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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卡内基梅隆大学的艺术史教授,而且正问他关于形式的问题。什么是美?她想知道。她的手摆在他手臂上,带着他走过闪亮的橡木地板,穿梭在挂着他的照片的白墙之间。形式中找得到美吗?形式有何意义?她转身,头发往后一甩,用手把发丝捋到耳后。

        他低头盯着她头发白色的部分,以及她平滑白皙的脸庞。

        “交汇。”他温和地说,往后瞄了卡罗琳一眼。她在“海滩上的诺拉”那张照片附近徘徊。看到她还在这里,他就放心了。他强迫自己再度转身面对那位教授,“融合。这就是我所追寻的感觉。我没有采用任何理论,我只拍摄令我感动的景物。”

        “没有人能够不管理论!”她惊讶地说,但随后暂时停止提问,眯起眼睛,轻咬着唇缘。他看不到她的牙齿,但可以想象牙齿的模样:整齐、洁白而均匀。展厅绕着他转动,声音此起彼落;在沉默的一刹那,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狂跳,也意识到他仍握着卡罗琳刚才给他的信封。他再度瞄了她一眼,好,很好,她还在那里。他小心地把信封塞进衬衫口袋里,双手微微地颤抖。

        她叫李,那位黑发的女子正说着,她是美术馆的驻馆艺评家。戴维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聆听。卡罗琳住在匹兹堡吗?还是看到展览的广告,从摩根城,哥伦布,或是费城等其他地方来到此地?她曾经从这些地方寄信给他,现在却从一群不知名的听众中走出来,看起来像极了以前的她,只是年岁稍长,比较紧张,而且不知怎么的,变得有些强悍,年轻时的温柔已不复见。戴维,你不认得我了吗?他当然认得,只是不愿对自己承认。

        他环顾室内,再次搜寻她,却没看到她。他心中第一次感到恐慌,恐慌有如隐藏在木块中的菌类,一丝丝地逐渐蔓延。她大老远来一趟,她说她会留下来,当然不会离开。有人端着一盘香槟酒杯经过,他拿了一杯。策划人又过来为他引介此次展览的赞助人。戴维镇定下来,强迫自己讲出一番道理,但他依然惦记着卡罗琳,希望能瞥见她在室内的一角。刚才暂时离开时,他坚信她会等他,现在他不安地想起多年之前的那个早晨,卡罗琳身穿红色外套站在追思会的外围;他记得早春空气冷冽清新,天空清朗,裹着毛毯的保罗在婴儿车里踢来踢去;他记得他就这么让她离去。

        “对不起。”他喃喃地打断对方的话,快步穿过原木地板,走到正门入口处的门厅。他在那里停了一会,然后转头看看展览厅,在人群中搜寻她的身影。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找到了她,他当然不可能再失去她。

        但她走了。窗外遥远的一方,城市的灯光闪烁着诱人的光芒,有如小金属片一样遍洒在蜿蜒起伏的山丘上。在这个城市或是其他地方,卡罗琳·吉尔在某处洗碗、扫地,停下来透过暗色玻璃窗往外看看。失落与悲伤像海浪一样猛然袭卷全身,力道强到逼得他靠在墙上。他把头低下来,抗拒反胃的不适。这些情绪太强烈,太扰人,毕竟这些年来,他虽然没见到卡罗琳·吉尔,日子还算过得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脑海中从头到尾默想一遍化学元素表:银、铟、镉、锡,但他似乎无法镇定下来。

        戴维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她刚才给他的信封。说不定她留了地址或是电话号码。信封里有两张快照,照片色彩不佳,灰暗的色调表达不出特色。在第一张照片里,卡罗琳微笑地揽着身旁的女孩,女孩穿着一件僵硬的低腰蓝色裙装,系着一条腰带。她们在户外,背景是房屋的砖墙,强烈的阳光让背景的颜色变淡了。女孩身材结实,裙装很合身,但没有让她变得优雅。她的卷发柔柔地垂在脸颊旁,笑容灿烂。相机或是照相的人让她笑得几乎闭上双眼她的脸扁平,看来相当亲切。说不定只是因为相机的角度,所以双眼有点向上歪斜。菲比的生日照,卡罗琳在照片背面写道,甜蜜的十六岁。

        他把第一张照片摆到第二张后面。第二张拍摄的日期更近,照片中还是菲比。她正在打篮球,摆出投篮的姿势,在柏油路上抬起脚后跟。保罗就是不愿意打篮球。戴维看看背面,再检查一下信封,但信封上没有地址。他一口喝完香槟,把酒杯放在大理石桌上。展览厅里依然拥挤,充满了谈话声。戴维驻足在门口,好奇中带点疏离地看了一会,好像自己意外来到此地,里面的情景跟他无关。然后他转身走出去。外面飘着小雨,空气冷冽而潮湿。他把卡罗琳的信封连同照片塞到胸前的口袋里,迈步往前走,浑然不知要走向何处。

        他以前在奥克兰念书。现在这个大学城变了,某些部分却依然相同。以前他常到佛比斯棒球场看球。好多个下午,他顶着烈日坐在看台高处,当球棒发出清脆的声响,球飞过青翠的外野,他就高喊加油。但棒球场已经不存在了,数千名球迷曾经高声欢呼的地方,现在新盖了一栋学校的大楼。四四方方的大楼高耸入云,感觉很突兀。他停下来,转身看看“Cathedral of Learning”大楼,藉此重拾方向感。灰色的高楼细长而庞大,仿佛夜空下的影子。

