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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退掉临时租的插间,彻底搬到办公室来住,黑白颠倒,每天除了睡觉之外,凡是醒着的时候,都是一边抽烟一边干活。肖雯来看过我两次,第一次来检查进度,跟我说,现在不好招人,让我自己多做一些,尽快出活;第二次来的时候,我打印出来一摞稿件,准备让她带走,交稿审核,另外又做出几个新的选题,肖雯简单翻两页稿子,坐在凳子上,跟我说,能不能研究个事情。我说,啥事儿。肖雯说,王沛东回家照顾孩子,这次情况不太好,需要一笔治疗费用,我的钱都投在这里了,实在没了,最近社里还有一笔稿费,我催一下,应该很快会开过来,你看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先借用几天。我想了想,说,倒是可以,但能不能也稍给我留一些,最近手头也不太宽裕,其余随便。肖雯听后很高兴,说,那是一定的,等我消息吧,谢谢,谢谢。

        肖雯说完刚要走,我站起身来,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笑着说,要不别走了,等下一起吃饭。肖雯看着我的眼睛,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心思。我说,实在是太无聊了。肖雯一脸苦相,说,求求你,别添乱了。我叹了口气,便松开她的手,独自下楼散步,肖雯在屋里,不知道在给谁打着电话,临走之前,电话接通了,她开始说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语速很快,像在吵架,我轻轻把门关上。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刘柳联系过了,自从上一次她把我送到地铁站后。第二天,北京下过一场大雨,水淹低地,我们从此失联,我发信息她不回,打电话也没接,连续两天,我便放弃了,想起曾经在一起的数个夜晚,仿佛梦境一般,潮湿而黏腻。那天在地铁站分别时,刘柳说,我有一种感觉,孙程这个人,好像也认识,怎么好像你故事里的人,我都认识。我说,不必这么跟我套近乎吧。她说,不是,是真的,从前你写失踪的出租车司机,前几天我妈打电话,也讲了个类似的事件,不过是发生在我们老家,齐齐哈尔,司机失踪,全城寻找,最后也是枯井里发现,不过最后警方鉴定为自杀,种种迹象表明,他是自己投的井。我说,你信么。刘柳说,当然不信,怎么可能啊。我说,我信。刘柳说,别打岔,这个孙程,我总觉得也很熟悉,上次你讲完,我还梦见过一次,跟我一起困在湖底,我们想上岸,但却不知该往哪里游,湖面结冰,太阳照在上面,金光折射,但里面却依旧很冷,四处都找不到出口。我说,最后一趟车要来了,你们慢慢找,我先走一步。

        我独自在外面吃过饭,又回到办公室,肖雯已经离开,我坐在电脑前,想把给刘柳讲的故事写出来,却不知从何开始。只有一辆红色出租车,不停地在我脑海里闪过,拉达,手动挡,辽A牌照,从巷口拐出,开得飞快,两边灰尘都扬起来,里面坐着三个人,坐副驾驶上的人,满头大汗,将车窗摇下一半,朝着我这边看,我骑着山地车,与其并行,风将我们身上的汗水一并吹干,我看见他张了张嘴,仿佛要对我说些什么。

        几天之后,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挂掉两次后,还在不断打来,我只好接听,发现居然是刘柳,她在电话里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办公室里,立水桥附近。她解释说,这是她老家的号码,前段时间,刚回了趟老家,家里有点事情,回来之后,发现租的房子漏水,没办法住,跟房东吵了一架,随后退房,现在没地方住,能去你办公室对付两天么。我说,不太方便吧。她说,好,那我再想想办法。我犹豫一番,又说,要不你过来吧。

        刘柳来找我时,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出过门了,这几天里,我在尽量减少开销,在我的银行卡里已经取不出来整数时,肖雯打来一千块钱,我拨去电话,本想让她多打一些过来,毕竟前一部的书款,再加上接下来这本的预付款,总数应该有近万元,但肖雯没有接电话,晚上我又打,还是没接,于是我发了条信息给她,措辞半天,想让她尽量照顾周全,我这边也比较为难。我躺在沙发上过夜,第二天早上醒来,翻开手机,发现肖雯还是没有回信。

