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浓,也更寒冷。
有个人走了进来,一个又高又瘦、两鬓灰白的男人。
萨巴娜看着他走进来。男人对萨巴娜微笑。她没有对他微笑。他说:
“我路过这里。”
他们互相看了看。他好像只看到她,坐在大卫身边,直着腰,离犹太人很远。
“关上门,天气很冷,夜深了。”
他去关上门,走回来,靠近她。他指指没有窗帘的玻璃窗后面那条冰冻得发白的道路。然后指指犹太人。
“我经过这里。我看见有人在哭。我就进来了。”
蓝眼睛盯着新来的人。
“你是谁?”
“人家管我叫阿巴恩。”
“他也叫阿巴恩,但他,人家叫他犹太人。格林戈今天晚上有个会议。我们看着他,等格林戈来。他说他大约在破晓时来。”
“天亮之前?”
萨巴娜没有马上回答。
“是的。”
阿巴恩发现睡着的大卫在场。
“那是大卫,”萨巴娜说,“泥瓦匠。我是萨巴娜。我们都是施塔特村的——”她补充说,“他属于格林戈党。”
她转过身来,这才指着房间尽里头趴在桌上的犹太人。
“我不认为他在哭。”
阿巴恩看了看犹太人。
“他在哭。”
她看看在哭的人。然后看看说话的人。
“他不可能同时又哭又想活下去吧?”
“他没有为他自己而哭,”阿巴恩说,“让他为别人而哭的动力很强大。如果只为他自个儿哭,这力量就大得过头了。对他,这力量比他想活下去需要的力量大得多。”
她仔细端详他。
“你知道这些,你究竟是谁?”
“一个犹太人。”
她长时间审视着他的衣着,他白皙的手,他微笑着的脸。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
她朝寒冷、朝夜色转过身去。她说:
“大家也管他叫犹太人阿巴恩,狗阿巴恩。”
“也叫犹太人,也叫狗?”
“是的。”
“这里管别的人也叫犹太人吗?”
“是的。”
“狗呢?”
“犹太人——”她在等,“那你来的那地方呢?”
“也一样。”
视线又回到阿巴恩身上。
“你是敌人吗?”
“是的。”
“只是格林戈的敌人?”
“不。”
有好一会儿她愣在那里,睁大眼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接着,她重新指着正在哭泣的人。
“我们也没有搞清楚他究竟是谁。也是个敌人。他也不是本地人。
“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他应该在破晓时被杀掉。”
静默。她说:
“他们并不是每次都杀掉他们。”
半明半暗中,蓝眼睛朝着阿巴恩的方向看。
“这里没有毒气室。”
他回答得晚了些。他凝视着她。
“没有毒气室,这里从没有过毒气室。”
“没有。”
“任何地方都再不会有了。”
“没有,再也没有了。”
“任何地方都没有,”阿巴恩说。
萨巴娜的眼神仍然涣散。他说:
“任何地方都没有,”他看看她,再说一遍,“任何地方都没有。”
“没有。”
她又不说话了。接着,她指指道路那边一处看不见的地方。她说话的节奏放慢了,眼神涣散。
“那些他们没有杀掉的人都乘着军用货车去北方的盐矿了。”
她停下来。她又说:
“他们杀掉的那些人都被埋在平原的边界上,”她指指同样的方向,“就在那里。”
“在带刺的铁丝网下边。”
“对。没有人知道。”
他不回答。
“那块土地光秃秃的,没有长庄稼。战后,买卖人为庆祝格林戈的节日把那块地送给了他。”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他问道:
“再也没有节日了吧?”
“最后那些节日都很冷清。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年轻人不愿参加了?”
她似乎不知道,她回答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我觉得,我不清楚。”
眼神一直涣散,说话节奏很慢。
“如今是一个一个杀——”她停了停,“毒气室是纳粹的吧?”
“没错。再也没有了。哪儿都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了,这里只有苦役,或者干脆是死亡。”
“是这么回事。”
蓝窟窿一直朝道路的方向看。她说:
“当时并不是那些犹太人进毒气室。”
“不是他们,是别的犹太人。”
“别的犹太人——”她停了停,“仍旧是那个词:犹太人。”
“是的。人家愿意这么说。”
她什么也不再问了。
他看着光秃秃的墙壁,冰冻得发白的道路,黑黢黢的大花园。
“这原来是他的住宅。”他说。
“没错,有一个大花园。就在那里。花园里有狗。”
她的眼神收回来了。她指指三间相通的没有门的房间。
“这间房朝向大花园,你是从另外那间房走进来的。如果他设法逃走,我就叫大卫。大卫会醒来,把他杀掉。”
他微微一笑。她说:
“这是这里的规矩,是施塔特的格林戈们的规矩。他们开枪,他们杀人。除非有人对他们说他们无权杀人,他们就有这个权利。好久以来就这样。”
“我们脚下是谁的领土?”