        他继续向前,沿着漆黑的街道行走,走过一群群从餐厅和戏院里出来的人们。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知道多年以来,他一直被困在自己把女儿交给卡罗琳的那一刻,那个简单的举动改变了他的一生:一个婴儿降生在他怀里,而他却伸手把她交给了别人。从那之后的这些年来,他似乎想借摄影捕捉另一个同样重要的时刻。他试图让川流不息的世界和接二连三的事件静止下来,但当然是不可能。

        他继续走,心情难以平复,不时喃喃自语。见到卡罗琳之后,这些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感情再度泉涌而出。他想到诺拉,她已经变成一个自给自足,有权有势的女人。她带着耀眼的自信争取大客户,晚上应酬回来之后,她一身葡萄酒和雨水的味道,胜利的笑容犹存,脸上依然绽放着成功的光彩。这些年来,她已有不只一次外遇,他都清楚,而她的秘密就像他的秘密一样,在两人之间升起一道墙。有时晚上他悄悄一瞥,在非常短暂的一刻,他看见了当年嫁给他的那个女人:怀里抱着小保罗的诺拉,双唇沾了蓝梅汁、系上围裙的诺拉,刚进旅行社、熬夜平衡收支的诺拉。但她像脱皮似的摆脱了这些面貌。如今他们好像陌生人一样一起住在偌大的房子里。

        他知道保罗也因而受苦。他费尽心血,想让儿子拥有一切。他试着做个好爸爸。他们以前一起收集化石,把石头组织排列,贴上卷标,摆在客厅里展示。他还一有机会就带保罗去钓鱼。但不管他多么努力想让保罗过得平顺、富足,他们的生活依然基于谎言之上,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曾试图保护保罗,让儿子不要承受自己小时候的悲痛、贫穷与忧虑,但这些努力却造成意想不到的距离。谎言在他们之间逐渐增长,宛如一块岩石,迫使他们也变得别扭,好像绕着圆石扭曲生长的树木。

        城市延伸到几条大河交汇之处,各个街道也跟着交会成一条街,交接的角度有些怪异。莫农加希拉河和阿勒格尼河在此汇集成为俄亥俄河。俄亥俄河流经肯塔基州,然后继续延展,最后才消失在密西西比河中。他走到两河交汇的顶点。以前做学生时,戴维·亨利经常来到这里站在岸边,看着两河交汇。有时他把脚指头悬在漆黑的河面上方,不经意地想着漆黑的河水会有多冷,如果跌到河里,他身体够不够强壮,能不能游到岸边。现在跟当年一样,大风毫不留情地渗入他的西装布料。他低头看着河水在他皮鞋的鞋尖之间流动。他再前进一英寸,改变一下姿态。满心疲惫之余,他忽然感到一丝懊恼:这会是张好照片,但他先前把相机留在了旅馆的保险箱里。

        远远的下方,河水呈漩涡打转,白色的泡沫打在水泥桩上,猛然消退。戴维的脚接触到桩缘,感受到水泥的压力。如果他落水或是跳入河中,而且没办法平安游上岸,人们会发现一个背面刻着他父亲名字的手表、一个放了两百美金的钱包、他的驾照以及一块小圆石。他小时候在家附近的小溪里捡到这块石头。三十年来,他始终随身带着它。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塞在他胸前口袋里的信封和里面的照片。

        他的葬礼会很拥挤,扈从人员排列好几条街。

        但这个消息仅限于当地。卡罗琳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消息不会传得更远,也永远传不回他出生的地方。

        即使消息传回了家乡,那里也没有人认得出他的名字。

        当年学校刚开学之后,有封信被塞在街角杂货店空咖啡罐后面,等着他领取。没人说些什么,但每个人都看着他,也知道那封信是什么,毕竟信封上匹兹堡大学的校徽太明显了。他拿着信封上楼,把它摆在床边的桌子上,紧张得不敢拆开。他记得那天下午天色灰暗,单调地延展到窗外远方,只有榆树光秃秃的枝干打破了单调的景致。

        整整两小时,他不准自己看信。然后他看了,信中写着好消息:他被录取了,学校还给他全额奖学金。他坐在床沿,整个人都吓呆了,他太吃惊,也太谨慎,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好消息。他这辈子都是如此,总是不允许自己放心享受喜悦。我很荣幸地通知您……

        然后他注意到一个错误。事实硬生生地浮现,正如他所预期的那样,稳稳地落在肋骨正下方,空荡荡的心口。信件的地址没错,出生日期、社会安全号码等细节全都正确,但是只有他姓名的前两部分“戴维”和“亨利”工整地出现在信纸上。戴维是他父亲的名字,亨利则是他祖父之名。说不定秘书打字打到一半,被电话或访客所干扰;说不定在那个美好的春日,她从手边的工作中抬起头来,梦想着晚上未婚夫将捧着鲜花到来,一颗心便如同叶片般颤动。接着一扇门猛然关上,随即响起脚步声,原来是她的上司。她打精神,重新回到现实,眨了眨眼,把打字机的滚筒推到一侧,继续刚才的工作。

