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以某种理智接受昏迷和时间丢失,但他的情感,却在执拗地坚持着。
10月16日,在约翰上楼收完信后不久,一个来自《内部视点》的人出现了。
他父亲的房子坐落在远离道路的地方;他们砾石铺就的车道有1/4英里长,要穿过一片繁茂的次生云杉和松树。约翰每天都要快步走上一个来回。最初,他回到门廊时累得浑身颤抖,两条腿火烫,瘸得很厉害,以至于真的是东倒西歪地往前走。而现在,在开始走路(那时走半英里要花一小时)后的一个半月,行走成了他每天的一大乐趣,是值得期待的一件事儿。不是为了取信,只是为了走路。
他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冬季劈柴,赫伯特一直打算雇人来干这个杂活儿,因为他自己签了一个合同,在利伯蒂维尔一处新建房屋工程中搞内部装修。“约翰你知道,当岁数开始盯上你的时候,一到秋天你就该找找室内装修的活儿了。”他微笑着说。
约翰爬上门廊,坐进长躺椅旁边的一张柳条椅里,轻轻地舒了口气。他将右脚放到门廊围栏上,痛苦地皱住眉头,用双手将左腿也扶着放上去。这一切做完后,他开始拆信。
最近信件少多了。他刚回到博纳尔镇的第一个星期里,每天有差不多二十几封信,外加八九个包裹,大部分都是从东缅因医疗中心转递过来的,一小部分寄到了博纳尔镇的邮局(写在信封上的“博纳尔”的拼法五花八门:有的是“博内尔”,有的是“博努尔”,还有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写成了“破怒刺”)。
这些信大都是那些不合群的人写来的,他们看起来是在寻找指引者的过程中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有想要他亲笔签名的孩子们,有想要与他睡觉的女人们,还有失恋的男女们寻求建议的。有的寄来护身符,有的寄来算命天宫图。很多信其实都是迷信宗教的,而且在这些错别字连篇的信里,通常都是用手写的字,又大又仔细,但又有别于生机勃勃的一年级学生那种潦草字体,他似乎看到了他母亲的影子。
这些人在信中都确信他是一个先知,要来领导萎靡失望的美国人民从荒野中出来。他是末日即将来临的一个征兆。到今天,10月16日,他已经收到8本亨利·林德西所写的《消失的伟大地球》):美国福音传道者亨利·林德西(hal Lindsey)写于1970年的畅销书,书中预言耶稣将于1988年再临。——编者注">一书了——他母亲肯定会对这类书大加赞赏的。他是被差来宣告上帝的神力并终止年轻人败坏道德的。
也有一部分意见相反的信件,它们对约翰表示怀疑,尽管数量不多,但是什么都敢说——而且通常都是匿名的。有一个来信的人用脏乱的铅笔字在一张黄色法律文件纸上说他是一个反基督者,让他快点儿去自杀吧。四五个人在信中询问他谋杀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感觉。很多人写信责骂他在愚弄人。一个说话有意思的人写道:“预知、心灵感应,纯属胡说八道!去死吧,你这个超感知蠢货!”
另外他们还会寄一些东西。这是最糟糕的事儿了。
赫伯特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都要在博纳尔镇邮局停一下取几个包裹,那些包裹都太大,邮箱里放不下它们。和包裹在一起的便条也都基本上一样,都是一种低级的叫喊: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这条围巾是我弟弟的,1969年他在阿勒加什的一次钓鱼旅行中失踪了。我强烈地感觉到他还活着。告诉我他在哪儿。
这支唇膏是我老婆梳妆台上的。我觉得她有外遇,但我确定不了。告诉我她是不是有。
这是我儿子的身份手环。他现在放学后总是不回家,很晚了还待在外面,我担忧死了。告诉我他在做什么。
一个北卡罗来纳州的女人(天知道她是怎么找到他的,8月份的那次记者招待会并没有登上国家媒体)给他寄来一片烧焦了的木头。她在信里说,她家着火了,她老公和她5个孩子中的2个死于大火中。夏洛特消防队的人说是线路系统故障导致的,但是她实在接受不了这种说法。她认为肯定是有人纵火。她要约翰感受一下这块黑色的遗留物,然后告诉她是谁干的,她要让那个大坏蛋下半辈子在监狱里沤烂。
