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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蜜蜂过敏。”诺拉边对老师说边看着保罗跑过操场的新草。他爬到滑梯顶端,坐了一会,两只白色的短衣袖在风中拍打,然后滑下来,滑到底端时快乐的不得了。杜鹃花盛开,空气如同肌肤一样温暖,洋溢着昆虫与小鸟的鸣声。“他爸爸也是,严重得很。”

        “别担心,”思罗克莫顿小姐回答。“我们会好好照顾他。”

        年轻的思罗克莫顿小姐刚毕业,一头黑发,倔强而认真。她穿了一条长裙和坚固的平底鞋,视线从不离开在操场上玩的小朋友们。她似乎沉稳、能干、专注而且和善,但诺拉依然不完全信任她能善尽其职。

        “他曾捡起一只蜜蜂,”诺拉毫不放松,“一只死蜜蜂;我的意思是说,只是一只躺在窗沿的蜜蜂,几秒钟之后他就肿得像个气球。”

        “别担心,亨利太太。”思罗克莫顿小姐再次保证,口气有点不耐烦。她已经走到一旁帮一个眼睛进了沙的小女孩,清澈的声音有如钟铃般令人心安。

        诺拉在明亮的春阳中逗留了一会,观看保罗。他正在玩捉迷藏,脸颊红彤彤的,两只手垂在身旁奔跑。他睡觉时也把手摆在两侧,像个婴儿。他一头黑发,但除此之外,大家都说他像诺拉。母子两人轮廓相似,皮肤白皙。没错,她确实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身影,戴维的身影也隐藏其中:保罗有他的下巴,耳朵的轮廓也一样。保罗喜欢站着,手臂交叉听老师讲话,这副模样也跟戴维如出一辙。但大部分时间,保罗就是保罗。他喜欢音乐,整天哼着自创的歌曲,虽然才六岁,但在学校已经担任独唱。他带着天真与自信迈步向前,诺拉看了大为惊叹。他甜美的歌声飘扬在礼堂中,宛如小溪中的流水一样清澈,充满了旋律。

        此时他停下来蹲在另一个小男孩身旁。小男孩正用棍子拨弄一潭黑水中的树叶。他的右膝脱皮,绷带已脱落,阳光在他短短的黑发间闪烁。诺拉看着他认真而专注于手边的事。保罗,她的小儿子,活生生地存在于世上,光是这一点,就让诺拉难以自已。

        “诺拉·亨利!我正想找你。”

        她转头看到凯·马歇尔。凯穿着一条粉红长裤、嫩粉红的毛衣、金色的平底皮鞋,戴着一副闪闪发亮的金耳环。她推着一个古董柳编婴儿车,车里躺着她的新生宝宝,大女儿伊丽莎白走在她旁边。伊丽莎白比保罗晚生一个礼拜,出生之时天气忽然宛如初春,刚好在那场奇怪的突如其来的风雪之后。今天早上伊丽莎白穿着一件带有粉红圆点的亮白小洋装和白色的优质小皮鞋。她不耐烦地从凯身边溜开,跑向操场另一边的秋千。

        “天气真好。”凯看着她跑开说,“诺拉,你还好吗?”

        “我很好。”诺拉说,她压下摸摸头发的冲动,一心只想到自己穿了一件朴素的白衬衫和蓝裙子,也没有配戴任何首饰。不管何时何地,诺拉看到的凯·马歇尔总是这副模样:沉着、冷静,全身上下搭配得完美无瑕,小孩也打扮得漂漂亮亮,不吵不闹。诺拉总是想象自己是个跟凯一样的母亲,轻松自在地应付各种状况,天生冷静自持。诺拉敬仰她,但也忌妒她,有时她甚至想,如果她多像凯一点,沉着一点,多点安全感,说不定她的婚姻会有所改善,她和戴维说不定也会快乐一点。

        “我很好。”她重复道,同时看着小女孩,宝宝睁大好奇的双眼盯着她。“安杰拉长得好大啰。”

        诺拉一时冲动,俯下身抱起凯的二女儿。小宝宝跟她姐姐一样穿着粉嫩的小洋装,她在诺拉的怀中轻盈而温暖,伸出小手轻拍诺拉的脸颊,笑了起来。诺拉感到一阵欣喜。她想起保罗在这个年纪的感觉:他身上那股香皂和奶味,他那柔软的肌肤。她瞄瞄操场的另一端,他又开始跑着玩捉迷藏。现在他已经上学,也有了自己的生活,除非是生病,或是睡前要她念故事给他听,否则他再也不愿跟她窝在一起。真难想象他也曾这么小,也难想象他已经长成一个骑着红色三轮车,拿着棍子深深刺入水坑里,歌声如此优美的小男孩。

        “她今天满十个月,”凯说,“你相信吗?”

