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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女儿没美不美

        卡罗琳站在佛比斯街和布列达克街附近的公交车站,看着操场上精力充沛的孩子们。他们高昂的笑声飘扬在空中,盖过了隆隆车声。远方的棒球场上,来自附近酒馆的酒客们在赛球,蓝色和红色的身影在新长出来的草地上优雅、自在地移动。时值春天,夜晚将至,再过几分钟,坐在长凳上或是站着把手插在口袋里的家长们就会大声叫唤孩子们回家。大人们的球赛将持续到夜幕低垂。球赛结束之后,球员们会拍拍彼此的背,离开球场,到酒馆里喝一杯,高声谈笑。她和艾尔晚上外出时曾在酒馆里看到过他们。若有机会外出,她和艾尔通常会先去看一场演出,然后吃顿晚饭。如果艾尔不当差的话,他们还会到酒馆喝两杯啤酒。

        但今晚他已经上路了,在夜幕逐渐深沉的夜晚中,急速驶向远方,从南边的克里夫兰开到托莱多,然后一路驶向哥伦布。卡罗琳把他的行车路径挂在冰箱上。几年前多罗离开之后,有段时间两人的关系不是很融洽。卡罗琳曾请人照顾菲比,自己和艾尔一起上路,希望藉此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时光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她睡了又醒,浑然不知当时是几点。车轮下的公路无尽地延展,仿佛一条黑色的丝带,被稳定的白光分成一节一节,感觉神秘而令人着迷。最后艾尔也累了,他把卡车开进休息站,带她到餐厅吃饭。但这家餐厅和他们昨晚去的那家没什么不同,昨晚待过的城市也是面貌模糊。旅途中的日子好像穿过宇宙中各种奇怪的洞口,说不定走进一个城市的一家餐厅,然后从同一道门里出来,结果却发现自己置身在另外一个城市。沿着公路都是大同小异的商业区、加油站、快餐店,车轮在公路上发出同样的隆隆声,只有地名、灯光和人的脸孔有所不同。她跟着艾尔跑了两趟,然后再也没跟他一起上路。

        公交车转过街角,嘎地一声停了下来,车门向两旁打开,卡罗琳上车,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公交车隆隆地驶过大桥和桥面的坑洞,树木一棵棵地一闪而过。车子急驶过墓园,在松鼠山之间蜿蜒而行,然后慢慢开过老市区到奥克兰。卡罗琳在这里下车。她在卡内基美术馆前站了一会儿,稳定一下心情,抬头看看这座雄伟的石砌博物馆。博物馆有着长长的台阶和爱奥尼式的柱子,门廊顶端挂着一面旗帜,长长的旗帜在风中飘扬,上面写道:镜之影像——戴维·亨利摄影展。

        今晚是摄影展首展,他将到场演说。卡罗琳双手颤抖地从口袋里拿出剪报,她已经把剪报带在身边两星期了,每次一摸到它,心中就一阵狂跳。她已经改变心意不下十二次,来了又有什么用?

        但话又说回来,她转念一想,来看看又何妨?

        艾尔若没有上路,她或许会待在家里,让这个机会悄悄流逝。她会不停地瞄着时钟,直到首展结束,戴维·亨利消失在他自己的生活中。

        但艾尔刚才打电话来说今晚不会回来,欧尼尔太太有空照顾菲比,而且公交车也准时。

        此时卡罗琳的心跳得猛烈。她站得笔直,深深吸一口气。与此同时,世界依然运转:车辆紧急煞车,发出汽油的臭味,春天柔软的新叶微微飘摇,人群越走越近,人声随之清晰,声音忽远忽近,片段的谈话仿佛一张张在风中飘荡的小纸片。

        一群群穿丝绸礼服、高跟鞋,以及昂贵深色西装的宾客,缓缓地依序走上美术馆的石阶。靛青色的天空越来越暗,街灯已经大放光明,街对面的希腊东正教教堂正举行庆典,空气中洋溢着教堂传来的柠檬和薄荷香。卡罗琳闭上双眼,想着黑色的橄榄。搬来这个城市之前,她从未尝过黑橄榄。她还想到星期六早上市场上漂亮的马赛克瓷砖、现烤的面包、蔬菜、水果和鲜花,以及沿着河岸街道上的各色食物。若非戴维·亨利和那场出其不意的暴风雪,她再怎样也想象不到这种生活。她走上一层台阶,又上一层,融入人群之中。

