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不同于昨夜,由纪夫睡得非常安稳。虽然整整两天被铐着手铐窝在墙边,身体多处筋骨酸痛,但他并不在意。夜里曾经醒来一次,一看时钟,是凌晨两点半。
再撑八个小时就好。——他在心中低喃。再撑八个小时,就到约好的十点半了,到时候父亲们就会来接我了。一想到这,他整个安心了下来。
他做了梦。梦境朦朦胧胧,宛如罩上一层雾霭,四个父亲正迎面站在由纪夫跟前,而还是中学生的由纪夫一手抓着铁管,他们一群人所在的地点是瓦斯槽后方。他会来这里,是因为得知有个学生被同学恐吓取财叫来这儿,而他跑来打算助前者一臂之力。戴着冰上曲棍球护具白面罩的父亲四人,突然从紧握着铁管的由纪夫身后现身。这正是不久前做过的梦,而且梦境大部分的梗概都是他念中学时的真实经历。
又是这个梦啊。——由纪夫想到这,冷静地发现了两点差异。
其一是,当年的实际情况,勋并没有出现在瓦斯槽旁。记得当时的考虑是,勋身为中学教师,不便出现在痛扁中学生的现场。
这次四个父亲可是全员到齐呢。——由纪夫感叹之余,察觉另一个差异。
“哟!”掀开白面罩冲着他笑的父亲们,面容比起当年要老了许多,比较接近他们现在的模样。悟的白发变多了,鹰也一样,而勋嘴边的皱纹加深,葵的眼角鱼尾纹变得比较醒目;即使四人都挺直背脊站得笔直,他们的呼吸相较于几年前,确实紊乱了些。
对呢,父亲们正逐渐变老。想想也对,我都长这么大了。——由纪夫在梦中暗自点头,这时又惊觉另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对,父亲们总有一天会死的。但即使明白了这一点,内心却感受不到丝毫真实感。
天亮了,窗帘拉了开来,阳光照进客厅。这一天的一早宛如昨天早晨的翻版,揭开了序幕。
小宫山与小宫山母亲,甚至包括三名歹徒,都是一脸疲惫,似乎相当厌烦于这一成不变的程序,歹徒与人质双方都已经濒临极限状态。
餐桌上排放着面包,女人与山本头男分工喂由纪夫与小宫山母子吃东西。小宫山似乎很困,打了个呵欠,去上了一次厕所。由纪夫随后也去了趟厕所,大约是时针指向八点半的时候,由于出乎意料地有了便意,他去上了大号。这段时间,山本头男一直待在厕所门外等着。由纪夫想到这,总觉得有些滑稽。
走出厕所,穿过走廊朝客厅走去的由纪夫,试着再次询问山本头男:“你们和白石知事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山本头男一听,登时睁圆了眼,激动得像要当场冲着由纪夫咆哮似的。即使他什么都没说,看他这个反应,由纪夫知道歹徒显然对白石恨之入骨。
两小时后,门铃响起,歹徒与小宫山母子似乎都不甚在意,只是一副“喔,又来了”的态度。由纪夫想起前一天邻人佐藤小姐来按铃时的情况,显然他们对于有人来访时的处理,已经有了一定的应对程序。
女人让小宫山母亲站起来,带她到对讲机前。小宫山母亲一看,很快便开口了:“是佐藤小姐。”正是隔壁那位年轻小姐。
小宫山母亲对着对讲机说:“你好,谢谢你昨天送的蔬菜。”和对方交谈了几句后,小宫山母亲像是自言自语似地报告道:“她说想借酱油。”
“连酱油都要跟邻居借啊。”山本头男一副厌烦不已的语气嘀咕着。由纪夫也觉得,酱油没了应该要自己去买吧。
