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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念我

        戈欣站在半人深的土坑里,把骨灰盒放进了修好的墓穴。墓穴阴森森的,冷气逼人。他望着骨灰盒上妻子绣春的照片,年轻,俏丽,正如盛开的花朵,而人已经凋谢了。

        他的眼泪滴在墓穴前的泥土里。

        墓穴封上了。干这活的年轻人手脚敏捷。人们慢慢向墓园大门走去。戈欣回头看那一片拥挤的白灿灿的墓碑,马上想到一堆堆的白骨,忍不住心头一颤。不多的同事亲友们和他握手,说着安慰的话,各自上车走了。他在路边站了片刻,忽然说忘了什么东西,让最后一辆车等他一下,转身又往墓地走去。

        他怀疑墓穴封得不严密,那年轻人手脚太快了。若是有个缝让虫蚁钻进去,那是绣春最讨厌的。他毫无声息地从墓碑后面绕到前面。猛然看见碑旁坐着一个人,在低头沉思。两人都吓了一跳。

        那人本能地站起身,仍半低着头,转身快步走开。

        “喂,请停一下。”戈欣望着那人穿着浅驼色风衣的背影,客气地说,“请问你认识我的妻子吗?”

        “不,不认识。”那人冷淡地说。他没有停住脚步,也没有抬头,很快转到别的墓碑后面,融进了那白灿灿的一片。

        戈欣立刻看见墓上除了原来的花圈、花束外,多了两枝花,一枝头顶缀满淡蓝色的小花,另一枝缀满白色的小花,花朵都很小,显然是那种随地可见的野花。戈欣觉得很熟悉,他认得这花。

        这花是谁放的?当然是刚刚坐在墓前的那个人。但他说不认识绣春。“有人念着绣春,总是好事。”戈欣想着,仔细看了墓穴封口处,见水泥抹得严密匀净。又前后转了一圈,站住了,定定地看着墓碑,碑上写着“爱妻简绣春之墓”。碑下两枝野花,花朵向上,似乎昂头望着墓碑。戈欣心中一动,想把花拿掉,又想这是献给绣春的,他不该动。这时,帮着办丧事的人和司机前来找他,连拖带拉劝他走,还互相使着眼色。

        戈欣回头看,满眼还是那两枝花,蓝白两色似乎被水化开了,渗得到处都是。自己的鲜花花圈,倒像缩小了,不那么显眼。

        “走吧,走吧。”人们拥着他。

        几个至熟的朋友陪他到家,看着他在沙发上腾出一个角落,看着他坐下了。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些安慰的话。有人问起绣春的姐姐春,有人代答,她去了日本还没有回来。然后有人建议让他休息,便告辞了。

        戈欣呆坐着,一切似乎都很陌生。这里的女主人,永远不回来了。忽然好像一束光照亮了一个场景,他猛地跳起身,跑出屋,跑下楼,跑过街,来到街角一处绿地。绿地在一段装饰墙后面,草很长,轻风漾起微波,一个接一个,抵达墙角停住了,不再回来。结婚十年间的头几年,戈欣和绣春来这里散步,何止千百次!每一个草尖上都该有绣春的足迹。她有时打一把小伞,显得很飘逸;有时提着菜筐,也不觉沉重。她轻盈地在他身边走着,像是在滑动。不时侧过脸来,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这里是那一片小野花了,蓝、白两色都有。绣春举起一枝蓝色的:“知道这花的名字吗?”“只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戈欣答。他说的是实话,在认识绣春前,他只认得每天摊在桌上的账本。

        “这是勿忘我。”

        “大大有名的花!今天才认识了。”戈欣向小花鞠躬。这些年城市建设总算不错,局促的街道旁居然给人一点遐想,一点诗意。

        绣春举起另一枝花,白色的,花朵同样的小,花瓣较厚。“这个呢?”她脸上的神气是你一定不知道。

        “别考了。就满足一下你好为人师的心理吧。——洗耳恭听。”

        “这个吗?它的名字叫勿念我。”

        “勿念我?”

        “勿念我。不要记得我,懂吗?”

        “你编的!”

        “我才编不出来呢!既然有勿忘我,就会有勿念我,什么都不忘,负担也太重了呀!”绣春笑嘻嘻地,把两枝花在脸前摇来摇去。他们一起笑起来。那时,他们不会在乎忘我还是念我,他们以为一生都会厮守着,脸对着脸,肩并着肩。没有外界的风浪,也没有内心的波涛。

        一切都消失了,人都死了,记忆有什么用!草地空荡荡的,戈欣扑在草地上呜咽着。忽然仿佛又看见绣春站在青草地上,一个空灵、缥缈的绣春,只有背面,往远处飘去的绣春。她时时俯身折花,折了又抛下,裙子被风吹得鼓起,像一个大肥皂泡。

        “绣春,你回头!”他大声喊,“你回头!”

