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丽卡取消了搜索活动。找到亚历山大很容易,这点她还有工夫为之感到奇妙,因为她爱他已经好多年了,每次看到他还会觉得心要跳出去。他们每隔两三个星期,或者甚至隔更长的时间才见到一次。现在,他像个恋人那样,只要离开她,都会告诉她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或者会在哪里留下信息。这是种很可怕的力量,他担心她坚信他会对她施加一种可怕的力量。
找到威尔基要更难些,现在这部戏已经结束,上演期间,他在卡尔弗利有好几处住所,但是都不像在朗·罗伊斯顿那样住的时间多。他在卡尔弗利的住处,弗雷德丽卡从来没去过,大堂里只有一个电话间,电话铃声经常响起来,始终不间断,但是偶尔有绝对的陌生人去接,这些人不知道威尔基是谁,也没见过他,也许是在两三个星期前见过,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所以,她给亚历山大留言去可能的地方打电话,然后等着威尔基出现。他果然出现了,摩托车咆哮着,睁大眼睛四处乱看,穿着皮子外衣,搜索着教师路,像科克托《奥菲斯》里的死亡信使。弗雷德丽卡根本就没有真正指望她和亚历山大会找到马库斯。当威尔基的脑袋从它那大又深的盔壳中露出时,她意识到,她曾害怕威尔基会找到他,整个人完全没精打采,而且被毁得面目皆非。
“好了,找到他了。他去了疯人院,送那个男的进去的地方。两个疯人院。他走着去的。他们说他自己也病了,他们不知道病得怎么样,他们没说他是不是也疯了或者什么的。”
“我知道了。那好啊,我可以按计划出发了。你不去吗?”
“我怎么去啊?父母陪着他,陪着马库斯,他在观察中,我得自己看着这个家。我现在要管事了。”
“哦,其实没有什么事需要管的,撒个谎说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就解决了。对你有好处,吸点海风。”
“别犯傻了,我不能去。进来喝杯咖啡。”
“不了,谢谢你。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他又开始重新戴上长手套和头盔,“我只是想帮帮忙,免得太压抑。我会再联系你,用不了多久,在我走之前。你自己多保重。”
他把一条腿跨上车座,大声地让发动机转了好几次,然后呼啸着蹿出去上了路,一个不可思议的黑骑士。弗雷德丽卡回到屋里,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这里待过,小小的沉默和空荡都会让她有点害怕,但是事情同样开始带上某种非常愉悦的虚幻和舒适混合的色彩。她把一只自己从来不喜欢的花瓶放在厨房碗柜里,在这件事的鼓舞下又漫步回到起居室,处理起放在写字桌台面上的家人的照片。她把自己以及斯蒂芬妮童年时代的照片开心地塞进一个桌子抽屉里,但是对婴儿时候的马库斯的照片却流连再三,感觉被突然的认知弄得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认知:温妮弗雷德在多大程度上爱着这个婴儿,她自己就在多大程度上讨厌这个婴儿,她忽然想到,她是故意忽略他的性格和种种做法来保护自己和马库斯不要受这种厌恶的影响。她只是把他当成一种不公的社会要素,并对此感到很愤怒。她把马库斯也推进抽屉里,在这个影集上压上比尔的烟斗、烟斗清理器以及烟灰缸。她挺希望威尔基能进来喝杯咖啡。她的生活中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地方可以让她请任何人进来或者做任何事,威尔基没有注意到这个重要的机会,他只是说,不用了,就骑车离去。
她正要莽撞地漫步出去,到后花园里剪几朵玫瑰,这个温妮弗雷德是不允许的,这时亚历山大的那辆银色轿车平稳地停在大门外。他大步跃上门前小路,像头飞鹿。他的脸避开帕里家大门的那个方向,甚至都不想知道是否有窗帘的猛然一拉,或者门口某道透光的缝隙。弗雷德丽卡欢快地打开大门。
“我现在独自拥有一整幢房子了。”
“好啊,让我进去,别站在台阶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怎么样了?马库斯怎么样?”