那些信约翰一封也没回,所有的物品,即使是那块烧成了木炭的木头,他也自贴邮费寄了回去,也没附什么留言。他倒是触碰了些东西。绝大多数,像北卡罗来纳州那个悲伤的妇女给他寄来的那块烧焦的墙板,都没给他显示出任何东西来。不过也有很少一部分东西,他在触碰它们时,会出现令人不安的影像,就像是做白日梦。大部分都只有一丝痕迹;一幅画面形成,几秒后又消失,没给他留下任何明确东西,只是一点点的感觉而已。但有一样东西……
就是那个给他寄来围巾想知道她弟弟碰上什么事儿的女人。那是条白色针织围巾,和其他任何围巾都没什么区别。但是当他拿起它时,他爸爸的房子的实体一下子消失了,隔壁房间里的电视机声忽大忽小,忽大忽小,到最后变成了让人昏昏欲睡的夏季昆虫的叫声和远处的溪水潺潺声。
森林的气味进入鼻孔。阳光从巨大的老树间一道道射下来,被树叶染成了绿色。过去的3个小时左右地面都是湿软的,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跟沼泽地差不多。他害怕,相当害怕,但头脑还算冷静。如果你在广袤的北方迷了路还心存恐慌的话,那你有可能会送命。他一直朝南方走。他与斯蒂夫、洛基以及洛根分开两天了。他们一直在某条小河边(具体是哪条小河没有显现,那在“死亡区域”里)扎营,钓鳟鱼,迷路是他自己该死,因为他那时候喝得酩酊大醉。
现在他能看到他的背包,就斜靠在一棵被风刮倒的老树边上,树身上长满青苔,白色枯枝从绿叶里到处戳出来,像白骨一般,他能看到背包,是的没错,但是他却够不着。他刚刚因为要小便而走开几码远,走进了一处真正“咯吱咯吱”的地方,稀泥几乎没到了他的里昂·比恩牌靴子上面,他想拔出来,找个干点儿的地方解决,但是他拔不出来。他拔不出来是因为那其实不是稀泥,那是……别的东西。
他站在那儿,四处寻找能抓住的东西,但没有,他几乎要耻笑自己了,找个地方小便还正好跑到这么一块流沙地来。
他站在那儿,起先还乐观地认为这肯定是一处很浅的流沙地,最糟也不过没过自己的靴子,等他出去后这又是一个可炫耀的谈资。
他站在那儿,直到流沙势不可挡地没到他的膝部以上时,他才真正恐慌起来。他开始挣扎,但忘记了一点:如果你稀里糊涂地陷入流沙中时,你应该保持一动不动的状态。转眼之间,流沙便淹过他的腰部,现在已经与胸平齐了,像是有一张巨大的棕色嘴巴在把他吸进去,同时收紧他的呼吸;他开始大声叫喊,但没人来,什么也没有出现,只有一只褐色胖松鼠,顺着那棵倒下的长满青苔的树小心翼翼地行走,然后坐到他的背包上,黑亮的眼睛注视着他。
泥沙没到脖子了,浓郁阴暗的气味灌进鼻子,他的喊叫变得尖细,上气不接下气,因为流沙无情地扼住了他的呼吸。鸟儿俯冲下来,吱吱叫着斥责他,绿色的阳光像生锈的铜一般从树枝间一道道射下来,流沙淹到了他的下巴。独自地,他将独自死在这里,想到这里他张开嘴喊出最后一声,然后就不喊了,因为流沙已经灌进了他的嘴里,涌到他的舌头上,无孔不入地流进牙齿间,他吞咽着流沙,再也喊不出声了……
从这个场景中出来后,约翰一身冷汗,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手里紧握那条围巾,呼吸短促,喘不过气来。他将围巾扔到地上,它躺在那里像一条扭曲的白蛇。他可不想再碰它了。他爸爸把那条围巾收在一个回邮包裹里寄回去了。
不过现在,幸运的是,信件开始越来越少了。那些疯子已经找到他们公开和私下迷恋的新对象了。新闻记者们不再要求采访,部分是因为电话号码已换,而且还没登记,部分是因为这个故事已经不新鲜了。
罗杰·迪索作为专题编辑给他的报纸写了长长一篇言辞激烈的报道。他声称,整件事情都是个残忍又无聊的恶作剧。毫无疑问,为了以防万一,约翰针对某些有可能去记者招待会的记者的过往专门做了研究。是的,没错,他承认,他的姐姐安妮的昵称是叫泰丽。她死的时候相当年轻,冰毒也许是造成死亡的一个原因。但是对任何一个有心去挖掘这些信息的人来说,这些信息都是很容易获得的,他只是把这一切编造得看似非常符合逻辑罢了。这篇文章并没有解释,没有出过院的约翰是如何获得这“很容易获得的信息”的,但这一点似乎大多数读者也都没在意。约翰对这些无所谓。这件事儿已经结束了,他无意再挑起新的事端。给那个向他寄来围巾的妇女写信,告诉她,她的弟弟因为要找个地方小便而走错路,尖叫着淹死在流沙中,这有什么用处吗?是能给她宽心呢,还是能帮她把日子过得更好呢?