        绣春不回头,飘远了,消失了。

        戈欣又呜咽了一阵,慢慢回到家里,觉得房间真乱。他却懒得收拾,仍坐在沙发上,不多久,他睡着了。

        戈欣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确实太累了。绣春病了一年多,他的心悬着,生怕死别到来。如今一切都发生过了,不用再怕什么。他竟长长吁了一口气,有一种总算到了站的感觉。“明天要去上班,恢复正常的生活,别的事先不想了。”他对自己说。

        电话响了,响个不停,只好接了。是绣春的老同学小陆,问葬礼何时举行。

        “已经葬了。”“已经葬了?怎么不通知我?你这人!”口气有几分娇嗔。戈欣不答。自从绣春患了不治之症,这小陆对他们分外殷勤。“她是看上了这即将出缺的妻子一席了。”绣春叹道。小陆是老姑娘,极想结婚。“喂,喂!”那边尖声说,“我来看你。”“不要来,不要来!”戈欣慌忙说,“我就要出差,特意安排的。”“去多久?”那边的口气充满希望。“一个月吧。”戈欣随口说,挂断了电话。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他渐渐平静下来,生活安排得很有规律。他本来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开始收拾东西,整理这个空了的家,像是探险一样,他先在五屉柜上挂起了绣春的大照片,让她监督一切。绣春的布置有时是匪夷所思,圆凳下面是个垃圾桶,镜子后面是个小柜子,一格格装满化妆品,使有限的空间宽阔许多,所包含的情和事更是丰满。戈欣常说这是有陷阱的账本,不知下一页会遇见什么;又像是存在电脑里的账目,不调出来不知内容。一个星期日,戈欣拉开床铺下面的抽屉,把瓶瓶罐罐倒了出来。忽然发现这抽屉特别浅,角上有一个钥匙孔。它有个夹层。

        而他没有钥匙。

        “绣春真聪明。”他想,这是多年来他常想着的一句话。可是自己家里有一块地方自己不能进入,让人有些不舒服。

        戈欣特地买回一把小斧子,劈开了抽屉。他看见一个漂亮的日记本和一束信。日记本的封面是淡蓝色的,画着一枝乳白色的花。头两页间夹着勿念我的小花。“又是勿念我——”戈欣想着。掀一页,看到了绣春的笔迹——

        “他约我在西什库教堂会面。我们在圣坛前站了许久。阳光透过五彩玻璃,照在他的头发上,也照在我的头发上。”

        戈欣捧着日记本,一下子跌在地上。这个“他”,分明不是他,不是他戈欣。

        又一页——

        “今天在胡同西口一家冷饮店里会面,说到建筑的细微部件的重要性。他翻来覆去看我的手,说是看出了一个空中花园。”

        “我第一次在他房中过夜,我哭了很久。再过几天,我得到福建去考察古民居,我恨不得不去。怎舍得离开他呢。”

        戈欣觉得嗡的一声,头涨得很大。绣春去福建是四年前的事了。走以前确曾有两天没有回家,说是纕春那边有什么事,要她去。那时他正开始学电脑。是从那时开始了。他们来往这么几年,而他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这就是坐在墓前的那个人了。大概是个建筑师,不知是哪个单位的。可恨绣春写日记时也像是在躲避什么,文字这样简单。

        又一页是她得知自己病情后写的:

        “我的生命快结束了。我哭我们相聚的日子太少了!我没活够,我没有活够!”

        这相聚的“我们”自然是包括那一位。戈欣心里苦涩酸辣搅成一团。他唰唰地翻着本子,想看到自己的名字,哪怕只提一次。

        一次也没有。

        他把本子啪地扔在地下,拿起了那束信。信用紫绸带小心地扎好,只有三封。他把它们也重重地摔在墙角,反正已经是到手的猎物了,还怕它跑了吗!

