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葵讲得理所当然,由纪夫不禁板起脸回道:“‘走吧’是走去哪里?”
“走了走了,去梅子小姐家呀。”葵望向写着地址的小纸片,正是服饰店店员泄露的个人资料。下田梅子家位在市内某旧住宅区里,从建物名称看来,不难推测应该是一栋公寓大楼。
“葵你自己去不就好了。”
“别这么冷淡嘛。”
“可是我明天还有考试耶。”由纪夫试着抗拒,葵却似乎早就打定主意将由纪夫的任何反抗都当耳边风,只见他高高的鼻梁朝向前方,嘴角微微上扬,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对了,由纪夫,这个你带着。”说着从口袋拿出一支手机递给由纪夫。
那是个红色的机子,上头缀有黑线设计,垂着小公仔吊饰。是母亲的手机。
“鳟二今天打电话找你哦。”
“刚刚多惠子跟我说了。”
“所以预防有急事,你就带着这个吧。”
“这是妈妈的耶。”
“没关系啦,拿去用吧,我已经把这个手机号码告诉鳟二了。”
“妈回来以后,不会造成她的困扰吗?”
“不会的,放心吧。”见葵如此轻快的回应,不可思议的是,由纪夫也开始觉得真的不会有问题了。
这栋公寓大楼远比预想中要来得破旧,很难想象是前几天在赛狗场见到那位艳冠群芳的漂亮姊姊住的地方。大楼外墙不知该算是灰色还是白色,整栋楼约有七层楼,大门附近倒着数辆破破烂烂的脚踏车。葵毫不犹豫地走进公寓大楼的大门。
电梯门打了开来,两人走进去,一摁下楼层按钮,电梯立刻激烈摇晃着上升。来到五楼,走出电梯沿着右侧通道直走,就到了目的地。他们站在一扇与外墙颜色非常不搭的红色门扉前方,怎么看都会觉得唯独这扇门是新装上去没多久的。门旁名牌上留着手写的“下田”二字,名牌旁边就是一道窗,由于加装了蕾丝窗帘,完全看不见屋内,只觉得里头似乎非常阴暗,空气中闻得到混杂了湿气与铁锈的气味。
“有不好的预感。”葵指着红门上的信箱,里头塞的报纸满到要爆出来,很显然是送报生想尽办法把已经满出来的报纸束挪开小缝,继续把新刊报纸插进去所造成的。
“看这样子,八成不在家喔。”由纪夫点点头,“好吧,我们回家吧。”
“我想听听她的说法。搞不好她真的和选举有关系呀。”
“你是想说,她是赛狗场拿走野野村公文包那群人的同伙吧?可是这个情报是鹰听来的,可信度得打个折扣啊。”
“鹰那人的确有点怪里怪气的,不过他对于这类情报却意外地灵通哦。”
葵还是摁了门铃,传来闷闷的铃响。由纪夫竖起耳朵,但是窗帘另一侧无声无息,也不见人影晃过。葵又摁了一次,依旧没有反应。
“接下来怎么办?”
“嗯,再过来吧。”
这时一名戴眼镜的男子走了过来,看上去年约二十五、六岁,苍白痩削的脸庞毫无生气,双手抱着一大袋似乎很重的纸袋,走起路来拖着一只脚,眉头之间深深挤出的数道笔直皱纹非常明显。男子瞥了一眼站在门前的由纪夫与葵之后,旋即经过两人身后,但走没几步,又停下来回头问道:“你们找那个女的有事吗?”他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
由纪夫一时语塞,回答的是葵:“是的,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不过她可能一阵子不会回来吧。”男子的眼神非常恍惚,不只让人感到不舒服,由纪夫更觉得恐怖。“你们是警察吗?”