今天的最少,只有6封信。一张电费单;赫伯特在俄克拉何马州的表弟寄来的一张贺卡;一位女士给他寄来一个十字架;萨姆·魏扎克写来的一张短小便条;还有一个小信封,上面的落款让他眼睛一眨,倏地一下坐起来。这个落款是:班戈市庞德街12号,莎拉·赫兹里特。
是莎拉。他撕开信封。
在他母亲葬礼之后两天,他也收到过莎拉寄来的一张慰问卡。卡片背面是她冷静的左斜体笔迹:“约翰,我对所发生的事儿深感难过。我从收音机中得知你母亲过世的消息。你个人的悲伤竟然成了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某种程度上说,这似乎是最不公平的事儿了。你可能不记得了,在你出事儿那天晚上,咱俩说起过你的母亲。我问你如果你把一个堕落的天主教徒带回家,她会怎么做,你说她会微笑着欢迎我并塞给我一些宗教小册子。从你微笑的样子里我能看出你对她的爱。我从你父亲那里得知她有所变化,但很多变化是由于爱你太甚,且接受不了所发生的事儿产生的。最后,我想,她的信仰得到了回报。请接受我亲切的慰问,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儿,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尽管找你的朋友——莎拉。”
他写了回信,感谢她的卡和她的关心。他写回信时很仔细,唯恐暴露出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唯恐说错话。如今她是一个有夫之妇,这不是他能操控或有能力改变的。但他的确记得他们关于他母亲的谈话,还有那天晚上好多其他话题。她的来信让他想到了那一整个晚上,他写回信的心情是苦乐参半而且是苦多于乐的。他对莎拉的感情依然存在,但他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过去的那个她不在了,她已经是另一个女人,是一个大了5岁且有一个小男孩儿的女人了。
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信纸,迫不及待地看起来。她和她孩子要去肯纳邦克和她一个同学过一个星期,那姑娘高一、高二时和她是室友,那时候还叫斯蒂芬妮·卡斯利,现在叫斯蒂芬妮·康斯坦丁。她说约翰可能还记得那姑娘,但约翰不记得了。而且,瓦尔特要待在华盛顿3个星期,有合并公司的业务,也有共和党的业务,因此莎拉想,如果方便的话,她可能会抽一个下午来博纳尔镇看看约翰和赫伯特。
“10月17日到23日之间,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打斯蒂芬妮的电话814-6219联系我。当然,如果你觉得这件事儿在什么方面不方便的话,尽管给我打电话说就是了,往这里打也可以,往肯纳邦克那边打也可以。我会理解的。很爱你们的——莎拉。”
手里拿着这封信,约翰的目光穿过院子,注视树林。树林已经变成了赤褐色和金黄色,好像是刚刚在上个星期变的。树叶很快会落地,那个时候冬天就来临了。
“很爱你们的——莎拉。”他若有所思地用拇指划过这句话。最好是不要打电话,不要写信,什么都不要做,他想。她会明白的。就像那个寄来围巾的女人——能有什么用处呢?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很爱,莎拉也许可以无所顾忌地说这个词,但他不能。往事的创痛还在折磨着他。对他来说,时间被粗鲁地折叠了起来,又用钉子钉住,已变得残缺不全。在他自己内心的时间进展中,她还是他半年前的女朋友呢。他可以以某种理智接受昏迷和时间丢失,但他的情感,却在执拗地坚持着。她的信可不好回,一封信寄去之后往往有可能打破现有局面,如果形势开始走向它不该走的方向,如果跨越友情的界线,那就又从头开始了,而现在允许他俩共同拥有的,只有友情,没有其他。如果他与她见了面,他有可能会做蠢事,说蠢话。所以最好还是不要打电话。最好连理都不要理它。
但是他料想自己会打电话的,打电话邀请她过来。
真让人心烦,他把那封信塞回信封。
阳光照到明亮的镀铬层上,闪闪发光,刺眼的光线又反射进他的眼睛里。一辆福特轿车“嘎吱嘎吱”地沿车道开过来。约翰眯起眼睛,想看看是不是熟悉的车。他在本地的朋友很少。信件是很多,但人也就来访过那么三四次。从地图上看,博纳尔镇很小,很难找到。如果来的真的是打探消息的人,约翰会很快把他或她打发走,尽可能温和而又坚决地打发走。这是魏扎克临别时给他的建议。他觉得这建议蛮不错的。
“约翰,别让任何人把你拉进咨询师的角色里去。不鼓励他们,他们就会慢慢忘掉的。你可能一开始觉得这似乎太无情,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思想上迷失了方向的人,有着太多的麻烦而又怀着一片善良的心愿,但这种事儿关系到你的生活、你的隐私。所以坚决点儿。”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福特车开进车棚与柴堆之间的回车道,在它回转时,约翰看到挡风玻璃的一角贴着“赫兹租车”的贴纸。一个个子很高大的男人钻出车来,四下张望。他穿着一条崭新的蓝色牛仔裤,一件红色彩格布狩猎衫,这衣服看起来好像是刚刚从一个里昂·比恩牌的盒子里取出来似的。这个男人的神态给人感觉他不习惯于乡野地区,像是那种明知道新英格兰地区已经没有狼和美洲狮了,但还想来确认一下的人。一个城里人。他抬头向门廊上看,看到了约翰后,举起手打招呼。
“下午好。”他说道。他的发音也有一种不清晰的城市口音——纽约布鲁克林区的吗?约翰在想——听起来就像把嘴埋在一个咸饼干盒子里说话似的。
“你好,迷路了?”约翰问。
“唉,我希望没有吧。”这个人说着,朝台阶走过来,“你要么是约翰·史密斯,要么就是他的双胞胎兄弟。”
约翰笑了笑:“我没有兄弟,所以我估计你找对人了。有什么忙需要帮的吗?”
“哦,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帮忙。”这个人走上门廊,伸出手。约翰和他握了握手。“我叫理查德·迪斯,是《内部视点》杂志的。”
他的头发剪成了一种很时髦的齐耳式,而且几乎全部灰白了。他是染灰的,约翰饶有兴味地想。对一个声音听起来好像捂在饼干盒子里,头发染成灰白色的人,你能说什么呢?
