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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女文艺兵的悲惨遭遇第九章

第九章

        一场发生在北方土地上的近乎原始的战争拉开了序幕。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三先生是政治家,是这块土地上土生土长的政治家。他伟大脑袋里的全部政治就是把公司打垮,打烂,使它和它的影响在这块土地上消亡。现在,三先生庄严的政治以排山倒海之势,在小小的刘家洼全面铺开了——

        长矛、大刀、土枪、土炮,从各个闭塞的村寨冒了出来。手持长矛、土枪的人们听命于三先生的政治,服从于三先生的政治。因为,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政治,三先生们的政治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的政治。

        窑工、乡民将刘家洼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十余门生铁铸就的土炮,将黑乌乌的炮口伸向东西两个矿门。大刀片在阳光下折射出波动而刺眼的光亮。鸟枪、猎枪、土造的粗铁管火药枪,在沉默中等待爆发。姑娘、媳妇、老太婆,用古老的木轮手推车,用油亮的扁担,为前方勇士运送着煎饼、咸汤、稀粥。她们自己,却把裤带勒了又勒。她们知道,男人们是在为她们的温饱,为她们的家庭而战,她们是自豪的,是骄傲的,她们和她们的男人们一样,毫不怀疑这场战争的正义性,也就是说,毫不怀疑三先生的伟大政治。

        在乡民百姓们看来,领袖这玩意,是万万不可缺少的。生活中没有领袖,那还成其为生活?!从古到今,他们一贯把三先生这类领袖看得比柴米油盐贵重得多。领袖是上帝,是神灵,是主心骨,人们早已习惯于把它祭奠在心灵深处最神圣的地方。脖子上不骑个领袖,就没人给你领路,人们就要惶恐不安了。不可设想,若是没有三先生这类领袖人物的强有力领导,这场即将开始的战争将如何打下去。

        这一天,三先生拖着带伤的身体,忍住两处伤口的疼痛,被家丁用轿子抬着,来到了刘家洼。他要亲眼看看一个叛逆王国的覆灭。家人曾死死劝他不要来,他不听,他听命于天,他觉着是上天派他来打赢这场战争的。

        轿子从东门走向西门,三里长的街面上塞满了武装的民众。太阳懒懒地吊在天上,一束阳光透过轿帘,斜铺在他的膝头,暖暖的。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置身于拥护他、崇拜他、支持他的人流中,他觉着自己象一叶扁舟,浮在安全平静的海面上。

        轿子被迫时时停下。熟识的乡民、窑工,争先恐后地和他打招呼,询问他的伤情,用急切的、真挚而朴素的,然而,又是极简短的话语,向他表示他们的感激、尊敬和关切。他也向他们招手,微笑,抱拳。他同样感激他们,他知道,做为一个领袖,没有拥戴的民众,那么,这个领袖的价值决不会高于一张可供充饥的白芋干煎饼。

        有时,他也把脑袋艰难地探出小窗,向人们询问些什么。从他们口里,他知道了自己的部署已全部完成,乡民们以村寨为单位,窑工以大柜为单位,全部进入了战位……

        他满意地笑着,笑着,几乎完全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在西大门外的空地上,他被周家柜王家柜的刘姓窑工们围住了。人们把他的轿子抬到了兴隆酒馆的高台阶上,向他欢呼,向他致意。他被激动了,不听家丁的劝阻,从轿子里挣扎着走出来,在刘广田、刘四爷的搀扶下,向人们频频抱拳,苍白如纸的脸上,挂着虚脱的汗水。

        “先生,向大伙儿讲点啥吧!”刘广田建议。

        先生点点头,将两只无力的手伸向前方,又颤微微地向下压了压,示意人们安静一些。他的动作已有了些老态龙钟的味道,仿佛身上的两处伤口,使他一下子失落了许多年的光阴。

        人们感动了。

        人们安静了。

        人们用忠诚的眼睛凝视着为自己付出了鲜血的领袖,一瞬间进入了无私的忘我的境界。他们都希望自己的领袖用强有力的号召,去点燃他们心中的疯狂。他们希望他们的领袖会大呼一声:“打呀,和王八蛋们拼呀!”