        美术馆白色的天花板高耸,橡木地板发出深金黄的色泽。有人递给卡罗琳一张说明,戴维·亨利的名字印在厚厚的淡黄色纸张顶端,其下是一列照片的标题。“薄暮中的沙丘”,她念道,“心中的树”。她走进展览厅,看到他最有名的一幅作品。照片中起伏的沙滩不只是个沙滩,而是一个女人的臀部,女人柔顺的大腿隐藏于层层沙丘之中。照片中的影像颤动,仿佛快要变成另外某个影像。霎那之间,它又果然是另外某个影像。卡罗琳刚看到这幅作品时,足足瞪了十五分钟。她知道那个起伏的女体是诺拉·亨利,也想起诺拉隆起的白色肚皮阵阵抽痛,诺拉抓她抓得好紧!这些年来,她一直对诺拉·亨利心存芥蒂。她觉得诺拉带点傲气,习惯指使人,说不定是那种会把菲比留在养育院的女人。她借着这些想法安慰自己,但这幅照片却粉碎了她的想法:照片中是一位她从不认识的女子。

        人们鱼贯进入展览厅,位子全坐满了。卡罗琳坐定,专心地观察每件事。灯光被调暗,然后又变亮,在一片掌声中,戴维·亨利走了进来,身材高大的他依然眼熟。他胖了一点,面对观众微笑。他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她看在眼里,心中极为震惊。他的头发日渐灰白,双肩微微下垂。他走到讲台上,看看台下的人们。卡罗琳不禁屏息。他一定看到她了,他肯定马上认出了她,正如她一眼就认出他来。他清清喉咙,开开天气的玩笑,当周围的笑声渐渐消逝,他看着自己的笔记开始演讲。她明白自己不过是听众中的一个。

        他讲得抑扬顿挫,充满自信,但卡罗琳几乎没注意他说些什么,反而研究起他那熟悉的手势,以及他眼睛周围新冒出来的皱纹。他的头发长了一点,虽然灰白,但依然浓密,看来似乎满足而安逸。她想到将近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他醒来,从桌上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她,她眼中充满了对他的爱意。在那一刻,他们对彼此毫不设防,再也没有比那一刻更脆弱、更私密的时刻。那时她看出某些他所隐藏的梦想、期待,或是经历,私密到不敢与人分享;现在依然如此,她依然看得出戴维·亨利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二十年前,她相信他对她怀着某种秘密的情愫,其实却只是她的痴心妄想。

        演讲结束之后,掌声热烈地响起,他从讲台后方走下来,从手中的玻璃杯里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回答听众的问题。好几个人提出问题,包括一位拿着笔记本的男子、一位灰发的中年妇女、一位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孩。女孩有着一头如瀑布般的黑发,相当激动地问些关于形式的问题。卡罗琳越来越紧张,心脏砰砰直跳,几乎喘不过气来。问题结束了,台下一片寂静,戴维·亨利清清喉咙,微笑地说声谢谢,然后转身离开。卡罗琳只知道自己站了起来,几乎想都没想,身前的皮包像张盾牌似的。她穿过房间,加入一小群围在他身边的听众。他看了她一眼,对她礼貌地笑笑,没认出她是谁。大家问了更多问题,她耐心等待。时间一分分过去,不知怎么的,她却越来越平静。此次摄影展的策划人在人群边缘徘徊,焦急地等着戴维跟听众应酬。但当问题告一段落时,卡罗琳走上前,顺势把手插进戴维的手臂中。

        “戴维,”她说,“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仔细端详她的脸。

        “我变了那么多吗?”她轻声说。

        然后她看出他记起来了。他神色一变,脸部扭曲,好像地心引力忽然增强;一阵红潮从他的脖子慢慢往上爬,脸颊肌肉也随之抽动。卡罗琳觉得时光似乎倒流,他们又回到多年前的诊所中,外面飘着雪花。他们一语不发地注视着对方,仿佛整个房间和听众全都消失无踪。

        “卡罗琳。”他终于恢复镇定,“卡罗琳·吉尔,啊,一个老朋友。”他对其他依然围在身边的人解释。他伸手调整一下领带,脸上露出笑容,但双眼中却并无笑意。“谢谢大家,”他对其他人点点头说,“谢谢大家光临。对不起,我们得告退一下。”

