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这样持续了一周多,准确地说是十天,其中还包括两个星期天。第一个星期天两个人在圣克洛德度过,第二个星期天是个狂风暴雨的天气,埃米尔和内莉在一楼和二楼之间来回徘徊,最终在电视机前面郁郁寡欢地度过了一整天。
十天之后,埃米尔已经很难承认其实他与内莉相处的时日不长。在意识里,埃米尔把内莉和跟他长期相处过的女人,也就是母亲、安格乐和玛格丽特混为一体了。
埃米尔把内莉跟她们混为一体了。
这种现象很难解释。埃米尔仍然记得她们说的话、态度和眼神,尤其记得在这些眼神面前自己的反应,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对过去种种生活遭遇不自觉的回忆。
一天早晨,十点左右,埃米尔在卧室半月形的窗户旁看报。
埃米尔现在读的报纸要比过去多得多,因为他没有勇气读完一部长篇小说。每次开始读一本新书时,在熟悉人物角色、弄清人物关系之前,他总要先往后翻,而且读着读着经常跳到最后面看结局。
在内莉这儿的无聊时光要比塞巴斯蒂安—杜瓦斯胡同里的长,因为埃米尔强迫自己不要在来客人时打扰内莉。如此一来,埃米尔就经常出去散步,但是这还不能填满他一天的生活。所以他选择继续坐在蒙苏利公园的长椅上消磨时光,到外面去吃午餐和晚餐,除了内莉让他陪她用餐的那两次。
那天早上,埃米尔抬头就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玛格丽特。确实是玛格丽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着购物袋,面带痛苦地看着埃米尔,埃米尔还从来没在她脸上见过那种表情。
埃米尔震惊得差点要跟她说话,仿佛两个人之间不存在马路和楼梯的距离。窗户是开着的。埃米尔提高音量,玛格丽特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埃米尔从来没想过她会变成这样。玛格丽特的强硬和自信统统消失不见。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吹毛求疵的杜瓦斯家大小姐了,只是一个精力衰竭、疲劳不堪、焦虑不安,还可能身患疾病的善良女性。
玛格丽特更老了,慌忙之中装扮了一下自己,但身上那件老式长裙一点都不合身。
是埃米尔搞错了,还是玛格丽特的嘴唇真的像做弥撒那样在翕动?
埃米尔觉得很尴尬,于是强迫自己不要站起来,不要动,转移视线。人群从这条狭窄的人行道上经过,跟她擦身而过,甚至推搡她。但她好像对什么着了迷,一动不动。
之后,慢慢地,极不情愿地,她迈着颤抖的步伐朝圣雅克路口走去。
埃米尔又拿着报纸待了一刻钟左右,但再也读不下去了。他下楼来。这时候,内莉正在柜台处招待住在巷子口的锁匠。
“一杯白葡萄酒……”
内莉好奇地看着锁匠,机械地给埃米尔送上白葡萄酒,继续她的谈话内容:“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天气这么差,得过好几天才能晴呢……”
最后埃米尔终于弄明白内莉在谈论天气。昨天晚上已经是四天来的第三场暴风雨了。
“我就希望,”锁匠嘟囔着,“星期天能晴……我答应孩子们星期天带他们到树林里玩,而且……”
他擦着嘴走了。剩下内莉和埃米尔面面相觑。
“然后呢?”她问道。
“然后什么?”
“不要跟我说你没看见她?”
“我看见她了,当然……”
“对你有什么影响?”
“没有影响……为什么这么问……”
内莉也打算从他的脸上读出点什么来。这让埃米尔有点怨她。埃米尔发现她跟其他人一样,这让他很不自在。
他下楼不是来忏悔的。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来。但肯定不是为了躲在女人裙子底下逃避现实的。
埃米尔小声嘀咕道:“她一下子老了……”
他赶紧闭嘴,因为内莉会认为他心软了。这是埃米尔第一次在内莉面前感到不舒服,并且开始怀疑她。
“你去哪儿啊?”