女人对小宫山母亲说:“借酱油给她,打发掉之后马上进屋来。”边说边松开小宫山母亲的手铐,往她的领边别上形似领带夹的无线麦克风,餐桌上仍摆着收讯用的小型扩音器。虽然手续繁杂,但或许对歹徒而言,至少要做好这种程度的防护才能安心吧。
“那我去去就回。”小宫山母亲说。
“那我去去就回。”透过麦克风,餐桌上的扩音器也传出同样的话语。小宫山母亲拿着酱油壶说:“因为只剩一点点,我想全部给她好了。”
“也好,不然她还要拿来还,烦都烦死了。”山本头男同意了。
由纪夫端正跪坐着,脚尖却抵着地面。其实并没有特别为了什么,只是觉得与其让脚背平贴着地面,这个姿势会比较好。他挺直了背脊,然后在意识到之前,话已经说出口了:“不好意思……”
“干嘛?”山本头男问道。
“我觉得有点闷,能不能开一下窗户呢?”由纪夫露出虚弱的神情拜托歹徒,一边亮出铐着手铐的双手,像在说:反正我这样是逃不了的,放心吧。
苍白男望向山本头男,默默地点了个头之后,稍微掀开蕾丝窗帘,拉开窗锁,打开了窗户。风穿过纱窗吹进来,窗帘仿佛将风拥住般温柔地鼓胀了起来,那模样就像是轻柔地包覆住一大颗蛋。
“真的可以全部给我吗?”餐桌上的小扩音器传出邻居女子的声音,在玄关的她应该正从小宫山母亲手中接下酱油壶吧。
“嗯嗯,你就拿去吧。”小宫山母亲应道。
然后是玄关门关上的声响。由纪夫反射性地望向时钟,只见长针陡地一动,时间是上午十点三十分整。
客厅门打开来。是小宫山母亲回来了吧。屋内的每个人一定都这么以为。
然而,站到他们眼前的却是一个面无表情的阴森陌生人,仔细一瞧,那张没表情的面孔,其实是冰上曲棍球的护具白面罩,这名男人简直像是从恐怖片里走出来的嗜血杀人魔。
客厅里的所有人都僵在当场,表情凝结,身子也一动不动,完全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
由纪夫也是一脸恍惚。白面罩男低头望向他,伸手稍稍掀开面罩,这时,由纪夫看见了鹰的面容,却依旧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茫然地心想:“小宫山的妈妈,从这个角度看,还满像鹰的嘛。”
鹰戴好面罩望向由纪夫身旁的小宫山,一走过去便拉他站起身,一边嘟囔着:“你怎么这么重啊。”仍铐着手铐的小宫山讶异不已,却顺从地站了起来。
“喂!你干什么!”窗边的苍白男出声了,一边拉动手枪的滑套让子弹上膛。
会被打中——由纪夫心想。
戴着白面罩的鹰背起小宫山便朝阳台冲去,蕾丝窗帘被他用力一扯,一大片脱离了窗帘杆,露出整扇窗户。鹰打开纱窗,跳出去外头的阳台。苍白男紧握手枪身子一扭,倏地传出沉重的硬物在空中炸裂的声响。他开枪了。子弹射到窗帘杆上方的白墙,粉碎的墙面碎片纷纷落至地面发出声响。苍白男也因为枪击的反作用力,身子往侧边微微一偏。
鹰与小宫山从阳台逃走了。
由纪夫仍留在原地,而眼前的客厅门再度打了开来,出现的又是一名戴着冰上曲棍球护具白面罩的男人,看到他那宽阔肩膀与厚实胸膛,由纪夫立刻晓得这人是勋,而且他的双手戴着像是清厕所用的橡胶手套。
山本头男惊讶不已,慌忙大喊:“你们几个……想干什么!”
戴着白面罩的勋伸手到由纪夫腋下架住他,拉他站起来之后说了声:“走喽。”
“走……?”是要走去哪?