        第一个晚上,刘柳睡在屋里的床上,我睡在沙发上,她洗漱时,神情犹豫,动作有些警惕。我说,你放心休息,我现在没有多余的想法。刘柳说,不是这意思,我没有要防备,不然我就不来找你了。我说,你洗完好好休息,我继续写稿。刘柳说,这次回家,其实是去处理我爸的丧事,烧百天。我说,节哀。刘柳摆摆手,说,我跟我爸没啥感情,很小的时候,他跟我妈就离婚了,我一直跟着我妈过,这次又去烧我爸生前的一些东西,发现许多火车票,从齐齐哈尔到沈阳的,临住院之前的一段时间,他往返许多次,我没想明白,他去沈阳做什么呢,我家在那边也没有亲戚。我说,这我怎么知道。她说,想不通,唯一我想到的,就是许多年前,也是离婚之后,他去沈阳打过两年工,在建筑工地,说是在郊区盖别墅,但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说,别墅的名字叫什么。刘柳说,记不住了,就知道旁边有座山,有一张我爸的照片留念,站在山底下,背后的山有两峰,并排矗立,酷似两个耳朵。我说,那可能是马耳山,在沈阳南郊,我也去过。刘柳说,现在是什么样呢,以后也带我去看看。我说,开发成种植园了,可以采摘草莓,一百一位,进去了草莓随便吃,吃多少都行,能管饱。

        次日中午,我还没醒,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刘柳跑去开门,进来一对中年夫妻,我勉强打起精神,问他们是谁。他们说是房主,准备来收回房子,提醒我们要尽快搬走。我说应该还没到期吧,押一付三,这个房子刚用没几天。他们说,房子是肖雯租的,她昨天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事,急需用钱,房子暂时没办法继续租了,押金可以不退,但希望我们把付过的租金还她一部分,我们今天过来收房,她没跟你说么。我说,没有,你等一下。我又给肖雯拨去电话,还是没接。刘柳站在一旁,看着我,我想了想,对房主说,给我一天时间,明天我就搬走。

        房主走后,我跟刘柳说,要不要出去找房,我们合租一间,节约成本,但也难办,我的钱被肖雯借走一部分,所剩无几。刘柳说,她是还有一些钱,但是不多,不过要再考虑一下,目前没有住处,工作也已经辞掉,这样的情况,继续留在北京,意义也不大,不如回老家休息一阵,再从长计议。当天晚上,我取出最后的一千块钱,本想请刘柳吃一顿好的,结果她说不饿,只在楼下超市买了几袋零食和啤酒,她躺在沙发上,我在网上找房子,她跟我说,这次回来时,发现房间漏雨,满屋潮气,墙壁挂着水珠,当时想起来你讲过的孙程,由于暖气漏水,他家的书都被泡在水里。我说,对。她说,我的书虽然没那么严重,但有一些也已经变形,我打开门,看了一眼,一本都没拿出来。我说,书湿后,先将水擦干,再放在冰箱里的冷冻室里,几个小时后取出,这样就不会产生褶皱,生活小窍门。刘柳说,孙程的那些书,放在冰箱里了吗?我说,没有。刘柳说,那些后来怎么处理了。我说,晒干之后,卖给废品站,一本不留。我关上电脑,点了根烟,继续为她讲述。

        孙程从书店辞职后,买来一张假文凭,文科专业,较难识别真伪,之后去各中小公司面试,撰写药品和保健酒的宣传文案,轻车熟路,无奈后来公司倒闭,他又去动漫企业面试,开始创作动漫脚本,撰写梗概,也帮忙划定分镜,工作地点本来说是在浑南,老板提出集体创作概念,包吃包住,待遇优厚,孙程没有犹豫,整理行囊,坐上客车来到沈阳南郊村落,背靠山峰,在此安营扎寨。

