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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走在铁轨上,杜克·麦迪逊双手插在从Goodwill特价商店买的皮夹克口袋里。保罗踢着石头,石头尖锐地划过铁轨。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两个男孩在沉默中不约而同地踏上铁轨边缘,双脚踩在西行的铁轨上,保持身体平衡。火车开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接近,他们脚下的铁轨猛烈震动,原本斑点大小的车头越来越大,越来越显眼。驾驶员猛拉汽笛。保罗看看杜克,杜克的双眼因为刺激与危险而炯炯发光。火车越来越近,疯狂的汽笛声响彻附近街道,直达远方。保罗也感到体内逐渐升起一股兴奋之情,猛烈地几乎令人难以承受。火车高处的灯光和技师已出现在眼前,汽笛声再次响起,发出警告,火车逐渐接近,引擎引发的风扫平了野草。他等着,看了杜克一眼,杜克站在他旁边的铁轨上。火车急驶,快要撞上他们了,但他们依然等了又等。保罗以为他们或许不会跳开,但最后还是跳了。他倒在野草中,疾行的火车离他的脸只有一英尺。一时之间,他只看到列车长一脸苍白而吃惊,然后车辆驶过铁轨。火车黑亮黑亮地驶向远方,连风都随之消散。

        一英尺之外的杜克坐起来,仰脸面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他妈的,”他说,“好刺激!”

        两个男孩拍掉身上的野草,走向杜克家。他家是铁道旁边一栋长盒状小屋。保罗在这附近出生,离杜克家只有几条街。虽然他妈妈有时开车载他过来看看有个小亭子的公园以及公园对面他出生的那栋房子,但她不喜欢他来这里或是杜克家。管他呢,反正她从来都不在家。再说只要他做完功课,割了院子的草,练一小时钢琴,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看不到就不会受到伤害,她不知道的事情也一样。

        “他真的气坏了,”杜克说,“火车上的那个家伙。”

        “没错,”保罗说,“他确实气得要命。”

        他喜欢咒骂两句,也喜欢热风吹在脸上的感觉。热风平息了他心中无法张扬的怒气。虽然只是暂时平息,但依然让他快活。在阿鲁巴的那天早上,他无忧无虑地出去慢跑,海水轻轻打过他的脚,弄湿了沙子,令人愉悦。他很高兴和爸爸的海钓之旅被取消了。爸爸喜欢钓鱼,沉默地坐在船上或是港边,一坐就是好几小时。他一再地抛掷钓竿,偶尔会钓到鱼。激起一阵兴奋。保罗小时候也喜欢钓鱼,他喜欢的倒不是钓鱼的种种程序,而是有机会跟爸爸在一起。但长大之后,钓鱼却越来越像个义务,好像爸爸想不出其他事情可做,所以才计划一起去钓鱼。或许爸爸希望借此拉近父子感情,保罗猜测爸爸说不定在某些亲子教育的书里读到这一点。一次度假时,他学到了生命的真相。那时他跟爸爸坐在明尼苏达州一个小湖的小船里,他哪也去不了,只能听爸爸描述传宗接代的细节,眼见爸爸晒红了的脸庞愈来愈红。最近爸爸最喜欢讨论保罗的未来。保罗觉得那些点子跟眼前这片平静无波的海水一样,平淡无奇。

        他高兴地在沙滩上跑步,心情相当轻松。刚开始他想都没想那堆衣服。衣服被扔在一栋小屋前,一件一件相隔老远地散置在木麻黄树下。他有节律地大步跑过那堆衣服,肌肉如同音乐的韵律支持他一路跑到岩石点。他停下来,绕圈走了一会,然后放缓速度往回跑。衣服的位置变了,衬衫的衣袖在海风中飘荡,亮粉红色的火烈鸟映着青绿色的布料翩然舞动。他放慢脚步。任何人都可能有这种衬衫,他妈妈就有一件。他们在镇上的观光商店曾嘲笑这件衣服,她饶有趣味地举起它,把它当个笑话买了下来。

        好吧,或许附近有上百、上千件同样的衬衫,但他依然弯腰拾起它。一件泳衣从衣袖里掉出来,这件上面有小颗粒的肉色泳衣绝对是妈妈的。保罗站得笔直,无法移动,仿佛偷东西被逮到,仿佛相机一闪,镜头盯上了他。他丢下衬衫,但依然无法动弹。最后他大步跑回他们的小屋,仿佛寻求一个避难所。他站在门口,试图镇定下来。爸爸已把那盘橘子移到料理台上,正在大木桌上整理照片。怎么回事?爸爸边问边抬头看看,但保罗不能说。他走到自己房间,用力关上房门,头抬也没抬,甚至当爸爸来敲门时,他也没有抬头。