“哦,他挺好,他们找到他了。哦,不,他非常不好,但他们已经找到他了。他去了那家精神病院。丹尼尔说得对,只是没人知道他是谁。现在他自己在那里的床上躺着,病得很厉害,妈妈说的,她没说怎么个病法,或者得了什么病。总之他们已经去那里跟他在一起了,我自己住了一座房子。”
弗雷德丽卡领着亚历山大走进家里的起居室,然后说:
“喝杯咖啡吧。”
“非常感谢。”亚历山大客气地说。
弗雷德丽卡弄得四处咔嗒作响,忙忙碌碌,却又不是很能干,对付着盘子。亚历山大跟着她,然后斜靠在梳妆台上,看着她。两人都被这个房子里互相冲突的东西束缚住手脚了。这是一个封闭隐秘的地方,他们一起孤单地待在里面。这是比尔·波特的房子,在这个房子里,弗雷德丽卡是个经常挨骂的孩子,而亚历山大则是年轻同事,在这里,暴怒、家庭生活,以及清扫、吃饭、睡觉这种无聊的重复的模式,浓重地弥漫在空气中。他们端着各自的咖啡回到起居室坐在各自的椅子里,开始了彬彬有礼的有关马库斯的谈话。
“我感觉非常不好,”亚历山大说,“马库斯过来跟我说过,说那个男的快要疯了,我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出于某种原因——跟马库斯会有什么感觉毫无关系——这个信息弄得弗雷德丽卡很生气。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为什么要打扰你?他们都是疯子。你能做什么?”
“嗯——我想,全都跟性有关。我劝这男孩不要染指。”
“嗯,这完全正确,这样才理智。”
“那样显然不理智。我也搞糊涂了。全因为你。”
“因为我?”
“我感觉我没有议论的资格。引诱未成年人,你父亲说的就是这种事。”
“跟我讲这样的话可不是太好。”
“你没有听明白。你并不是特别好。”
“不是特别好?”
“嗯,你好吗?你要好的话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我们会担忧马库斯。”
“我们的担忧一点用处都没有,也许永远不必担忧,显然现在不该担忧。”
“告诉我他怎么样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知道。”
他们喝着咖啡,默默地借机想着不适合想的马库斯,甚至更加不适合想的卢卡斯,他们曾同时见到过这个人。
电话响了。是温妮弗雷德打来的,她说马库斯情况很糟糕,不想或者不能吃东西,大多数时候昏迷不醒,动不了。她要跟马库斯在一起。
“爸爸呢?”
“他说他也必须待在这里。”
温妮弗雷德和弗雷德丽卡的关系并不融洽。谈不上有同情可给温妮弗雷德寻求。“感觉有点逗,我在这里无所事事。”
电话那头是一阵令人惶恐的沉默。
“我感觉糟糕极了,因为那部戏,现在又有马库斯的事弄得一团糟,让人扫兴,一无所获。你还听着吗?”
“听着,弗雷德丽卡。”
“我可能会出去一会儿,跟一个学校的朋友。”
“哪位?”
“哦,安西娅,安西娅·沃伯顿。你知道的,是个挺好的女孩,在那部戏的豪华场面里出现过。”
“嗯,哦。很抱歉,我想不起来,我太担忧马库斯了。那就去吧。”
“你不介意?”
“不,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
“我想你可能需要我,没准以什么方式。”
“不会。”温妮弗雷德说,她感觉,如果有人索性把弗雷德丽卡带走几天的话,也许正好能令她保存足够的镇定和力量,去应付比尔和马库斯呢。
“哦,我真难过,用不着我,那我就自己走了,也可能不去。我已经告诉亚历山大和威尔基不要找他了。”
“谢谢你。”
“他说什么话了吗?”
他恳求要见卢卡斯,让父母走开,一个劲儿地尖叫,不想回家。
“真的什么都没说。”温妮弗雷德说,“他病了。”
“哦,好吧。太可怕了。那你们不回家了吗?”
“不回。”
“你的声音听上去虚弱无力。别替我担心。如果我应付不来,我就会出去调剂下。我一定会保持联系的。”
“谢谢你。”
“也许情况很快就好了。”弗雷德丽卡带着几许怀疑说。她在对着一片黑洞洞的空气说。她母亲,由于太过疲惫,早已放下电话听筒了。
“他怎么样?”亚历山大问。
“更糟了,”弗雷德丽卡说,“他们不回家了。”
“他出什么问题了?”