        “绣春!你怎么这样对我?”戈欣伏在床栏上放声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昏乱中他想到这一年多奔走医院的生活。为得到最好的医疗,什么人没求过!为配一味药,骑着车跑遍全城,哪家药店没去过!一个下雪天,一路摔跤到了医院,绣春神色淡淡的,并不显得高兴。现在明白了,她等的是另一个人。又一次送了甲鱼汤去,招呼她喝了,见她懒懒地靠在枕上的样子,真想抱抱她。她推开了,说累得很,要睡觉。戈欣连忙收拾了床铺,看她睡好,才离开了病房。电梯久等不来,他觉得站在那儿白费时间,不如在她身边再待一会儿。走过护士台,却见她坐着打电话。

        “你起来了!”当时的感觉是一阵惊喜,现在感觉是沉重的痛苦。

        她仍是淡淡的,说是要告诉机关里什么人一个材料。什么材料?她没有答。起身回到自己床上。当时旁边护士的脸色似乎有些尴尬,她们当然是知道的。

        她们姊妹不大相投,很少来往。绣春病后,纕春也很少看望。一次她去病房,绣春正在输液。她放下水果便要走,绣春一再说输液快完了,让她等一下,有话说。纕春说下次再来。还是走了。

        有话说,什么话呢?

        回忆像一个烧红的熨斗,一下下烙着他。他早就承认他不够了解绣春,她那些机灵鬼怪的主意,千变万化的情绪,他是追不上的。她活着有时也像个幻影,只有背面,往远处飘去的幻影。

        “绣春,你回头!”

        绣春不回头。

        戈欣哭得累了,休息了一阵,拾起那几封信。信是对方写的。

        “亲爱的人,看见你从高台阶上走下来,我觉得时间都凝结住了。我真奇怪以前几十年怎么能活下来,没有你!以前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以前不过是木雕泥塑罢了。我恨不得扑下去吻你踩过的泥土,我恨不得把这里的空气都吸进,因为它们拥抱过你。有过这样炽热的爱,死也值得!”

        戈欣心里翻腾着,不愿再看这些肉麻的话,把这封信扔在一旁,拿起另一封。

        第二封信很短,大字写着“我爱你”。颜色暗红,原来是血书。信纸上端有行小字:“我觉得自己要炸开了,身体实在装不下这样多的感情。割破了手指才好受些。”

        戈欣冷笑了一下。一点指血骗骗绣春这样多幻想的女人罢了。

        第三个信封有一本杂志大,他抽出一个硬纸板,忽见绣春在面前。

        绣春略侧着头,唇边一个小酒窝装着浅笑。眼神略有些忧郁,似乎在思索什么。半透明的衣袖,肌肤隐约可见。双手各擎着一枝花,花朵如一小片云雾,一片蓝,一片白。

        “绣春!你怎么这样对我!”戈欣对着画像大吼一声。画中人像是受了惊吓,莹然欲涕,眼光似随他流动。戈欣把画像往桌上一放,忍不住又大声哭起来。

        绣春死了两次,先是他身旁的绣春,现在是他心中的绣春。第一次死别的痛苦还是新鲜的,第二次的痛苦又狠狠地砸了下来,连他的心都剜了去,一点儿不剩了。原来那种到站了的感觉消失了。他又开始了煎熬,他一定要找到那情夫,坐在墓碑前的那个人!

        门铃响了,是小陆。小陆身材短小,戴一副厚眼镜,是一位文学硕士。她见屋里的情形,以为戈欣还在为死别伤心,用手托一托眼镜框,开口安慰说:“不要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

        戈欣一直逃避小陆如瘟疫,这时却正好可以有个人倾诉。他把信件等往前一摊,说:“你看看!死了还折磨我!”

        小陆一目十行,一会儿就看完了。扶了扶眼镜说:“莫泊桑有篇小说看过没有?一个小职员死了妻子,拿妻子留下的首饰去卖。他以为都是假玩意儿,谁知都是真珠宝。”

        “自然是情夫给的了。”戈欣狠狠地说。

        小陆微笑。她有几分为绣春惋惜,怎么不把事情做得严密些。更多的则是为自己庆幸,占领这新出的缺有了重要的有利条件。

        “我记得那小职员也不知道情夫是谁。”戈欣又狠狠地嚼着那两个字。

        “何必知道呢!”

        “何必知道?说得轻松!我真恨不得找个私人侦探,把他找出来!”

        “决斗吗?像奥涅金和连斯基?不,不大对。”小陆皱着眉,努力想起一个相应的故事,为死去的人决斗的故事,却想不出来。

        “我有一个范围,”戈欣说,“就是建筑设计行业。人的样子大致也有印象。我去设计院门口等。你能不能想办法查查建筑师的名单?总有这么个学会吧?”

