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咖啡馆外面碰到他的时候,她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背影的主人。他拄着拐杖,身上的衣服有点邋遢,正在排队买咖啡。然而,那把习惯绕到耳后,留到脖子的头发,那副没有框眼镜,高瘦鼻子,还有清癯的身影,都有七分神似。
他大概感觉到有个人在后面盯着他看。拿了咖啡之后,他朝她缓缓转过身来,她看到她不愿见到的事实:隔别七年,他成了一个身体残缺的人。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他眼里涌出难过的泪。
一瞬间,他意会到她在想些什么,他一只手拿着咖啡,一只手拉起松垮垮的裤管,露出一截上了石膏的腿来。
她知道自己太神经质了,尴尬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却已经掩饰不住眼里的潮湿。或许是被她傻气的眼泪感动了,带着一抹久别重逢的微笑,他首先说:
“夏心桔,很久不见了,你好吗?”
“徐先生。”她从前是这样称呼他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两个人在咖啡馆坐下来的时候,她问。
“一年前。”他说。
“你的腿为什么会受伤?”
“前几天在家里换灯泡的时候摔下来。”他呷了一口咖啡说。
“你还在电台吧?”他问。
“你没听电台吗?”
他摇了摇头,一副已经不关心的样子。
带着失望的神情,她说:
“我现在主持晚间节目。”
“是十一点档吧?”
她点了点头。
“你现在一定是最红的唱片骑师了。”
她腼腆地摇头。在他面前,她永远算不上什么。
“摔断了腿,还走来买咖啡?”她问。
“没办法,我酗咖啡。”他笑笑说。
徐致仁就住在咖啡馆附近。陪他回去的路上,她告诉他,她从两星期前开始在这附近跟一个英印混血的女人学瑜珈。
“要不是摔断了脚,我也想去学。”他开玩笑说。
他住在一栋三层楼高的旧公寓顶楼,没有升降机。
“早知道会摔断腿,我就租最底下的一层楼。”他吃力地爬上楼梯。
他拿出钥匙开门,外面阳光灿烂,屋子里却只有一线从灰灰斑垢的窗子透进来的阳光。日久失修的公寓没几件像样的家具,映入眼帘的是从地板堆到天花板的唱片,惊人的数量比得上电台的音乐图书馆。一张高背红绒布椅子旁放着一台电子琴和三只鼓。
“你还有打鼓吗?”她问。
“偶然吧。”
他一拐一拐的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水给她,告诉她,他为外国的唱片公司编曲。她这才知道,这几年来,有好几首她觉得很了不起的歌是他编的。他没用本名,她也就不知道许多个晚上萦绕她心头的歌原来出自他手。在相逢之前,他们早就在音乐里想见。
她拿起鼓棍,敲了一段,她的鼓,是他走了之后学的。一段失落的情感节拍再一次在她心里回荡。她放下鼓棍,嗓子因为紧张而发紧:
“徐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我每天帮你买咖啡吧!”
她重由拿起鼓棍敲鼓,像个逃避现实的人似的,没有抬起眼睛看他,害怕他会说不。
就这样,每天上完瑜珈课之后,他不但带咖啡来,也来为他做饭,替他买日用品和收拾地方。她知道自己的厨艺很勉强,怕他会吃腻。有时候,他会扶他到楼下,用她那辆小房车载他到海边吃一顿下午茶或是晚饭。大多数时候,她会留在屋子里,戴上耳机,沉醉地听他收藏的唱片,一听就是几小时。兴之所至,他会用电子琴弹一段他刚刚编好的曲给她听。有时候,他会一整天不说话。遇上这些时刻,她会怀疑自己是否不受欢迎,心里觉得郁闷。然而,第二天,看到他的笑容,她放心了。她渐渐像许多年前那样,熟悉他的脾气。他一点也没有改变,会有突然而来的好心情,又会无端端地闹情绪。
她灭有问他这七年间发生了什么事。她终究是有点怕他的。
刚刚考进电台的时候,她是个没有自信的新人。那一年,除了她之外,还有两女三男一同受训。男的不说,那两个女的都长得比她漂亮,唱片骑师需要的是一把动听的声音,然而,一张姣好的脸是无往不利的通行证。这方面,她是有点自卑的。她长得大概不难看,但太平凡了。她甚至怀疑那把她一直为之沾沾自喜的声线,是否也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好。
训练班的导师有好几位,其中一个,就是徐致仁,他十六岁那年半工半读在电台当唱片骑师,独特的主持风格,沉浑的声线和音乐才华,让他锋芒毕露。当时有唱片公司打算捧他当歌星,他拒绝了。只有二十四岁,他就当上了电台的节目总监。
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台电子琴和三只鼓。大家都知道,要是那天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弹琴,就是心情好。要是里面传来愤怒的鼓声,那便最好不要去惹他。她不知就里,挨过一棍。
那天,她有急事找他,敲了门,没等他回答,就一头冲进去。
“徐先生!”