        “戴维·亨利”,她已经正确地打出这个名字。

        但是他的姓“迈克凯利斯特”却漏掉了。

        他没告诉任何人。他上了大学,注了册,从来没人知道,毕竟这也是他的名字。但是“戴维·亨利”和“戴维·亨利·迈克凯利斯特”是两个不同的人,这点他非常清楚。“戴维·亨利”似乎注定会上大学,更是一个没有过去,不必背负过去的包袱,这个人有机会重新开始。

        他就这么做,而这个名字也允许他这么做。从某个层面而言,这个听来稳当、带点贵族气息的名字甚至要求他这么做。以前真有个名叫“帕特里克·亨利”的政治人物和演说家。早年与那些上流社会的人交谈时,他总感到自己置身大海,周围都是比他有钱、关系比他硬的人,他永远不可能比他们更有钱有势。他费尽心血想打入他们的世界,而他们在那个世界中却那么轻松自在,在这种时候,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有时会暗示自己有一房重要的远亲,召唤那些捏造出来的祖先们助他一臂之力。

        他要让儿子在世上有个无人能够质疑的立足之地,这就是他想给保罗的礼物。

        他双脚之间的黄褐色河水边缘,带着一层浓厚的白色泡沫。大风扬起,风像渗入西装衣料一样钻到他的肌肤之下,在血液中流窜。层层打转的河水闪耀着光芒,越逼越近。他喉咙里涌出一股酸水,不一会就匍伏在地,手下的石头感觉冰冷。他对着奔腾的漆黑河水呕吐,大口喘气,一直吐到再也吐不出来为止。他在黑暗中躺了很久,最后终于慢慢地站起来,用手背擦擦嘴,走回市内。

        他在灰狗巴士车站坐了一整夜,打打瞌睡又突然惊醒。第二天早上,他搭第一班车前往在西弗吉尼亚州的童年故居。公交车驶进山岭深处,周围的山丘仿佛拥抱着他。七小时之后,公交车跟往常一样停在大街和维恩街的街角,然后轰然离去,留下戴维·亨利站在杂货店前。街上安静无声,一张报纸紧贴着电线杆,人行道的裂缝中长出野草。他曾在这家杂货店工作赚取食宿费,他住在店里楼上的小房间,是个从山里来的聪明小孩。镇上铃声与车声此起彼落,家庭主妇外出购物,小孩围在店里买汽水,男人们晚上聚在一起嚼烟草、打牌、聊天打发时间,这些情景都让他好奇。但这些都成了往事,全都烟消云散。钉满了木板的窗户上遍布红色和黑色的涂鸦,深深印入木板纹理中,读不出是什么意思。

        戴维的喉咙像着火般干渴。街对面有两名中年男子,一个秃头,另一人稀疏的灰发垂到肩膀,两人坐在前廊下棋。他们好奇而多疑地抬头看看。一时之间,戴维看到自己在他们眼中的模样:他的长裤皱兮兮又有污点,衬衫已经穿了一天一夜,领带不见了,头发因为在公交车上睡觉而被压平。他不属于这里,向来都是如此。在杂货店二楼的小房间里,他的床上摆满了书本。他思乡情切,想家想得无法专心,但当他回到山上,心中的渴望却未消减。他父母的小木屋稳稳坐落于山丘上。在家里,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母亲的叹息、父亲靠着椅子敲打烟斗,还有妹妹的吵闹把日子切割成片段。小溪的上游与下游各有天地,而孤寂却无处不在,恰似一朵绽放中的黑色花朵。

        他朝着男人们点点头,然后转身迈步前进,依然能感到他们的注视。

        天空下起小雨,宛如薄雾般轻柔。虽然双脚发痛,他依然向前走。他想到他那明亮的办公室,感觉仿佛隔了一辈子或是一场梦那么遥远。现在已是午后,诺拉还在办公室里,保罗在楼上的房间里,将他的寂寞与愤怒投泄到音乐之中。他们以为他今晚就回家,但他不会回到那里,等到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再打电话回去。他知道马上就可以搭上另一班车子回家,但他也知道他在那个世界过的日子不属于此地。

        崎岖不平的人行道很快被小镇边缘的草地截断。人行道与草地交替出现,好像某种摩斯密码。路况时好时坏的人行道最后完全消失,低浅的沟渠顺着狭窄的小路边缘延伸。他记得沟渠中曾长满萱草,一团团橘色的花朵有如燃烧中的火焰。他把双手夹在腋下取暖。这里依然是冬季,走到哪里都没有匹兹堡的紫丁香和暖湿的雨水,层层残雪在他脚下分裂。他把变黑了的残雪踢到沟渠中,沟渠中的雪更厚,偶尔冒出野草和瓦砾碎片。

