的回声,回声被放大、叠加,传到洞顶,传到看不见的洞壁,就像众多嗓音在窃窃私语,嘶嘶作响。就在回声渐渐消失在岩石中时,图奥听到黑暗中心传来一个声音,说的是精灵语,先用了他不懂的诺多族的高等语言,接着用了贝烈瑞安德的语言,不过后者在他听来口音有些奇怪,就像说这种语言的人与亲族分离了很久。

        “站住!”那个声音说,“不得稍动!否则无论是敌是友,你们都是死路一条。”

        “我们是友。”沃隆威说。

        “那就照我们的吩咐做。”那个声音说。

        双方语声的回音渐渐归于沉寂。沃隆威与图奥伫立着,图奥觉得分分秒秒都过得很慢,心中升起了途中任何危险都不曾激发的恐惧。然后脚步声响了起来,逐渐加重,变成了响亮的踏步声,好像食人妖在那片空旷之地行军。突然间,一盏精灵之灯显露出来,明亮的光线投射在图奥前面的沃隆威身上,图奥在黑暗中能看见的就只有这颗耀眼的星,而他明白,光束照在身上时,他不能动,既不能逃跑,也不能奔上前。

        有那么片刻,他们就这样被暴露在光亮中心,然后那个声音又开口了,说:“露出你们的脸!”沃隆威掀开了兜帽,面容在光线下闪耀,如同石刻一般,刚硬又清晰。图奥目睹其美,不禁惊奇。然后沃隆威自豪地开口说道:“你难道不知眼前的人是谁?我乃芬国昐家族的阿兰威之子沃隆威。难道区区几年,故乡之人就已将我遗忘?我曾远游到中洲之人无法想象的地方,可我记得你的嗓音,埃伦玛奇尔。”

        “那么,沃隆威也一定记得故乡的法律。”那个声音说,“他既然是奉命外出,便有权归来。但他不能带任何陌生人来此。他归来的权利由于此举而作废,他必须作为囚犯,被带去由王裁决。至于那个陌生人,当由卫士裁决,或者处死,或者囚禁。带他过来,如此我便可裁决。”

        于是,沃隆威引着图奥向灯光走去。随着他们走近,很多身穿铠甲、手执武器的诺多族迈步上前,走出黑暗,拿着出鞘的剑围住了他们。守卫队长埃伦玛奇尔提着明灯,仔细审视了他们良久。

        “沃隆威,你这样做真是不可思议。”他说,“我们曾是老友。你为何要如此残忍,逼我在法律和友情之间抉择?你若自作主张,把诺多族其他家族的成员带来此地,那也罢了。可你把通路的所在透露给了一个凡人——我从他的眼睛能辨认出他的种族。然而他既然知道了秘密,就再也不能自由离去,何况他是胆敢闯入的外族人,我应当杀了他——即便他是你所珍视的朋友。”

        “埃伦玛奇尔,在外面的广阔天地里,一个人可能遇到很多非同寻常之事,接到出乎意料的任务。”沃隆威答道,“游子归来之后,不会诚如出发之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从比守卫法律更事关重大的命令而行。惟王一人能对我和随我而来的他作出裁决。”

        于是图奥开口了,不再恐惧。“我随阿兰威之子沃隆威前来,因为众水的主宰指派他做我的向导。正是为了这个目标,他才得到解救,从大海的愤怒与维拉的判决中脱身。因为我带来了乌欧牟传给芬国昐之子的口信,我将把口信告知他本人。”

        埃伦玛奇尔闻听此言,惊异地看着图奥。“那么你是何人?”他问,“从哪里来?”

        “我乃哈多家族的胡奥之子图奥,是胡林的亲人。据我所知,这些名字在隐匿王国并非默默无闻。我为了寻找隐匿王国,历经诸般艰险,从奈芙拉斯特而来。”

        “从奈芙拉斯特而来?”埃伦玛奇尔说,“据说自从我们的族人离开,那里就无人居住。”

        “此说不假,”图奥答道,“温雅玛的庭院空荡又冰冷。然而我正是从那里来。现在带我去见那位修建了那些古老厅堂的人吧。”

        “如此重大之事,我无权决定。”埃伦玛奇尔说,“因此我会带你去或可揭露更多情况的亮处,然后我会把你移交主门长官。”