男子像是突然想起似地问了这句。由纪夫望向他眼镜后方的眼眸深处,只觉得那儿像是开了个孔。不经意一看,发现他穿的正是由纪夫中学学校规定的深蓝色运动服,一模一样的版型,而且不知为何,胸口仍缝着写有“田中”二字的名牌,大概是从哪里捡来的二手衣吧?由纪夫也隐约觉得,真是个缺乏现实感的人吶,而且看样子他似乎有一脚不大方便行走。
“不过话说回来,警察不可能穿着学生制服吧。”男子自顾自说道,一边瞥了由纪夫一眼,“昨天晚上,我不小心看到了。”
“是喔。请问是看到了什么呢?”由纪夫像是被对方强迫发问似的。
“我在公寓大楼楼下,看到这个女的被车子载走了。”别着“田中”名牌的男子,不知何时拿出了一袋零食抓在手上,大纸袋则是揽在弯里,只见他慢吞吞地将零食送进嘴里。
“被载走了?”葵一脸纳闷。
“是谁带她走的呢?”由纪夫也接口问道。
“男人。”田中先生给了非常简短的回答。
“去约会吗?”葵的语气仿佛他自己也很想约下田梅子出去玩似的。
“应该不是吧。”田中先生立刻回道:“更粗暴一些。”
“噢噢。”由纪夫不禁低呼出声,与葵对看一眼。
突地回过头时,田中先生已经不见踪影了。由纪夫吓了一大跳,那刚才看到的是什么?他慌忙左右张望,发现在走道往右侧直直走去的方向,有一扇门正静静地关上,还稍微卷起了尘埃。那位田中先生就这么毫无预警地消失在他们眼前。
两人并肩走着,突然传来《E.t.》主题曲的旋律,一开始还没发现是手机响了,以为是什么警告信号而吓了一跳。由纪夫从口袋拿出手机,望着葵说:“怎么办?”
“接呀。”葵的语气非常爽朗。
“可是,如果是找妈妈的……”
“找妈妈的?”
“对方如果是找妈妈的男人,不会很尴尬吗?”
“如果是那样,我希望你尽量帮我套话,看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即使让对方知道我是妈的儿子,也无所谓吗?”两人对话的这段时间,旋律仍响个不停,由纪夫甚至有个错觉,觉得这并不是手机,本来就是拿来听音乐的东西。“妈搞不好对外仍宣称自己是单身哦。”虽然由纪夫不觉得母亲到这个年纪还扯得了这种谎,但可能性并不是零。要真是这样,他应该会忍不住告诉对方,自己是知代的儿子,好破坏母亲与情人的关系。
“放心啦,不会有事的。”葵笑了。
“不要讲得那么轻松啊。”
“放心,知代绝对不可能向外人隐瞒你的存在的。对吧?”葵说得太过斩钉截铁,简直就像要扰乱由纪夫的心绪似的。而实际上,由纪夫的确心绪大乱,这股纷乱心绪就这么轻推了他一把,让他接起电话,试探性地说了声:“喂?”对方哀求的声音倏地冲进耳里:“由纪夫吗?你现在在哪里啦!”
由纪夫看向葵,以嘴形无声地告知他,打来的是鳟二。“我刚放学要回家啊。今天有期中考,我没跟你讲过吗?”
“我一直联络不上你,急死我了啦!你在干嘛啊!”
“我在干嘛跟你没关系吧。”
葵和由纪夫来到一条老旧的商店街,街道旁小钢珠店的音乐瞬间袭来,由纪夫伸出指头塞住右耳,将手机紧紧贴在左耳上,“找我干嘛?”
“我从一大早就在找你了,怎么都联络不上。哎哟,我们先碰面再说吧。”
“我又没有急着和你碰面。”由纪夫说。
“不要这么无情啦——”鳟二简直像个快哭出来的小孩子。
“对了,我昨天看到一个家伙超像你的。”
“在哪里看到的?”
“在小巷子里,那家伙好像在逃跑。对了,追他的那群人也很像那几个牛蒡男呢。”
“由纪夫,一点儿也没错,那家伙就是我。”
“什么叫‘那家伙就是我’?你昨天不是代替牛蒡男去帮富田林先生跑腿了吗?”由纪夫一边回话,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中学那次练应援团发生的事件,你还记得吧?”
由纪夫当然记得。中学时代,鳟二因为睡过头,没能参加应援团的练习,怒不可遏的学长们把他叫出去打算教训一顿,当时鳟二就是哭着对由纪夫说:“由纪夫,我完蛋了,他们要杀了我。”
“我一直想着睡过头就完蛋了、睡过头就完蛋了,结果愈想愈睡不着,醒过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是下午了。”
“没办好富田林先生交代的工作,会出人命的耶。”
“会出人命啊!”
“牛蒡男生气了吗?”