        他走到当地的公路旁,急驶而过的车辆把他逼到长满杂草的路肩,喷得他满身是泥。这里曾是一条安静的道路,还没看到车子之前,大老远就听得到车声,车里通常是个熟悉的面孔,而且车主会减速,停车,推开车门让他上车。大家都认识他和他的家人,你爸妈还好吗、今年田里的情况如何等应酬话之后,车里便一片沉默,车主和其他乘客都仔细考虑接下来跟他说些什么。大家知道他非常聪明,拿到了全额奖学金,但妹妹却病得不能上学。在这个男孩面前,他们应该或不该说什么呢?山里,甚至外面的世界有一套补偿的理论,也就是说,凡事皆有得有失。你得到了什么,随之就会失去什么。嗯,你很聪明,而且你表妹真是漂亮。赞美之词有如花朵一样诱人,但相对地也带刺:没错,你或许很聪明,但人长得实在不怎样;你或许很漂亮,但脑袋空空。补偿理论:宇宙中自有平衡。每次提到他的学业,戴维就觉得赞美中隐含着某种指控:他得到太多,他拿走了一切。车里,沉默逐渐膨胀,直到再多话语也无法穿透。

        小路拐了又拐;琼的“跳舞小径”。山坡坡度更陡,溪水如瀑布般流下,房屋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穷。山坡上出现一个个活动房屋,看起来好像廉价商店的珠宝,外表青绿、银白、鲜黄,但都褪色成了米色。走着走着看到了梧桐树、心形的岩石以及弯道,弯道旁有三个白色的十字架,十字架深深地打入泥土地里,褪色的花束和缎带装饰在一边。他转身走向下一条小溪,他的小溪。小路长满了杂草,几乎快要消失了。

        他花了将近一小时才走到老家。老家历经风吹雨打,外表已变成淡灰色。屋顶朝着中央的大梁塌陷,有些瓦片已经不见了。戴维停下来,往事历历在目。他几乎能看见他们:母亲拿着镀锌的桶子走下楼梯,准备到外面接水洗衣服;妹妹坐在长廊上,远处传来斧头落在木块上的声音;父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劈柴。他离家上学,琼过世,他的父母一直待在这里,拒绝离开这片土地。但他们的生活并没有改善。后来父亲早逝,母亲终于到北方找她妹妹,搬到一个可以在汽车工厂工作的地方。戴维很少回家。母亲去世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个地方像呼吸一样熟悉,但与他现在的生活却有如月亮与地球那般遥远。

        风势增强,他走上台阶,大门斜挂在门绞上,关不起来。屋里空气阴寒,带着霉味。里面只有一个房间,现在只靠倾斜的大梁支撑,墙上水迹斑斑。透过墙缝,他瞥见苍白的天空。他曾帮父亲架屋顶,两人脸上汗水淋漓,双手带点血迹,手中的锄头高举到阳光中,直直砸入香气浓郁的松木。

        据戴维所知,这里已经空置了多年。但旧炉子上有个煎锅,锅子冷了,油脂凝结。他俯身闻闻,并没有发出恶臭。角落有张旧铁床,上面盖着一张像他祖母和母亲编织的拼布盖毯。破旧的盖毯摸起来冰冷、有点潮湿,床上没有床垫,床架的木板上只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木板地扫得很干净,窗边有个插了三朵蕃红花的小罐子。

        有人住在这里。一阵微风飘过屋内,吹动了剪纸。天花板、窗户和床的上方都挂了剪纸。戴维走了一圈仔细观察,越来越好奇。小小的剪纸像他在学校剪的片片雪花,但复杂而仔细多了,图样包括商展、炉火前小小的客厅、五彩烟花下的野餐,每一幅都细致精准,显示出微小的细节,为这栋老房子蒙上一股生动而神秘的气息。他摸摸一幅剪纸的扇形边缘。剪纸中有一辆干草车,女孩们头戴蕾丝边软帽,男孩们则把长裤卷到膝盖。摩天轮、旋转木马、公路上来往的车辆,这些剪纸都挂在床的上方,随着微风轻轻摇动,有如羽翼般脆弱。

        谁有这种手艺和耐性剪出这些图案?他想到自己的照片:他费尽心思试图捕捉时间,把它固定在原处,让它持续到永久,但当这些影像在暗房中浮现,时间已经一去不复返;等到影像浮现时,已经过了好几小时,甚至好几天,连他自己都不一样了。但他依然渴望捉住飘扬的面纱,在时光消逝之际捕捉住那一刻,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

        他坐在坚硬的床上,头依然隐隐作痛。他躺下来,把潮湿的盖毯裹在身上。每扇窗户都透进轻柔黯淡的阳光。桌子上空无一物,炉子闻起来有点霉味,墙上贴着层层报纸,已经开始剥落。他家以前真穷,他们认识的每个人都穷,贫穷不是罪,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正因如此,每样东西都得留下来。草地和山坡上散置着的旧引擎、锡罐和牛奶瓶是人们谋求生活的符咒,也是应对物质匮乏的保障。戴维小时候,有个叫做丹尼尔·布尔克霍夫的小男孩爬到小冰箱里窒息而死。戴维记得当时人声鼎沸,然后一个跟他同龄的小男孩的尸体躺在木板屋里。木板屋颇似他家这栋老房子,屋里燃着蜡烛,男孩的母亲低声啜泣,他看了实在不明白。他当时年纪太小,不知道悲伤的滋味,也不了解死亡的沉重,但他记得那个刚失去儿子,满心愤怒的父亲说了什么,他人虽在外面,但话依然传到他母亲耳朵里:为什么是我的孩子?他四肢健全,身体强壮,为什么不是那个生病的女孩?如果有人得遭殃,为什么不是她?