“散步……”
埃米尔并不是为了去追玛格丽特。他朝相反方向走,努力不让自己想起她。
埃米尔这一天过得很糟糕。在窗户前待的时间比以往要长得多。他一直走到蒙苏利公园,但是在长椅上没坐几分钟就走了。
埃米尔想到了。第二天,同一个时间,同一个位置,他又看到了玛格丽特,而且玛格丽特连姿势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抬着头。这个瘦小脆弱的小老太太身上存在着一种悲壮的东西,让人想到我们在教堂里看到的那种几乎要用眼神把圣母像吞掉的虔诚者。
这次,内莉没有跟他谈论玛格丽特,但是表现得却不如前些天那样自然。她好像在想:
我可怜的小老头,状态不怎么好啊……
确实如此。埃米尔现在很混乱。他本以为自己自由了,现在才开始发现这只不过是幻觉而已。
玛格丽特又来了第三次,第四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可怜,让人觉得她随时都可能因为体力不支跌倒在大街上。
一天下午,埃米尔走在路上,不自觉地一回头,发现她就在三十米外跟着自己。
是该去蒙苏利公园的时间了。埃米尔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习惯和路线。他跟往常一样,迈着大步子往前走。他听见妻子紧随其后加急小步伐的声音。有的时候,考虑到玛格丽特走这么急该气喘吁吁了,埃米尔会稍微放慢脚步。
很明显,玛格丽特已经气喘吁吁。玛格丽特想他了。没有他,她在空荡荡的家里找不到任何平衡,现在跟在埃米尔后面就代表承认错误,恳求埃米尔的原谅了。
埃米尔尽量不让自己为其所动。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玛格丽特站在一条小路的拐角处。
“你去了吗?”
埃米尔回到绿茵路之后,内莉问他。她是怎么猜到玛格丽特跟着他,还有他想回……
“没有……”
“你知道的,埃米尔,你没必要在我面前这么不好意思……我理解……”
埃米尔怨恨内莉说这些话。他一辈子都讨厌被别人评论,内莉想预测他要去干什么。问题是埃米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内心还在挣扎。
他不想再回塞巴斯蒂安—杜瓦斯广场。他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在这里,他已经有了新的习惯和喜好。
只是,埃米尔不像刚来的那两天那样有解脱的感觉了。
埃米尔几乎都快忘记玛格丽特了。埃米尔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畏畏缩缩甚至卑躬屈膝地出现。玛格丽特的形象顿时又在他的脑子里活跃起来。
是马丁夫人怂恿她这样做的吗?这两个女人还会每天下午见面谈论他吗?
一连串的问题蜂拥而至,都让他的思绪很乱。
“你要出去吗?”
“我需要喘口气……白天闷死了……”
这天傍晚,天一黑,埃米尔就几乎直接朝健康路走去,只是半路拐了一个弯,让自己看上去比较犹豫。埃米尔看到胡同里的路灯,听到了胡同里喷泉的声音。但从远处,他根本没法知道胡同深处的人家是不是点着灯。
内莉什么都没问。埃米尔回来时内莉已经上床了。埃米尔给她关上房门,想着她可能睡了,小声地嘟囔道:“晚安……”
“晚安……”
这一夜过得很糟糕。埃米尔至少醒了五次,用上厕所的借口麻痹自己,每次回来之后很久才能入眠,入睡后便进入混乱不清、漫无止境的梦境。
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在挣扎。埃米尔不想这样。让他如此决绝的到底是什么,埃米尔自己也搞不明白。但是看到所有人都跟他唱反调,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埃米尔觉得很难熬。
六点钟,埃米尔就早早地起床了。尽管很累,他还是清扫干净了地上的木屑,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冲刷了厨房,然后将垃圾桶一一清理干净。埃米尔干完活之后,就开始喝红酒。内莉穿着拖鞋、白皙皮肤上只披着一件黑裙子下楼时,埃米尔感觉和她无话可说。
正如埃米尔料想的那样,她来了,站得直直的,还在那个位置,摆着那个姿势,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里还是充满了一样的疑问。埃米尔无法忘记这种眼神。
她的眼皮呈淡淡的浅蓝色,但是哭过之后,蓝色变成脏兮兮的灰色,随之,脸失去光泽,变成难看的乳白色。
她好像变得很无力,再也斗不起来了。
埃米尔还是拒绝给她同情,但是并不能完全做到。他中饭吃得很少,盘子里的饭菜剩了一大半。尽管如此,吃之前他还选了一家自己最喜欢的饭馆,点的是老式炖牛肉。
“饭菜不合胃口吗?”老板担心地问。
“合胃口,但是我不太饿……”
“太热了……您看起来很不耐热啊……”
老板和玛格丽特一样,也仔细地盯着埃米尔的脸看,像是要在他的脸上找到些鬼才知道什么病的蛛丝马迹。
能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安静会儿?他不需要向任何人汇报自己的情况,但是所有的人说的都是观察他、评价他的话。
他评价过内莉吗?评论过安格乐、母亲和玛格丽特吗?