“她不想说。她什么都不想说。她不信任我。她只关心马库斯。”
“你不能怪她。”
“我不能吗?我就怪她,怪她,怪她。”
“我想我得走了,马上。”
“别,不要走,不要走。对不起。我总是让别人的神经受不了,因为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在哪里都不对劲儿,我不受待见,全都是因为我喜欢这样自我炫耀。我承认,那都无关紧要,不能跟马库斯遭受的煎熬比,无论那煎熬是什么,可它就是影响到我了,我就想那样,我抑制不住自己。”
“别再绕圈子了。我马上得走了。我没法像这样坐在你妈妈的房子里,而且,依我的感觉,又有事发生了。”
“别走,不要走,不要走。陪我一会儿。我自己一个人待在这个房子里挺害怕的。”
“我在这里能干什么呢?我感觉我背叛了他们过去的信任,我现在又开始了,我感觉很可怕。”
弗雷德丽卡不想知道这些。在那个时间和那个地方,由亚历山大坦白地说出疑虑、过错或者内疚,有些事最终就会变得非常糟糕。这会强化她对某种控制着他以及很多事情的力量的危险感,令人难以忍受。为了应对这个,她开始变得精神焕发、光彩夺目,不负责任起来。
“这只是个地方。就我们的担心而言,这只是些砖头、砂浆、椅子之类的东西,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椅子,不过是些椅子摆在这里。你可以在那个大楼旁边的花园里或者在城堡岗或者在这里把我摸得兴奋起来,这没什么关系。地方不是问题,那不过是个趣味问题,美学问题。爱情不是美学问题。这只是个地方而已。”
有着深沉的审美气质的亚历山大,决定这样回应,说他很抱歉,看得出她真的很烦恼,不该再进一步惹她烦。弗雷德丽卡说,千万别走,说虽然可能显得有些奇怪,但她确实害怕一个人待在这个房子里。她有很多不好的想法。也许亚历山大可以留下来吃午饭。
亚历山大倒是留下吃饭了。他们吃了些斯帕姆午餐肉,切成薄片的胡萝卜、陈面包,以及从一个坛子里取出的酸酸的甜菜,还喝了些茶。弗雷德丽卡说,这是一顿相当难吃的饭,亚历山大表示同意。在经历了克罗的友好款待,纵酒饮乐后,两个人都感觉特别需要喝一杯,可是如果不出去,酒是没有现成的,出去又将处于珍妮弗的眼皮底下,他们不想这样。吃完饭他们又回到起居室,亚历山大在沙发上抱住弗雷德丽卡。这一次不成功。他们的四肢全都处于非常笨拙的角度,弗雷德丽卡因为害怕而变得很僵硬。这又促使她再次精神焕发、光彩夺目起来,说既然他们拥有整整一座楼,如果亚历山大到楼上去的话,情况会好些。
“不,”亚历山大说,“这里不行。”
“这不过是幢房子,这是我的家。那是我的房间。我想让你上去。”
他们上了楼。亚历山大想起婚礼那天自己上斯蒂芬妮的房间去找几枚小小金针的那段短暂历程。他又想起同样是这种样式的房子,珍妮弗·帕里家更加明亮,更加“当代”。为什么,女人们,甚至包括弗雷德丽卡,明显迫切地要表现得像个地产经纪人,自豪地展示这些拥挤的砖房有多舒适?弗雷德丽卡有个值得称道的认识,这点他没有意识到,即这幢房子在她看来似乎再也不会显得如此低矮破旧,而是坚实体面和不容置疑。她曾想象过亚历山大站在楼梯上,走进这间卧室。她把房子的隔间变成自己的想象。她打开自己那间小卧室的门说,这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进来吧。”
房间的寒酸让他很感动,不多的几件东西:油地毡、褪色的画片、几堆书,这些书没有足够的书架可放。没有梳妆台,只有一面四方形的镜子挂在一个陈旧的橡木橱柜上方。镜子的一角塞了张他本人非常模糊的报纸照片,另一角别了张弗雷德丽卡穿着伊丽莎白服装的大大的光亮的媒体照片。这同样让他感动,不过有些不同。弗雷德丽卡注意到他在看照片,就说:“我看克罗说得非常对,那是一种类型表演。学校让我演男的,克罗挑中我是因为一种偶然的面部相似。这太屈辱了。”
“不光如此。你就是只在类型表演这个层次上都还不能毫不费力地处理那样的角色。”
“我不会流血的。”她若有所思地说,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开始对可能发生的事紧张起来。亚历山大由于自身的某种原因,也开始紧张起来。他兴奋地在弗雷德丽卡的床头坐下,向她招手示意坐到他身边来,然后说:“我老想你父亲会气势汹汹地扑进来。我感觉很不安全,而且这是种恶趣味,其实,我很在乎这个。”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承受得了。整件事的趣味格调就很可怕。可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们就上这儿来了。我们都不安全,我想。”
亚历山大搂住她,把她推倒在床上,开始吻她。他那种被审视的感觉更加强烈了,而她害怕被他发现自己无知的感觉同样更加强烈。她又坐起身,像个凯利娃娃。
“这件事彻头彻尾地错了。”她说。
“是的。我想跟你说的也是这样。”
“这简直是对私密空间的极大浪费。”
“也许今天晚上可以。”亚历山大说,把一只沉甸甸的手放在此刻再次令人快慰地变得难以进入的她的裆部衬里上。弗雷德丽卡叹了口气。
“我想晚些时候过来,带瓶葡萄酒,等你确定他们不会回来的时候再来。”
“我会给你做顿晚饭。”
“你愿意就行。”
“点上蜡烛,在黑暗中。”
“太美了。”
“你喜欢那样吗,亚历山大?”