        他们随即穿过房间。戴维走在她旁边,一只手轻轻却稳稳地贴着她的背,好像他若不守住她,她就会消失。

        “到这里来。”他边说边走到一幅展示板的后方。这里有一道没有门框的门,白色的墙面上几乎看不出来。他带着她很快地走进去,然后把门关好。这里是储藏室,空间狭小,一个光秃秃的电灯泡洒下灯光,照亮了满柜的油漆和工具。他们面对面站着,相隔只有几英寸,室内弥漫着他略带甜味的古龙水清香,还有一股她记得的某种气味:药水味中夹杂着一丝男性气息。小小的房里很热,她忽然感到头晕目眩,小银鱼在眼前闪动。

        “卡罗琳,”他说,“老天啊,你住在这里?就在匹兹堡?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

        “要找到我并不难,别人就找得到。”她慢慢地说,想起艾尔从巷子里走出来。那也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他的坚持。但话又说回来,幸好戴维·亨利没花太多精力找她,否则她自己倒真想销声匿迹。

        门外传来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停留在门口。大家在门外低声急切地交谈。她仔细端详他的脸。这些年来,她每天都想到他,但现在她却想不出该说什么。

        “你不是该出去跟人周旋吗?”她问,眼睛瞄了瞄门口。

        “他们会等我。”

        然后他们注视着对方,两人都没说话。这些年来,卡罗琳一直把他像张照片一样摆在心里,心中积存了上百、上千张照片,每张相片中的戴维·亨利都是精力充沛、决然果断的年轻人。现在她凝视着他黑色的双眼、丰润的脸颊、仔细梳理的时尚发型,忽然明了自己若在街上与他擦身而过,说不定根本认不出他。

        他再度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脸上的肌肉依然紧绷。“我去过你住的地方,卡罗琳。那天追思会结束之后,我去过那里,但你已经离开了。这些年来……”他想说些什么,随后又恢复沉默。

        “我当年爱上了你。”卡罗琳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大吃一惊,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坦白说出口。这事虽然摆在心里很多年,但她从未说出来,连对她自己都没有。坦白承认之后,她感到有点头昏、急躁。她接着又说,“你知道的,我花了很多时间想象跟你一起生活,但在教堂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她说话时,他低下头,这时他抬头看着她。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你爱上了我,不然我怎么会请你帮忙?对不起,卡罗琳,这些年来,我一直……我一直非常愧疚。”

        她点点头,眼中充满泪水。她想到当年站在追思会的一隅,没人认得她,没人看到她。当年他眼中没有她,令她气愤不已,现在想来依然愤怒。虽然他根本不了解她,但他依然毫不迟疑地请她带走他的女儿。

        “你快乐吗?”他问,“卡罗琳,这些日子以来,你快乐吗?菲比呢?”

        他的问题以及温柔的语调解除了她的防线。她想到菲比挣扎着学习字母以及练习系鞋带的模样,也想到自己接连地打电话为菲比的教育抗争时,菲比快乐地在后院玩耍。菲比用柔软的双臂圈住她的脖子,不为别的,只为了说声妈妈,我爱你。她想到艾尔,虽然经常上路,但漫长的一周结束之际,他走进家门,手里拿着给她的一束鲜花、一袋现烤的小面包,或是一个小礼物,而且他从来不会忘记带样东西给菲比。当年在戴维·亨利的诊所工作时,她年轻、孤独、而且天真,所以才想象自己是某种容器,等着别人来注满爱意。但事实却非如此。其实她心中一直有爱,只有当她付出时,爱意才会苏醒。

        “你真的想知道吗?”她终于问道,双眼直视他的眼睛。“这些年来,你从未回信,戴维。除了那次之外,你从没问过一句我们过得怎样,连一次都没有。”

        说话之时,卡罗琳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来。此行根本不是出于爱情或是对往事的缅怀,甚至不是出于罪恶感;她基于一股怒气来到此地,也希望借机把话说清楚。

        “这些年来,你始终不想知道我和菲比过得怎样。你根本不在乎,不是吗?后来你写了那封信,那封我一直没回的信。忽然之间,你想把她带回去。”

        戴维轻笑一声,仿佛感到吃惊。“你真的这么想吗?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再写信给我?”

        “我还能怎么想?”