        “唉,”诺拉说,“时间过得好快。”

        “你有没有去学校看看?”凯问,“你听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诺拉点点头。“布丽昨晚打电话来。”那时她站着,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放在胸口,看着电视上模糊的画面:四个学生在肯特大学遭到枪杀。即使在列克星顿,这几个礼拜以来,气氛也愈来愈紧张。报上都是关于战争、示威和动乱的消息。世界动荡不安,面临着改变。

        “真吓人。”凯说,但口气沉稳,听来带着责备,而非担心难过,好像她提到某人离婚时发出的口气。凯接过安杰拉,亲亲她的额头,轻轻地将她放回婴儿车里。

        “我知道。”诺拉同意。她也用同一种口气,但对她而言,这种动乱似乎打动了她的心,反映出这些年来她心中的动荡。一时之间,她感到另一股强烈的妒意。凯过着单纯天真的生活,她没有受过失去亲人的打击,也深信生活就是如此安稳。菲比过世时,诺拉的世界就变了。她已失去菲比,每次一想到未来,总觉得她可能失去更多。因此,所有的喜悦之情都变成麻木的解脱感。戴维总让她放轻松一点,雇个人帮忙,别把自己逼得太紧等等,她的各项规划、安排和计划让戴维越来越气恼。但诺拉没办法闲着不做事,那会令她极度不安,于是她安排大小事情填满时间,心中总有股急切的感觉,好像她一松懈下来,即使只是一会儿,灾难就会接踵而至。近午时分这种感觉最厉害,她几乎总得喝一杯杜松子酒,有时是伏特加,藉此熬到下午。她喜欢那种如光线般扩散到全身的平静。她也小心地躲着戴维把酒藏起来。

        “嗯,”凯说话了,“我想先跟你说一声,我们非常乐意参加你的派对,但会迟一点过去。你需要我带什么东西过去吗?”

        “人来就好。”诺拉说,“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只是必须回家摘除一个黄蜂窝。”

        凯稍微睁大双眼。她出身于列克星顿的老式家族,套用她的话,家中雇了各种“下人”:清理游泳池的人、扫地的人、除草的人和料理餐点的人。戴维总说列克星顿就像城市中的石灰石地基:层次分明,标示出每个人的阶层与归属。你位于哪个阶级早被注定。无疑,凯一定也雇了除虫的人。

        “黄蜂窝?你好可怜啊!”

        “没错,”诺拉说,“一窝黄蜂,它们的巢刚好吊在车库外面。”

        看到凯惊讶的样子,即使只是稍微吃惊,诺拉也觉得高兴。她喜欢这个听来实在的任务,黄蜂、工具、拆卸黄蜂巢,诺拉希望这事会花上一早上的时间。不然的话,她说不定又会开车出去,车里摆着一个银色的小酒瓶,飞速前进。近来她经常这么做。她不到两小时就能开到俄亥俄河,还曾开到路易斯维尔,梅斯维尔、甚至辛辛那提。她把车停在岸边,下车,望着远处永不停息的河水。

        学校铃声响了,孩子们鱼贯而入。诺拉搜寻黑发的保罗,看着他消失。“我真喜欢看到我们的孩子一起唱歌,”凯边说边抛给伊丽莎白一个飞吻。“保罗的声音真美,实在很有天赋。”

        “他喜欢音乐,”诺拉回答,“一直很喜欢。”

        这是真话。他三个月大时,有天她跟朋友讲话,他忽然开始咿咿呀呀,一连串音符流泄到屋里,好像光束中忽然冒出花朵。大伙马上悄然无声。

        “其实我正想跟你商量这件事,诺拉。我下个月要举办一个募捐派对,派对的主题是灰姑娘。我最近一直想多找几个小仆人,后来我想到保罗。”

