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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母亲

        这是上帝注入你身上的力量,这是伟大的职责,约翰。

        这是一次重托,你绝对担得起。

        1

        从医院到医院,约翰心不在焉地想,吃了那一小片蓝色药片后感觉很轻松,他和萨姆·魏扎克一起离开东缅因医疗中心,上了萨姆那辆1975年产的凯迪拉克“黄金帝国”(El Dorado)。从医院到医院,从人到人,从护士站到护士站。

        对于这次旅程,他内心里有种奇怪的享受感。这是他近5年来第一次从医院出来。夜空明朗,银河横跨天空,像是展开了一个由光构成的弹簧,树林黑色的边缘线上,半个月亮跟着他们向南飞驰,走过帕尔迈拉、纽波特、皮茨菲尔德、本顿和克林顿。汽车几乎是完全无声地沙沙前行。海顿的曲子从4个扬声器的立体声音响里低声流淌出来。

        坐着克利夫斯·米尔斯一辆救护队的救护车到了一家医院,然后又乘坐一辆凯迪拉克到另一家医院,他想到。他并不想让自己心烦,舒舒服服地坐着车往前走就够了,让他母亲的问题、他的特异功能、那些想窥探他内心的人(是他自找的……只是别碰我,行吗?)通通先搁置起来吧。魏扎克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哼唱一小段曲子。

        约翰看看星星,看看高速公路,这么晚了,路上基本上空无一人。路在他们面前不间断地铺开。他们到了奥古斯塔收费站,魏扎克买了一张票,随后是加德纳收费站、萨巴图斯收费站和刘易斯顿收费站。

        近5年了,比某些被判有罪的谋杀犯在监狱中度过的时间还要长。

        他睡着了。

        还做起了梦。

        “约翰,”他的母亲在梦中对他说,“约翰,让我好受点儿,治好我的病。”她穿着件叫花子的破烂衣裳,在鹅卵石地面上朝他爬过来,脸色苍白,血水从她的膝盖上流下来,白色的虱子在她稀疏的头发间爬动。她朝他伸出颤巍巍的双手,说:“这是上帝注入你身上的力量,这是伟大的职责,约翰。这是一次重托,你绝对担得起。”

        他抓住她的手紧握住,说:“鬼怪们,离开这个女人。”

        “好啦!”她站起来嚷道,声音里充满不正常的狂喜,“好啦!我儿子治好我了!他的职责在地上是伟大的!”

        他想抗议,想告诉她自己不想担负伟大的职责,不想给人治病,不想在拜神仪式中讲不为人知的语言以预测未来,也不想寻找那些已经丢失的东西。他想告诉他,但他的舌头不受大脑控制了。随后她从他身边走过,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大踏步而去,她的姿势虽然畏缩卑屈,但同时又莫名其妙地带着一种傲慢,她的声音像号角一样地响起来:“拯救了!救世主!拯救了!救世主!”

        让他惊恐的是,他看到有几千号人跟在她后面,也许有上百万人,他们全都是残废的、畸形的或者惊恐的。那名想知道1976年民主党会提名谁为总统候选人的胖胖的女记者也在那儿;有一位围着围裙、双目失明的农民,拿着一张他儿子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名穿着蓝色空军制服的微笑着的小伙子,记录显示他儿子在1972年河内上空的战斗中失踪,他要知道他儿子是死是活;一个长得像莎拉的年轻女人,光滑的脸颊上流着泪,举起一个婴儿,这婴儿患有脑积水,头上的青筋像厄运的咒语一般蔓延开;一个老人患上了关节炎,手指变得像球棒一样;还有好多好多人。他们绵延出去有数英里远,全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他们那些无声却又充满杀伤力的要求会将他杀死的。

        “拯救了!”他母亲的声音专横地传过来,“救世主!拯救了!拯救了!”

        他想告诉她,他既无法治愈也无法拯救,但还没等他开口拒绝,第一个人就动手打他,抓住他摇晃起来。

        摇晃的力量特别大,是魏扎克的手在晃他的胳膊。明亮的橘黄色照得车内亮如白昼,这是噩梦里的光,把萨姆·魏扎克那张亲切的脸照得如同一个妖怪的脸。这时他以为还是在梦中呢,但随后他就看到那光是停车场的灯发出来的。似乎在他昏迷这几年,他们把这些灯也给换了。从刺目的白色换成了这怪异的橘黄色,照在人的皮肤上就像涂料一般。

        “到哪儿了?”他声音嘶哑地问。

        “医院,坎伯兰总医院。”萨姆说。

        “哦,好的。”