        他妈妈两小时之后回来,低声哼着歌,火烈鸟图案的衬衫整齐地塞在短裤里。“我想在午餐前去游个泳,”她说,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谁要跟我一起去?”他摇摇头,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那个原本是他的,现在也成了她的秘密,从此像一副面纱一样阻隔在两人之间。

        他爸爸也有秘密,在办公室或暗房里有他自己的生活。保罗本来以为这没什么不寻常,所有家庭都一样。直到他交上杜克这个朋友,他才知道并不如此。有天下午他在音乐室碰到这个钢琴弹得很好的男孩。麦迪逊一家并不富有,铁道离他家太近,每次火车经过,房子和窗子就跟着嘎嘎响。杜克的母亲一辈子从没乘过飞机,保罗觉得他应该同情;他的爸妈就会。她有五个孩子,丈夫在通用电器下的一家工厂上班,收入向来不丰。但杜克的父亲喜欢跟儿子们打球。他每天下午六点,值班之后就回家。即使他不比保罗的爸爸话多,但他大多时间都在家。当他不在家时,家里人也知道上哪里找他。

        “嗯,你想干嘛?”杜克问他。

        “不知道。”保罗说,“你呢?”金属铁轨依然嗡嗡响,保罗心想火车的终点站不知道是哪里,车上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他站在铁道边缘。他刚才站得很近,伸手就能摸到行进间的火车。风刮过他的发际,刺痛了他的双眼。车上若有人看到他,不知道作何感想?火车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影像,就像一系列静止的照片:一棵树,是的;一块岩石,是的;一朵云彩,是的;每个影像皆不相同。还有个男孩,也就是他自己,仰着头大笑,然后就不见了。一丛灌木,一排电线,一闪而过的道路。

        “我们可以打打篮球。”

        “没兴趣。”

        他们沿着铁道走,走过罗斯蒙特花园高耸的草丛。杜克停了下来,在皮夹克口袋里翻找东西,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微微带点蓝,正如这个世界。保罗心想,若从月亮上观看地球,看到的就如同杜克的双眼。

        “你瞧,”杜克说,“我上礼拜从我表哥丹尼那里拿的。”

        那是一个小塑料包,里面装满了干枯的绿色叶渣。

        “这是什么?”保罗问,“一把干枯的野草?”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了,随即尴尬得满脸通红,因为自己是个愚笨的书呆子而难为情。

        杜克笑起来,笑声在沉寂中格外响亮,叶渣沙沙作响。

        “没错,这就是‘野草’。你抽过大麻吗?”

        保罗摇摇头,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会上瘾的,不必害怕。我试过两次了。我跟你说啊,感觉好极了。”

        天空依然灰暗,风在树叶间飘荡,远方传来另一辆火车的汽笛声。

        “我不怕。”保罗说。

        “当然,没什么好害怕的。”杜克说,“你想试试看吗?”

        “当然,”他四下张望,“但不要在这里。”

        杜克笑笑。“谁会跑到这里来逮我们?”

        “你听。”保罗说。他们倾听,火车随即从相反的方向开过来,一个小黑点愈来愈大,汽笛声划过空中。他们跳下铁轨,站在金属铁轨的两端看着对方。

        “到我家吧。”火车呼啸而过时,保罗大喊,“没人在家。”他想象他们在妈妈新买的印花沙发上抽大麻,想着想着放声狂笑。火车急驶过两人之间,一阵轰鸣之后,四下一片寂静。车辆来来往往,一阵喧嚣,一片寂静。他瞄了瞄灯光闪烁中的杜克,宛如挂在爸爸暗房里的照片。爸爸这辈子的每一刻都有如火车开过所瞥见的影像:困在其间,难以逃脱,匆匆而过,寂静无声。就像这样。