        诺拉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喜悦。自从布丽的结婚与离婚丑闻之后,她就放弃了希望,认定自己不可能受到这种邀请。

        “小仆人?”她重复一次,仔细考虑这个提议。

        “嗯,那是最棒的角色。”凯耳语似的说,“不只是小仆人,我还想请保罗表演,他会跟伊丽莎白一起合唱。”

        “哦,原来如此。”诺拉说,这下她了解了。伊丽莎白的歌声虽然甜美,但很微弱,愉悦中带着一丝勉强,好像一月冒出来的花苞。若无保罗支持,她的声音不足以压过全场。

        “他如果愿意参加,大家都会感激不尽。”

        诺拉慢慢地点头,不但失望,也气自己居然在乎。但保罗的声音纯净、高昂,他会喜欢扮演小仆人的,况且最起码这个派对会像那些黄蜂一样,让她的日子多了个重心。

        “好极了!”凯说,“啊,太好了。我希望你不介意,”她加了一句,“我自作主张帮他预订了一套燕尾服,我就知道你会答应!”她瞥了一眼手表,很有效率地准备离开。“真高兴见到你。”她边说边挥手,推着婴儿车走了。

        操场空荡荡的。一张糖纸回旋飞过春天茂盛的草坪,掉落在火焰一般的粉红杜鹃花丛中。诺拉走过颜色鲜艳的秋千和滑梯到车子旁。河水奔腾,令人心情沉静。河流召唤着她。只要两小时,她就到了;飞速急驶,疾风飞扬,再加上河流的诱惑,几乎令人难以抗拒。上次学校放假时,她居然一口气开到路易斯维尔。保罗吓得静静地坐在后座。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杜松子酒的后劲已逐渐消退。这就是河流,她说,她握着保罗的小手,母子两人站在一起看着混浊、奔腾的河水。好,我们这就去动物园,她宣布,仿佛从一开始就打算去动物园。

        她离开学校,经过绿树成排的街道开车进城。她驶过银行和珠宝店,心中的渴求和天空一样宽广。行经“世界旅行社”时,她放慢车速。昨天她来过这里面试。先前她在报上看到广告,橱窗中绚丽的标志也吸引了她:闪闪发亮的海滩和房屋,鲜明的天空和色彩。走进去之前,她对这份工作兴趣不高,但面试时她忽然很想得到这份工作。她身穿印花亚麻衣服坐着,白色的皮包搁在大腿上,一心只想被录取。旅行社的老板叫做皮特·华伦,年届五十,秃顶。他拿着铅笔轻敲笔记板,开“肯塔基野猫篮球队”的玩笑。她看得出来他喜欢她,即使她是英语系毕业,而且没有经验。他今天应该会打电话给她。

        有人在她后面按喇叭,诺拉加速。这条路贯穿市中心,而且和公路交接。当她接近大学时,交通越来越繁忙,街上挤满了人,她只能放慢车速,后来不得不停到路旁。她下车,把车留在那里,校园深处依稀传来阵阵声浪,节奏分明,高昂激动,吟唱声中充满了精力,仿佛树上开苞绽放的树芽。在这一刻,她的冲动与渴求似乎得到响应。她加入人潮,随着前进。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印度香油的气味,阳光照在她手臂上暖洋洋的。她想到仅在一英里之外的小学,校园平凡而井然有序;她想到凯·马歇尔不以为然的口气,但她还是继续往前走。肩膀、手臂和头发擦过她的身体,人潮开始慢了下来,围成一圈。ROtC大楼前面聚集了一群人。两个年轻人站在大楼台阶上,其中一人手执扩音器。诺拉也停了下来,等着看接下来有何发展。其中一位年轻人身穿西装外套,打着领带,高举美国国旗,星条旗在空中飘扬。她观看之时,另一个也穿戴整齐的年轻人站在台阶边缘举起拳头,刚开始火焰并不明显,只是一团闪闪发光的热气。然后火焰吞噬了星条旗,火光直上,紧逼着树叶以及清朗的蓝天。