        他闭上双眼。这里好安静,他想到他在列克星顿的生活,其中充斥着种种声响:走廊里的脚步声、说话声、强烈而刺耳的电话铃声;开车上路时,传呼机在收音机的乐声中哔哔响;家里,保罗永远弹着吉他,诺拉跟客户讲电话,电话线缠绕在她手腕上;半夜的电话更多,医院里需要他,他得马上过去,于是他在黑暗、寒冷中起身前往。

        这里不是如此。这里只有微风吹起干枯的落叶,飒飒作响;远处溪水在冰面下流动,水声轻柔。一根树枝拍打着外墙。很冷,他撑起身子,靠着脚后跟撑起上身,调整一下盖毯,让自己完全缩在毯子里。转身之时,他口袋里的照片刺了胸部一下,他把毯子拉得更紧。但屋里还是冷,再加上旅途的疲惫,他依然颤抖了几分钟。他闭上双眼,想到两河交汇、融合,漆黑的河水漩涡般地打转。别落入河中,纵身一跃吧:这就是平衡身体之时悬挂在那里的信念。

        他闭上双眼,只想休息几分钟。霉味之中,有某种美妙、甜蜜的气息。他母亲以前到镇上买糖,他几乎能从中尝到生日蛋糕的味道,金黄绵密的蛋糕又香又甜,甜味似乎在嘴中爆裂。山坡下邻居说话的声音,直升到空旷的山谷之上,女人们衣着鲜艳,神情愉悦,衣裙擦过高高的野草。男人们穿着深色长裤和靴子,孩子们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四处奔跑。过了一会,大家聚在一起做冰淇淋。冰淇淋装在前廊下面的盐桶里,冻得硬硬的,直到大伙掀起冰冷的金属盖,挖出香甜的冰淇淋,一把甩在大家的小盘子里。

        享用冰淇淋的那天,琼说不定已经出生或是受洗。琼跟其他小宝宝一样,他俯下身去亲吻她时,她的小手在空中挥舞,擦过他的脸颊。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冰淇淋在前廊下冻着,一家人齐聚庆祝。秋天降临,冬天随后而至,琼没有坐起来,后来还是坐不起来。她一岁的生日时,身体虚弱,走不了几步路。来年秋天,有个亲戚带着她的儿子来访。小男孩和琼同龄,他不但能走,而且在家里跑来跑去,也已开始呀呀学语。琼依然坐着,静静地看着周遭,那时他们就知道不对劲。他记得他母亲看着小表弟,泪珠悄悄地滑落。她哭了很久,最后才深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屋里继续做事。他心中始终怀藏着石头般沉重的悲伤,他试图不让诺拉和保罗承受同样的悲伤,结果却造成更多伤痛。

        “戴维,”他母亲那天说,她轻快地擦干泪水,不想让他看见她在哭,“把桌上那些纸拿起来,到外面捡些木头、舀点水。现在就去,别闲着。”

        他照办,他们照常过日子。那天和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如此。他们避开其他人,除了偶尔参加洗礼或葬礼,甚至不跟人来往,直到丹尼尔·布尔克霍夫把自己关到冰箱里。他们参加葬礼之后摸黑走回家,沿着溪旁的小路凭着记忆步行。父亲抱着琼,而母亲自此再也没有离开山区,一直待到她搬到底特律为止……

        “别以为你有什么用。”有个声音说。戴维依然半睡半醒,不确定自己在做梦还是听到风中的声音。他感到双手拉扯,声音听来模糊。他动了动身子,伸出干燥的舌头顶着上颚。他们的日子艰难,漫长的一天从早忙到晚,没有时间也没有耐性沉溺于悲伤。你得继续过下去,你也只能如此,更何况既然谈到琼也不能让她复生,所以他们从此再也没有提起她。戴维转身,感觉手腕很痛,他在惊讶中半醒过来,睁开眼睛,迷蒙地看看屋里。

        她站在炉子旁,离他只有几英尺,橄榄色的工作服紧贴着纤细的臀部,靠着大腿的部分较为宽松。她穿着一件黄褐色,夹杂着艳橘色棉线的毛衣,毛衣外面套着一件男人穿的黑绿色格子法兰绒衬衫。她剪掉手套的指头上端,娴熟而有效率地在炉子旁走来走去,翻动煎锅里的几个炒蛋。外面已经变黑,他显然睡了很久。屋里点满了蜡烛,在黄色的烛光下,一切都显得柔和,一幅幅精美的剪纸轻轻地晃动。

        油花四溅,女孩的手高高扬起。他直挺挺地躺了几分钟,悄悄观察,每个细节都显得生动而鲜活:他母亲曾经刷洗过的炉子的黑色把手、女孩啃咬过的指尖、窗面上一闪一闪的烛光。她伸手到炉子上方的柜子拿盐和胡椒,动作轻松自在;她游走于光影与黑暗之间,烛光拂过她的肌肤、她的头发。

        他把相机留在旅馆的保险箱里了。

        他试着坐起来,但再次感到双手动弹不得。他疑惑地转头看看,这才发现他一只手被雪纺纱丝巾绑在床柱上,另一只手被扫把的绳子绑在另一根床柱上。她注意到他移动了身子,转身用一支木杓轻轻拍打着手掌。