“喜欢。”他说,“喜欢,我会走下来,在黑暗中静静地穿过运动场。我们将在后面坐下来,安静地喝上杯酒,然后一个晚上,整整一个晚上——”
“你不会介意是在这幢房子里?”
“我想要你。”他说,尽可能地说得更加激烈些。他想,在黑暗中他可能不会如此在意这幢房子。为了爱,在黑暗中任何人都可以偷偷摸摸地进入任何房子:很多东西会看上去不一样。
做出这个决定后,他们一起躺下,怀着徒劳的激情挣扎了会儿,全身穿得严严实实,后来亚历山大就起身走了。
他在沉思默想中开车回到学校。这次他看了看珍妮弗的房子,但是那里很安静,而且路边没有眼线。他事后想,那幢房子并没有俯视运动场,因为它距离教师路的尾端太近了。他的衣兜里鼓鼓囊囊地塞着那几封没有回复的信。他想,他必须记得在今晚约会前清空它们。除了珍妮厚厚的还没有打开的几封信,他收到了已经寄走的那叠乱糟糟的申请表的大部分答复。好像人人都想要他。他被召去参加在牛津、在曼彻斯特的BBC、伦敦的BBC,以及多塞特那所著名、古老的公立学校的面试。他还收到从戏剧出版商、文学代理人、伦敦一个制片人、美国一个立场可疑的制片人以及各种学校、大学、城乡文学社团主动发来的信件。他成了个人物。他一直在流动中。他在不断上升。他脑子里只有那个池塘里体格粗壮的裸体,以及一个暴烈女学生在廉价砖房里等着天黑的形象。不要出现也许更加理智,索性拿起行李走人。在产生这个想法的瞬间,他怀着一股虚弱和燥热的心潮意识到,那是不值得考虑的:在能够成为可以自作主张的男人之前,有些事情需要跟弗雷德丽卡了却,就在这里,就在现在。他想在黑暗中了却这些事情。至于杰弗里和珍妮,他只要写封信告诉他们真相就可以了,正如他所看到的全部真相,对他们两个来说的全部真相,而这个真相会让他获得解脱。但现在绝对不行。
弗雷德丽卡意识到自己得出去买些东西。她其实一次都没做过斯帕姆午餐肉,而且肯定不能再做。她发觉自己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做过饭,而且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做。她意识到自己几乎没有钱。那还是在伊丽莎白·大卫时代之前,她想象中一顿两人吃的美餐应该有什么还是源于《女人自己做主》,以及母亲平日少得异乎寻常的实践示范。葡萄柚配樱桃、一只烤鸭、奶油新鲜水果沙拉?开胃小吃、牛排和带皮煮的土豆、沙拉,随后再上用朗姆酒和奶油做的焙香蕉?冰激凌?汤配热卷饼,随后再上鲑鱼,然后再上酒浸果酱布丁,里面加上大量雪利酒?她不敢肯定自己能烤熟一只鸭子,或者会挑选并且炖排骨,而不会做出像皮革般难以咀嚼的东西。家里没有雪利或者朗姆酒,她也没有一分钱去买些回来。她想不出开胃小吃里应该放什么,从来没有吃过自己喜欢的。她知道汤应该在家里自己做,不能太清淡,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或者临时拼凑一份汤。这些菜谱中她稍微会做一点点的只有葡萄柚和带皮煮的土豆,所以她决定去弄些回来,同时借着盯看里思布莱斯福德屠宰店的窗口为做主菜找些灵感。正当她提着一袋土豆、葡萄柚、丹麦蓝奶酪和奶油饼干,闷闷不乐地这样盯着看的时候,威尔基再次呼啸而过。弗雷德丽卡赶快走进屠宰店。她询问那个屠夫的时候,他建议买份不错的猪排,弗雷德丽卡不知道羊排、猪排或者牛排的区别,如果有牛排的话。不知怎么,她就心虚地买了两份,因为她隐隐约约记得在狄更斯的小说中,男性主人公经常觉得排骨非常可口,因为她吃过的一般的排骨,还都没有像做得不对劲的牛排那么难吃。