        诺拉看着一切宛如慢动作般地发生。一片动荡中,她看到布丽跟着大楼附近的人群移动,忙着散发传单,一头长发扎成马尾辫,紧贴着长袖白上衣甩来甩去。诺拉在布丽消失的一瞬间前,看见妹妹脸上的决然与兴奋之情,心想布丽真的好美。诺拉又感到一股火焰般的妒意,她真忌妒布丽的果断和豪放。诺拉奋力挤过人群。

        她又看见她妹妹两次。布丽的金发一闪而过。她还看到布丽的侧面,最后她终于走到布丽面前。此时布丽已经站在路旁,跟一个满头红发的年轻人说话,他们讲得义愤填膺。当诺拉终于碰到她的手臂时,她转过身,一脸困惑,视而不见,呆呆地瞪了诺拉好一会才认出是姐姐。

        “诺拉?”她说。她一只手搭在红发男子的胸前,姿态决然而亲密,诺拉看了心头一震。“这是我姐。”布丽解释,“诺拉,这是马克。”

        他笑也没笑地点头,跟诺拉握握手,上下打量她。

        “他们放火烧了国旗。”诺拉说,再度觉得自己穿错了衣服。先前在操场上她感到衣着不得体,现在亦然,只是现在的理由与先前完全不同。

        马克微微眯起褐色的双眼,耸了耸肩。

        “他们曾去越南打仗,”他说,“所以我想他们自有道理。”

        “马克在越南失去了半只脚。”

        诺拉发现自己往下瞥一眼马克的靴子,靴子高到他的脚踝。

        “前半段,”他边说边轻拍右腿,“脚趾头和其他部分。”

        “噢。”诺拉说,感到非常尴尬。

        “马克,我能跟我姐说几句话吗?”布丽问。

        他瞥一瞥骚动的人群。“我看不行,接下来轮到我演说。”

        “没关系,我马上就回来。”布丽边说边拉着诺拉的手,把她拉到几英尺之外,匆匆躲在一排梓树下。

        “你在这里干么?”她问。

        “我也不知道。”诺拉说,“我看到人潮,觉得非得停下来不可,如此而已。”

        布丽点点头,银耳环闪闪发光。“真令人惊讶,不是吗?这里最起码有五千人。我们本来只预期有几百人。这都是因为肯特大学。世界末日到了。”

        什么末日?诺拉心想,树叶在她身旁飘动。此时彼处,思罗克莫顿小姐正在呼喊学生;皮特·华伦坐在亮闪闪的旅游海报下开票。阳光之下,成群的黄蜂在她的车库旁懒洋洋地飞舞。世界会在这样一天走到末路吗?

        “那是你的男朋友吗?”她问,“你跟我提过的那一个?”

        布丽点点头,脸上露出私密的微笑。

        “哦,瞧瞧你!你谈恋爱啦。”

        “我想是吧,”布丽轻声说,瞄了瞄马克,“我想我是。”

        “嗯,我希望他对你很好。”诺拉说,语气像极了她母亲,自己听了都深感厌恶。但布丽快乐得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

        “他对我不错。”她说,“对了,这个周末我可以带他去你的派对吗?”

        “当然。”诺拉说,但心中一点也不确定。

        “太好了,哦,诺拉,你得到那份你想要的工作了吗?”

        梓树树叶像一颗颗轻柔的绿心在风中飘动,她们周围的人群嘈杂而晃动。

        “我还不知道。”诺拉回答,心里想着那个格调高雅、色泽鲜丽的办公室。忽然间,她的抱负似乎显得微不足道。

        “但面试进行得如何?”布丽逼问。

        “嗯,进行得不错。我只是不确定想不想要那份工作。”

        布丽把一簇头发塞到耳后,皱皱眉头。

        “为什么不?诺拉,昨天你还说想要那份工作,听起来特别兴奋。戴维说了什么,对不对?他说你不能出去工作?”

        诺拉气愤地摇摇头。“戴维根本不知道,布丽。那只是旅行社的一间小办公室,无聊、庸俗,你可不会愿意在那里闷死。”

        “我不是你。”布丽不耐烦地指出,“你也不是我。老天爷啊,诺拉,你想要这份工作,因为工作很光鲜,而且你需要独立。”

        没错,她想要这份工作,但她也感到心中怒火丛生:布丽可以在这里煽动革命,难道也能指派给她一个朝九晚五的生活吗?