        “就是人和名字都对上了,也不能证明什么。”小陆很明白。

        “敢做要敢当嘛!”戈欣冷笑,“设计院里还有简纕春,不知道能起什么作用?”

        “好了,你一直没吃东吧?我来做!”小陆温柔地看了戈欣一眼,毅然进了厨房。

        戈欣迅速地想了一遍绣春各方面的关系。他要前去拜访,也许能有些线索。忽然哗啦一声,厨房里小陆一声尖叫。“对不起,砸了一个碗!”紧接着她出现在门前,说,“托尔斯泰有个小说——”

        “你走吧,好吗?”戈欣尽量客气地说,“我需要安静。”后面一句声音很大。

        小陆委屈地说:“我会做的呀。”戈欣开开屋门,不耐烦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小陆迟疑了一下,只好走出去了。

        房里并不空,戈欣仿佛觉得绣春在悄无声息地来去。她坐在小桌旁,招呼他吃饭。不管她工作多忙,饭食总是可口的。他们彼此把菜夹到对方碗里,很多年都这样。戈欣又想哭,却哭不出来。他在房里走动着,把东西踢到墙角,把绣春的大照片翻过来,扣在柜上。

        次日,戈欣请了一天假,先到绣春的单位,找了几个熟人,推心置腹地说这件事和他的目标——找出那个人。听的人都睁大眼睛看他,似乎怀疑他因悲伤过度,神经出了点毛病。一位女同事气愤地说他简直是肆意诬蔑亡人,令人寒心无比。一位男同事慢条斯理地说就算有这事他们也管不着。戈欣把那几封信打开让大家认笔迹,有的人根本不看,有的人不说话。只有一个冒失鬼叫了一声:“倒像是老黄的字!”话未说完,就被众人喝住了。

        戈欣连忙问:“这位老黄在哪里?”没有人回答。停了一会儿,还是那位男同事说:“我们这里没有姓黄的,劝老兄不要再追查了。多年的夫妻,人又死了,什么事总要担待一下。最好狠狠心,不要再想她就完了。”

        勿念我!勿念我!他说的分明是绣春要说的话。

        无论如何,戈欣有两大收获,一是知道了那人可能的姓,一是除去这一单位,范围又缩小了。他有礼貌地告辞,请大家原谅他诸多打扰,一点不在意那些怜悯的目光。

        小陆送来了建筑师学会的名单,里面居然有两个姓黄的。戈欣便去拜访。第一位五短身材,肯定不是墓前人。第二位倒是颇潇洒,可惜一副厚眼镜片使他显得很凶,绣春不会喜欢这样的人。戈欣说受妻子委托,要找一位黄建筑师还一样东西。两位都有些惊奇,但都有礼貌地说明他们从不认识姓简的人,不要说是女士,男士也没有。

        戈欣只好用最笨的方法,上班或下班时在设计院门前徘徊。他以为能直觉地认出那个人。可是三天过去了,没有一点成绩。第四天,戈欣采了一束小花,蓝白相间,站在门口路边。他觉得这花是诱饵,能引出藏在人海中的目标。果然有几位路边的人注意这花,有一位还从他手里拿去仔细看,可惜都是女士。

        他向设计院大门走去,忽然看见绣春飘飘然从高台阶上走下来,整个的人快活新鲜,一点没有病容。他揉揉眼睛,随即意识到走下来的是简纕春,一个穿浅驼色风衣的人在她旁边。

        他迎上去。纕春也看见他了,和身旁的人说了句什么,向他走过来。“我昨天才回来,今天要上你那里去的。”纕春先开口,板着脸,她永远是板着脸的。

        戈欣盯着穿风衣的人,有三四个人围着他说话,戈欣好像很不经意地问:“这人是不是姓黄?”“不对,他姓马。”春也似不经意地说,又加一句,“我告诉你,这人不认识绣春。”

        戈欣盯着那人,把手中的花举得高高的。他的样子一定很滑稽。纕春微叹,轻轻拉一下他的衣袖:“已经葬了?”

        “已经葬了。”花束没有引起反应。

        葬了两次。

        “戈欣,你听我说,”纕春尽量柔声说,“你受的打击很大,我一回来就听说了。凡事要想开些,就算找到了,你能怎样?你不顾惜绣春的名誉,你就不在乎自己的脸面吗?”