        他们走回杜克家,骑上单车,穿过尼可拉斯维尔路,慢慢地经过附近街区,来到保罗家。

        大门上了锁,钥匙藏在杜鹃花从旁边一块松动的石板下。屋内温暖,不太透气。杜克打电话回家说会迟一点到家。保罗打开一扇窗户,微风掀起妈妈缝制的窗帘。开始上班之前,她每年都重新布置家里。他记得她俯身在缝纫机之前,夹线和跳针时就咒骂两句。窗帘布的底色奶白,上面印着深蓝色的乡村即景,刚好搭配深色条纹的壁纸。保罗记得坐在桌前瞪着窗帘布,好像那些人物说不定会开始移动,走出屋子,挂上衣物,然后挥挥手说再见。

        杜克挂了电话,环顾四周,然后吹了声口哨。“天啊,”他说,“你家真有钱。”他在餐桌前坐下,摊开一张薄薄的长方形纸。杜克把一排粗糙的叶渣摆齐,然后卷成一支细长的纸烟。保罗在一旁观看,看得发呆。

        “别在这里。”保罗说,忽然感到不安。他们出去坐在屋后的台阶上,大麻烟的顶端冒出橘色光点,一支烟在两人手中传来传去。保罗刚开始没觉得怎样。天上飘起小雨,然后停了。过了一会之后(他不确定到底多久),他发现自己一直盯着车道上的一滴水,看着它慢慢和另一滴水汇流在一起,然后滑到车道边缘,滚落到草地上。杜克开始狂笑。

        “天哪,你真该瞧瞧你这副模样。”他说,“从来没这么飘飘欲仙过吧?”

        “别管我,你这个混蛋。”保罗说,然后也开始大笑。

        后来他们走进屋里。但在这之前又下起了雨,他们淋得全身湿透,忽然觉得很冷。妈妈在炉子上留了一锅炖菜,但保罗看也不看,反而开了一罐腌黄瓜和另一瓶花生酱。杜克打电话叫了比萨,保罗拿出吉他,两人走到客厅。客厅里有架钢琴,两人开始即兴合奏。保罗坐在壁炉前微微隆起的地面上,拨了几声合弦,然后手指娴熟地移动,弹奏昨晚那两首熟悉的乐曲:塞戈维亚的《练习曲》和《无光练习曲》。这两首曲子让他想到爸爸,瘦高而沉默,俯身在暗房的放大机前。这些曲调仿佛光与影,如影随形,紧紧相伴。此时此刻,音符已融入他的生命中,也与家中的寂静、阿鲁巴的沙滩以及学校里的教室融合为一。保罗弹着,感觉自己被抬起,波涛阵阵涌入,而他乘着波涛前行;他在创作音乐,然后他就是音乐,乐声带着他越爬越高,攀升到最顶峰。

        弹奏完毕之后,两人沉默了一分钟,然后杜克说:他妈的,刚才真是太棒了!他在钢琴上敲敲,然后弹奏他在音乐会的曲子:格里格的《侏儒进行曲》,弹得神采奕奕,带点迷醉的欢乐。杜克弹琴,保罗接着弹吉他,两人都没听到门铃或是敲门声;忽然间,送比萨的人站在大门前。此时已近黄昏,寒冷的晚风扫进屋内,他们撕开纸盒,吃得又猛又急,烫伤了舌头。保罗感到食物下肚,像块石头似的把他压住。他抬头望望落地玻璃门外。远方的天空阴沉而灰暗。然后他研究杜克的脸。杜克一脸苍白,青春痘格外显眼,黑发平贴在前额,嘴唇边有一抹红色的酱汁。

        “他妈的。”保罗说,他把双手贴在橡木地板上,庆幸地板还在原处,他好端端地在地板上,周围的房间也没变。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杜克同意,“这玩意真好!现在几点了?”

        保罗站起来,走到门厅里外公的钟前面。几分钟或几小时之前,他们曾站在这里,秒针一格格地移动,他们笑得不可抑制,每秒之间似乎相隔很久。现在保罗却只想到爸爸每天早上站在这座钟前,一面调整手表的时间,一面抬头瞄瞄满桌子的照片。思及至此,他心中忽然充满悲伤。他想起今天下午,知道下午已经过去了。它已浓缩成记忆中跟雨滴差不多大的一点。天色已近黑。

        电话响了,杜克依然瘫在客厅的地毯上。似乎过了很久,保罗才拿起话筒。来电的是他妈妈。

        “甜心。”她说,电话另一端能听到噪音和餐具的碰撞声。他想象她穿着套装,没准是深蓝色的那套,手指顺顺短发,戒指闪闪发光。“我得跟些客户出去吃晚饭,这关系到IBM的合约,非常重要。你爸爸回来了吗?你还好吗?”