她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几乎没有钱买还没有解决的布丁,威尔基正在人行道上等着她。
“要持家了?”他愉快地说。
弗雷德丽卡气哼哼地盯着他:“想给一个人做顿饭。可我一点钱都没有了。”
“我可以支持你一瓶葡萄酒。”
“我不需要买那个。我现在买布丁遇到麻烦了。”
威尔基摘掉头盔,对布丁问题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弗雷德丽卡搭配好了水果沙拉、香蕉、朗姆酒、雪利果酱布丁。威尔基说其实他觉得这些东西没有一样特别好,他建议来串差不多的葡萄,再来些真正上好的巧克力,这个他会借钱给她买,如果那样有帮助的话。他过来跟她一起非常亲热地选了串葡萄,买了些巧克力,还很内行地给她提了些选奶酪的建议,坚持要她回去买份正宗的兰开夏郡或者韦斯利谷风味的奶酪,还提出坐在摩托车后座上顺便捎她回家。买的东西被捆在行李架上,弗雷德丽卡红发飘扬,在后座上摇晃得喘不过气来,他们骑到教师路。这次威尔基没等邀请就进屋了。当弗雷德丽卡在厨房里四处乱走寻找拿得出手的盘子和蜡烛时,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
“那么,谁要来?”
“亚历山大。他们都出去了,去照顾马库斯。亚历山大要来。”
“我明白。经典的晚餐、葡萄酒、蜡烛、谈话还有双人床。上帝啊,你真是个笨蛋,弗雷德丽卡·波特。”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过你,他是从郊区和茶杯的世界中飞出来的。你这里,全都是些居家生活的东西,根本就不——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不擅长给他准备一场中产阶级式的诱惑。他会躲得远远的,不管之前还是之后。”
“我想要他。”
“你?在一个房子里?在这个房子里?”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毁灭性行为,像亵渎神明一样。整个早上他都在这里。”
“我知道了。如果这是一场毁灭性行为,你为什么还要担心什么排骨和丹麦蓝奶酪呢?如果他一早上都在这里,你破处了吗?如果破了,为什么他还要走?为什么还要蜡烛和葡萄酒,姑娘?”
“这不关你的事。”
“没错,是没关系。我要走了,如果你愿意,随你自己准备吧。你为什么不在桌子中间放盆玫瑰?”
“哦,威尔基,不要走,我现在乱得一团糟,我很害怕,没有,早上没有那样,本来应该做的,现在我不知道这事究竟会怎么样,因为如果我不害怕的话,他就害怕,反过来也一样。”
“如果他想要跟你做爱,在这里,今天晚上,我可以告诉你,那将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如果他不做,你将永远没那个胆量。你真是乱得一团糟,亲爱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这样确信无疑。”
“好了,我没有。这是一种直觉。我的直觉很好。我的直觉是你将取消整个这件事。”
“我?我爱他。我想要他。”
“你可能还会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得到他。总是这样。爱,以及想要爱,两个人,这样错位的年龄,或许是走在错误的方向上;瞧瞧我和玛丽娜。如果我早出生二十年,或者没在剑桥找到我的女朋友,或者能够忍受做个小白脸的话,我可能会爱她。但事实是,我只能多少动情地操操她,当然是暂时的,就是那么回事。她也知道。”
“她有什么感觉吗?”