        “我只打字,不是出外旅游,我得花好多年才能争取到一趟免费旅游,布丽,这不见得是我所想要的生活。”

        “推推吸尘器就是吗?”

        诺拉想到狂风、俄亥俄河,奔腾的河水离此只有八英里。她紧闭着双唇,没有回答。

        “你真让我受不了,诺拉,你为什么害怕改变?你为什么不能顺其自然,洒脱一些呢?”

        “我是啊,”她说,“我就是在顺其自然啊。你不明白的。”

        “你把头埋在沙里,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你除了下一个可以交往的男人之外,什么也没看到。”

        “好了,够了。”布丽向前走一步,马上被人潮淹没;前方闪过一抹色彩,随后消失无踪。

        诺拉在梓树下站了一会,被一股不知名的愤怒气得发抖。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可能基于南辕北辙的原因,一下子妒忌凯·马歇尔,一下子妒忌布丽?

        她好不容易穿过人潮,走回车旁。经历了戏剧化的示威之后,市内的街道似乎平淡无奇,单调乏味,无聊至极。她已经花了太多时间,再过两小时就得去接保罗,这下没有足够的时间开到河边了。回家之后,诺拉在明亮的厨房里为自己调了一杯杜松子酒。玻璃杯在她手中牢固而冰凉,冰块闪烁着令人愉悦的光泽。她走到客厅,驻足在那张她站在天然石墙上的照片之前。当她想起那一天的健行与野餐时,她从未想过这一刻。她倒是记得世界在遥远的下方展开,阳光与微风拂过她的肌肤。让我帮你拍张照片,戴维大喊,口气相当坚持。她转身看到他屈膝、对焦、试图保存那个其实从未存在的时刻。相机确实是个好礼物,但她却感到后悔。戴维喜欢照相到了着迷的地步,已经在车库上面盖了一个暗房。

        戴维。随着年岁消逝,他怎么会变得越来越熟悉,却又越来越难了解?他留了一对琥珀袖扣在相片下方的小柜上。诺拉拿起袖扣,把它们放在掌心,听着客厅里的时钟轻声滴答,琥珀在她手心中发暖,平滑得令人心安。她四处都找得到石头:堆放在戴维的口袋里,散置在衣柜上,塞在抽屉的信封里。有时她看见戴维和保罗在后院,两人低着头,似乎在观察某块石头。她看在眼里,心中总是充满带点忧虑的喜悦。这种时刻非常罕见。这些日子戴维很忙。停一停,诺拉想说,停一停,多花点时间陪保罗,你的儿子长得好快。

        诺拉把袖扣放进口袋,端着酒杯走到屋外。她站在薄薄的蜂巢下,看着黄蜂绕着蜂巢飞舞,然后消失在巢内。偶尔有只黄蜂受到酒香的吸引,飞近她身旁。她边啜饮边观看,肌肉与细胞逐渐放松,仿佛吞咽下春日的温煦。她把酒喝光,把玻璃杯放在车道上,走进屋里找到园艺手套和帽子,绕过保罗的三轮车。三轮车现在已经太小,她应该把车子和婴儿衣物、旧玩具等东西一起打包。戴维不想再要小孩。现在保罗已经上学,她也放弃再和他争辩。虽然很难想象重新回到尿布、半夜两点起来喂奶的日子,但她经常渴望怀里再抱个宝宝。就像今天早上的安杰拉,那种暖暖、沉沉的甜蜜。凯真幸运,而她甚至不自觉。

        诺拉拉拉手套,走回太阳下。她对黄蜂或蜜蜂一无所悉,只有八岁的时候被蜜蜂蜇了脚趾头,痛了一小时就没事了。当保罗捡起死蜜蜂,痛得大声哭喊时,她一点都不惊慌。她用冰块消肿,搂着他在长廊的摇椅上坐了很久。她以为一切应当没事,但他手部的红肿迅速扩张,脸愈来愈浮肿。她高声呼唤戴维,声音中充满惊恐。他马上知道出了什么事、该打什么针,不到一会保罗的呼吸就逐渐缓和。一切平安无事,戴维说;话是没错,但她依然害怕极了。如果当时戴维不在家怎么办?