        他们住在一户大院内,主人是老板的亲属,一对老年夫妇,退休后来到这里,养一条狼狗,在后山也有菜园,这对老年夫妇负责员工饮食起居。第一天晚饭之前,张姓老板介绍说,这是我老舅,姓杨,从前是国家干部,也有点文化水平,大家以后叫杨老师就行。孙程也跟着大家叫杨老师,杨老师举起杯酒,站起身来,对大家说,别叫我老师,不敢当,我比你们大一个辈分,本名杨树,大家叫我杨叔就行,以后有问题尽管找我,别客气。孙程遥远而模糊的记忆,被一点一点唤醒,响亮的耳光,从前反抽过去的肉手,如今正举着酒杯,神态拘谨,目光慈祥。他看着眼前这张脸,想道,原来这么多年,自己真的活过来了,辍学之后,无论在哪里工作,浑浑噩噩,每一天过得都像同一天,他想起孙少军说过的话,生活在水底,如今他好像有了一个浮上来的机会,这一瞬间的想法,使他打个冷战。杨树喝完半杯白酒,晃晃悠悠地坐下,沉默不语,不再刻意维持笑意,脸上的肉耷下来,布满褶皱,看着很像一条年迈的狗。

        孙程被苏醒的一刻所震慑,无数念头持续上涌,他开始竭力去躲避,每天辛勤工作,查看资料,撰写脚本,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过去的仇怨,但在夜深人静之时,他还是控制不住,他曾读过一本小说,其中的一段对话在他的心里无尽地重复着:

        甲:您最好别杀了他,这种事会毁了我们的,您和我,再说也没必要,那个家伙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了。

        乙:这事不会毁了我,相反,会给我带来资本。至于说他不能再伤害任何人,我能对您说什么呢,事实是我们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您和我都不是上帝,我们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仅此而已。

        几个月后,公司经营不善,没有持续的投资进入,张姓老板决定就地解散,由于事先跟职工没签合同,所以他只赔付极少一部分,作为众人的酬劳。大家相当失望,孙程也是,他徒步走向长途公交车站,回到市内,在宾馆住了两晚,看了两天电视剧,在第三天重又出门,打起精神,整理背包,像要进行一次远行。

        孙程返回沈阳南郊地区,那附近有一片废弃的别墅区,由于资金链断裂,已经荒废近二十年,破败不堪,罕有人迹,有的只打了桩,有的盖起二层,孙程选择其中一间,爬上二楼,连住两天,白天睡觉,晚上仔细勘察,他回到杨树的院子附近,找到一个隐蔽的入口,进入到北面的废弃厂房,从前在半夜,这里总有莫名的声响,但这次他没发现任何动静,只有无数深坑与废井,随后,他返回二层的别墅里,从骨灰盒里掏出那把枪,装上子弹,来到野外,朝着黑暗放了一枪,以证明这把枪还可以使用。第三天夜里,十点左右,他揣好枪,轻装上阵,再次返回到农家院,风声割裂山谷,他走到门口,顶着大风,不顾嚎叫,将那条老狗打死,然后迅速离去,他想,如果杨树看出这是枪打的,想起应是曾经的仇家,一定会落荒而逃,在余生的每一天都心惊胆战,那样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枪声在山谷里回荡,他在月光之下爬回废弃别墅的二楼里,点起一堆火取暖,睡到半夜,他听到下面有响动,于是十分警惕,将枪揣在裤兜里,屏住呼吸。借着火光,他看见有影子持续闪动,于是提声问道,是谁。那个声音说,兄弟,没别的意思,外地的,路过,外面看见有火光,过来取取暖,我有白酒,一起喝点儿。孙程没有答话,那人一步一步迈上来,边上台阶边咳嗽,上到二层后,孙程借着火光看他,消瘦而憔悴,衣着干净,他坐下来,吸几下鼻子,双手靠拢火堆,来回搓动。孙程问他,从哪里来的。他回答说,北边。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白酒,递向孙程,说,来一口,北大仓,酒厂里出来的。孙程摆摆手,他便自顾自地喝起来,咳嗽得越来越凶。孙程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他没有回答。孙程便不再说话,躲在角落里,半闭着眼休息。那人走在窗边,透过水泥窟窿向往望,自言自语道,别墅区总共一万一千亩,长城式围墙,曲折延伸三十二华里,现在总共有二百七十五幢残缺不全的撂荒别墅,很多别墅只打了个桩,其中铺好水泥楼梯的二层别墅,不超过十栋,这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偏的一处,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不便多问,但你很会找地方。孙程说,你到底是谁。他说,谁也不是,二十年前,我在这里工作,负责监督施工。孙程说,回来干啥。他说,出来工作之前,我已离婚,女儿当时还不知道,她吵着要来看我,老婆带着她过来住了半个月,回去那天,工地突发情况,我没来得及去送,她们便消失在去车站的这条路上,从此再无音信,我找了很多年,什么办法都用过了,至今还没找到,别墅项目后来废掉了,但我每隔几年都会回来看看,偶尔还能梦见她们,在梦里,她们哪也没去,还困在这里,走不出去,像是在湖底,所以我要回来看看。