勋把由纪夫拉往阳台方向。窗边地上散落着方才被子弹打得粉碎的墙面碎片,仅剩些许连在窗帘杆上的破窗帘宛如脱臼的手臂无力晃动着。
勋的动作非常迅速利落,只见他硕大的身躯一偏,左脚站稳,厉声说道:“由纪夫!弯下身子!”由纪夫反射性地缩起脖子蹲下,就在下一秒,勋的右腿从他的头顶上方掠过,咻地在空中画了个半圆,也就是说,勋避开由纪夫的脑袋踹了苍白男一脚,苍白男登时往后倒下。
由纪夫一个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倒,勋一把抱住了他。
紧接着,由纪夫发现勋的手迅速环过来他的腹部,将一条长布缠了上去。啊,是魔鬼毡大力带——由纪夫马上就晓得了,而迅雷不及掩耳地,胸部也被大力带缠上,这下他与勋紧紧绑在一块儿了,但由于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由纪夫整个人傻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话声刚落,勋已经大踏步朝阳台走去,由纪夫宛如被勋从身后架住,两人来到了外头,但穿过窗户时,由纪夫的肩膀撞到了窗框,他不禁低呼一声:“好痛。”
但勋只当没听见,冲上阳台之后,移动速度依旧没有减缓。
咦?由纪夫还没喊出声,身子已悬在空中。勋仍抱着由纪夫便往空中一跃,阳台扶手成了跳台,两人往外头飞出去。
但不是朝正前方飞跃,是朝右斜前方横跃而出。
父子俩从四楼阳台一跃而下。
由纪夫知道自己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下方空空荡荡的,不见地面。
内脏似乎全都浮了起来,坠落感宛如重力的声响朝他袭来,他只来得及“噫!”了一声,便无法呼吸了。由于双手都被缚在大力带里头,他只能像是被教练抱着的跳伞初学者般听天由命了。
“OK吗?”勋问道。由纪夫好不容易才听见这道声音。
要是就这么坠落地面……。由纪夫恐惧得紧紧闭上眼,而就在这时,身子猛地弹了起来。
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勋的手臂,只见他那粗壮的双臂笔直伸向上方,戴着橡胶手套的双手紧抓着一条鞭子般的东西,而那条鞭子向上延伸,挂在输电线上。换句话说,方才一跃而下的时候,勋同时将那条鞭子的一端甩过输电线,让它挂到上头去了。
输电线成了吊索的替代品。
这是三条高压输电线当中的一条,鞭子就挂在上头。与公寓大楼平行的马路上,耸立着一根根电线杆,而这些高压输电线连接其中。
小宫山家公寓大楼的右前方是一道下坡路,输电线顺着坡道往下方延伸。以大力带绑住自己与由纪夫的勋,便是将鞭子挂上了这条输电线。
“Runarisoner!”由纪夫喊出了小时候看过的影集名称。
那部影集前段的逃狱场景,男主角就是利用位于高处的输电线充当吊索顺利逃出。就是那个!
一开始,跃下阳台的冲力使得勋与由纪夫的身子倾向马路那头,但很快便以输电线为轴心慢慢荡回垂直地面的方向,扭绞的鞭子也松开拉直之后,两人便面朝着前方,沿着坡道朝右下方直直前进。输电线虽然承受了由纪夫与勋的体重而变得低垂,却成功地替代了吊索,两人顺利地往斜下方滑去。
由纪夫的呼吸紊乱。眼角余光看到的光景,让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胯下凉飕飕的。会掉下去吧?——才这么想,前方不远处便出现了电线杆。脑中掠过一抹不安,只怕要撞上去了,但或许是体重拉垂了输电线,滑行速度逐渐减缓。
他又看到了勋紧握住鞭子的双手,上臂肌肉高高隆起。一方面承担着由纪夫的体重,一方面得垂挂在输电线上,想必相当费力吧。
由纪夫闭上眼。
一边感受着被抱住滑行的滋味,一阵错觉袭来。他觉得身上的学生制服飞走,白衬衫脱掉,然后是皮带、长裤一一褪去,最后皮肤也宛如蛇脱皮般滑溜地剥去,一眨眼的工夫,他仿佛回到了小学生时代的自己,正待在客厅里与父亲四人开心地看着电视影集。
“还好吧?”勋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嗯,没问题。”如此回答的由纪夫,是个对父亲百依百顺的小学生。
由纪夫很想说,以输电线充当吊索逃脱?别闹了。他不由得苦笑,干嘛学影集呢?但是心中的另一个自己也同时红着脸说:“我的父亲们,就是会干这种蠢事啊。”
“说的也是。”由纪夫点点头。
“就是说啊。”另一个由纪夫也应道。
遥远的后方,刚才他们飞跃逃出的那栋公寓大楼传来了喊声,不知是山本头男还是苍白男,应该是三名歹徒当中的谁正气得大吼吧。
“喂,由纪夫。”脑中响起陌生的声音。
是谁的声音呢?由纪夫思考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那正是四位父亲的四道声线紧紧重迭而成的声音:“喂,由纪夫,我们来救你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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