        她看了黄蜂几分钟,想着山丘上的示威者和这纷扰不定的世界。她遵循大家的期望行事,向来如此。她上大学,找到一份普通的工作,嫁了个好丈夫。但自从孩子们出生之后,诺拉再也想不透昔日的生活。保罗双臂大张,斜着身子滑下滑梯,菲比却不知何故透过死亡而存在,屡屡出现在她的梦中,时时刻刻站在看不见的边缘。失去女儿令她感到无助,于是她把日子排得满满当,藉此抵抗这种无助。

        此时她带着使命感研究手中的工具,打算自己对付这些黄蜂。

        长柄锄刀在她手中沉甸甸的。她慢慢将它举起,猛力朝着蜂巢一挥,刀刃轻易地削过薄薄的蜂巢。开头这一击相当刺激,但当她拉回锄刀时,愤怒而决绝的黄蜂从破裂的巢中一拥而出,紧跟在她身后飞舞,其中一只蜇了她的手腕,另一只蜇了她的脸颊。她扔下锄刀跑进屋内,用力带上门,背靠着门站立,喘不过气来。

        屋外黄蜂绕着圈子飞舞,在破损的蜂巢周围生气地嗡嗡叫。有些黄蜂停在窗沿上,轻轻挥动精致的翅膀。愤怒的黄蜂让她想到今早看到的那群学生,也让她想到她自己。她到厨房里再调一杯酒,用杜松子酒轻轻拍打脸颊和手腕。被黄蜂蜇到的伤口已经肿了起来。杜松子酒劲道强烈,令人愉悦,她感到全身充满暖意,轻松自在,而且活力充沛。离开家去接保罗之前,她还有一小时。

        “好吧,你们这些该死的黄蜂,”她大声说,“你们等着瞧。”

        柜子里的外套、鞋子和吸尘器上方有罐驱虫剂。钢青色的伊莱克斯吸尘器仍是全新。诺拉想到布丽将金发拨到脸颊旁说,推推吸尘器,那就是你想过的日子吗?

        诺拉朝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就心生一计。

        黄蜂非常忙碌,已经开始重新筑巢。诺拉拿着伊莱克斯吸尘器再度走出户外,它们似乎没注意到她。吸尘器安坐在车道上,看来好像一只青色的小钢猪,感觉奇怪而不协调。诺拉重新戴上手套、帽子,套上夹克,还拿围巾包住脸。她把吸尘器插上插头,按下开关。吸尘器低声哼叫了一会儿,声音在空旷的室外出奇细微。然后她拿起吸嘴,勇敢地插入残余的蜂巢里。黄蜂嗡嗡叫,愤怒地四处乱飞。光看着它们,她的脸颊和手臂就感到刺痛。但黄蜂很快就在嘎嘎声中被吸了进去,宛如橡实在屋顶上弹跳。她拿着吸嘴朝向空中挥舞。好一个魔杖,吸进了所有愤怒的黄蜂,捣碎了精密的蜂巢。她很快就将黄蜂一网打尽。她让吸尘器继续运转,同时想办法盖住吸嘴。她不想让这些勤奋、专心一意的黄蜂逃出来。阳光是如此温暖,酒精让她感觉轻松。她把吸嘴塞到土里,吸尘器开始发出使用过度的声音。这时她注意到车子的排气管:对啊,吸嘴刚好塞得进去。她满意极了,心中充满成就感,她关掉吸尘器,走进屋内。

        在浴室的澡缸中,阳光透过雾蒙蒙的窗户照了进来。她解开围巾,脱下帽子,打量镜中的自己:深绿色的双眼,一头金发,一张脸因忧虑而削瘦。她的头发塌了下来,全身是汗,脸颊上有道发炎的红肿,她轻咬嘴唇内侧,心想戴维眼中的她是什么模样?她究竟是谁?她一会儿试图融入凯·马歇尔的世界,一会儿想和布丽的朋友们一样,一会儿又疯狂地飘车到河边,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归属感。戴维看到了哪一个她?或者,每天晚上睡在他身旁的是个完全不同的女子?她还是她自己,是啊,但又完全不像她眼中的自己,也不像他以前认识的她;而每晚戴维回家后,仔细把西装外套挂在椅子上,翻开晚报阅读时,她所看到的他,也不是当初嫁的那个男子。