埃米尔想着想着最后终于生气了,觉得这些人都是蛇鼠一窝,都是自己的敌人。要是人们能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那该多好啊……
埃米尔出了饭馆,并没有回咖啡馆,而是上了一辆路过的公车,来到圣米歇尔大街,然后径直地朝码头走去。埃米尔沿着贝尔西装货场走了很长时间,但是没有像过去那样观看沿途卸货的驳船。
路过家里老宅那片儿时,埃米尔扫了一眼。曾经在沙朗东水闸后面的父母亲的家、他儿时的家,很早之前就被铲平用来建低租金住房了。
埃米尔实在太累了,没力气再徒步走回绿荫路,所以决定再坐公车回去。埃米尔等车时一副闷闷不乐、惶惶不安的表情。他觉得吸进去的空气都满是灰尘,而且鞋子也磨得脚疼。多少年了,他都没走过这么多路。
最后埃米尔终于来到房客通道,推开咖啡厅的门。内莉没在柜台后面。埃米尔注意到厨房门上遮挡窗户的门帘后面有个正在晃动的身影。
他一点醋意都没有。一会儿之后,内莉就拍打着裙子下摆出来了。又一会儿之后,一个男人头也不转地朝大街上走去。
“她来过了……”
埃米尔没说话。他没什么好说的。
“她看起来很狼狈……”
是因为埃米尔今天没有遵循习惯去蒙苏利公园散步。也许她认为埃米尔病了?
“这次,她过马路了……”
“她进来了吗?”
“没有……差一点……手指头碰到把手了……她一直盯着我,像是在给我照相,然后毅然地走了……”
埃米尔并没有问:“她看上去怎么样?”
埃米尔知道玛格丽特要下多大的努力才会穿过马路并且靠近这所房子……她马上就要进来了……她本想找内莉谈一谈的……她要跟内莉谈些什么呢?……她敢向内莉打听埃米尔的消息吗?她会恳请内莉把埃米尔还给他吗?
“你最好下决定……”
“决定干吗?”
内莉耸了耸肩,好像埃米尔是个问了很多愚蠢问题的孩子。
“你们两个在玩猫和老鼠的游戏……”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而且知道结果会如何……”
“如何?”
内莉又一次耸了耸肩。
“给!喝了……”
埃米尔和内莉晚上看电视时也基本没说话。就像两个人各自守着一台电视机一样。他们看完电视后一块上楼,在楼梯上互道晚安。
这天晚上,埃米尔的睡眠质量好多了,虽仍然觉得气闷,但是并没有像前天晚上那么焦躁不安。现在他心里埋怨的人是内莉。早晨,埃米尔机械地做完那些琐碎活儿,内莉下楼之后,两个人都刻意避开对方的眼神。
以往玛格丽特都是十点钟准时来赴约。但是从那天以后,埃米尔再也没在对面看到过她。自此之后,埃米尔的眼神变得流离涣散,好像他想保守一个秘密,但是其他人都想揭穿。
玛格丽特站得远了一些。所以每次埃米尔也只能目送她到街角拐弯的地方。
楼下有客人,传来阵阵热闹的喧哗声,工人工作间歇来这儿休息休息,互相请客喝酒。埃米尔在工地上监工那会儿,工作间歇也会陪着包工头或是承包商到酒吧里喝一杯。
埃米尔站在内莉的床前,她的床是铜质的,这种床他小时候见过。他转身出门走到自己房间,打开衣柜,衣柜里放了一瓶他自己从内莉地窖的木桶里接的一瓶红酒。
就像泰奥……死去的泰奥……死亡突然降临在他身上,完全没有预兆,就像埃米尔的母亲一样……
这也有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也可能发生在玛格丽特身上,就一分钟的事儿,玛格丽特已经回到家,孤零零地坐在厨房里……
谁会发现她的尸体?多长时间之后呢?