        他坐起来。梦似乎一片片滑离他,但仍然在他“思维的地板上”杂乱地堆成一堆,就像东西碎了,但还没有被清扫干净。

        “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约翰说。

        他们穿过停车场,四周皆是夏日树丛中蟋蟀轻柔的“吱吱”叫声。萤火虫在暗夜中到处穿梭。他满脑子都是他母亲的影像,但眼前这柔和芳香的夜晚的味道,以及淡淡的微风吹在皮肤上的感觉还是让人很享受的。享受夜的安宁,享受安宁进入他身体的感觉还是有时间的。放在他为什么来这里的大背景下,这样想近乎可耻,但也不是完全可耻。只是这种想法一直伴随着他。

        2

        赫伯特从走廊那边过来接他们,约翰看到他父亲穿着旧裤子,赤脚穿着鞋,上身是睡衣式衬衣。这充分告诉约翰他母亲病发时的突然,把他想要知道的和没想要知道的都告诉他了。

        “儿子。”他说道。他看上去不知怎么矮了一些。他想继续说下去,但却无法说出来。约翰抱住他,他靠在约翰的衬衣上放声大哭。

        约翰说道:“爸爸,不要紧,不要紧。”

        赫伯特双手搭在约翰肩膀上痛哭。魏扎克转过身去,审视这墙上的画,那是本地画家画的相当拙劣的水彩画。

        赫伯特镇定下来。他用胳膊擦了下眼睛,说:“你看我,还穿着睡衣。救护车过来之前我没时间换了。我没想到这些。真是老糊涂了。”

        “没有,完全不是。”

        他耸耸肩,说:“唔,你的医生朋友送你过来的?谢谢你,魏扎克医生。”

        萨姆·魏扎克耸耸肩,说:“没什么。”

        约翰和他父亲朝那间小等候室走去,坐下后他说:“爸爸,她……”

        “她在恶化。”赫伯特说。这时他看起来冷静些了。“神志是清醒的,但是情况在恶化。她一直要求见你,约翰。我估计她是为了你才一直在撑着一口气。”

        “是我不好,”约翰说,“都是我的错……”

        耳朵上传来的疼痛让他大吃了一惊,他瞪眼看他父亲,很惊讶。赫伯特抓住了他的耳朵用力拧扯。角色转变得这么大,刚刚他父亲还在他怀里哭来着。这种拧耳朵的老习惯是赫伯特在儿子犯了最严重的过错时才采取的一种惩罚。13岁那年,开着他家那辆老旧的“漫步者”闲逛惯了的约翰有一次无意中踩下了离合器,汽车无声地向坡下驶去,撞进了他家的后院,那次他父亲拧了他耳朵,自从那以后,他不记得再被父亲拧过。

        “再也不要说这种话。”赫伯特说。

        “哎呀,爸爸!”

        赫伯特松了手,嘴角似笑非笑:“完全不记得过去拧耳朵的事儿了,嗯?可能以为我也忘了吧。没那么幸运,约翰。”

        约翰瞪着他父亲,还没回过神来。

        “不要再自责了。”

        “可是她在看那该死的……”

        “新闻,对。她太兴奋,太激动……后来就扑到地板上,可怜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条离开水的鱼。”赫伯特朝他儿子身边靠了靠,“医生是不会直接跟我说的,但他询问了‘大剂量用药’的事儿,我告诉他完全没有毒品。她犯了自己的罪孽,约翰。她以为她知道上帝的意图。所以你再不要为她的错误而责备你自己。”他眼里又闪现出泪光,声音变得粗哑:“天知道我一辈子都在爱着她,可到最后爱她却变得很难。也许这样最好吧。”

        “我能看她吗?”

        “可以,她在走廊的尽头,35号房间。他们都在盼着你过去,她也一样。有一件事儿,约翰,不管她说什么你都不要和她争论。不要……不要让她在去世的时候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不会的。”他顿了一下,又说,“你和我一起去吗?”

        “现在不行。也许过会儿吧。”

        约翰点点头,沿着走廊走去。由于是夜间,灯光被调暗了。刚才柔和宜人的夏夜此刻似乎很遥远,而他在车里的那个噩梦却好像近在眼前。

        35号房间,门上一张小卡片上写着:薇拉·海伦·史密斯。他知道她的中间名叫海伦吗?他过去肯定是知道的,尽管他记不起来。但他能记起来其他的事儿: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在缅因州老果园海滨,她包着头巾,喜悦地欢笑着,还给了他一根雪糕。他和他父母一起玩儿拉米纸牌,后来,她开始迷信宗教,家里就没有纸牌了,甚至连克里比奇牌也不玩儿。他还记得有一天,他被蜜蜂蜇了一下,他跑到她身边,号啕大哭,她亲吻着肿胀处,用一把镊子拔出了螯刺,然后又用一块蘸了小苏打水的布给他包起来。

        他推开门走进去。她在床上呈模糊的一团,约翰想,我在床上也是这个样子吧。一个护士正在给她测脉搏,门打开时她扭过头来,昏暗的走廊灯光在她眼镜上闪过。

        “你是史密斯太太的儿子吗?”