“她只知道自己能承受得了自己的感觉。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不是傻瓜。”
“我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把这些可恶的排骨扔到你的脸上去,埃蒙德·威尔基。”
“最好收拾起你的睡衣骑上我的摩托车,让亚历山大以其他更好的方式解决你。”
弗雷德丽卡把那堆了无生气的排骨放在滴水板上。
“我跟我妈说了,我可以跟一个朋友出去几天。”
“哦,真的,真的吗?她说什么了?”
“她说,跟谁,我说那个好姑娘,安西娅·沃伯顿,她说好吧。”
威尔基开始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厉害。弗雷德丽卡也笑起来,有点歇斯底里。他们停止大笑后,威尔基说,走吧,带上你的睡衣和牙刷,再带件泳装和一条浴巾。
“你并不爱我,威尔基。”
“不爱。我爱我女友。大概吧。你也不爱我。”
“太可怕了。”
“这样挺理性。我可以给你露一两手,然后你就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了。现在,我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都刚好合适。去拿你的睡衣吧。”
弗雷德丽卡去拿她的睡衣。埃蒙德·威尔基,一个很爱整洁的男人,用一种远远谈不上有何实用意义的方式,在厨房桌子中间像堆金字塔般把那些晚餐食料堆起来。弗雷德丽卡提了个帆布背包回来,威尔基微微笑着说:
“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还有亚历山大,这样,一旦我们出发了,你就不会焦虑不安或者胡乱忧思或者改变主意了,然后我们就出发。”
“我不能给亚历山大打电话,现在不能打。”
“给他写个字条,我们可以把字条放在学校。”
弗雷德丽卡照他说的做了。温妮弗雷德听上去对她的活动也不在意,字条由威尔基送过去,交给学校门房,那人闷闷不乐地说,这些日子,很难联系到韦德伯恩先生。好的,威尔基说,然后回去找弗雷德丽卡和摩托车。
现在已经是晌午时分。威尔基说他们需要在下一个大加油站停下来给弗雷德丽卡买个防撞头盔,还说,如果她不介意的话,他给她唠叨几句骑摩托车的注意事项,那样他们会骑得更顺畅,更安全,更快捷。比如,她要向前倾,不要摇摆,要紧紧抱住他的腰,跟他同步运动。那样做不管怎么都不会有错。他们要穿过卡尔弗利,向东穿越荒野区,向南穿过戈斯兰德高地,再到斯卡伯勒,他估计,他们会在晚饭前到那里。弗雷德丽卡说她在戈斯兰德高地遇到过很可怕的事情。威尔基说,如果那样的话,最好骑着摩托车快速穿过那里,会对她过于敏感的心理有好处,还说到了斯卡伯勒她可以给他讲讲那件事,如果她觉得对自己有好处的话。
弗雷德丽卡起先还非常享受骑摩托车。她拿到防撞头盔的时候,感觉有半个脑袋高,而且那一半是空的。威尔基替她戴上,冲着她大笑,然后又戴上自己的,把护目镜拉下来,这样只剩下他那弯曲得很厉害的嘴还留在一张人类的脸上。那张嘴龇着牙笑着。在运动中,她意识到他们制造出的强风,以及这辆摩托,在一股非人类的声音流动中,把整个寂静强加到自己身上,她喜欢这种感觉。她也喜欢这种跟一个男人特别亲密又保持距离的关系。还有威尔基宽大的屁股,她自己的屁股紧紧向前抵着,还有他强健的胳膊,抓着,拧着,她自己的胳膊紧紧扣着,但不是很爱抚地搂住他的腰。还有他那没有交流的皮革般的后背平面,那闪闪发亮、光滑、没有标记的头盔后面的圆球。他的腿蹬上蹬下,时动时停,她自己的腿不用动。