        “我功课做完了。”他说,继续端详着外公的钟。这钟现在显得荒谬。“也练了钢琴。爸还没回来。”

        电话另一端停顿了一下。“他答应会回家的。”她说。

        “我没事。”他说,忽然想起昨晚坐在窗沿,考虑要不要跳出去,然后纵身一跃到空中,落地时发出轻响,没人听见。“我今晚不会出去。”他说。

        “我不知道,保罗,我很担心你。”

        既然如此,那就回家啊,他想这么说。但电话另一端的笑声起起落落,仿佛波浪一般。“我没事。”他重复。

        “你确定吗?”

        “确定。”

        “唉,我不知道。”她叹了一口气,遮住话筒,跟某人说几句话,然后继续跟他讲话。“好吧,功课做完就好。保罗,不管怎样我都会打电话给你爸爸。我保证最多再过两小时就回家,这样可以吗?你确定你还好吗?你如果需要我,我马上搁下所有事情回家。”

        “我没事,”他说,“你不必打电话给爸爸。”

        她的回答漠然而简短。

        “他跟我说他会回家,”她说,“他答应我的。”

        “这些人,”他问,“IBM的这些人,喜欢火烈鸟吗?”

        电话另一端停顿了一下,传来一阵大笑和酒杯碰撞声。

        “保罗,”她终于说,“你真的没事吗?”

        “我很好,”他说,“那只是个笑话,别放在心上。”

        她挂了电话之后,保罗孤单地在原地站了一会,聆听电话的嘟嘟声。屋里的寂静将他团团围住。这不像礼堂里那种充满期待、蕴藏着感情的寂静,而是一种空虚。他伸手拿起吉他,心里想着他的妹妹。如果她没死,会跟他一样吗?她会喜欢跑步吗?她会唱歌吗?

        杜克依然双手遮着脸躺在客厅里。保罗捡起空比萨纸盒和一片片薄薄的蜡纸,把它们拿到外面的垃圾筒。空气带着寒意,他跟沙漠一样干渴,好像跑了十英里似的。他带着半加仑牛奶回到客厅,直接对着瓶口喝,然后把牛奶递给杜克。他坐下,又开始弹起来。这回弹得比较慢,吉他的音符缓缓、优雅地飘过空中,好像添了翅膀。

        “你还有那玩意吗?”他问。

        “有,但得花钱。”

        保罗点点头,继续弹奏,杜克则站起来打电话。

        他小时候,好像还是在幼儿园时,曾经画过妹妹。妈妈告诉了他妹妹的事,所以他在一幅名为“我的家”的图画里加上了她。他用褐色蜡笔画了爸爸,妈妈有一头深黄色的头发,他自己和一个模糊的身影手牵手。他在学校里画了这幅画,系上一条缎带,吃早餐的时候把它当作礼物送给爸爸妈妈。当他看到爸爸脸上的表情,即使他才五岁,无法解释或形容那是什么情感,他也知道爸爸很难过,内心顿时升起某种阴影。妈妈从爸爸手中接过图画,她脸上也带着悲伤,但很快就掩藏起来。如今她也带着同样的面具应付客户。他记得妈妈的手在他脸颊上停留了很久。现在她有时候还会这样做,仿佛怕他会消失无踪。哦,好漂亮的画,她那天说,保罗,好漂亮的画。

        后来他长大了一点,大概九岁或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带他到妹妹安葬的墓园。那是个寒冷的春日,妈妈在铸铁栏杆的周围洒下牵牛花的种子,保罗站着念出“菲比·格雷斯·亨利”这个名字以及他自己的出生日期,感觉相当不自在,心中有股他无法解释的沉重。她为什么死了?当妈妈终于走到他身边褪下种花的手套时,他问道。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说,随后看看他的表情,伸出胳膊揽住他。这不是你的错,她坚决地说。这跟你毫无关系。

        但他当时并不完全相信她,现在也一样。如果爸爸每天晚上把自己关在暗房里,如果妈妈几乎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家,而且在全家度假时,脱了衣服,偷偷跑进一个陌生男人的小屋,那么这是谁的错?不能怪妹妹吧,她一出生就死了,留下这片沉寂。这些都令他紧张恐惧,每天一早就感到不安,一天下来总是难过得要命,毕竟他还活着,他在这里,他当然应该保护他们。