        “我男朋友随时会回来。”她大声说。

        戴维的头重重地落回枕头上。她身材瘦小,年纪不比保罗大,甚至更小,却一个人在这栋废弃的屋子里。同居吧,他心想,不知道她男友是什么人。这时他才发觉,他应该感到害怕。

        “你叫什么?”他问。

        “罗斯玛丽。”她说,神情显得焦虑。“信不信由你。”她补了一句。

        “罗斯玛丽。”他边说边想到诺拉在有阳光的地方种植的灌木丛,松叶般细细的枝干发出浓郁的香气。“我不知道你肯不肯行行好,将我松绑。”

        “不,”她的声音坚决而清朗,“绝不可能。”

        “我口渴。”他说。

        她看了他一会。她的双眼是雪莉酒般的黄褐色,目光温和,带点疑虑。然后她走出屋外,一阵寒风随即飘进屋里,剪纸被风吹得晃动。她带着一个铁杯回来,杯中乘着从小溪里舀来的水。

        “谢谢,”他说,“但我这样躺着,没办法喝水。”

        她过去看看炉子上的食物,翻翻锅里劈劈啪啪的炒蛋,然后在抽屉里东翻西找,最后找到一支某个快餐店的吸管。吸管一端有点脏,她把肮脏的一端插到铁杯里。

        “我想没关系吧,”她说,“如果你很渴的话。”

        他转头就着吸管喝水。他渴得只觉得水中带着土味。她把蛋盛到一个带着白点的蓝色金属盘里,在木桌旁坐下。她吃得很快,想都没想就用左手的食指把蛋推到塑料叉子上,动作从容,仿佛他根本不在屋里。在那一刻,不知怎么的,他知道所谓的男朋友纯属虚构,她独自住在这里。

        他一直喝到吸管吸不到水,喉咙中的水就像肮脏的河流。

        “这栋房子是我父母的。”他喝完水之后说,“事实上,房子依然在我名下。地契在我的保险柜里。从法律的角度说,你是擅自侵入。”

        她听了笑笑,然后仔细地把叉子放在盘子中央。“这么说,你到这里是想把房子要回去?”

        她的头发和脸颊捕捉了闪耀的烛光。她很年轻,却带着某种韧性与坚强,有点寂寞,但意志坚定。

        “不。”他想到这趟怪异的旅程。早上在列克星顿跟往常一样,保罗在浴室里待了很久,诺拉皱着眉头在料理台边算账,咖啡还冒着热气。然后是那场摄影展,现在他却来到了这里。

        “那你为什么来?”她边说边把盘子推到桌子中间。她双手粗糙,指甲龟裂,他很惊讶这么一双手能剪出满屋子细致、繁复的艺术品。

        “我叫戴维·亨利·迈克凯利斯特。”他很久没有完整地说出自己的姓名了。

        “我不认识迈克凯利斯特家的人,”她说,“我不住在这附近。”

        “你多大?”他问,“十五岁?”

        “十六岁。”她更正,然后理直气壮地说,“十六、二十、四十,随便你讲。”

        “十六岁。”他重复道,“我有一个年纪比你大的儿子,他叫保罗。”

        一个儿子,他心想,还有一个女儿。

        “是吗?”她无动于衷地说。

        她又拿起叉子。他看着她吃炒蛋,姿态优雅地挑起一口,仔细地咀嚼。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震撼,仿佛回到另一个时刻,看着琼用同样方式吃炒蛋。琼去世的那一年,坐在桌旁已经相当辛苦,但她还是每晚坐着跟全家一起吃晚餐,灯光在她金黄色的发间和手上缓缓移动,她依然精致优雅。

        “你为什么不把我松绑?”他温和地提议,声音充满感情,听来粗嘎。“我是医生,不会害人。”

        “是噢。”她站起来,端着蓝色金属盘走到水槽边。

        她转身从架子上拿起肥皂。他从她的侧影看出她怀有身孕,顿时大吃一惊。他猜她怀孕还没太久,大概只有四五个月。

        “唉,我真的是个医生。我口袋里有张名片,你可以看看。”

        她没回答,只是清洗盘子和叉子,用毛巾仔细擦干双手。戴维心想自己居然身处此地,着实奇怪。他躺在这个他受孕、出生、被养育成长的地方,而他的家人竟已离开人世。这个女孩如此年轻、强悍,却显得如此迷失,而她竟然把他绑在床上。这一切实在太离奇了。

        她走过房间,从他口袋里抽出皮包。她逐一把他的东西摆在桌上:信用卡、现金、各种便条纸和小纸片。

        “名片上说你是摄影师。”她边说边就着闪烁的烛光看他的名片。

        “没错,”他说,“我也从事摄影,请再看看。”

        “好。”她举高他的证件,过了一会说,“嗯,你是个医生,但又如何?那有什么差别?”