埃米尔又开始做思想斗争,努力不让自己妥协。内莉说的有道理。他知道最终会是什么结果。那么为什么不现在就了结掉这件事呢?
楼下,内莉被一个客人的黄段子逗得哈哈大笑,但是埃米尔肯定她时刻关注着自己在地板上的脚步声。
行李箱就在衣柜上面。埃米尔踮着脚将它拿下来,取出衣柜里的衣服,把衣服和鞋子一起堆放在行李箱里。
对于内莉将要说什么以及她将会用什么眼光来看自己,埃米尔已经无所谓了。他受够了当别人靶子的感觉。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是他的权利,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也是他的权利。
埃米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老了好多。
明白有什么用?这几天来他一直都在问自己,感觉自己的头都快炸了。
他提着行李箱缓缓地下楼。他本可以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接走到人行道上,然后往左转。
但是他还欠内莉的账呢。他还没有付房费、那瓶红酒还有在柜台上喝的酒钱呢。
工人们都走了。只有那个像小丑一样的粉刷工还在柜台前。他已经变成了常客。他从门的另一侧进来时眼睛会盯着厨房的门帘看吗?
内莉看见埃米尔时并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
“你是不是要算一下账?”
她并没有生气,说话还是跟平常一样。内莉说话时在记账本上查找埃米尔的那一页。
“我不打算给你算房费……”
“要算的……”
“我不知道多少钱,而且我也没数你在这里住了多少天啊……”
“十一天……”
内莉很惊讶他居然算得这么清楚。
“随你吧……那就一天给三法郎好了……”
“太少了……一天至少也得五法郎……”
“我们就别为这个争了……一共五十二法郎……”
“我还在这吃了两顿饭……”
“那么,我就应该减去在圣克洛德吃的那顿的饭钱……是我邀请你去的……”
被晒得满脸通红的粉刷工在一旁静等着,并没完全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埃米尔·布安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没有零钱吗?”
“零钱不够……”
收银柜里也没有零钱了。
“我去换点回来……”
内莉说着出去了,经过一片太阳地,按响糕点铺的门铃。
“来!找你……要不要来杯桑塞尔白葡萄酒?”
埃米尔不能拒绝。而且内莉已经端上来了。
“老板娘请客啊……”埃米尔嘲讽地说。
他一口气就把整杯酒都喝光了,然后笨嘴笨舌地嘟囔了一句再见。埃米尔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感觉身后的内莉跟她的同伴都在看着自己。一会儿之后,他们就会到门后去做爱。一想到这个,埃米尔心头一紧。
埃米尔返回这条熟悉的路,这条他走了多年的路。在佩昂医院的院子里,妇女、孩子、老人在诊所门前排着队。远处,一辆隔离车停在监狱门前。
他左拐到了胡同口。一边的房屋已经空了,底层的窗户都用窗帘挡着,楼上则没有窗帘。
将阴凉和阳光隔开的衣服正好晾在马路中间。
埃米尔当时只是下意识地把钥匙随便一放,现在不记得放在哪里了,不能用钥匙进家门。埃米尔把行李箱放在路边,按了门铃。他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静悄悄的,让他不安。门被微微打开,埃米尔从这条门缝里看见半张脸时被吓了一跳。
埃米尔事先准备好了一张纸条,但是这次他并不打算用娴熟的拇指和食指将它弹出去。门敞开得大一些之后,埃米尔伸手将纸条递出,一句话也没说。
玛格丽特接过纸条,也什么都没说,只是焦虑地看了纸条一眼,随即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眼镜。玛格丽特看完之后就回客厅了,门还一直敞着。
埃米尔跨进门槛之后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气味,又感受到了家里面空气的厚重感。他走到客厅里,看到了鸟笼,还有里面那只一动不动的鹦鹉。
玛格丽特俯身靠着钢琴,在写些什么。
埃米尔给她的纸条上面是一个问题:
这是埃米尔表示妥协的一种方式。但是埃米尔并没有表现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并不想乞求玛格丽特恢复他在这个家里的一席之地。
埃米尔本打算马上上楼把箱子清空,但是他觉得还是等等比较好。玛格丽特并没有把刚才写的纸条给他,而是留在钢琴上。她回到扶手椅上,又拿起针线活,好像是想让埃米尔明白他们之间什么都未曾改变。
埃米尔朝钢琴走去,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去拿纸条:
玛格丽特等了很长时间才抬起头,想看看埃米尔是否满意。然后她好像这两个星期以来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开始翕动着嘴唇打毛线。
等到入春之后,对面的工程才开始动工。一开始的几天,人们看到几辆车停在对面的空房子前,一群陌生人来来去去。有时候会有些工人跟着他们,不一会儿工夫就见他们爬到屋顶上干着一些神秘兮兮的活儿,胡同这一边的人很是不解。
玛格丽特尤其紧张不安,安安静静地待着、不去窗边看看外面情况的时间就不超过半小时。
一天早晨,两个人一前一后去买东西时,发现健康路边上扯着一条警戒线。一开始埃米尔还以为是犯人越狱逃跑了。紧随妻子的脚步回来时,他弄清楚了。
他们要把一台巨型吊车弄到胡同里来,一大伙人在围观。牵引车在履带上前进一会儿,停一会儿,等后面拉装备的车及时赶上,然后再谨慎地前行,与此同时,车外一群工作人员也在帮忙。
玛格丽特骄傲地走过去,一副不屑的表情。回到家之后,埃米尔发现她把买的东西都摊在厨房的桌子上。上楼之后,他发现玛格丽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个人偷偷地哭泣。
工作人员整整废了一整天的工夫,才把这台吊车弄到埃米尔和玛格丽特家的对面,喷池里面的铜质小情侣差点被打翻。
难熬的时期开始了。第二天,一辆卡车运来一个巨型铁球,就放在准备动工的房子下面。
接下来的两个月,胡同里简直成了一个马戏团。工程是在一个星期一正式开始的。之前一些天,工人们在房顶、墙面和房梁上面杂耍般的准备工作,让对面的几堵墙随着一声爆破声瞬间变成了一堆废瓦片。
埃米尔真想对玛格丽特说:“别在窗户旁边站着了……”
每有噪音她都会跳起来,玛格丽特一天把手放在胸口二十次,像是得了心脏病。
铁球升向天空时,埃米尔跟玛格丽特都在看着,一个人守着一个窗户。楼下,一个穿皮革工作服的男人吹着口哨。胡同口竖着一排红白相间的栅栏,禁止外人入内。
铁球开始在空中摆动,就像钟表的摆锤一样,但是比摆锤画出的弧度要大得多。摆到最高处,铁球基本上就快碰到墙面了。它慢慢地摇着,终于狠狠地撞击一下,标着八号门牌的房屋墙面随即从上到下出现一条长长的裂痕。
埃米尔几乎可以肯定听到玛格丽特大叫了一声,但由于外面的嘈杂声,他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铁球沿弧线摆回,又是一次猛烈撞击,随后一面墙就在尘土飞扬中坍塌,只剩下一根烟囱和与之相连的一间贴着黄色条纹墙纸的房间。
接下来的几天工人清理瓦砾。几辆卡车轮流进出。玛格丽特和埃米尔从市场回来时,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工作人员自己是谁,因为工程进行期间只允许胡同里的居民出入。
每天下午五点钟一切恢复正常,噪音全部停止,而且值得庆幸的是,到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才开工。有那么两三天,对面的有些楼板都悬吊着,还有一段不知通往何处的孤零零的楼梯。
那些工人总是像表演特技一样出现在天空中。
房屋一座接一座地倒塌,在地上留下一个个窟窿,就像已经遭腐蚀的牙齿。玛格丽特看着这一切,感觉背后有一阵阵阴风吹过。
这段期间,埃米尔好几次差点开口要跟玛格丽特说话,不管说什么,只要是些宽慰的话就好。但是埃米尔知道,现在一切都晚了,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玛格丽特又重新变得咄咄逼人,有几个早晨埃米尔醒来时,她已经不在床上了。这么多天下来,埃米尔对对面的工程已经产生了兴趣。一天,他急于去看看进展,起床之后没有洗澡。然后白天埃米尔就在钢琴上发现了一张纸条。
你最好去洗澡,身上臭死了。