        杜克出现在客厅门口,他停止弹奏。

        “乔要过来,”他说,“如果你有现金的话。”

        “我有,”保罗说,“跟我来。”

        他们绕到屋后,走下潮湿的水泥台阶,爬上屋侧的楼梯,来到车库上面的大房间。房里四面墙上都有高大的窗户,白天光线从各方透过来,采光极佳。房门旁边有个像柜子一样的无窗暗房。几年前,当爸爸的作品开始受到重视时,他就盖了这个房间。现在他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这里冲洗底片,运用光线做实验。几乎没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妈妈就没来过。有时爸爸邀保罗过来。保罗非常渴望这种时刻,渴望得自己都觉得难为情。

        “哇,这些真酷。”杜克边说边绕着墙壁走一圈,仔细端详上了框的照片。

        “我们不该进来。”保罗说,“我们不能在这里混。”

        “啊,我看过这张。”杜克站在一张照片前说。照片中ROtC大楼的废墟依然冒着黑烟,洁白的茱萸花花瓣贴着焦黑的围墙。这是爸爸突破性的作品。多年之前,许多家通讯社选用了这张照片,刊登在全国各地。这张照片是个开头,他爸爸老喜欢说,它让我成名。

        “没错,”保罗说,“我爸拍的。别碰任何东西,好吗?”

        杜克笑笑。“放松点,小子,别担心。”

        保罗走进暗房,暗房内温暖、安静,一张张相片挂着晾干。他打开爸爸储存底片的小冰箱,从最里面取出一个冰凉的牛皮纸纸袋,纸袋内有一个装满二十美钞的信封。他悄悄拿出一张,然后再拿一张,随后才把其他美钞放回去。

        他跟爸爸来过这里,自己也偷偷来过几次。正因如此,他才发现了这笔钱。有天下午他跑到这里弹吉他,一肚子怒气,因为爸爸答应教他用放大机,事到临头却又取消。他既生气又失望,后来肚子饿了,乱翻冰箱找东西吃,这下才发现这个装满冰凉新钞的信封。谁知道钞票打哪里来?那次他拿了一张二十元钞票,后来就多拿几张。爸爸似乎从没注意到不对,所以他不时上来这里,抽出更多张钞票。

        这笔钱、偷窃行为,以及没被逮到,都令保罗不安。那种感觉就像他和爸爸站在黑暗中,等着影像在他们眼前逐渐成形。爸爸说一张底片不只是一张照片,而有多种层面;一个时刻也不仅是单一的一刻,而是代表着无数不同的时刻,全视谁在观看以及如何观看而定。保罗听着爸爸说话,觉得心口多了个大洞。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或许永远无法真正了解爸爸,想了就让他惊慌。尽管如此,他依然喜欢置身于幽暗的灯光和刺鼻的化学药剂之中。他喜欢从开始到结束,一连串精确的步骤:纸张浸入显影剂中,影像逐渐从无到有,定时器的时间到了,纸张随即浸入定影剂中,影像逐渐变干定形,闪亮而神秘。

        他停下来研究照片。奇怪的螺旋形状,宛如硬化的花朵。他认出那是在阿鲁巴度假时看到的脑珊瑚,珊瑚的肉已剥离,只剩下繁复的骨架。其他照片都很类似,白色的盛开的花朵,好像月球上的火山坑。珊瑚/骨头,爸爸在笔记本里写道,笔记工整地摆在放大机旁边的桌上。

        那天在小屋里,保罗刚进来,爸爸抬起头的那一刻,保罗看到爸爸流露出赤裸裸宛如雨水般的感情,脸上尽是某种失落的爱和遗憾。保罗看在眼里,很想说些或做些什么。他什么都愿意做,只求让世界变得更好。但与此同时,他又想逃开,忘掉所有问题,活得自由自在。他移开视线。当他再看着爸爸时,爸爸又像往常一样疏远,不带感情,说不定正在思考底片的技术问题、骨头的疾病。或是午餐。

        一个时刻可能具有上千种不同的意义。

        “喂,”杜克边说边推开门,“你到底要不要出来?”