        他慢慢地摇摇头。“卡罗琳,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要地址,每次寄钱都问你一次。在最后那封信里,我只是请求你让我再回到你的生命中。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做?我知道你不了解这一点,但我保留了你寄来的每一封信。你停笔之后,我觉得你好像当着我的面用力甩上大门。”

        卡罗琳想到她写的那些信,感人的自白透过笔墨流泄到纸上。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菲比生活的细节?或是她的希望、梦想以及恐惧?

        “那些信在哪里?”她问,“你把我的信放在哪里?”

        他一脸诧异。“在我暗房的档案柜最下层的抽屉里,抽屉一直上了锁。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读信。”卡罗琳说,“我觉得我好像对着空气写信。可能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无拘无束,好像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戴维伸手揉揉脸颊。她记得当他累了,或是沮丧时就做出这个姿势。“我全都读了。老实说,刚开始我得强迫自己,后来虽然读了伤心,但我还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让我稍微认识了菲比,也让我看到你们的生活片段,我非常期待读到这些。”

        她没回答,想起那个下雨的午后,她叫菲比带着猫咪“小雨”上楼换下湿衣服,她站在客厅里,把他的信撕成四片、八片、十六片,然后把信像五彩碎纸一样扔到字纸篓里。她感到心满意足,而且怀着一丝喜悦,因为这件事情就此画上句号。当时她心中充满这些感受,完全不顾,甚至不在乎戴维作何感想。

        “我不能失去她。”她说,“我生了你很久的气,但到了那时,我最害怕的是你若见到她,你会把她带走。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再写信给你。”

        “我从来没有这种打算。”

        “这一切都不在你的打算之中,”卡罗琳回答,“但事情还是发生了。”

        戴维·亨利叹了一口气。她想象他站在被她抛弃的公寓中,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终于明白她永远不会再回来。告诉我你有何打算,他曾说,我只有这个要求。

        “如果我没有带走她,”她轻声地加了一句,“你说不定会做出不同的决定。”

        “我没有阻止你。”他说,双眼再度迎上她的凝视,声音粗嘎。“我可以阻止你。追思会那天,你穿了一件红外套。我看到你,也看着你开车离去。”

        卡罗琳忽然感到一阵空虚,几乎晕眩。她不知道自己对今晚有何期望,但先前当她想象两人的对话时,她没想到会有这种争辩。他是这样悲伤愤怒,她自己也是。

        “你看到我了?”她说。

        “追思会结束之后,我直接去了你的公寓,我以为你会在那里。”

        卡罗琳闭上双眼。她当时已经开上高速公路,驶向匹兹堡和未来。说不定只要迟几分钟或是一小时,她就不会错过戴维。那一刻引发了多少转变?她的生命又将呈现什么不同的面貌?

        “你还没回答我。”戴维清清喉咙说,“卡罗琳,你这些年来快乐吗?菲比呢?她身体好不好?心脏还好吧?”

        “她的心脏没问题。”卡罗琳说,心里想着早些年,她一直担心菲比的健康,跑了好多趟医院看牙医、心脏科医生、耳鼻喉科等等。但菲比已经长大了,她健健康康,在车道边投篮,而且喜欢跳舞。“根据她小时候我所阅读的书籍,她八成撑不到现在,但她很好。我想她很幸运,心脏从没发生过问题。她喜欢唱歌,养了一只叫做‘小雨’的小猫。她正在学编织,现在她就在家里忙着编织。”卡罗琳摇摇头。“她上学,跟其他孩子一样上公立学校。我费了很大功夫才争取到让她入学。现在她差不多长大了,我不知道将来会如何。我有份不错的工作,在一家医院的内科门诊兼差。我先生经常出差。菲比每天去‘团体之家’,她在那里有很多朋友,她正在学习处理办公室事务。我还能告诉你什么?毫无疑问,你逃过了很多心痛,但是戴维,你也错过了无数的喜悦。”

        “我了解,”他说,“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

        “你呢?”她问。看着上了年纪的他,她再次感到震惊。她依然在试着接纳他的存在。过了这么多年,此时他就在她身旁,两人共处在这个小房间里,令人有点难以接受。“你快乐吗?诺拉呢?还有保罗?”

        “我不知道。”他慢慢地说,“我想跟其他人差不多吧。保罗很聪明,他可以从事任何行业,但他想读朱丽亚音乐学院,专攻吉他。我认为他这个决定是错的,但诺拉不这么想,这事造成了很多冲突。”

        卡罗琳想到菲比很喜欢在打扫和整理东西时自顾自地哼歌。她热爱音乐,却永远没有机会弹吉他。

        “诺拉呢?”她问。

        “她是一家旅行社的负责人,”戴维说,“跟你先生一样也常出差。”

        “旅行社?”卡罗琳重复道,“诺拉?”