“这儿的领土属于最有势力的人。夜里是格林戈。”
“白天,是买卖人。”
“没错,”她补充说,“以前,时间更久,在格林戈之前。”
阿巴恩站起来,他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走过去,走过来,然后走去坐在犹太人附近,在桌子的另一端。她也走到他们身边,也坐下来。他们看了看犹太人。她说话,沉默,说话。
“他到达这里时,不知道该去哪儿。”
“他之所以到达这里,是因为他没有地方可去。他最后选中了这个地方。”
“他在这里已经有些日子了,一直在等我们。买卖人也在设法摆脱他,后来,你都看见了。”
“是的。”
她注视阿巴恩良久。
“你呢?”
“今天夜里我路过施塔特。”
“偶然?”
“不。”
静默。她一直注视着他。
“你也是一个人?”
“是的,跟那些犹太人一起。”
他微微一笑。她没有回应他的笑。她好像没有看见他。她说:
“买卖人要没收这个住宅,大花园也一样。
“就只有狗的问题,他们还没有做出决定。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犹豫,“那些狗也许适应不了另外的主人?”
“也许吧。就这事儿,犹太人说过点什么吗?”
“还没有。”
他更执著地注视着她。
“你会向他提出这个问题吗?”
“哪个问题?”
“这个问题:他想怎样处置他的狗?”
她把视线转向黑黢黢的大花园。
“也许晚些时候,在夜里。”她说。
大卫在安乐椅里动了动。他睁开眼。
他又睡过去了。阿巴恩说:
“我们刚才在谈狗,大卫醒来了吗?”
“没错。你猜对了。”
他们俩说话一致变得缓慢起来。他问道:
“为什么你让我进来?为什么?”
她连忙回答:
“你已经进来了嘛。”
“你为什么跟我说话?”
“你在跟我说话嘛。”
突然,眼睛睁大了,模糊了。
“别怕,”他说,“你什么也别怕。”
静默。他注视着那细挑的、直挺的身体。她的眼睛模糊了。她在谛听:有狗在嗥叫。
远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落日的方向,狗儿们在狂吠。吠低沉,有节奏。
狗叫声停止了。他问:
“你还在害怕吗?”
“好一点。”
“你不是为你自己害怕。”
“不是——”她在等待,在思索,“这不是害怕。”
他在等待。她在思索。她找到答案了:
“这是一种痛苦。”她说。
“巨大的?”
她又在思索。
“不是,是全面的。”
他们不说话了。
她站起身,朝大卫那边走去。她向阿巴恩指指大卫。她说话的声音更低了。
“以前他们互相就有点认识,犹太人和大卫。”
她谛听着从施塔特传来的声响。
“我老以为有人来了。”她说。
她朝发白的道路转过身去,等待着。
“你说他们过去互相有点认识,是同大卫吗?”
“对。有几个人知道这事儿。
“大卫忘记了。但有几个人知道这事儿。”
她又在等。他什么也没说。她朝他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他们互相看了看。他问:
“你是谁?”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无边无际,它在询问。
“我不知道。”她说。
那眼神还在询问。
“对他来说,你是谁?”
她示意:她也不知道。
“你是他的妻子?”
“是的。”
“你是他的母亲?”
她没有回答,她在思索。
“你不是他的母亲?”
“他希望我是他的母亲。”
“你不愿意?”
“不愿意。”
犹太人已经抬起了头。她看见了。她注视他良久。然后她再次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她一开始并没有说话。后来,她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
“过去你写作。你同别人谈话。你不工作。”
她对阿巴恩说:
“过去他在大街上走路,在公路上走路,白日,黑夜。他看着一个个工地。
“他时不时去去咖啡馆,他同人们谈话。”
“他同他们谈话啦?”
“是的。他向他们提出些问题。”
“向大卫?”
“也向大卫。
“你时不时讲述点很难懂的东西,好像他们都能听懂似的。
“只在别人给我们解释了你说话的意思之后。”
“是格林戈吗?”阿巴恩问道。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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