        保罗把冰凉的纸钞塞进口袋里,走回外面比较大的那个房间。另外两个男孩已经到了,两人都是高年级学生,午休时经常聚在学校对面的空地抽烟。其中一人带了啤酒,递了一罐给保罗,保罗几乎想说我们下去吧,我们到外面抽,但现在雨下得更大,男孩们年纪比他大,也比他高壮,所以他只是坐下来加入他们。他把钱交给杜克,然后点燃大麻,一支烟绕着众人传递。杜克修长而细致的手指握着大麻烟,保罗看得出神。他想起杜克的十指多么精确地在琴键间移动。爸爸也非常精准,爸爸修补人们的骨头和身体。

        “你感觉到了吗?”杜克过了一会问。

        保罗听着他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仿佛穿过流水,飘过远方火车的汽笛声。这次他没有狂笑,没有傻笑,只有陷入内心的深井。内心的深井与身外的漆黑交融。他看不见杜克,心里很慌。

        “他怎么了?”有人问。杜克说,我猜他八成开始妄想了。这些字句真庞大,塞满了整个房间,把他推向墙边。

        房间里充满一长串的笑声,其他人笑盈盈的脸孔扭曲变形。保罗笑不出来,他冻结在原地,喉咙发干,觉得自己的双手大到跟身体不成比例。他仔细看着房门,好像爸爸随时可能夺门而入,怒气像波涛一样卷袭他们。笑声忽然停止,其他人站了起来,乱翻抽屉找东西吃,却只找到爸爸仔细排列的档案夹。不要这样,他试着开口,这时年纪最大,留着胡须的男孩却把档案夹抽出来,逐一翻开。不要这样,他在心中尖叫,但嘴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其他人也站起来把档案夹一个个抽出来。档案夹里精心安排的照片和底片随之散落在地上。

        “喂,”杜克转身给他看一张八乘十,表面光滑的照片,“保罗,这是你吗?”

        保罗坐得笔直,双臂环抱着膝盖,呼吸非常急促;他没动,他不能动。杜克把照片丢在地上,加入其他人。另外两个男孩变得有点疯狂,照片和底片全被胡乱地丢在光亮的地板上。

        他坐得非常非常直。好一阵子,他吓得不敢动。终于移动身子时,他发现自己躲到暗房里,缩在一个温暖的角落,靠着爸爸上了锁的柜子,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回荡着一阵阵噪音和笑声,然后瓶子摔得粉碎,最后终于安静下来。有人推开了门,杜克说:喂,小子,你在这里啊,你还好吗?保罗没有回答。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对话声,然后大伙轰隆隆地走下楼梯离去。保罗慢慢站起来,走过黑暗,踏入外面堆满一叠叠毁损照片的展示空间。他站在窗边,看着杜克跨上脚踏车,悄悄地骑过车道离开。他的右脚在车蹬旁晃动,不久就消失在街上。

        保罗很累,精疲力竭。他转身检视房间:照片散落各处,微风从窗口吹进来,照片随之飘扬。底片像长条缎带一样从柜台和灯具上撒落而下。一个瓶子破了,绿色的玻璃飞散在地上,啤酒泼洒在柜台上,墙上漆上了拙劣的图画和涂鸦。他靠在门上,慢慢滑下来,直到坐在一片零乱的地上为止。他得赶快再站起来。他得把这里清扫干净,整理照片,把它们放回原处。

        他抬起一只手,看着手底下的照片,然后把它捡起来。照片上有栋破烂的屋子紧靠在山丘旁,而他不认得这个地方。房子前面站了四个人:一个身穿及膝裙子,罩着围裙的女人,双手交握在身前,一簇头发被风吹得飘过她的脸颊;一个削瘦的男人像逗号一样弓身站在女人旁边,拿着一顶帽子摆在胸前。女人稍微转身面对男人,两人脸上带着压抑的笑意,仿佛其中一人刚讲了笑话,两人下一刻随时会爆笑出声。女人的手放在一个金发小女孩的头上,母女之间站着一个男孩,年纪跟他差不多大,一脸严肃地盯着相机。这幅景象看来异常熟悉。他闭上双眼,大麻耗尽了他的精力,他疲倦得几乎落泪。

        他在东边窗户强烈的晨光和爸爸的侧影中醒来。爸爸站在晨光中对他讲话。

        “保罗,”他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保罗坐起来,拼命思索自己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毁损的照片和底片散落一地,地上都是泥泞的脚印,没有卷好的底片像一条条长缎带,房里四处都是玻璃碎片,在地板上留下深深的刮痕。一阵恐惧袭过保罗,他想吐了。他伸手遮住双眼,挡住令人目眩的晨光。

        “上帝啊,保罗!”他爸爸说着,“这里出了什么事?”他终于从晨光中挪开身子,弯腰蹲下来。他从一片混乱中拾起那张不知名家庭的合影,仔细端详了一阵子,然后靠着墙壁坐下,双手依然握着那张照片,检视房间。

        “这里出了什么事?”他又问了一次,语气冷静多了。

        “一些朋友过来玩,我猜大伙有点失控。”

        “我想也是。”爸爸边说边把手贴在他的额头上,“杜克也来了吗?”