        他随即下了命令。高大的卫兵两位在前,三位在后,图奥与沃隆威被安排走在中间,守卫队长带着他们离开了外门守卫的山洞。他们似乎进了一条笔直的通道,在水平的地面上走了很久,直到前方有一团微弱的灯火闪动。就这样,他们终于来到一道宽大的拱门前,门两侧都有自岩石中凿出的高柱,中间悬着一道用十字交叉的木条制成的巨大吊门,雕刻精美,铆以铁钉。

        埃伦玛奇尔一触之下,吊门无声无息地升了起来,他们由此通过。图奥看到他们站在一道裂谷的一端,这样的裂谷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尽管他曾在北方的荒山野岭中游荡过很久,因为与欧尔法赫·埃霍尔相比,奇立斯宁霓阿赫只不过是一道石中裂纹。在创世之初的上古战争中,维拉亲手在此掰裂了雄伟的山脉,裂隙的两壁如同利斧劈开一般陡峭,升向无法测度的高处。那里的极高极远处现出一线天空,乌黑的山顶与参差的尖峰映衬着深蓝的天色,遥远却坚硬,如长矛般残酷。那道雄伟的山障极高,冬天的太阳竟无法越过。此时虽然天已大亮,但群星仍然在山顶上空闪烁着微弱的光辉,下方的一切都是昏暗的,惟见盏盏苍白的灯光安设在爬升的路旁。因为裂谷的底部朝东陡然上升,图奥在左侧看到河床边有一条岩石铺出砌就的宽路,蜿蜒向上,一直隐没到阴影中。

        “你们已经通过了第一道门——木之门。”埃伦玛奇尔说,“这边走,我们必须加紧了。”

        图奥无法猜测那条纵深之路究竟延伸多远,他凝视前方时,有种强烈的疲倦像一团云那样降临到他身上。一阵寒风掠过岩壁嗖嗖吹来,他拉紧斗篷,裹住自己,说:“从隐匿王国吹来的风真冷!”

        “不错,千真万确。”沃隆威说,“外来者会觉得,骄傲令图尔巩的臣属残酷无情。七门的里程对忍饥挨饿、风尘仆仆的人来说,既漫长又艰难。”

        “倘若我们的法律不这么严格,那么诡诈与憎恨早就入侵,消灭了我们。你对此心知肚明。”埃伦玛奇尔说,“但我们并非残酷无情。这里没有食物,外来者也不能回头走出已经通过的门。所以请稍加忍耐,到了第二道门,你们就可以放松。”

        “好。”图奥说。他按照吩咐向前走去。走出几步,他转过身,看到埃伦玛奇尔独自一人与沃隆威跟在他身后。“更多的卫士已无必要,”埃伦玛奇尔看出了他的想法,说道,“无论精灵还是人类,都逃不出欧尔法赫,也无法回头。”

        他们就这样继续沿着那条陡峭的路上行,走在悬崖令人生畏的阴影下,有时登上长长的阶梯,有时取道迂回的斜坡,直到离开木之门大约半里格远的地方,图奥看到路被一堵建在两侧谷壁之间,扼守着裂谷的巨墙挡住了。墙两边都有坚固的石塔,墙中留有一座庞大的拱门,横跨在路的上方,但石匠似乎用一整块巨岩堵住了门。拱门上方正中悬挂着一盏白灯,他们走近时,巨岩那打磨光滑的漆黑表面在灯光中闪烁。

        “这就是第二道门——石之门。”埃伦玛奇尔说。他走上前去,轻轻一推那块巨岩。它沿着一处看不见的枢轴转动起来,到边沿朝向他们时停住,路就在它两侧敞开。他们穿过大门,进了一处庭院,那里站着很多身穿灰衣的武装卫士。无人开口,但埃伦玛奇尔带着归他看管的两人去了北塔下的一个房间。在那里,有人给他们送来了食物和葡萄酒,他们被允许休息一阵。

        “饮食可能显得不多,”埃伦玛奇尔对图奥说,“但如果你的说法得到证实,日后必将得到丰厚的补偿。”

        “这就够了,”图奥说,“胆怯之人才需要更好的照料。”他也确实从诺多族的饮料与食物中汲取了精力,很快就渴望继续上路了。

        他们走出一小段距离,就来到一堵比先前两道更高、更坚固的护墙前,第三道门——青铜之门就设在其中。这道门分两扇,挂满青铜盾与青铜盘,其上镌刻着很多图形和奇异的符号。大门的门楣上方有三座方塔,塔顶和塔面都覆铜。巧艺使然,它们永远明亮,被火把一样沿墙安设的盏盏红灯一照,闪出的光犹如火焰。又一次,他们不出声地穿过了大门,看到门后的庭院里有人数更多的一队卫士,他们穿着像闷燃之火那样沉沉发光的铠甲,战斧的锋刃是红的。守卫这道门的卫士,大多数都是奈芙拉斯特的辛达族。