        她的头发往后扎成一条马尾辫,缕缕发丝垂绕着脸颊。她把头发塞到耳后。

        “这表示我不会伤害你,罗斯玛丽。最重要的是,不伤害病人,这是医生的最高守则。”

        她很快地打量他一眼。“你不管怎样都会这么说,即使你打算伤害我。”

        他仔细端详她,她那凌乱的头发,以及那双清澈的黑眼睛。

        “那里有些照片,”他说,“在这边——”他移动身子,透过衬衫口袋感觉到信封尖锐的一角。“请你看看。照片里是我的女儿,她跟你差不多大。”

        她把手伸入他的口袋时,他再度感觉到她散发出的热气,也闻到她身上自然而洁净的气味。那股甜味是什么?他心想,同时记起他的梦,还有摄影展开幕典礼上,放在托盘里的奶油泡芙。

        “她叫什么名字?”罗斯玛丽边问边研究第一张照片,然后再看看另一张。

        “菲比。”

        “菲比,好名字。她很漂亮,是以她母亲的名字命名的吗?”

        “不是。”戴维说。他回忆起她出生的那个晚上,诺拉失去知觉之前,告诉他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卡罗琳听到了,也尊重诺拉的决定。“这是她一个姨婆的名字,那是我太太娘家的亲戚,我不认识她。”

        “我的名字也是我外婆和奶奶的名字。”罗斯玛丽轻声说。她的黑发又垂落到苍白的脸颊旁。她把头发拨到后面,戴着手套的手指停留在耳际。戴维想象她跟她的家人坐在灯火通明的桌子旁,他真想伸出手臂揽住她,带她回家,保护她。“我祖母叫做罗斯,外婆叫做玛丽。”

        “你家人知道你在这里吗?”他问。

        她摇摇头。“我不能回去,”她说,声音中交织着痛苦与愤怒,“再也不能回去。我也不会回去。”

        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坐在桌旁,双手紧紧交握,一脸阴沉和忧虑。“为什么不能?”他问。

        她摇摇头,然后轻点菲比的照片。“你说她跟我一样大?”

        “我猜差不多吧,她是一九六四年三月六日出生。”

        “我的生日是一九六六年二月。”她放下照片时,双手微微颤抖。“我妈正帮我筹办舞会,庆祝我甜蜜的十六岁。她喜欢所有粉红荷叶边的东西。”

        戴维看着她吞了一口口水,再次把发丝拨到耳后,双眼凝视着黑暗的窗外。不知为何,他想安慰她,正如他常想安慰琼、母亲以及诺拉。但无论此时还是过去,他都办不到。四下一片沉静,但又有股蠢蠢欲动的气氛,此处有些秘密,他必须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无法集中思绪。他觉得自己被困住了,仿佛他的摄影作品一样被凝结在时光中,而困住他的那段时光深沉又悲伤。当年他和母亲站在山丘旁,他一只手握着《圣经》,对着新坟念颂天主的祝祷。晚风凄厉,他跟母亲一起低声啜泣,那是他唯一一次为琼哭泣。母亲从那天起就讨厌风,然后他们埋藏悲伤,继续过日子。世事就是如此,他们也不质疑。

        “菲比是我女儿。”他说。听到自己这么说,他深感震慑。不知道为什么,他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把这件事,这个他保存了多年的秘密说出来,“但我从她出生那一天之后就没见过她。”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强迫自己说出来。“我把她送走了。她有唐氏症,也就是说她是个智障儿,所以我把她送走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

        罗斯玛丽的目光尖锐,一脸震惊。“在我看来,这就是伤害他人。”她说。

        “没错,”他说,“我也这么想。”

        两人沉默了很久。戴维的目光无论落在哪里都想到他的家人:琼温暖的鼻息贴着他的脸颊;他母亲一边唱歌一边在桌上折衣服;他父亲的故事顶着屋墙发出回响。没了,这些全都没了,他女儿也没了。他习惯性地压抑悲伤,但泪水汩汩地流下脸颊,他阻止不了。他为琼哭泣,也为了他在诊所把菲比交给卡罗琳·吉尔,看着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哭泣。罗斯玛丽坐在桌旁,脸色凝重而沉静。他们的目光一度相遇,他盯着她,感觉异常亲密。他想起当年他熟睡时,卡罗琳从门口看着他,表情柔缓了下来,带着一丝对他的爱意。他大可跟着她走下美术馆的台阶,重新回到她的生命之中,但他却错失了那个时刻。

        “对不起,”他说,试着镇定下来,“我很久没来这里了。”

        她没回答,他心想这番话听来是否疯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宝宝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他问。

        她惊讶地睁大褐色的双眼,“我猜再过五个月吧。”

        “你离开他了,对不对?”戴维轻声说,“我是说你的男朋友。说不定他不要这个孩子。”

        她转过头,但转头之前,他看见她眼中盈满泪水。

        “对不起,”他再次致歉,“我无意探人隐私。”

        她轻微地摇摇头。“没关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在哪里?”他问,语气保持轻缓,“你家在哪里?”