        保罗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他强迫自己不要哭,但每次看到毁损的照片,他就觉得胸口一阵紧缩,好像被打了一拳。

        “保罗,你也参与了吗?”爸爸问,口气出奇地柔和。

        保罗摇摇头。“没有,但我没有阻止他们。”

        爸爸点点头。

        “这里得花好几个礼拜才能清理干净。”他终于说,“你得负责,你得帮我重新建档。这是个大工程,得花很多时间,你得放弃预演和练习。”

        保罗点点头,但胸口缩得更紧。他再也压抑不住。“你只想找个借口不让我弹吉他。”

        “不是这样,该死,保罗,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爸爸摇头,保罗很怕他会站起来离开,但他反而低头看着手上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四周镶着贝壳形的白边。照片中的一家人站在低矮的小房子前。

        “你知道这人是谁吗?”他问。

        “不知道。”保罗说。其实说话的同时,他就猜出了这人是谁。“噢,”他指着阶梯上的男孩说,“噢,那是你。”

        “唉,那时我跟你现在一样大。正后方是我父亲,旁边是我妹妹,你知道吗?我曾有个妹妹,她叫琼,她跟你一样擅长音乐。这是她最后一次跟我们合影。琼心脏不好,第二年秋天就过世了。她的死伤透了我母亲的心。”

        这下保罗以不同视角看着这张照片。这些人毕竟不是陌生人,而是他的亲人。杜克的祖母住在楼上的房间里,每天下楼烤苹果派、看肥皂剧。保罗仔细端详照片中那个几乎压不住笑意的女人。这位他从不相识的女士是他的祖母。

        “她过世了吗?”他问。

        “我母亲?是的,琼去世多年后,她也走了。你祖父也是,他们去世的时候年纪都不算大。我父母的生活很艰苦,保罗。他们没什么钱,我的意思不是说他们不富有,而是穷到甚至不知道我们下一餐有没有饭吃。这点让我父亲很难过,毕竟他工作得非常努力。我母亲也很难过,因为他们帮不了琼。我年纪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找了一份工作,这样才能到镇上读高中。琼过世之后,我对自己发誓:我要改善这个世界。”他摇头苦笑,“唉,我当然没有达到目标,但保罗,我们一家人什么都不缺,也从来不必担心没有足够的东西吃,你可以上任何一所你想上的大学。而你想做的却只是跟朋友吸大麻,浪费生命。”

        保罗心头的紧绷已移到喉头,令他无法言语;周围依然太明亮,而且不太稳定。他想赶走爸爸声音中的悲伤,抹去充满家中的沉默,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这个坐在爸爸身旁,听他讲述家族历史的时刻永远不要结束。他害怕说错了话,毁了一切,恰如太多光线倾泄到相纸上,毁了照片。错误一旦造成,你就永远无法回头。

        “对不起。”他说。

        爸爸点点头,低下头,一只手轻轻、缓慢地抚过保罗的头发。

        “我知道。”他说。

        “我会把这里整理干净。”

        “好,”他说,“我明白。”

        “但我喜爱音乐。”保罗说。明知这话说得不对,正如灯光忽然一闪,整张相纸全都变黑,但他还是无法制止自己。“弹吉他是我的生命,我永远不会放弃。”

        爸爸低着头沉默地坐了一会,然后叹了一口气站起来。

        “先别排斥其他机会,”他说,“我只有这个请求。”

        保罗看着爸爸消失在暗房中,然后跪下来捡玻璃碎片。远方火车呼啸而过,窗外遥远的天空无尽展开,清澈而蔚蓝。保罗在强烈的晨光中暂时住手,聆听爸爸在暗房里面工作,想象着同样的那双手小心地在一个人的体内移动,试着修补那些被损坏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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