过了会儿,夜色逐渐逼近,她自己的腿开始感觉很冷,因为当初她穿着紧身连衣裙出来的时候,没有穿长筒袜,还穿着凉鞋。又过了段时间,她开始冻僵了,浑身疼痛。欧石楠的颜色变得更深,开始快要消失。弗雷德丽卡只看到一点点欧石楠花,因为她的脑袋大多数时候都昏昏沉沉地埋在威尔基的肩胛骨上,看到的总是只有路沿,以及流动的沥青路面、白线和闪烁的猫眼。有一次他们在一家交通咖啡馆停下来,喝了杯热的露营牌咖啡,挨着一个如泣如诉、剧烈颤抖的自动点唱机坐下,两人都四肢僵硬,脸被风吹得凝固住,既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在那里,威尔基对她冰凉的腿表示很忧虑,说他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聪明,坚持要借给她那条亮黄色的油布裤子,她穿着太大了,在一个味道很重的卫生间里,她用僵硬的手穿上去。在那里,她又想起亚历山大,漂亮,优雅,既不受她的掌控,也没有感觉不适。她想起那个洼地花园,他们像雕塑般站在那里,目光从舞台穿过脚手架,跟他们的最初共享的激情一样高。不会有事。她写了字条,说他是对的,她错了,这个房子不合适,她行为恶劣,很惭愧,她已经外出,想把很多事情好好想想,肯定会回来。
当她挣扎着提着裤子回到威尔基后面的时候,那条难看的裤子咯吱咯吱地响着,滑动着。威尔基咕咕哝哝地笑着,说她看上去没一点曲线了,很难看,还说如果她想来个不错的匿名伪装,没有什么比机车服更合适的了。
他们终于驶进斯卡伯勒时,弗雷德丽卡的身体不用说已经僵了,而且凝固成一条紧绷的曲线,她都不敢肯定能不能摆脱它。威尔基沿着海滨大道呼啸着驶过,不断地换挡,腾跳,越过栏杆外,另一边就是黑乎乎的大海,里面白色的螺旋物时隐时现,光线从港湾的墙上射出来,更远的外面,有很多小船,再外面,是悬崖的岬角和灯塔。像以前每次看到大海时经常感觉到的那样,她的心都会提起来,无论怎样看到,或者何时看到,依然还会备受鼓舞,她想,她现在还刚刚十八岁,而且像丹尼尔那样,不是预言家。威尔基直接开到那家大酒店,把摩托车停下。
“我发现店越大,越容易隐姓埋名,盘问越少,越好玩,”他说,“你在外面待着,试着把裤子脱了,否则你别想上得了台阶,我去打听下房间,或者单间的情况。”
他回来说订了个房间。他摘掉自己那枚小小的图章戒指,建议她戴上,图章那面朝里,“以前管用。”他解释道。
她跟在威尔基后面,一瘸一跛地走了进去。他在登记簿上写了威尔基夫人和先生,剑桥。她在后面拖着帆布包,感觉自己不像任何太太,不过服务员们很有礼貌,其实是在微笑着,他们鞠躬,开电梯,开门,她和埃德蒙·威尔基走进一个天花板很高的房间,挂着深红色和金黄色的织锦窗帘,有个带花边的床罩,一个肾脏形的梳妆台,一张柔软的踩上去无声无息的地毯。还有一张巨大的床,小桌和铃扣上都有灯。
威尔基像褪椰子般哗啦啦地把防撞头盔卸掉,没有做出任何想摸她的企图。他说她应该洗个热水澡,她洗了,还说她应该涂点油,她也涂了,然后说跟他吃个晚饭,她也吃了,在一家餐厅,涂成红色、金色、奶油色,挂着枝形吊灯,摆着僵硬的白色锦缎餐巾,沉甸甸的银色刀叉和小勺。威尔基冲着她的脸大笑。“有点上流社会的味道,弗雷德丽卡,”他说,“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并不时髦,你知道,但对约克郡工业区的男人们来说,显得很时髦,他们经常周末时跟妻子或者秘书出去休闲。在合理范围,你随便吃。我现在手头宽裕。我从广播节目挣了不少钱,那些广播节目,排着队等我去做呢。”
“广播?”