        “我知道,我自己也很惊讶,但她当老板已经很多年,而且相当成功。”

        门把动了动,门被推开了几英寸,摄影展的策划人探头进来,眼中充满好奇和关切,蓝色的双眼闪闪发亮,讲话时一只手紧张地顺了顺黑发。“亨利医生?”他说,“您知道的,外面有很多人,大家都希望您……嗯……跟大家聊聊。一切还好吗?”

        戴维看着卡罗琳,他有点犹豫,但也没什么耐心。卡罗琳知道他马上就会转身,调整一下领带,掉头离开。持续了多年的某种纠葛,在这一刻即将告一段落。别走,她心想,但策划人清清喉咙,不自在地笑笑,而戴维说:“没问题,我这就出去……你会留下来吧?”他边对卡罗琳说边拉拉她的胳膊肘。

        “我得回家。”她说,“菲比在等我。”

        “拜托。”他在门口驻足。她迎上他的目光,看到了许多年前她所记得的悲伤与怜悯,当时他们都很年轻。“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说,而且多年不见了。拜托,请说你会等我,好吗?我不会离开太久。”她厌倦极了,不知如何处理心中的不自在,但她依然轻轻地点点头。戴维·亨利露出了微笑,“好,我们一起吃晚餐,好吗?这些都是应酬话,我却非去不可。但多年之前,我确实做错了。我想多知道一点,而不只是你们的生活片段。”

        他的手贴在她的手臂上,两人重新融入人群中。卡罗琳似乎说不出话,大家都等着戴维,而且毫不掩饰地朝着他们瞥,好奇地窃窃私语。她把手伸到皮包里,递给他一个她事先准备好的信封,信封里有菲比的近照。戴维接下信封,看着她严肃地点点头。有个身穿黑色亚麻衣服的纤细女子拉着戴维的手臂跟他说话。这女子刚才也在观众席,人长得很漂亮,略带敌意,此时又问起另一个关于形式的问题。

        卡罗琳在原地站了几分钟,看着他指向一张照片,同时跟那位身穿黑衣的女子说话。照片中的影像颇似树木的黑色枝干。他以前就是个美男子,现在依然英挺。他朝着卡罗琳的方向瞄了两眼,看到她还在,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当下。等一下,他刚才说,请等一下,他指望她会等他,她再度感到极度厌倦。她不想等,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她年轻时已经花了太多时间等待,等着受到肯定,等着冒险,等着爱情到来;直到她抱着菲比掉头离开路易斯维尔的家,直到她收拾行囊搬到别处,她才真正展开新生活。光是等待,肯定没有好结果。

        戴维低头仔细聆听那名黑发女子说话,双手握着信封摆在身后。她看着他随手把信封放进口袋里,好像信封里装着某样无关紧要、有点令人不快的东西,比如水电费账单或是交通罚款单。

        不一会她已来到户外,匆匆走下石阶,踏入黑暗之中。

        春夜的空气冷冽而潮湿。卡罗琳太激动,没心情等公交车,反而快步前进,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浑然不顾来往车辆和行人,甚至不管这个时候一个人走在街上,其实有点危险。她回想今晚的种种时刻,一幕幕在脑中盘旋,所有细节显得奇怪而支离破碎。当年的他,一簇黑发盖过右耳,指甲剪到了指甲肉。她依然记得那些修剪得四四方方的指头。但他的声音变了,变得比较低沉。她觉得仓皇失措。这些年来保存在她脑海中的影子,见到他的那一刻,怎么全都变了样?