        孙程不再说话,天亮之后,这个男人先一步离开,孙程也收拾东西走掉,整天在山谷里游荡,密林交错,他躺在树下,闭目养神。刚一入夜,他便再次回到农家院时,发现里面仍旧亮着灯,并且有杨树的说话声,他觉得非常失望,预期效果并没有达到,杨树并没有落荒而逃,他正准备离开时,杨树的妻子正推门走出来,端着脸盆,与孙程对视,在那一刻,孙程本来可以低头走掉,但他没有,他选择抬起头来,直视院内炽烈的白光,选择进入其中,回到记忆的某个刻度里,即便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孙程的个子很矮,但走进去时,影子却拉得很长,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想起昨夜的那个男人,困在湖底的母女,以及那部小说里的另外一段:

        乙:你最好别插手这事了,我很快就回来。

        甲:我坐在那儿看着漆黑的灌木丛,枝条随风摇摆相互缠绕交织出了一幅画。脚步声逐渐远去。我点了根烟,开始想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时间,地球变暖,越来越遥远的星辰。

        刘柳说,后面肯定是你编的故事,这两段出自《遥远的星辰》,我印象太深了。我说,全部都是我编造的,从头到尾。刘柳说,孙程杀死杨树了么。我说,不知道,可能杀了,也可能没杀。刘柳说,孙少军算得很好,五颗子弹,试枪一颗,打狗一颗,复仇两颗,最后留一颗,用于自杀。我说,简直异想天开,不是的,没人会给自己的儿子留一颗子弹,没人会那么做。刘柳说,最后出现的那个男人是谁呢。我说,他说他是谁,他就是谁。刘柳说,少军说他沉在水底,吴红岂不是比他更要艰苦。我说,吴红有人拯救,她离开之后,会艰苦,但也有希冀与喜悦,虽有黑暗,仍像早晨,但孙少军没有,自始至终都没有,孙程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帷幕拉开,他的眼前就是那道白光,他必须要走进去,才能看见光里有什么。

        白天里,我们已经收拾好各自的行李,将钥匙交还给房东,肖雯的电话依旧打不通,我发信息告诉她,我走了,记得管房东要回剩下的房租。我和刘柳买了一辆长途客车的车票,傍晚时上车,去往更北的北方,午夜时分,我给刘柳讲完整个故事,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夜海磅礴,贫瘠的山峰隐藏在月影里,恰如礁石,一闪而过,到下一站时,有人下去抽烟,舒展身体,刘柳皱着眉头醒来,拉着我的手,又睡着了,我也很疲倦,但却始终无法安眠,我轻轻亲吻她的头发,然后抽出手来,提着背包走下车。在公路边,我看着客车缓缓开走,刘柳枕在车窗上,呼出均匀的白气,将其遮蔽,愈发不真实,接着便消失在前方的黑暗里,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我打起精神,继续前行,我知道,在所有人醒来之前,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只能独自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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