她这三个字还没说完,他把手上的一支鼓棍朝她头顶扔去,那双汗湿的眼睛生气地瞪着她吼到:
“白痴,滚出去!”
她慌忙退出去,带着一肚子的难堪和委屈,躲起来哭了很久。
后来她知道,这种时候,只有一个人胆敢走进去,并且能够让他安静下来,那就是邢立珺。邢立珺当时是电台最红的唱片骑师,主持晚上十一点档的节目。她的声音宛若天使,人长的美丽,蓄着一把长直发,很会打扮。她比徐致仁大两年,两个人是电台里的一双璧人。即使走到任何地方,他们也是耀目的。
她很羡慕邢立珺,假如她长得那个样子,人生的路会好走很多。假如她有她的运气,她就不用太努力了。假如徐致仁是她的男人,她会是个幸福的女人。所有这些想法在她里面生出一种奇怪的情绪。当那些男同事私底下赞美邢立珺的时候,她会沉默。女同事在背后讨论邢立珺的化妆和衣服的搭配时,她从来不表示意见。她也不像班上另两个女同学那样,常常像小影迷般找机会接近邢立珺。但是,她每晚也会听邢立珺的节目,甚至把节目录下来重复再听。
那时她身边有男朋友,她却控制不了对徐致仁的仰慕。这种暗暗的恋慕不带一丝罪恶感,她相信这种感情是有一点点超然的,是凌驾于男女之情的一种欣赏和向往。这中羞怯的感情她努力地藏得很深很深。
徐致仁教了她很多事情。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出色的,直到训练班毕业之后,通宵节目刚刚有个空缺,徐致仁起用她当主持。其他同学还不过在别人的节目里当个跑腿,而她竟然可以当主持。
她怯怯地接下这个任务,心里的压力大得可怕。她不能让他失望。大家都说她的声线跟邢立珺有点相像,天知道为什么,她那时决定要模仿她。第一晚开始,她用刑立珺的语调说话,用刑立珺的方式停顿,这一点也难不倒她,几个月来,她都在重复听邢立珺的节目。她很快就知道这种模仿是多么的愚昧。一天半夜,当她播出节目里最后的一首歌,徐致仁冲进直播室,他气得满脸通红,使劲拍了一下台,吼道:
“你在模仿谁?”