“你可能看过这个杂志吧。”
“哦,看过。在超市收银台那里就有卖的。我不想接受采访,不好意思,你不得不空跑一趟了。”那杂志超市里是有卖的,没错。杂志里的文章标题应有尽有,五花八门,凸显在耸人听闻的故事页面上,好让你不得不花钱买。《外星生物杀害了孩子,精神错乱的母亲在哭泣》《正在毒死你孩子的食品》《12位特异功能者预测1978年加利福尼亚会发生地震》。
“嗯,我们说的其实不是采访。我可以坐下吗?”迪斯问。
“真的,我……”
“史密斯先生,我从纽约一路飞到北边,然后又从波士顿上了一架小飞机,那小飞机让我想到如果我没留遗嘱就撒手人寰的话,我妻子会怎样。”
“波特兰班戈航空公司?”约翰笑着问。
“就是那个公司。”迪斯道。
约翰说:“好吧,我很感动于你工作的勇猛和奉献。我可以听听,不过只有15分钟左右。我每天都要午休的。”这个小谎撒得很高明。
“15分钟绝对够了。”迪斯向前倾了倾身子,“我只是基于事实做出一个估计啊,史密斯先生,我估计你肯定欠下了大约20万美元的外债。这个数字大致离准确数字不远吧?”
约翰的微笑淡下来,说:“我欠不欠债是我自己的事儿。”
“对,那当然,没错。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史密斯先生。《内部视点》愿意给你提供一份工作,一份非常赚钱的工作。”
“不要,绝对不要。”
“你给我个机会,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
约翰说:“我不是靠特异功能吃饭的。我不是珍妮·狄克逊、埃德加·凯西或者亚历克斯·唐诺斯。这件事儿到此为止了。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能给我几分钟时间吗?”
“迪斯先生,你好像没明白我的……”
“只要几分钟好吗?”迪斯笑得很动人。
“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
“缅因州中部有一家报社,叫《肯纳邦克日报》,里面一个特约记者说虽然你退出了公众视野,但很可能跟你父亲待在一起。”
“哦,那我可真要谢谢他了,是吧?”
“当然了,”迪斯说得倒很畅快,“我敢打赌你在听完这整个计划之后会这么想的。我可以说了吗?”
约翰说:“好吧,不过仅仅是因为你坐着恐怖航班飞到这里,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嗯,不管你怎么看吧。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是吧?毫无疑问。史密斯先生,你可能也知道,《内部视点》专门报道对特异功能事件的看法。我们的读者,坦白地说,都为这本杂志发疯了。我们一星期就有300万的发行量。300万读者啊,每星期!史密斯先生,径直顺着这条康庄大道走下去,远景怎么样?我们是怎么做到的?我们跟着这个生气勃勃的、超自然的……”
“比如杀人熊吃掉双胞胎婴儿。”约翰低声说。
迪斯耸耸肩:“没错,嗯,这是个充满暴力和困难的旧世界,不是吗?这些事情必须告知人们。他们有权利知道。但是每篇文章除了沮丧,我们还有3点告诉读者,如何轻松减肥,如何找到性的快乐与和谐,如何靠近上帝……”
“你信上帝吗,迪斯先生?”
“说实话,我不信。”迪斯说道,又把他那动人的笑展露了一下,“但是我们是生活在地球上一个民主的、最伟大的国家里,对吧?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灵魂的主宰。不,关键是,我们的读者信上帝。他们相信天使和奇迹……”
“还有驱邪、魔鬼、黑弥撒……”
“对,对,对,你说对了。就是一种联系到宗教的读者。他们相信所有这类特异功能的胡说八道。我们跟总共10个特异功能者签了合同。我们也愿意跟你签合同,史密斯先生。”
“是吗?”
“绝对是。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在撰写我们的‘全明星特异功能者’专栏时,你的照片和小专栏一年就会露脸大致12次,在《〈内部视点〉的10位著名特异功能者预测第二届福特政府》这一类的文章中。我们一直都有新年版,还有每年7月4日关于未来一年美国进程的一版,那可是非常增长知识的一版啊,有大量关于外交政策和经济政策的短小精悍的尖锐批评,外加其他一些五花八门、特别吸引人的东西。”
“我想你没明白,我有过那么一两次突然冒出来的预测,我想你可能想要我‘看到未来’,但我把控不了这类事情。让我对第二届福特政府——如果有第二届的话——做出预测,就像让我给一头公牛挤奶一样不可能。”约翰说。他说得很慢,就像对一个孩子说话那样。
迪斯看起来受到了惊吓的样子似的,说:“谁说你能做出来了?是由本报记者来写所有的专栏的。”