两个人谁都不妥协。这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给对方递那些写着恶毒话语的纸条已经像其他夫妇礼貌相待、激情拥吻那样自然,那样不可或缺。
埃米尔尽管有时候可怜玛格丽特,但是他确定自己恨她。然而埃米尔并不怨她在林荫路窗户下面用假装的可怜和悲伤把他重新骗到这个胡同深处的家里来。
埃米尔回来之后,有几次从玛格丽特的脸上看到了压抑的笑容,也许她正在回想自己的成功。
她战胜了一个比她年纪小的女人,而且埃米尔肯定跟这个女人做过爱。
她的权威丝毫无减,她,这个小老太太是赢家。好像两个人都应该注意到这一点。
吊车离开了,就像进来时那么艰难,留下一堆堆碎砖头、石膏、废铁以及乱七八糟的垃圾。之后整整一个月,胡同里再也没有施工者,这下可安静了,而且是彻底的安静,只有晚上会听到老鼠在街上乱窜以及碰到垃圾桶的声音。
这排没有被拆除的房子里几乎没人了。大家都去了乡下或是海边,还有的去了西班牙和意大利。
即使对于那些不是出生在这个广场以及不是在这里度过一辈子的人来说,这样的场景也够让人难过的。而且这里的气味,一股沉闷却又难以形容的气味,让人联想到刚刚添加了几个新坟墓的墓地。
七月份,工人、卡车和吊车回来收拾剩下的残渣。这些垃圾清理完之后,就只剩下地下室了,里面还放着几个搁物架和一个破了的大桶。
建筑队换了,工人们的动作和口音都不一样了。
这次轮到挖掘机和风镐上场了,一开始工作声音就震耳欲聋。埃米尔依然保留下午去蒙苏利公园待一会儿的习惯。他去时会带上一本书,还是坐在住在内莉家时坐的那张长椅上。
两天之后,玛格丽特跟着他也来到蒙苏利公园,只是坐在另一张长椅上,几乎就在埃米尔的对面,手里拿着她那好像永远也完成不了的针线活。
一天,他们在家时,房客们来敲门。埃米尔在客厅里听到他们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玛格丽特什么都做不了。她甚至不能告诉他们对面的工程什么时候结束。五号房屋的那家人两个星期之后搬走,尽管已经在报纸上登了广告,但是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想租这个房子。
承包商把工作时间推迟了。下班时间五点推迟到了七点,天黑得早时,他们会打开照明灯。
这会不会跟组织不当有关系?突然,一大队人马在胡同里骚动,突然之间几个星期内都见不到一个人。埃米尔在过去经常去喝一杯的咖啡馆里听说由于负责对面工程的房地产公司资金短缺,工程会转交给另一个公司负责,而这家公司背后有一家大银行撑腰。
谁信啊?各种各样的谣言都在流传。一个冬天就这样在嘈杂和安静的交替中结束了。
玛格丽特就像受了什么致命打击,走路时步履艰难。她的脸色越来越差,有时会在出去买东西的路上停下来,手放在胸口处,为了瞒过路人,嘴上挂着硬挤出来的笑容。
她不想别人同情自己,不想被其他人问到健康问题。她这样停下来时,总是假装看着商店的橱窗,歇一会儿,然后再拖着更沉重的步子出发。
埃米尔觉得,这或许只是在演戏?他知道玛格丽特做得出来,所以他并不为此担心。
到了肉店,肉店老板娘问她:“布安太太,身体不好吗?您好像有点累……”
玛格丽特这样回答:“我很好……给我一片一百克的肉片……”
肉店老板娘是南方人,在他们看来,累了和快要死了基本上是一个意思。
埃米尔·布安也驼背了,走路也差不多跟玛格丽特一样,边走边喘,看到机动车开动会吓一跳。
埃米尔现在很逃避林荫路,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它。他还有种奇怪的感觉:现在看来,在林荫路度过的那段短暂岁月好像不是真的。
他很难相信自己真的经历过那段岁月,在那段时间里他自由过,戏弄过小酒吧的老板娘,晚上,还有一个身材丰满、皮肤不算松弛的女人在他面前毫无羞耻地宽衣解带。
他只用说一句话,做一个手势……
埃米尔还想到他跟内莉两个人曾在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去圣克洛德吃饭,在一个露天小咖啡馆里跳舞,就像情侣或者年轻夫妇……
埃米尔为解心头之恨,拿出页面狭窄的小记事本,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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