        “是的。”

        “约翰?”床上那一团东西里发出她的声音,干枯而空洞,发出死亡的“嘎嘎”响声,就像摇晃一个空葫芦里的几枚鹅卵石那样。这声音,唉,让他听着都毛骨悚然。他走上前,她的左半边脸是扭曲的,放在床单上的手像爪子一样。这就是中风啊,他想。老人们所谓的“打击”。是的,这个词更恰当。她就是那样。好像她大大地受了一次打击似的。

        “是你吗,约翰?”

        “是我,妈。”

        “约翰?是你?”

        “是的,妈。”

        他靠近些,迫使自己握住那只骨瘦如柴的爪子。

        “我需要我的约翰。”她抱怨的声音说道。

        护士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真想照着护士那种眼光打一拳。

        “你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好吗?”他问。

        “我真的不该离开,这个时候……”

        “好了,她是我母亲,我想跟她单独待一会儿,怎样?”约翰说。

        “唔……”

        “把我的果汁给我,上帝啊!我感觉我能喝掉1夸脱!”他母亲嘶哑着嗓子喊道。

        “你离开这儿好吗?”他冲着护士喊。他内心里充满了极度的悲痛,但又找不到这片悲伤的中心点。他感觉就像身处于一个正在坠入黑暗的旋涡一样。

        护士走开了。

        “妈。”他叫了一声,坐到她边上。那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仍然存在。她有多少次像这样坐在他的床上,也许还握着他干枯的手和他说话呢?他忆起他没有时间概念的那段时期,在那时,这样的房间似乎就在他眼前,透过一层薄纱看去,他母亲的脸向他垂下来,冲着他向上翻的脸缓慢而又“隆隆”地大声吐出无意义的声音。

        “妈。”他又叫了一声,亲吻了下她钩子般的手。

        “给我那些钉子,我能做到。”她说道。她的左眼看上去好像凝固在眼眶里,右眼却在乱转。那种腹部被打了一枪后的马的眼睛就是这样的。“我要约翰。”

        “妈,我在这儿。”

        “约——翰!约——翰!约——翰!”

        “妈。”他叫一声,很担心那护士又回来。

        “你……”她停止喊叫,头朝他这边稍微扭了一下,低声说,“弯下腰来,到我能看见你的地方。”

        他照她说的做了。

        她说道:“你来了,谢谢你,谢谢你。”眼泪从她那只正常的眼睛中慢慢流出来,另一只眼睛在她中风而僵化的另半边脸上,死板地向上瞪着。

        “没错,我来了。”

        “我看见你了,”她的声音微弱地说,“上帝赐予了你什么样的天赋啊,约翰!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没有这样说过吗?”

        “是的,你说了。”

        她说:“他有任务交给你。不要逃避,约翰。不要像以利亚那样藏在山洞里,也不要让他派一条大鱼来吞掉你。不要做那种事儿,约翰。”

        “我不会的。”他握住她爪子一般的手。他感觉头在抽痛。

        “不要做陶工,要做陶工手上的陶泥,约翰,记住。”

        “好的。”

        “要记住!”她声音尖厉地说,他想,她又要胡说了,但她并没有,至少没有比他刚醒过来那会儿她所说的胡言乱语更甚。

        “当有平静的、微小的声音出现时,要注意听。”她说。

        “嗯,妈。我会的。”

        她的头在枕头上稍稍转了下,她是在笑吗?

        “你觉得我疯了,我估计。”她把头扭的角度更大了点儿,这样她就可以直视他了,“不过这不重要。当神的声音出现时,你会听出来的。它会告诉你做什么的。它告诉过耶利米、但以理、阿摩司,还有亚伯拉罕。它会到你那儿,会吩咐你的。当它吩咐你的时候,约翰……就去尽你的职责。”

        “好的,妈。”

        “什么样的天赋,”她喃喃自语,声音在逐渐沙哑、含混,“上帝给了你什么样的天赋……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她的声音弱下去。那只正常的眼睛闭上了,另一只木然地向上瞪着。

        约翰又在她身边坐了5分钟才起身离开。当他的手放到门把手上,小心缓慢地把门打开时,她干枯的、“嘎嘎”的声音又响起来,其不容置疑的、明确的命令让他感觉害怕。

        “”

        “是,妈。”

        这是他最后一次和她说话。8月20日早晨8点零5分,她去世了。此时在他们的北边某地,瓦尔特·赫兹里特和莎拉·赫兹里特正在为约翰的事儿争论,而在他们南边某地,格雷格·斯蒂尔森正在亲自折磨某个大浑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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