“本报……?”约翰张口结舌地看着迪斯,最终也吃惊起来。
“当然呀。”迪斯很有耐心地说,“哎,我们前两年有个最受大众欢迎的伙计是弗兰克·罗斯,这伙计专攻自然灾害。非常不错的伙计,但天哪,他九年级的时候就退学了。他当了两年兵,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纽约港务局总站‘灰狗’巴士外面混呢。你以为我们会让他写他自己的专栏?他连‘猫’这个词都会拼错。”
“但那预测……”
“自由操作,完全自由操作。不过你会惊讶于那些男男女女如何经常能撒出一个弥天大谎。”
“弥天大谎。”约翰跟着念了一遍,他不明白了。他有点儿惊讶地发现自己有股火冒起来。他母亲自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在买《内部视点》,那时他们在杂志上登载血淋淋的汽车残骸、砍头、非法拍摄的照片等这类场景。她对其中每一个词还都深信不疑。大概《内部视点》其他的2999999人也都是如此。而这里坐着的这个染着灰白头发、脚穿40美元的皮鞋、身上的衬衫还带着折痕的家伙却在大谈特谈“弥天大谎”。
迪斯说:“不过那样的大谎是很能产生预期效果的,如果你想出来了,你要做的仅仅是给我们打个接听方付费的电话,我们大家一起把这类大谎拿到专业的工作室里,然后做出某些东西来。我们有权利把你的专栏文章收入我们的年刊《内部视点·即将发生的事件》来,但同时你又完全可以自由地与出版商去签合同,只要你有这个机会。我们所要的只是杂志权利的优先取舍权,而且我们基本不可能舍弃不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们付钱也是相当慷慨的,我们比任何一家给的金额都要高。你所要做的,可以说就像把肉汁浇到土豆泥上那么简单。”迪斯轻笑道。
“钱会有多少?”约翰语气缓慢。他的手紧握住椅子扶手,右面太阳穴的一根静脉有节律地抽动起来。
迪斯说:“一年3万美元,付两年。如果你被证明很受欢迎,那这个金额还可以商量。喏,我们的特异功能者都有自己的技能领域。我了解你是很擅长于感应物品的。”迪斯的眼睛眯起来,开始出神:“我考虑搞一个固定专栏,也许一个月两次吧,我们可不想把一个很棒的人搞得筋疲力尽。《约翰·史密斯请求〈内部视点〉读者们寄送私人物品以进行心灵感应调查》,类似于这种的题目。当然,我们要说清楚,他们要寄送价值不高的东西,因为所有东西都不返还。但是你会大吃一惊的。有的人蠢得跟头猪一样,天哪。你会被一些寄来的东西吓一跳,钻石、金币、婚戒……我们可以在合同里加上一条,明确说明所有寄来的物品都归你个人。”
此时约翰的眼睛里开始泛起暗红色:“人们把东西寄来,然后我就据为己有。你的意思是这样。”
“当然,这没有任何问题,我想。就是之前就把基本规则说清楚的问题,土豆泥上的一点点额外肉汁而已。”
“假定,”约翰小心地保持自己的声音平稳缓和,“假定我……想出来一个弥天大谎,像你刚才说的……我就打电话通知你们,比方说福特总统会在1976年9月31日被刺杀,但这并不是我的心灵感应,而是我编造出来的,是吗?”
迪斯说:“对,9月份只有30天嘛,你知道。哎,我发现你很容易就能搞定啊。你会成为一个天才的,约翰。你的想法真大胆,这样就很好。你会惊讶地发现这些人中有多少人胆子太小。他们不敢说大话,我觉得是这样。我们有个家伙,从爱达荷州来的蒂姆·克拉克,两个星期前写信说他突然闪出个念头:厄尔·布茨明年会被迫辞职。哦,原谅我说粗话,谁他妈的会在乎这种事儿呢?美国的家庭主妇知道厄尔·布茨是谁吗?但你不同,你有满满的灵感,约翰。你天生就是干这事儿的料子。”
“满满的灵感。”约翰喃喃地说。
迪斯好奇地看着他:“你还好吧,约翰?你脸色有点儿不好看。”
约翰正在想那个给他寄围巾的女士,也许她也在看《内部视点》吧。他说:“我捋一捋啊,你付我3万美元一年买我的名字……”
“还有你的照片,别忘喽。”
“还有我的照片,为的是几篇枪手写的专栏文章。还有特别报道,在其中,我针对人们寄来的东西告诉他们想知道的。那些东西我会保留作为我的额外利益……”
“如果律师能搞定的话……”
“……变成我的私人财物。是这么办吗?”
“这是协议的基本内容,约翰。这些事儿互为依存,很棒哦。6个月内,你的名字就会家喻户晓,那之后,好处就无边无际喽。上卡森的节目,个人形象展示,巡回演讲。当然,你还会出书,选个好公司,他们简直就是排队朝着特异功能者头上砸钱哪。凯茜·诺兰就是从一份合同起步,跟我们给你的合同一样,她现在一年赚20万美元。另外,她还创办了自己的教派,因而国税局连她的10美分都搞不到。她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我们的凯茜。”迪斯凑过身来,咧开嘴笑着说,“听我说,约翰,前途无量啊。”
“肯定的。”
“怎么样?你怎么想?”