        “宾州。”她沉默了好一会之后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戴维明白他自己的境遇和悲痛让她说出了心中的伤心事。“靠近哈里斯堡。我以前有个阿姨住在这一带,”她继续说。“我妈妈的妹妹苏·沃利斯。她已经去世了,但我小时候来过这里。我们以前在山丘里跑来跑去。这栋房子一直没人住,我们小时候曾来这里玩。那段日子很快乐,这里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地方。”

        他点点头,想起林中飒飒的静默。苏·沃利斯,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女人端着一个桃子派,上面盖了一条毛巾。

        “给我松绑吧。”他说,语调依然轻缓。

        她尖刻地笑笑,擦干双眼。“为什么?”她问,“我们单独在山上,周围没半个人,为什么我要放开你?我没有那么笨。”

        她站起来,从炉上的柜子里取出剪刀和一小叠纸。她剪纸时,白色的碎片四处飞扬。一阵风吹来,蜡烛的火焰在风中闪动,她一脸沉静果断,神情专注而坚决。保罗弹吉他,决心跟戴维一较长短,自己找寻在世间的立足之地时,脸上也带着同样的神情。她的剪刀飞快地闪动,下巴的肌肉紧绷。他从没想过她可能出手伤害他。

        “你剪的那些玩意,”他说,“它们真漂亮。”

        “我祖母罗斯教我的,这叫做剪纸艺术。她在瑞士长大,我猜那里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做这些东西。”

        “她一定很担心你。”

        “她去世了,去年去世的。”她稍作停顿,专注于她的剪纸。“我喜欢做这些东西。剪纸让我想起她。”

        戴维点点头。“你先有点子,然后开始动手吗?”他问。

        “点子在纸张里。”她说,“我没有创造出什么,只是从纸张里发掘。”

        “你发掘那些点子。没错,”他点点头,“我了解。我拍照时也有同样的感觉。影像已经在那里,我只是发掘出来罢了。”

        “没错,”罗斯玛丽边说边把纸翻过来,“一点都没错。”

        “你打算拿我怎么办?”他问。

        她没回答,只是继续剪纸。

        “我想撒泡尿。”他说。

        他本来希望把她吓得开口,不过他也是真的尿急。她仔细看了他一会,然后放下剪刀和纸张,没说什么就不见了人影。他听到她在黑暗的户外走动,然后拿着一个装花生酱的空广口瓶回来。

        “唉,”他说,“罗斯玛丽,拜托,解开绳索吧。”

        她放下广口瓶,又拿起剪刀。

        “你怎么可以送走她?”她问。

        烛光在她剪刀的刀刃上闪烁。戴维想起当年做会阴切开术时,手术刀闪烁着光芒,他飘浮在空中,置身体外,从上方观看这一幕。那晚的种种事件牵动了他的一生,一件事引发另一件事,开启了一些无人前往的门路,也关闭了另外一些机缘,直到他置身这个奇怪的时刻,旁边坐着一个寻找隐藏在纸张中细致图样、等着他回答问题的陌生人,而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哪里也去不了。

        “这事让你担心吗?”他问,“你担心你会把宝宝送人?”

        “不,我绝不会这么做。”她激动地说,一脸决然。这么看来,某人以某种方式抛弃了她,把她像海难时船上的多余物品一样丢弃,任她自生自灭,让这个十六岁、怀了身孕的女孩,孤独地坐在这张桌子旁边。

        “我知道我错了,”戴维说。“但为时已晚。”

        “永远不会太晚。”

        “你才十六岁。”他说,“请相信我,有时,真的是太晚了。”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没有作答,只是继续剪纸。在一片沉静中,戴维又开始说话,试图解释。他先说那场雪、心中的惊恐、在强光下闪闪发亮的手术刀;他讲到自己如何飘出体外,观看自己在世间移动;过去十八年来,他又是如何每天早上醒来,心想着说不定今天,说不定就是这一天,他能更正所有错误。但菲比已经消失了,他遍寻不获,他怎样才能告诉诺拉呢?这个秘密已经渗入他们的婚姻之中,仿佛一道恶毒的藤蔓,不知不觉地缠绕翻搅;她最先是酗酒,然后有外遇,先是沙滩上那个油滑的房地产经纪人,之后又跟其他人有染。他试着不去注意,原谅她的不贞,因为他知道从某个层面而言,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仿佛藉此就能停住时光,或是拍出一幅强烈的影像,力量大到足以盖过他把女儿交给卡罗琳·吉尔的那一刻。

        他的声音起起落落,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正如他阻止不了雨水,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或是一闪一闪地在结了冰的河面下游动的小鱼。而回忆就像小鱼一样,坚持不懈,难以捉摸。移动中的物体,他心想,依稀记得高中物理课的断简残篇。当年他把女儿交给卡罗琳·吉尔。多年之后,那个举动让他来到此地,遇见这位依循她自己生命轨迹而行的女孩。这个女孩说了好,在车子后座或是一栋寂静空屋的房间里短暂温存之后,她站起来,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浑然不知那一刻已经决定了她此生的方向。

        她边剪纸边听。她的沉默令他畅所欲言,他的话语有如河流或暴风雨,字字句句带着他阻挡不了的生命力,急速地穿过这栋旧屋。讲到某个时候,他又开始啜泣,根本停不下来。罗斯玛丽依然什么都没说。他一直说到话语变缓、减退,最后终于停止。

        沉默泉涌而出。

        她没说话,剪刀闪闪发光。她站起来,剪到一半的纸张从桌上滑落到地面。他闭上双眼,心中升起一股恐惧,因为他曾看到她眼中的愤怒,因为每件事都是他的错。

        先是她的脚步声,然后如同寒冰般明亮冷冽的金属悄悄地贴上他的肌肤。

        他的手腕被松开了。他睁开双眼,看到她正在往后退。她那明亮而带着忧虑的双眼紧盯着他,剪刀闪闪发光。

        “好了,”她说,“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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