“嗯,没错。分两种。一种是基于我用有色眼镜做的实验,那种实验的效果非常有趣。后来我又在一个马洛威协会的《一切都很好》的录音节目中扮演帕尔洛斯,至于未来我还没有清晰的定位,你知道,我全方位出击。不过我可能会放弃剑桥,如果我能让我的女朋友过来的话。现在大家好像又开始觉得拿个学位其实没有多大意义了。”
他们吃了清炖肉菜汤、焗酿龙虾,还有一种用蛋白甜饼、奶油、糖、冰激凌和坚果做的布丁,看上去像一只天鹅在收起翅膀航行。他们喝了很多勃艮第白葡萄酒。威尔基讲了几个小玩笑,怂恿弗雷德丽卡跟他讲讲戈斯兰德高地的故事,但她不能说,只说了些别人讲给她的故事,一家妓院里的驴子的故事。妓院里的驴子,威尔基说,回到阿普列乌斯那里,而且是主要内容。瞧这漂亮的小布丁,弗雷德丽卡说。很像伊丽莎白实际上可能会吃的,她认为,她说。这又让她想起亚历山大。她开始陷入沉默。
“不要担心,”威尔基说,“你留过字条了。他并不想去那里,真的不会去,你绝对清楚这点。我会把你送还给他。”
亚历山大没有看到那张字条。他勉强避开珍妮弗,看到珍妮弗在他的楼梯脚下,他及时溜进卢卡斯·西蒙兹的门廊,这会儿那里有几只奶瓶在闪烁,好像没有人收走。他觉得自己可没有责任去收走。看到珍妮弗离开后,他又跑回到自己的轿车,开着车上上下下,在某个地点经过开着宾利的克罗,那家伙不停地像猫头鹰般鸣叫着,不停地向前滚动。到了里思布莱斯福德,他从车里出来,买了一大束矢车菊、白紫苑、白春菊。他发觉自己的衣兜里还鼓鼓地装着几封不好处理的信件,这些信件他不想摊在自己的小卧室里,同时意识到自己很燥热,而且蓬头垢面,本应该洗个澡。不过他仍然不想回塔楼。他把那几封信放在车上储物箱,然后锁上。他在一家酒吧前停下车,喝了两品脱啤酒,在一个男卫生间洗了把脸什么的。他想起答应带瓶葡萄酒来,然后买了两瓶安茹桃红葡萄酒。天黑下来后,他把车开回学校的停车场,然后走出来,经过大师园,穿过那座桥,走过波纹不兴的黑色的比尔吉池塘,朝那个花园门走去。他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他的呼吸开始加重。他要做这件事。
在大门外,那幢房子一片漆黑,这让他很吃惊。一幢房子空不空是凭感觉而不是视觉辨识的。但他心里告诉自己,他有些糊涂了,不可能这样的,而且她曾反复说过,显得很重要,“在黑暗中”。他闻到了可怕的边地那边割过草的味道,以及温妮弗雷德种的没有被摘掉的玫瑰的温暖的香气:有处女座、艾伯丁、国王的蓝塞姆、帕帕梅兰、格拉密斯的伊丽莎白等品种。他敲了几下后门和那扇法式窗户。他又叫了几声弗雷德丽卡。没有人应答。他把酒瓶放在法式窗户的槛台上,把他的那束收获之花放在酒瓶旁边。他以某种漫不经心的风度徜徉着回到大门前,靠在上面。他朝上方的卧室窗户望去,看了看,是否有什么观察者在那里,就像斯蒂芬妮看见了卢卡斯那样,像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那样。他坐在草地上,像男孩子一般两只胳膊搂住膝盖。“走进花园,默德”的句子以其荒唐的顽固性穿过他的记忆飘浮着。百合皇后和玫瑰皇后合而为一。白玫瑰哭泣着,她来晚了,她来晚了。我来了,我的鸽子,我亲爱的。他开始坚信,这个时刻,连同自己,简直太可笑了。
时间在流逝。他大步地四处走来走去,但是在教师路的后花园里没有多少空间可供他大步地走来走去。他生气了,踢着整个草坪上的矢车菊和雏菊。他说:“婊子,婊子,我早就知道。”声音大得能传到月亮上。他控制愤怒和欲望的能力都有限度。他想起瓶子乐队放荡的大笑声,经历了一个无法理解的冰冷时刻,像没有被帕克和奥伯龙迷惑住的德米特里厄斯。他知道,很快就会出现这样一个时刻,到时他甚至将无法理解他是怎么出来在那个花园等待的。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他走出去,从这个花园走出去,从里思布莱斯福德走出去,从北英格兰走出去。是她心意的光芒支撑着他,无论她现在在哪里,他都解脱了。他又踢掉几朵矢车菊,丝毫不野蛮——他的暴风雨是很短暂的,而且很快就减弱。他想把那几瓶葡萄酒踢碎,但没有去踢。它们可以安坐在那个窗台上,权且作为一件礼物送给任何人,不管这个人会拿它们做什么。他将从这里消失。他要走了。这场插曲整个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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