约翰朝迪斯倾过身子,一只手抓住他那崭新的里昂·比恩牌衬衫的袖子,另一只手抓住他的领子。
“嘿!你搞什么鬼,你敢……”
约翰两只手抓住迪斯的衬衫,把他拉过来。5个月来的每日锻炼已经使他双手双臂的肌肉恢复到了很强的水平。
约翰的头开始阵阵抽痛,他说:“你问我是怎么想的是吧,我告诉你,我认为你就是个盗墓贼,人们在噩梦里才能见到的盗墓贼,应该把你放到干苦力的地方去干活儿,你妈妈怀上你那一天她就应该得癌症死去。要是有地狱,我希望你在那儿被烧掉。”
“你怎敢这样对我说话!”迪斯叫道。他的声音提高到泼妇骂街那样的尖叫:“你他妈的有病!甭提了,一切都甭提了,你这个愚蠢的土包子、婊子养的!你再也没机会了,别爬着来……”
“还有,你说起话就像捂在饼干盒子里说话一样。”约翰说着站起来,把迪斯也提起来。他衬衫的下摆从他崭新牛仔裤的腰带里抽出来,露出里面网状的背心。约翰开始一前一后一下下地晃动迪斯。迪斯已经顾不上愤怒,开始带着哭腔叫嚷起来。
约翰把他拖到门廊台阶上,抬起一只脚,毫不含糊地踹到他穿着崭新的利维斯(Levi''s)牛仔裤的屁股上。迪斯号叫着摔在两级大台阶上,滚落到泥地里,又直挺挺地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当他爬起来看向约翰时,他那乡下表亲式的衣服上满是灰土。这倒是让衣服在某种程度上看起来真的像是乡下表亲的,约翰想,只是不知道迪斯是不是欣赏这一点。
“我应该叫警察来抓你,”他嘶哑着声音说道,“我可能真的会叫。”
“想干什么随便,但是本地法律对那些未经邀请就来刺探的人可不是很客气啊。”约翰说。
迪斯的脸难受地扭曲起来,夹杂着恐惧、愤怒和惊愕。“你再需要我们的话,只有上帝能帮你了。”他说。
约翰的头此刻剧烈疼痛,但他还是保持着语调的平稳,说:“没错,我举双手赞成。”
“你就准备着难受吧,你要知道。300万读者,两败俱伤哪!如果我们不再跟你打交道了,就算你预测4月份是春天,这个国家里的人也不会相信你。你说世界职业棒球大赛会在10月份进行,他们也不会相信你。他们不会相信你,就算……就算……”迪斯气急败坏,怒气冲冲地说。
“滚出去,你这个卑鄙的小人!”约翰说。
“你可以无视那本书!”迪斯尖叫道,似乎是要唤起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他的疤脸在抽搐,衬衫上又沾满泥土,看起来就像个正在大发脾气的小孩儿。他的布鲁克林口音加重,阴郁到几乎是一种土话的地步:“他们会哄笑着把你赶出纽约的每一家图书公司!我们不和你打交道了,读者们也不会接触你!我们有很多办法收拾你这种无礼的家伙,我们已经干掉他们了,蠢货!我们……”
“我想我得去取我的枪,我要干掉一个擅闯私宅的人。”约翰说道。
迪斯边叫嚷着恐吓下流的话,边向他租来的车退去,约翰站在上面的门廊里看着他,头还在剧烈地“咚咚”响。迪斯钻进汽车,猛地发动着,然后在一片尖啸声中,扬起了一片灰尘。他故意让车冲出去把车棚旁边的木头墩子撞飞。约翰的头尽管还在痛,但对此微微一笑。他把木头墩子立起来容易得多,可迪斯向赫兹租车公司的人解释车前挡泥板上为什么有个大凹坑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迪斯一路沿着车道朝大道狂野地开出,午后的阳光再次闪耀在镀铬层上。约翰重新坐进摇椅里,手托额头,等着头痛减弱。
“你要干什么?”银行家问。外面的下方,车辆沿着新罕布什尔州里奇韦那乡村风味的主街来来去去。他3楼的办公室里镶着松木板,墙上挂着弗雷德里克·雷明顿的几幅版画,还有这位银行家参加本地重要社交活动的一些照片。他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透明的有机玻璃方块,里面嵌着他老婆和他儿子的照片。
“我要竞选明年的众议院议员。”格雷格·斯蒂尔森说。他穿一条卡其色长裤,一件蓝衬衫,袖子卷起来,还打着条只有蓝色图案的黑领带。不知怎么的,他看起来与银行家的办公室显得格格不入,好像随时都可能站起来把整个房间搅个底朝天,打翻家具,把那幅镶框的昂贵的雷明顿版画扫到地上,把窗帘从杆子上揪下来似的。
银行家名叫查尔斯·“查克”·金德伦,是本地狮子会的会长,此刻他笑了笑,但心里有点儿没底。斯蒂尔森总是让人感觉心里没底。小孩子的时候他似乎瘦得皮包骨头,喜欢跟别人说“一阵大风就把我吹走了”;但最终还是他父亲的基因产生了影响,他此刻坐在金德伦的办公室里,特别像他父亲——俄克拉何马州一名粗野的油田工人当年——的样子。
他对金德伦的轻笑皱了皱眉。
“我是说,乔治·哈维可能对此有话要说吧,不会吗,格雷格?”乔治·哈维不仅仅在镇议会里是个有影响力的大人物,他同时也是第3区的共和党老大。
“乔治不会表示不满的。”格雷格平静地说,他的发间已经有了根根白发,但他的脸上突然间变成了另一副表情,多年前在艾奥瓦州农家院里把一只狗踢死时的那种表情。他的声音很有耐性:“乔治会做个旁观者的,但他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旁观者,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我不会触犯到他的利益,因为我将作为一个无党派人士来参加竞选。我可没有20年时间去学习规矩和拍马屁。”
“你是在开玩笑吗,格雷格?”查克·金德伦迟疑地问。
格雷格又皱起了眉,样子吓人:“查克,我从来都不开玩笑。是他们……觉得我在开玩笑,那位工会领导人和《民主日报》那帮蠢货觉得我在开玩笑。但你去见见乔治·哈维吧,你问问他我是不是在开玩笑,是不是在搞定这个事儿。你也应该更清楚的啊。别忘了,我们可是一起埋过尸体的,啊,查克?”