        她擦干双手,放些冰块在发肿的脸颊上。支离破碎、空荡荡的蜂巢悬挂在车库屋檐下,伊莱克斯吸尘器蹲放在车道上。与车子的排气管之间有条长长的褶状的吸管,宛如一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银白色脐带。她想象戴维回家看到黄蜂消失了,后院也布置好了,派对的每个细节都规划得完美无缺。她希望他会感到惊喜而满意。

        她瞄了一眼手表,该去接保罗了。诺拉在后院的台阶上停下来,在皮包里胡乱摸索家里的钥匙。车道传来奇怪的声音,她抬头张望。那是某种嗡嗡声,她起先以为是黄蜂开始逃跑,但澄蓝的空中清朗而空荡。过了一会,嗡嗡声变成吱吱响,然后传来一股电线烧起来的臭气。诺拉慢慢想通了:原来声音来自伊莱克斯吸尘器。她赶紧跑下阶梯,双脚踩在柏油路面上,一只手伸向春日明朗的空中。这时吸尘器忽然爆炸,四分五裂,接也接不着。碎片飞过茂盛的草坪,撞上了篱笆,力道猛得撞坏了一根木条。蓝色的机器掉落在杜鹃花丛中,油油的污气冒出烟雾,好像受了伤的小动物在哀鸣。

        诺拉伸着手直挺挺地站着,跟戴维的照片一样冻结在时光之中。她试图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汽车的排气管被扯下来一片,她一看就明白了:汽油油烟堵在吸尘器依然发热的引擎中,引发吸尘器爆炸。诺拉想到保罗。这个对蜜蜂过敏,音色有如长笛的小男孩如果在家,说不定会受到牵连。

        她观看之时,一只黄蜂从冒着烟的排气管中摇晃地飞出来,展翅飞去。

        不知怎么,诺拉看了受不了。她费了功夫,想出巧计,虽然用尽全力,黄蜂却依然逃脱。她走过草坪,迅速、毫不犹豫地打开吸尘器,伸手探入烟雾之中,拉出满是尘土与黄蜂的滤纸纸袋。她把纸袋丢在地上,疯狂地用力践踏。纸袋沿着边缘裂开,一只黄蜂趁机飞出,她马上一脚踩上去。她为了保罗而搏斗,部份也是为了自己。你害怕改变,布丽对她说,你为什么不能顺其自然?但顺其自然做什么?诺拉思索了一整天,顺其自然做什么?曾有一度,她清楚得很:她是女儿、学生、长途电话的接线生,而她也从容而自信地扮演着这些角色;后来她成了未婚妻、年轻的妻子和母亲,而她却发现这些角色太过狭隘,根本无法包容她的体验。

        即使纸袋里的黄蜂已经全被踩死,诺拉依然在一团纷乱中专注地疯狂着。在这世上,以及在她心中,有的事正逐渐成形,有的事也在产生变化。那天晚上,当校园中的ROtC大楼被烧成灰烬,温暖的春夜中绽放着明亮的火光,诺拉会梦见黄蜂和蜜蜂。朦胧的大黄蜂浮过茂盛的草丛;第二天她会换个新吸尘器,根本不把这件意外告诉戴维;她会取消那件为了凯·马歇尔募捐派对而预定的燕尾服,也将接下那份工作。是啊,光鲜、刺激,而且是属于她的生活。

        这些都会发生,但目前她没想到这么多,只是不停地跺着双脚。纸袋慢慢变成一摊肮脏的翅膀和蜂刺。远处依稀传来示威群众的嘶吼,逐渐高涨的声浪飘过温暖的春日,传到她所站立之处。血液在她脉搏中跳动,那里发生的事,同样在这里发生;在她宁静的后院中,在她神秘的内心深处,感情已然迸裂。从某些方面而言,生命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

        一只黄蜂在茂盛的杜鹃花丛旁嗡嗡叫,然后气恼地离开。诺拉跳开扁烂的纸袋,头昏脑胀地走过草地,搜寻她的钥匙。她坐上车,仿佛今天跟其他日子没什么两样似的,开车去接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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