她吓得楞在那里,抓住额头上耳机,不知道怎么办。
“你以为你是谁?你一点都不尊重自己的工作!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他将她的耳机扯下来,把她赶出直播室。她哭着给他推了出来。一瞬间,她的自尊破碎了。她蹲在幽暗的长廊上,哭出一汪羞惭和难堪的眼泪。
徐致仁从直播室出来的时候,她抽抽噎噎靠着墙站起来。
“你跟我来。”他冷冷地抛下一句。
她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他走进其中一间录音室,坐在控制台上,朝她说:
“你明天不用做节目了。”
她死命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有那么一刻,她认为今天晚上做发生的一切无非都是邢立珺跟徐致仁说了些什么。邢立珺害怕新人的威胁,他要保护自己的女朋友。她咬着牙,狠狠地望着他。
“明天开始,你每晚在这里等我。”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每晚在这里做一段节目给我听,直到我觉得你可以了,你才可以回到你的节目去。”
原来他并没有打算放弃她。
“夏心桔,你要做你自己,你是很有天份的。”他说。
那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在他面前呜咽,呜咽里有微笑。
“谢谢你,徐先生。”她一边哭一边说。
那天以后,她每晚在直播室里对着他做一段不会播出的节目。那时他们独对的漫长时光。直到一天,他说:“你可以回去做节目了。”她反而舍不得回去。
她要走的落还有很长,但徐致仁给了她信心。她不禁会想,他对她是特别的。她不知道那时因为她的天份还是因为别的。在录音室里,有好几次,当他们面对面的时候,在萦回的歌声里,她感到彼此之间有一种异样的音调。她对他有了许多憧憬。
一天,回去电台的路上,她看到徐致仁的车,车上载着邢立珺。邢立珺大半个身子亲昵地栖在他身上,他单手握着方向盘,跟她谈得很愉快。车子在她身边驶过,她像泄了气似的,愈来愈慢。她突然有一种难言的酸涩,她以为徐致仁对她是特别的。一旦跟邢立珺相比,她又算得上什么?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她不明白徐致仁为什么爱上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女人。虽然邢立珺看上去很年轻,但是,将来,她会看上去比他老的。她是妒忌邢立珺吗?她才不会承认。她怎会妒忌一个比她老的女人?然而,她唯一胜过邢立珺的,也不过是年轻罢了。
她一直以为邢立珺没把她放在眼里。一天,她在大堂等升降机,升降机下来了,那道门徐徐打开,里面一对男女正在吵架。女的说:
“你为什么对夏心桔特别好?”
他们完全没发现升降机门已经打开了,夏心桔就站在外面。邢立珺看到她,板着脸走出升降机,朝着直播室走去。徐致仁一个劲儿走出电台。她只好装着什么也没听见。她走进去,按了层数,升降机门关上,她抬头望着楼层显示屏,心里既高兴也担心。高兴是因为她引起了邢立珺的妒忌,担心是害怕徐致仁因此疏远她。
后来有一天,她在走廊沙锅内碰到邢立珺,她躲也躲不开,完全缺乏处理这种场面的经验,只好靠着墙往前走,邢立珺却走过来,大方地跟她说:“你的节目做得不错,努力啊!”
那一刻,她倒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
邢立珺的大方不是伪装的,她不恋栈名气,在最红的时候,毅然决定去欧洲读书。徐致仁竟然愿意为她放弃如日中天的事业,陪她去追寻梦想。
几年后,有人在欧洲碰见过他们,以后就再没有他们的消息了。后来,听说他们分手了,两个人都没回来,像消散了似的。
七年来,她经理了爱情和友情的挫败,重又变成孤单一个人。三年前,她终于当上晚上十一点档的主持,《el A》连续三年成为收听率最高的节目。可惜,一手栽培她的徐致仁没能看到这一天。
七年的岁月流转如飞,命运好象轮回似的,在这个时刻让他们重逢。冻结在时间里的一些感觉,并没有因距离而消灭,反而更清晰。她毕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羞涩的女孩。她有自己主持节目的风格,也有了自信。跟他面对面的时候,没以前那么畏缩了。
那天黄昏,在咖啡馆里,徐致仁把上了石膏的腿搁在椅子上,说:
“我记得你很爱哭。我从没见过女人像你这么能哭,更没见过哭得这么难看的!”
她拿起他那根拐杖,威胁着说:
“你不怕我把你另一条腿也敲断吗?”
“好啊!那我就不用走路。”
“你有想过回去电台吗?”她问。
徐致仁摇了摇头。
“你不觉得可惜吗?”
“有什么可惜?”他反过来问。
她答不上来。
“你是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很可惜吧?”