那种皱眉的表情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冷笑,或许,对金德伦来说是很冷,因为他一时放任自己,在格雷格·斯蒂尔森的胁迫下参与过几起开发项目。他们赚了钱,对的,他们当然赚钱了,这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在森宁代尔里奇的开发上有两点(老实说,在“月桂庄园”项目上也一样)并不完全合法。首先是他们贿赂了一名环保局的人,但这还不是最恶劣的。
在“月桂庄园”项目上,有个在里奇韦后街上的老人不想出售房子。于是,第一,那位老人的14只小鸡莫名其妙地死了;第二,老人放土豆的房子着火了;第三,老人在不久前的一个周末去看望他住在一家私人疗养院的姐姐,当他回来时,发现有人在他的客厅和餐厅里抹满了狗屎;第四,老人卖掉了自己的房子;第五,“月桂庄园”变成客观事实。
也许还有第六:那个摩托车魔鬼,叫桑尼·埃里曼的,又在到处游荡。他和格雷格是好哥们儿,但这并没有成为这个小城的饭后谈资,因为相关的言论被另一件事儿冲淡了——格雷格建立了戒毒中心,并为里奇韦的年轻吸毒者、酗酒者和交通肇事者们制订了特别计划,由此,他经常与那些瘾君子、嬉皮士、摩托党在一起也就不足为奇了。格雷格的主张不是对他们罚款、关押,而是给他们发工资,让他们去建设城镇。这主意是格雷格想出来的,很好,这位银行家第一个站出来赞同。这也是帮助格雷格获得镇长选举的其中一项理由。
但是——但是这也太疯狂了点儿。
格雷格又说了句什么,金德伦没听清。
“请再说一遍。”他说。
“我问你,做我的竞选经理,怎样?”格雷格又问了他一遍。
“格雷格啊……”金德伦不得不清了清喉咙开始说,“你好像还不清楚。哈里森·费舍尔在华盛顿是第3区的代表。他是共和党员,很受尊敬的,也许会一直当下去。”
“没有谁会一直当下去。”
“哈里森就很有可能。”金德伦说,“问问哈维,他们是同学。时间可上溯到1800年,我想。”
格雷格没理会这个温和的戏谑,说:“我会把自己称作一头公麋什么的……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在搞笑……但最后第3区的那些良民会一路笑着把我送到华盛顿的。”
“格雷格,你疯了。”
格雷格的笑容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笑过一样。某种可怕的东西浮现到他脸上,他的脸变得非常平静,眼睛瞪得露出大片眼白,看起来就像是一匹马闻到了脏水时的样子。
“你不应该说这种话,查克,永远都不应该。”
现在这位银行家感到的不仅仅是冷了。
“格雷格,对不起。只是……”
“不,你永远都不应该对我说那种话,除非你某天下午出去上你那辆破烂大‘帝国’(Imperial)的时候,发现桑尼·埃里曼在等着你。”
金德伦的嘴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格雷格的笑容重新浮现出来,就像太阳突然冲破乌云一般:“别介意。如果我们要一起干的话,就不要互相攻击。”
“格雷格……”
“我需要你,是因为你熟悉新罕布什尔州这块地方上所有该死的生意人。我们一旦要让事情运转起来就得有充裕的资金,但我想我们必须采取措施才行。现在是为我扩充一点点的时候了,而且起步不仅要像个里奇韦代表,还要像州代表一样。我估计5万美元应该足够应对基层民众的了。”
这位银行家最近的4次游说都是替哈里森·费舍尔做的,此刻他被格雷格政治上的无知惊呆了,以至于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最后,他说:“格雷格,商人们给竞选活动捐款并不是出于他们的善意,而是因为竞选成功的人最终欠着他们一笔钱。在一次势均力敌的竞选中,他们会捐给任何一个有成功概率的候选人,因为他们完全可以把捐给落选者的钱当作一笔税收损失。这里重要的是‘成功概率’。现今费舍尔他是一个……”
“必胜的人。”格雷格替他说出来。他从后兜里拿出一个信封:“你该看看这些东西。”
金德伦疑惑地看看信封,又抬眼看格雷格。格雷格鼓励地对他点点头。银行家打开信封。
银行家松木镶嵌的办公室内先是一阵粗重的喘息,随后就是长长的寂静,中间除了桌上数字电子钟微弱的“嗡嗡”声,以及格雷格点菲利斯(Phillies)方头雪茄时火柴发出的“咝”的一声以外,一直就是寂静。办公室墙上是弗雷德里克·雷明顿的画,有机玻璃方块里是家人的照片,而现在,摊开在桌上的,是银行家的头埋在一个女郎大腿间的照片,那女郎是黑头发——也可能是红头发,照片是模糊的黑白照片,很难看得出是黑是红。女郎的脸很清楚,并不是银行家老婆的脸。里奇韦的一些居民会认出,她是两个镇以外的鲍比·斯特朗卡车司机餐馆里的一名女服务员。