        先生深深凹进去的嘴唇蠕动了半天,环顾四方看了半天,只用中气不足的声音说道:“我们……你们……要保住土地!”

        先生说不下去了,眼泪很响地摔在地上。

        面前的人们确乎是土地的儿子,那些窑工身上,现在还是一身农民的装束。他们或者过去,或者现在,或者将来,都势必要和土地发生血肉相连的关系。下窑的窑工,又有几个不想发财买地呢?!先生理解他们,懂得他们!够了!这就够了!

        欢呼、吼叫,混杂的声浪把空气震撼得发热、发烫;把人心鼓惑得发痴发狂。

        炮声响了。西河寨前清铸就的土炮,向新生的矿井重重地轰了头一炮。这一炮点响的时候,俄国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攻打冬宫的炮声已静寂了两年……

        一百四十余名矿警凭借坚固的矿墙、岗楼,顽强地卫着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尊严。在人数的对比上,他们无疑处于劣势,一百四十与一万四千是不成比例的。然而,他们有他们的优势,他们有现代化的德国步枪、捷克机枪,有足以把几万人送上西天的采矿炸药,有无法攀附的高墙,有不可逾越的矿河,有道义上的信心和力量——他们不是侵略者,而是自卫者。

        公司不是他们的上帝。但是,他们在为公司而战,愿为公司而战。公司有钱——刚才,王子非已代表公司宣布:只要矿警队能坚守到下午二时,矿警队所有队员将分别获洋五十元,作为特别警务报酬。钱是上帝,他们在为上帝而战。

        直系王占元部已于今晨电告秦振宇:所派部队将于下午二时抵达刘家洼,弹压暴民动乱。有正规武装作后盾,区区乌合之众有何可畏?!这也是矿警们勇于坚守的原因之一。

        土炮轰响的时候,东西矿门的矿警们立即作出了强烈反应,架在门楼子上的机枪即刻喷着火舌吼叫起来,把雨点般的子弹射向黑压压扑过来的人群,给了愚昧的窑工、乡民们一个清醒而实在的教训,使他们丢下了十余具尸体,狼狈退缩。

        进攻者总结了经验教训,用装满土的麻包筑起了简易工事,躲在麻包后面用炮火猛轰矿门。在炮火的掩护下,手持大刀,光着脊梁的壮汉们分散成无数个蠕动的黑点,迅速向护矿河迂回,到达护矿河后,便跳入水中,向对岸强行泅渡。这时,子弹便也跟踪而来,在水面上溅出点点水花。知趣者慌忙回头,鼠窜时却也难免亡命于纷飞的流弹。不知趣的,逼到矿墙下,无遮无拦自然找打。

        泅渡失败。

        一时间,万余名怒气冲冲的汉子,在激烈而有效的反击中退却了,畏缩了。然而,转身看看脚下倒地的父老乡亲,征战的勇气重被复仇的烈火点燃,二次攻打重又开始。

        这回,他们把攻击的重点转移到防守力量薄弱的矿墙,十几里同时发起猛攻。

        一百多条枪显然不能同时击毙猛然拥上来的几千条不怕死的汉子。在强大的攻势面前,南面的矿墙首先被突破。攻到墙下的乡民,用炸药将矿墙炸倒了十几米,手执大刀、长矛的乡民怒吼着杀进矿来。

        矿警队的防线全面崩溃。

        仅仅一个小时零几分钟,也就是说,距下午二时尚有三个小时,刘家洼被愤怒的窑工、乡民攻克。

        开始了真正的大杀戮。

        交战的双方均不是正规武装集团,不受任何战争规则的束缚,他们完全凭借自己简单的头脑,指挥着强有力的四肢,执行杀戮的责任。失去了优势的矿警们,四处奔逃着,躲藏着,他们逃到哪里,躲到哪里,刀枪便追到哪里。举手、交枪是没有用的,乡民、窑工们不吃那一套,他们只懂得一个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既然矿警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理所当然地要让他们抵命。

        在迅速的杀戮中,进攻者逼近了小小的经理楼,接着,包围了经理楼。

        秦振宇、王子非对自己的命运已失去了最后的支配权,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配备着现代装备的矿警队会垮得这么快,甚至使他们来不及安排一下自己的后事。