“生气了。不过这样形容还不够力,要怎么讲啊?”
“勃然大怒吗?”
“对对,勃然大怒,还有……气到抓狂啊,整个抓狂了!”
葵不知何时离开了视线范围,由纪夫停下脚步,手机仍贴在耳边,一边环顾四周,发现在右手边一家小花店前,葵正和拿着扫帚的女店员不知在说什么,由纪夫不禁叹了口气。而可能是因为敏感地听到了这声叹息,电话彼端的鳟二喊道:“喂!由纪夫,你为什么叹气?是不想和我说话吗?不要弃我于不顾啦!”
“为什么打电话找我?”
“不要这么狠心啦!”
“我没有狠心啊。”
“我今天又被叫出去了。”
“牛蒡男叫你出去的吗?”
“对对!就是那几个,街痞牛蒡。”
“劝你最好不要当面这么叫他们。”
“为什么?不行吗?”
“他们会更生气吧。”
“啊,原来。”
“你叫了啊!?”对于鳟二总是这么毫无防备,由纪夫甚至感到一丝同情,“好啦,我知道了。你们约哪?要我去哪里碰头?”
“瓦斯槽那边。不是瓦斯加农哦,是瓦斯槽!”
“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下午三点,牛蒡男会出现在那里。”
不远前方的葵正冲着由纪夫微微一笑,将一张纸条递给女店员之后,摆动着他那修长的手脚优雅地走了回来。
“好,三点见。”虽然没必要这么慌张,由纪夫说完这句便连忙挂掉电话。
“鳟二找你什么事啊?”葵露出一口贝齿笑着问道。
“花店小姐沦陷了吗?”由纪夫劈头就问了这句话。
“喔,”葵转过身看了花店一眼,“那女生很可爱呢。”
“我说葵,做父亲的当着儿子的面找女生搭讪,这样好吗?”
“要是当上政治家,就可以制定法律了,譬如立一道‘当着儿子的面禁止搭讪法’之类的。怎样?鳟二找你什么事?”
“没怎样啊。”由纪夫并没在呕气,却还是以这句老话回了葵。“约我碰面而已。”
“看来状况不太妙吧?”
“为什么这么说?”
“父亲对于儿子是否遭逢危险,是很敏感的?”
“这么敏感,却一再地打扰儿子准备期中考?”
“因为我一点也不担心你的考试呀。”
“你的意思是,我就算都不念书也拿得到好成绩?”
“就算考砸了,天也不会塌下来,对吧?考试成绩再差,人生又不至于毁于一旦。”
“明明就很可能毁于一旦。”
“我不在意你的考试,倒是很在意鳟二刚才那通电话讲了什么。”
“没什么啊,鳟二遇上麻烦,我去帮他一下。如此而已。”
“你去就帮得上忙吗?”
“不能让鳟二一个人去吧。”
这时,葵突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由纪夫上下打量。
“干嘛?”
“没事。我只是觉得,我儿子怎么这么帅气啊。”听到葵一副感慨不已的语气,由纪夫也有些难为情,回了一句:“你很烦耶。”
“烦儿子,也是当父亲的任务之一。”
“我只要一个不小心,我的父亲们就会一步步介入我的生活、处处干涉、逐渐侵蚀我的领域。”
“总之呢,”葵的双眸闪着光辉,望着由纪夫说:“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有一件事非得非得当心不可,那就是——”
“那就是?”
“避孕。”
由纪夫差点没噗哧笑出来,就像是被人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戳了侧腹一下,“你在讲什么傻话!”
“咦?由纪夫,你该不会都没避孕吧?”
“不是那个问题啊。”
“对于这种细节毫不在乎、没有责任感的男人,是最恶劣的了。你千万要留意哦。”
“这是你基于经验的忠告吗?”
“我这个人最值得骄傲的一点就是,虽然曾经和无数的女性交往,却一次也没遇上那种意料外的事态哦。”
意料外的事态——这用词也不晓得正不正确。“不过我还是被生到这世上来了,又怎么说?”由纪夫试着探问自己诞生的秘话。
“那时候是因为啊,”葵爽朗地笑了,“我想要知代的孩子。”
“所以不是意料外?”
“如何?很感动吧?”
“你可能不相信,我觉得非常肉麻耶,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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