        此时他们走到了最艰苦的一段路,因为欧尔法赫在中央部分坡度最陡。他们攀登时,图奥看到上方黑压压地耸立着最壮观的一堵墙。就这样,他们终于接近了第四道门——绞铁之门。护墙又高又黑,无灯照明,墙上屹立着四座铁塔,内侧两塔之间立着一座铁铸的巨鹰像,恰如鹰王梭隆多亲临,仿佛正要从高空降落到一座大山上。但当图奥站到大门前,他惊奇地觉得自己透过这些不朽之树的枝干,窥见了一片月光下的苍白空地。因为大门的饰格被锻造成树木的形状,有盘曲的树根,还有缀满叶子与花朵的交错枝条,饰格内有光透出。他穿过大门时,发现了这是如何做到的。墙极厚,铁栅并不是一重,而是排成一行的三重,如此设置使得路中央走近大门的人觉得每一重都是门的一部分,但门后的光是白昼的日光。

        因为他们至此已经爬到了比出发时的低处高得多的地方,过了铁之门,道路便几成水平。而且,他们已经过了埃霍瑞亚斯的山顶与中心,群峰此时向内侧的丘陵急剧降去,裂谷更加开阔,谷壁也不那么陡峭了。白雪覆盖着裂谷两边的绵长山肩,积雪反射的天光透过弥漫在空中微微闪烁的迷雾照来,皎洁宛如月光。

        他们穿过了立于大门之后的铁门卫士的阵列。卫士的斗篷、铠甲与长盾都是黑的,面容隐藏在饰有鹰喙的面罩之后。然后埃伦玛奇尔走到前面领路,图奥与沃隆威跟着他走进了苍白的亮处。图奥随即看到路旁有一片草地,那里微洛斯的白花像繁星那样盛开。它们便是“永志花”,不论季节,永不凋谢。如此,他怀着惊奇与放松的心情,被引到银之门前。

        第五道门的护墙低矮宽厚,以白大理石筑成,其扶墙用银架搭建,设于五个庞大的大理石球之间。门前站着很多白衣的弓箭手。大门的形状就像一个三段的圆环,以白银和奈芙拉斯特的珍珠仿照月亮造成。在大门上方,位于正中央的石球上立有白树泰尔佩瑞安的雕塑,雕塑以白银和孔雀石制成,花朵则用巴拉尔的大珍珠造就。大门后是绿白两色大理石铺成的宽阔庭院,两侧各站着一百名身穿银甲、头戴白冠头盔的弓箭手。然后,埃伦玛奇尔带着图奥与沃隆威从他们沉默的阵列中穿过,踏上一条直通第六道门的白色长路。他们一路前行,草地愈来愈宽阔,白星般的微洛斯花当中绽放了很多小花,宛如金色的眼睛。

        他们就这样到了金之门,图尔巩在泪雨之战前修建的古老诸门的最后一道。它极似银之门,只是护墙以黄大理石筑成,石球与扶墙都是赤金。石球共有六个,正中有一座金色四棱锥塔,塔顶立着太阳之树劳瑞林的雕塑,花朵用金链串起的长簇黄玉制成。大门本身则装饰着排成众多光束的金盘,状若太阳,嵌在石榴石、黄玉与黄钻组成的图案当中。门后的庭院里列着三百名身负长弓的弓箭手,他们的铠甲是镀金的,头盔上竖有高高的金色羽饰,大圆盾牌鲜红如火。

        阳光此时洒在了前路上,因为两边的山障都很低,山丘青翠,惟山顶还有积雪。埃伦玛奇尔加快了速度,因为通向第七道门的路很短。那道门被称为主门,即迈格林在泪雨之战归来后修建的钢之门,扼守欧尔法赫·埃霍尔的宽阔入口。