        把经理楼团团围住后,窑工、乡民没有贸然行事。这是三先生的命令,他们不能违抗的命令,因为,他们知道,最后收拾局面的是三先生,而不是他们。他们不是政治家。

        踏着窑工、乡民用鲜血开辟的道路,三先生坐着轿子过来了,轿子两旁是众多的乡绅,乡绅的长袍马褂中间,夹杂着罢工窑工的首领刘广田和袒胸露背的刘四爷。二刘的衣着十分寒酸,和绅士们身上的绸缎服饰混在一起是极不协调的。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差别。

        人们主动让开了一条路。

        三先生的轿子在人的小巷穿行。

        到得大门口,轿子放下了,先生威严地从轿子里钻了出来。两个绅士上前去搀,先生抬手推开了。

        经理楼前刹那间鸦雀无声,静得怕人。人们把目光的焦距全集中在先生身上,急切地关注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笼罩一切的静寂中,一种庄严的神秘产生了……

        人们等待着一个结论的诞生。

        秦振宇、王子非走下楼来。

        “失敬!失敬!”三先生郑重地挽了挽肥大的袖子,双手抱拳,上身微微躬了躬,彬彬有礼地道。

        秦振宇脸色难看,面部肌肉紧张地抖动着,满头满脸的汗水。曾经是油光闪亮的头发,蓬乱成一团,有一撮紧贴着前额,沾在湿漉漉的面皮上。他望着三先生,不知该说些什么,嘴角抽动了半天,竟未吐出片语只言。

        王子非倒还镇静,声色柔和,但却不失尊严地道:“先生,你胜利了!可你大约也知道,这场导致你胜利的械斗会给你,会给四千窑工、父老乡亲带来什么。”

        先生微微一笑:“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王子非也笑了笑,笑得极不自然:“可我要提醒你:总有那么一天,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会象今日对待公司一样对待你!”

        “就这些了?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王子非看看腕子上的手表:

        “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两个半小时后……”

        “哈!哈!哈!哈!”先生大笑道,“你还指望那一个团的大兵?那些大兵都是贱货,谁发饷银他们为谁卖命!你们不是出了两万么?我刘某出三万!如何?”

        王子非怔住了。

        就在这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枪声,一颗子弹从先生身边的人群中飞出来,准确无误地穿过王子非的脑袋,象一根大钉,将他死死钉在先生脚下的水磨石台阶上。鲜红的血,从崩开的脑壳里涌了出来,顺着台阶往下缓缓地流。王子非的脚抽动了几下,猝然死去。咽气时,两只眼睛还大睁着,嘴还微张着,仿佛要向人们再讲点什么……

        人们循声望去,夹在众绅士中的刘四爷正慢慢将冒烟的长枪重挎到肩上。

        三先生仿佛不知道这一切,柔声对秦振宇道:“秦总经理,现在,我们该好好坐下来谈谈条件了吧?”

        秦振宇几乎是魂不附体了,连连点头应着:“好!好!一切按先生的意思办!”

        先生回首命令道:“广田、刘四,把复工条件书和赔偿约法拿过来,请总经理签字!”

        秦振宇老老实实签了字。

        人群中爆发出长时间热烈的欢呼!那一个个粗野的嗓门里发出的声音,汇成了一股强大的气浪,直冲天宇。

        窑工、乡民在三先生的领导下,赢得了这场战争的全面胜利。然而,悲剧也由此而开始了。

        两个小时后,王占元一团兵马开进刘家洼。

        三先生捐洋三万,充作军饷,力求军方主持公道。军方应允。嗣后,县知事尹文山以军方做后盾,亲自处理这场大规模的械斗事件。刘广田、刘四旋即被捕,判处死刑。为履行公道原则,县府宣布:复工条件与赔地约法因秦振宇已自愿(!)签字,当即行生效。董事会得知详情,自知办矿艰难,前途渺茫,纷纷釜底抽薪,要求抽回股金。秦振宇内外交困,无力支持,宣告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倒闭,四千窑工失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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