银行家头埋在服务员两腿间的照片还算是安全的了——服务员的脸能看清,而他的脸是看不清的。而在其他照片里,连他自己的奶奶都能认出是他来。那些是金德伦和那位女服务员沉浸在欢愉中的照片,也许没有印度中全套的姿势,但也有那么几张,里奇韦中学健康课本上的“性关系”章节里是绝没有出现过的。
金德伦抬眼向上看,他的脸色难看,手在颤抖,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猛跳,他真担心自己心脏病发作。
格雷格看都没看他,自顾自地欣赏10月窗外的一片蓝天,左右是里奇韦的楼宇、广告牌和商店。
查克·金德伦用自己颤抖的一只手按压着心脏部位,以防心脏病真的发作。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摞照片,那摞该死的照片。要是他的秘书这会儿正好走进来怎么办?他停止按压胸部,将那些照片整理起来,又塞回到信封里。
格雷格探身向前。
“哈里森·费舍尔要赢得选举并不是十拿九稳的,他过时了。福特过时了,马斯基过时了,汉弗莱也过时了。全美国各地方的、各州的政客会在大选日的第二天觉醒过来,会发现这些人已经过时了。他们把尼克松赶走,第二年又把在弹劾听证会上这些人的支持者赶走,再过一年他们又出于同样的缘由,而把杰里·福特赶走。”
格雷格·斯蒂尔森的眼睛恶狠狠地盯住银行家。
“想知道未来是怎样的趋势吗?抬起头来看看缅因州的伙计朗利吧。共和党资助一个叫欧文的家伙,民主党资助一个叫米切尔的家伙,而当他们点数州长选票时,他们都大吃了一惊,因为老百姓自己选出一个从刘易斯顿来的保险业务员,这人与两党都没有任何瓜葛。现在人们都在谈论他是总统候选人中的一匹黑马呢。”
金德伦还处在震惊中,说不出话来。
格雷格吸了口气:“他们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在开玩笑,知道吧?他们之前也觉得朗利在开玩笑。但我不是在开玩笑。至于你,就准备着给我提供资金吧。”
话说完后办公室重新陷入沉寂,只有电子钟在“嗡嗡”聒噪。最后,金德伦小声问道:“你从哪儿搞到这些照片的?是不是那个埃里曼?”
“哎,别扯这些没用的!忘掉这些照片的事儿吧,拿着就是了。”
“底片在谁手里?”
“查克!”格雷格不容置喙地说,“你不懂,我是在让你进华盛顿啊。前途无量啊,孩子!我都没说让你去筹多少钱!我说过,只要一小桶水,我们就能放长线钓大鱼!一旦我们运作起来,大把的钱就会进来。而你现在最了解哪些浑蛋有钱。你带他们去凯斯威尔酒店共进午餐,你去陪他们打牌。你已经如他们所愿给他们办了最低利率的商业贷款了。怎么逼他们就范,你是知道的!”
“格雷格,你不知道。你并不……”
“那就用我逼你就范的方法给他们下套!”格雷格站起来说道。
银行家抬头望着格雷格,眼珠子无望地骨碌碌转动着。格雷格·斯蒂尔森觉得眼前这个人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
“5万美元,”他开价了,“你去搞吧。”
他起身出来,带上身后的门。隔着几道厚重的墙,金德伦仍然能听到他刺耳的声音,他正和他的秘书说笑。他那个秘书老太太有六十来岁,胸部干瘪,但斯蒂尔森却让她发出像小女生般的“咯咯”笑声。他真是个跳梁小丑,就像他当年凭借改造青年罪犯当上了里奇韦的镇长一样卑劣。但百姓是从不会选卑鄙小人来做华盛顿的头儿的。
对,基本不会选的。
这还不是他眼下发愁的。5万美元竞选经费才是他当下的难题。他的脑子围绕这个棘手的问题急速运转开来,就像一只驯养的小白鼠围着一盘奶酪转圈圈一样。钱是能很快解决掉。没问题,很可能马上就能想出办法来了——可是解决了这个事儿就算完了吗?
那个白色的信封静静躺在他的桌上。他仿佛看见他的老婆面带微笑,眼睛正透过有机玻璃方块看着那个信封。他一把抓起信封,迅速塞到大衣最里面的口袋里。一定是那个埃里曼,是埃里曼不知怎么发现的,又偷拍了照片,肯定是这样的。
但指使他这样干的人是斯蒂尔森。
也许这个人也不完全算是个小丑。这个人对1975年到1976年政治气候的估计也不完全是异想天开的。
但那与他没关系。
与他有关系的是那5万美元。
查克·金德伦,这位本地狮子会主席,各方面的大善人(去年7月4日里奇韦大游行时他还骑了一辆那种有趣的小摩托),从他办公桌最上面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本法律用纸便笺簿,开始草草写下一串名字。驯养的小白鼠开始干活儿了。楼下主街上,格雷格·斯蒂尔森抬头望着秋日的骄阳,庆幸他自己干得不错,或者说是创造了一个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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