她的脸发红,无法掩饰相逢以来她心中的想法,她的确是觉得他失意。
“天意总有礼物和失落,我享受生命的每个阶段。”
一瞬间,她了悟自己多么的狭窄。她以为自己长大了,已经够成熟去了解人生,在这个仅仅只比她大几年的男人面前,她原来还是很肤浅。
“你明天会来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
“我有东西给你。”
“是什么来的?”她好奇。
“你明天就知道。”他神秘地说。
隔天,她满心期待来到他的公寓,发觉他腿上的石膏不见了,石膏壳和拐杖丢在地上,旁边还有一把电锯。她一拐一拐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你干嘛把石膏锯断?医生说要两个月才可以拆石膏的。”
“已经四十天了!”
“你怎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她拧开那台音响,把一只手指放在唇上,要她听听。
她静了下来,听到一段颤动心灵的音乐。她杵在那里,沉醉地听着,双手合十,放在嘴边。
“是我特别为你编的,给你练习瑜珈时用。”
她提起一条腿往后踢,上半身俯前,跟地面平衡,张开双臂,像飞翔似的,用一个瑜珈式子来感谢他。
“原来只需要一条腿,我也能做。”他提起断过的那条腿,摇摇欲坠。她连忙上前扶着他,说:
“你还没有完全康复的。”
“我请你出去吃饭!你煮的东西难吃死了!”
“你今天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啊!”
“我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吗?”
她笑了:“喔,没有,你一向并不情绪化!”
那天晚上,她在节目里播了这段音乐。嘴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她说:
“是一个很久没有见面的朋友写给我的。”
夜里,她窝在床上,听的是同一段音乐。他是她向往的人,她为他做过许多青春年少梦。那种她曾经以为的、凌驾于男女感情之上的欣赏,她后来当然明白,根本就从来没有超脱于男女之情。那段日子,她展开了嫉妒的翅膀,千回百转,在他身边盘旋。待到她长大了,她才了解嫉妒是青春的心灵,带点卑微却不卑鄙。她因为嫉妒而认识自己。
隔天,她满怀高兴走上他的公寓,带了一本食谱,为他做菜。
“这次你一定会满意!”她说。
她煮了一大锅沸水,把牛骨和番茄丢进去,说:
“牛骨汤很有益的。”
“她回来了。”他站在厨房的门槛上说。
“谁?”她一边切番茄一边问。
“邢立珺。”他说。
她的眼睛沮丧地朝他抬起来,问:
“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天晚上接到她的电话。”
“喔,她好吗?”
“我不知道,我们还没见面。”
“你们会见面吗?我在这里会不会不方便?”她匆匆收拾散置在流理台上的东西。一个洋葱掉到地上,滚到他脚边,他弯身拾起那个洋葱交给她,说:
“还没约时间。”
“喔。”她点了一下头,匆匆从背包摸出一副太阳镜戴上。
“你干什么?”他问。
她把洋葱皮剥开,回头跟他说:
“你出去吧,这里有油烟。”
他无奈退了出去。
她戴着眼镜切洋葱,眼泪一颗颗地掉到指缝间。她用手去抹眼睛,流的眼泪反而更多。
她煮了一锅非常难吃的菜,两个人默默无语。她收拾了碗盘,拖延着洗了很久,害怕一旦离开,便没机会再来。
她终究还是要走的。幸好,他一向不喜欢开太多的灯,在昏黄的灯下,也许没注意到她哭过的眼睛。
临走的时候,他说:
“你不是说不再听电台节目的吗?”
他没说话。
“觉得怎样?”她问。
“我的眼光没有错。”他微笑说。
“谢谢你。”她朝他苦涩地笑。
然后,她把门掩上,独个儿走下楼梯。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从楼上传来的琴声。
那是道别的琴声吗?
当天晚上,在节目里,她播了徐致仁为她编的那支歌。带着落寞的心情,她说:
“谢谢你告诉我,天意总会有礼物,也有失落。”
在咖啡馆相逢的那天,他说他的腿上要六十天才复原,她陪他度过了四十天。这段美好的时光,就像当天每个晚上她在录音室里对着他一个人做节目的那段日子。生命的故事在轮回。七年前,她不过是他和邢立珺那个故事里的小波澜。
七年后,她依然只是个小波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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