        那里没有护墙,但两侧各有一座极高的圆塔。塔有诸多窗口,共分七层,逐层变细,至塔顶变为光亮的钢塔楼。双塔之间屹立着一道雄伟的钢栅,永不锈蚀,而是闪着冰冷的白光。它共有七根巨大的钢柱,高矮粗细都如结实的小树,但柱顶收为尖端锋利如针的利刺。钢柱之间则有七根横向的钢棒,每处间隙中又竖立着七七四十九根钢杆,尖头就像长矛的阔刃。但在中央,在正中那根最大的钢柱顶上,托起了一座遍镶钻石的巨像——图尔巩王的头盔,隐匿王国的王冠。

        图奥在这道宏伟的精钢护篱中没看见大门或入口,但他走近时,觉得钢棒之间的空隙里透出了耀眼的光芒。他遮住眼睛,既恐惧又惊讶地止了步。但埃伦玛奇尔走上前去,一碰之下,并没有门户开启,不过他敲了敲一根钢棒,钢栅就像一架多弦的竖琴那样鸣响起来,发出和谐的清亮音调,从一座塔楼传到了另一座。

        两座塔中立即派出了骑兵;但北塔来人当中,一人骑着白马当先而至,他下了马,向他们大步走来。埃伦玛奇尔固然堪称出色又高贵,这位新来者却更杰出、更尊贵,他便是彼时主门的守卫长官——涌泉家族的领主埃克塞理安。他全身银甲,闪亮的头盔顶上设有一根钢刺,其尖端镶着一颗钻石。侍从接过他的盾牌,只见它微光闪烁,仿佛沾了无数雨滴,其实那是成千颗水晶饰钉。

        埃伦玛奇尔向他行礼,说:“我带来了从巴拉尔岛归来的沃隆威·阿兰威安;这位则是他带来此地的陌生人,要求觐见王上。”

        于是埃克塞理安转身看向图奥,但图奥面对着他,裹紧身上的斗篷,沉默而立。在沃隆威看来,有一团迷雾笼罩了图奥,他的身形变大了,斗篷的高帽仿佛一道涌向陆地的灰色海浪,尖顶如同波峰,竟高过了精灵领主的头盔。但埃克塞理安明亮的双眼专注地看着图奥,沉默片刻后,他严肃地说道:“你已抵达末道大门。须知,陌生人一旦进入此门,便永世不得离开,除非是取道死亡之门。”

        “休得预言不祥!倘若众水主宰的信使取道死亡之门,那么此间所有居民都将步他的后尘。涌泉的领主,莫要阻挡众水主宰的信使!”

        沃隆威与站在附近的人全都讶异地重新看向图奥,为他的言辞和嗓音而惊奇不已。沃隆威觉得像听到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却又像发自远方的呼唤。但图奥觉得,像在听着自己说话,仿佛借他之口发言的另有其人。

        埃克塞理安注视着图奥,默立了片刻,仿佛在图奥那件灰影一般的斗篷里见到了遥遥浮现的景象,脸上渐渐充满了敬畏之色。然后他鞠了一躬,走到钢栅前,双手按在栅上,大门从王冠雕塑所在的钢柱两侧向内敞开。于是图奥穿过大门,来到一片居高俯瞰着前方山谷的草地上,目睹了皑皑白雪当中刚多林的美景。他心醉神迷,竟久久不能移开目光,终于看见了梦寐以求,一心向往的景象。

        因此,他伫立着,一言未发。两侧各有一支刚多林的步兵军队静立,镇守七门的七类士兵皆有代表,但军官与首领都骑在白马与灰马背上。他们惊奇地注视着图奥,就在那时,他的斗篷滑落了,他穿着奈芙拉斯特那套非凡的服饰立在他们面前,而在场的很多人都曾见过图尔巩亲手把这些物品挂在温雅玛王座背后的墙上。

        见此情景,埃克塞理安终于开口说:“现在不需要额外的证据了。即便他自称胡奥之子,也不及这个明确的事实重要——他正是乌欧牟本人派遣而来。”

        《精灵宝钻》的“组成文稿”之一提到,虽然诺多族“没有造船的技艺,所造的船尽数沉没,或被风吹回”,但在骤火之战后,“图尔巩一直在巴拉尔岛上维持一处秘密的避难所”,泪雨之战后,奇尔丹带着残余的子民从布砾松巴尔和埃格拉瑞斯特逃到了巴拉尔,“他们与那里图尔巩的前哨人员融合在一起”。但这个故事元素被抛弃了,因而《精灵宝钻》的出版文本里并未提到来自刚多林的精灵曾在巴拉尔岛上建过居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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