        “简绣春!”戈欣忽然大声叫道,那几个人都朝这边看。谁也没有显出特别吃惊的样子。穿风衣的人有一张异常衰老疲惫的脸,戈欣看了心里不觉一颤。

        “他好像有七十岁了。”

        “有了,有了。不要瞎想了。回家去吧。我晚上来。”

        戈欣又想哭,同时觉得很泄气。那陌生人脸上的皱纹所包藏的愁苦,似乎不比他少。

        晚上纕春果然来了。戈欣像对所有的客人一样,用他的猎获物招待。纕春举着一把钥匙说,她曾受托取走并销毁那些东西,现在用不着钥匙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人是谁?你一定知道!我保证不闹事就是了。”

        戈欣哀求道。

        “我真不知道。她只说处理那些东西,并没有说清原委。”纕春反复看那幅画像,似乎在考虑是谁的手笔。

        “她为什么不提出离婚?既然爱到那样地步,时间也不是一天两天,为什么不离婚?我会成全他们的。”

        纕春想了一下,慢慢地说:“我想这是一种想法,用补充的方法,而不是替换——”补充、替换什么,她说不出来。“不是有些男的讲喜新而不厌旧吗?女的也可以这样,是不是呀?这是我的猜想。”

        “这些东西放在你这儿没有意义。我们还是照死去的人的意见办,好吗?”

        戈欣望着她,又有一个问题:“你虽然有钥匙,可怎么从我家里拿出去呢?”

        “我就说都是我的东西,存在这儿的。”纕春仍是一本正经,没有一点儿笑容。

        戈欣心里一下子冷得多了,觉得女人都很可怕。

        那些东西也许真的属于纕春。戈欣站起身拿过日记本仔细看,绣春的笔迹他怎么会认错!他叹息,把本子一扔:“你拿去吧。”

        纕春从本子里拿出那枝小花,放在桌上。干瘦的花枝看上去很可怜。

        “还有个问题,”戈欣说,“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让那个人来诀别——我会原谅的。”

        “也许怕你伤心。不过,我想,她就是不想告诉你。”

        “骗到底?”

        纕春瞪了他一眼,神情真像绣春。“随你怎么说吧。”她走到门口,略侧着头,板着脸说,“我还要到日本去。日本那边问候你,请节哀。”所谓日本那边,指的是她在日本工作的丈夫。她在门当中转过身子,看着戈欣说:“希望你忘记以前的事,开始新的生活。”

        门轻轻关上了,他的猎获物被轻而易举地掠走了,只留下一枝勿念我。想不到最后还是纕春来处理绣春的“遗物”。姊妹到底有血统管着,是改变不了的。而丈夫可以一下子变成路人。

        “绣春,你怎么这样对我!”

        空气中仿佛掠过一丝叹息。“你——”那是绣春最后的话。

        戈欣不由得回想起她临终的情景。她的病日益沉重时,医生同意她回家住几天。那几天她常对他微笑,虽然笑容很黯淡。她要求把电话机放在床头,有几次竟抱着电话咳个不停。他只顾心疼她咳嗽,从未琢磨过她为什么对电话有这么大的兴趣。她是等那人的声音,等那人的话语啊!

        又进医院时,人们都知道她再不会从前门出来了。她浑身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连咳嗽也不会了。他小心地为她擦洗,她忽然睁开眼睛,眼睛里闪过亮光,就像黑夜里打了闪一样。“我——会死吗?”她很不甘心地用力说。

        戈欣拽住她的手,努力忍住眼泪。“你不会,你不会——”

        她喘息起来,大大小小的管子在抖动。戈欣慌忙去找医生。回来时见她大睁两眼,却分明没有看见什么。他低头抚慰她,听见极轻的一声叹息:“你——”她死了。

        她的眼睛始终睁着。戈欣向下抚摸眼皮,竟拉不下来。护士说遇到这种情况,就不能管了。死不瞑目。

        因为这样,遗体告别时人们只见到白布蒙着的轮廓,布没有揭开。戈欣告诉说这是绣春的遗愿。

        “你——”的后面是什么?他自己添加过许多不同的话。现在他明白,这“你——”不一定不是他,也不一定是他。若不是他,就是她日夜盼着的那个人。

        那一丝叹息“你——”还在房中萦绕着。

        那是一个永远不会有谜底的谜,让人心痛的谜。戈欣拿起那枝勿念我,久久地审视着。

        门铃响了。小陆踢踢踏踏走进来。戈欣忽然把那枝花塞进口中,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万一有毒呢?”小陆惊叫。

        “最好吃了这东西就能忘记一切。”

        “就像忘川的水一样。”

        那就是说人死了以后自会忘记,不必着急。废话连篇的小陆居然说了一句颇有深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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