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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底,瑞典领事馆在上海举办了一个小规模的电影回顾展,放映的主要是英玛·伯格曼的后期作品。也许是因为伯格曼影片中丰厚的哲学和宗教内涵,分配到哲学系为数不多的几张电影票就成了教师和学生竞相追逐的稀罕之物。正当寝室里的女同学苦于奔走无门的时候,张末却意外地得到了一张《芬尼和亚历山大》的门票。

        这张电影票被装在一只牛皮纸信封中,塞人了她的班级的信箱。送票给她的人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仅凭直觉,张末也能猜到送票人的身份,只是在事实尚未最终明了之前,她不敢轻率地作出这样的判断。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电影票,而是通往她既渴望又恐惧的未来生活的入场券。最近这些天,她的身边出现了一连串的预兆,似乎上帝已经眷顾到了她的存在。

        从早晨开始,张末就忙着从箱子里挑选合适的衣服,替自己梳妆打扮。可是到了中午,她又犹豫了。她甚至打算将这张电影票送给苏辛(后者一边帮她盘着头,一边跟张末开玩笑:“我要把你打扮成一个见过世面的小娘儿们。”)。整整一个上午,张末都觉得苏辛闷闷不乐,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她反复向张末追问那张票是谁送来的。“会不会是他?”她问道。张末没有回答。她们彼此心照不宣,因为谁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张末在心中不断劝说自己,这个脸型像哑铃一样的男人倘若理个发,换一身新衣服,说不定就能显出几分可爱的模样。何况他毕竟是一位受人崇拜的教师。有一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她看见两个漂亮的女生在一个劲地追问着他的宿舍号码。

        生活说到底也许就是一种自我劝说。她能感到他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在深深地吸引自己。她竭力挽留着这种飘飘忽忽的感觉,心里乱成了一团。

        张末来到影城资料馆,电影已经开场了。在漆黑的放映厅里,一位领座员将她带到十二排中间的一个座位上。

        她低着头在那张空位上坐下,眼睛不敢朝两边看。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的气息。凭着女人对香味敏锐的嗅觉,她知道这不是一般的香水。看来,这个衣衫褴褛的人居然也用上了高档香水。她在心里暗暗发笑。她装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银幕,实际上她处在一种紧张的观望状态,她在猜测着,坐在她左边的这个人将以怎样的方式向他的学生开口说话。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之后,张末才意识到情形有些不太对劲。因为她留意到,坐在身边的这个男人一刻不停地与邻座的姑娘说着话,间或发出一阵阵受到压抑的笑声。她不由得回过脸来瞪了他一眼,随后,她愣住了。在她左边赫然坐着的就是哲学系的名誉系主任贾兰坡教授。

        她朝右边看了看,那儿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歪靠在坐椅上,嘴巴张得很大,看上去已熟睡很久了。

        张末在考虑要不要与贾兰坡教授打个招呼,但立刻就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发现贾兰坡教授的一只手正在那位姑娘的大腿上轻轻地摩挲着。她能够听到他的指甲在她的丝裙上留下的摩擦声。从年龄上来看,这个姑娘不太可能是贾兰坡教授的妻子,倒像是一个纺织厂的女工。此刻,她正在向贾教授抱怨纺织车间恶劣的工作条件以及她微薄的收入。

        “大学里也好不了多少,这一点你还要趁早做好心理准备……”贾兰坡先生小声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姑娘说。贾兰坡教授再次向她做了一个手势,提醒她说话小点声,同时不安地朝张末这边张望了一下。所幸他并不认识张末。

        会不会是一场恶作剧?张末呆呆地盯着银幕,心情陡然变得沉重起来。你得有耐心。你就会说耐心,我已经受不了了。调一个人没有那么简单,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醋罐子又翻了。我还不如去海口,或者三亚……我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况且……况且什么?况且什么呀?

        他们还说了些别的。

        这时,电影中的卡尔(芬尼与亚历山大的父亲)已经中风倒下。他是在表演莎士比亚的戏剧时突然晕倒的。那是圣诞节的一天。人们将他从舞台上搬下来,搁在一辆马车上,匆匆送往家中。卡尔的戏装还没有来得及脱下来,他所佩带的武士的长剑兀自在车轮边摇晃着,发出噹噹的响声。街道上看不到行人,到处都是晶莹的积雪,街角的一棵圣诞树被人装饰一新。卡尔的画外音依然在雪地里回荡:

        人生就是一个舞台。你一直在演戏。你不明白为何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在等待着什么。你只知道要演下去,从一个剧场来到另一个剧场,直到有一天,你一头倒在舞台上,甚至连戏装都没有来得及脱下来……

        在随后的一组画面中,人们在为卡尔送葬。乐队奏响了贝多芬雄壮有力的《英雄交响曲》,那是张末所熟悉的葬礼主题。旋律先由小号奏出,接着是铜管乐撕裂心肺般的悲鸣。不是抚慰,不是安魂,而是一种真正的呼喊,它强大无比,不可阻挡。

        张末不禁泪流满面。她看见贾兰坡的那只手已经从姑娘的腿上挪开了。他正用一块手帕擦着眼泪,那位纺织女工却用惊愕的目光打量着他。

        张末不由得对贾兰坡教授肃然起敬。仿佛在这一刻,她早已原谅了他此前种种卑琐的行径,因为他毕竟听懂了这个旋律,受到了震撼。他毕竟在流泪。

        在电影的上半部分快要结束的时候,张末起身离开了放映厅。她在大厅的小卖部买了一盒餐巾纸,用它响亮地擤了擤鼻涕,然后,她走到了一只垃圾桶的边上。

        这时,她看见了曾山。

        她没有与他打招呼,而是径直出了电影院的大门。这个古怪的人也许一直在暗中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旦她起身离开,他便像影子一样追了出来。

        张末沿着那条摆满花盆的街道匆匆往前走。她这样做并不是存心报复,而是由于害怕。曾山很快就撵上了她。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叫住她,只是跟着她往前走。

        于是,在阳光明媚的街道上出现了令人尴尬的一幕:他们俩只顾朝前走,谁都没有说话。张末只要微微侧过身,就能看见他投射在草坪上的影子,她甚至觉得他的影子也是哑铃形的。

        张末不知道这种令人不安的竞走比赛如何收场,可她也不敢停下来。因为她担心只要自己突然站住不动,后面的这个人一定会猝不及防地撞到她的后背上。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处路口。一盏红灯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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