        她自己又如何呢?在他眼中,今晚的她看起来怎样?他眼中的卡罗琳·洛兰·吉尔是怎样一个人?他可曾看见她神秘的内心?没有,一点都没有。她明白,她已经明白很多年了。自从在教堂门外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她心里就很清楚。内心深处,她一直怀着某种愚蠢的浪漫情愫,认定曾有一刻,世上没有人比戴维·亨利更了解她,但事实却非如此,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她走了五条街,天空飘起雨丝。她的脸颊、外套和鞋子都被淋湿了,夜晚的寒气似乎渗入她的体内,钻到她的肌肤之下。她走到街角,61B公交车发出尖锐的声响,停了下来。她跑过去上了公交车,甩掉头发上的雨水,坐在裂痕斑斑的塑料座椅上。灯光、霓虹灯、水气蒙蒙的红色交通信号灯,从车窗边一一闪过。早春的空气贴着她的双颊,感觉冰冷而潮湿。公交车颠簸地驶过街道,开到漆黑的公园时才加速前进,一路驶下低矮的山丘。

        她在摄政广场中央下车,行经酒馆时,她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吼叫声。透过玻璃窗,她看见先前看到的球员们。大伙身影模糊,聚在电视机旁,手里拿着杯子,对着空中挥拳。离窗户最近的一张桌子旁有位女侍,她一转身,点唱机散发出的灯光就在她手臂上投射出一道道蓝色的霓虹灯彩。卡罗琳停下脚步,见到戴维·亨利所引发的激动与亢奋忽然消失,宛如雾气一样消散在春天的夜晚。她忽然感到强烈的孤寂。酒馆中的人影因为共同嗜好而聚集在一起;人行道上,在她身边走动的人群,各自循着生命轨迹前进,她根本想象不出人们走向何方。

        她眼中涌起泪水。电视荧光屏一闪一闪,透过玻璃窗又传来一阵欢呼。卡罗琳走到一旁,撞到一个手里抱着杂货的女人,踩过一堆丢在人行道上的快餐垃圾。走下山坡,然后走上巷子,她的家就在那里。熟悉的街景取代了城市的灯光。欧尼尔家透出金黄色的光芒,连带照亮了茱萸树丛;苏拉德家的花园一片漆黑;马尔戈利家的草地,夏天时月光花盛开,一路开到山坡旁,美丽而杂乱。一整排的房子仿佛层层阶梯一样沿着山坡而下,最后就是她的家。

        她在巷口稍作歇息,看着自己高而狭长的房子。她先前拉上了百叶窗,这点她很确定,但现在百叶窗却拉开了。透过餐厅的窗户,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内。餐桌上方的吊灯闪闪发光,桌上四处都是菲比的丝线,菲比俯身面向纺织机,镇定而专注地前后摇动梭轴,“小雨”窝在她的大腿上,就像一团毛茸茸的球。卡罗琳看在眼里,女儿显得如此脆弱,真令人担心。她身后的世界在黑暗中神秘地运转,女儿却似乎无法防备。她皱了皱眉头,试图想起她什么时候转动细长的塑料杆,拉上百叶窗。想着想着,她瞥见屋子里还有动静。通往客厅的法式玻璃门后方,有个快速移动的人影。

        卡罗琳屏息观察,有点惊讶但还不至于担心。人影逐渐现形,她一看就安心了。那不是陌生人,而是艾尔。他今晚提前到家,在家里走来走去。她感到惊喜,也异常开心。艾尔最近接了更多工作,经常一走就是两星期,但此时他在这里,他已经回家了。他拉开百叶窗,让她得以一窥自己的生活,好好享受这一刻。这四面砖墙之内是她的家,里面摆着她重新修缮的置物柜、她还没来得及修剪的榕树,还有这些年来被她洗刷得漂漂亮亮的玻璃与油漆。菲比从手边的工作中抬起头来,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黑暗中的湿草地,一只手轻抚猫咪柔软的背。艾尔穿过房间,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他站在她旁边,用咖啡杯指指她正在编织的毯子。

        此时雨势更大,她的头发湿透了,但卡罗琳动也没动。先前在酒馆窗外所感受到的空虚,那种真实而令人害怕的虚无,在看到她的家人之后全都烟消云散。雨水拍打着她的脸颊,沿着窗户一道道地流下,她那件质料不错的羊毛外套上布满了雨滴。她脱下手套,在皮包里翻找钥匙,然后才想到有人在家,大门不会上锁。在黑暗中,公路上的车辆永远川流不息,多年之前她种来作为护幕的紫丁香,现在已长成茂密的树丛,遮住了往来的车灯。卡罗琳笔直地多站了一会。屋里就是她的世界,虽然不是她一度梦想的人生,也不是年轻时想象或是希冀的日子,但这就是她过的日子。虽然时常碰到各种复杂的状况,但生活中充满关爱与用心,这样也不错。

        她扣上皮包,爬上台阶,推开大门,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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