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医师与我的微薄期待完全落空,因为千织的语言能力至今只有些微进步,虽然比较常开口,但也只限于与我在一起时,所以在学校完全交不到朋友。在识字方面,她从以前就看得懂平假名,但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办法看懂一篇文章,甚至是了解其中的意思。
一开始我曾试着读一些相关文献,但我本身对这种抽象的东西也很没辄,读得似懂非懂的,最后只是对脑部组织的极度复杂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后来,父亲便因这个复杂的器官坏掉而与世长辞。
那是千织来到家里的第二年。正要出门上班的父亲突然说头很疼而跌坐在沙发上,被母亲的尖叫惊醒的我赶紧叫救护车送父亲到医院,但他却再也没有清醒过来。死因是蜘蛛膜下腔出血。
我的父母是一对年龄相差很多的夫妻,即使如此,我与母亲也从没想过父亲会离开得如此仓促,顿时不禁觉得茫然无助。因此,父亲的身后事全是由他公司的人帮我们处理。一眨眼,父亲就成了一坛灰,我实在无法想像生命竟是如此短暂。千织似乎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默默地哭泣,她知道父亲一直都是站在她那边的。
我也是这时才知道,父亲早已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了——这栋房子的所有权已转移到母亲名下,一些有价证券也都按比例留给我与母亲,换句话说,不论发生什么事,父亲都谨惯周到地安排妥当,不让我们为日后的生活担忧。他就是这种理性又了解现实的人,我完全无法与之相比。但是,我想他也没料到自己会这么早走,而且他一定还有些话来不及说出口。
大概是父亲丧礼过后的一个月。
我正默然地想着:我没办法这样照顾千织一辈子,但是,除了自己,还有谁能照顾她?从维也纳那件事故后,我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浑浑噩噩的,总是下意识地闭上眼,不去面对现实,就连父亲过世时也是如此……
“泡杯茶来喝吧?”母亲对我说。
那时刚好是傍晚。我正坐在钢琴椅上任思绪奔驰,千织窝在沙发上睡着了,而坚强的母亲已振作起来,为了与即将来访的捷克交响乐团的共演忙得一塌糊涂。
“也好。”说毕,我凝望千织熟睡的脸,恍惚地想,我们母子也很久没坐下一起聊天了,本来只有三人的家庭成了四个人,现在却又变回了三个人……
没多久,茶几上便摆了冒着热气的德国迈森瓷杯。母亲坐至千织的对面,正好背对我。
“——你不用担心。”母亲将左手勾住椅背,转头面向我,似乎犹豫了许久才开口。
“担心什么?”
“所有的事。你爸爸连细微的小事都细心地替我们打点好了。”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想想,我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妻子。你爸爸大概很希望有个妻子能在他一回家就替他准备好洗澡水,替他热好满桌的菜吧!但是,直到最后,我还是无法放弃音乐。
“你爸爸这个人满脑子都是工作,等发觉时,早已过了结婚的年纪。就在那时,他刚好认识了我,可能是觉得只要能娶到一个年轻的老婆就满足了,其他什么事都无所谓,所以我们就这么结婚了。而我也一直甘于现状,就连我要怎么教育你、栽培你,他都没意见,可是,他一定很希望能让你多了解他一点,却因为我,他一道什么都没说,然后就这么走了。”
我想起那些帮忙处理丧葬事宜的父亲同事,我能感觉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父亲,然而,我到那时才发现,就连父亲有哪一点能让他们如此,我都不明白。接着,母亲将家里的经济状况作了简短的说明,虽然她还笑说这是她从上次认识的律师那里现学现卖,要我别反问她问题,脸上的笑容却带着淡淡的后悔。
“所以你不用烦恼,只要想想怎么做对千织最好。因为这孩子的琴艺或许……当然了,这其中还是有不少问题要处理,但是,我们能与千织相遇也是一种缘分,而且,我想这也是你爸爸的心愿,所以你真的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只要尽可能地支持她,直到她能独立,我想,你爸爸应该也希望这样会对你有帮助吧!”
我有气无力地随口应了一声,心中首次对此感到疑惑——我的父母究竟是一对怎样的夫妇?沙发上的千织仍甜甜地沉睡。
“因为,剩下的保险金还很够。”母亲转过身背向我,喃喃低语。
“保险金?”我讶异地反问。我不是很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她是指父亲的保险金吗?而且我很在意“剩下”这个字眼。当初在处理千织的事时,我记得父亲也曾提过这字眼,那时他说千织的保险金只剩下一些。
母亲紧张得立刻转头看我,满脸无法掩饰的懊恼表情。没多久,她叹了一口气说:
“你爸爸本来打算等你心情更平静一点时,再好好告诉你这件事的,谁知道他却走得这么突然。这事虽然难以启齿,但不说又不行,而且还是让你知道会比较好。
“爸爸帮你的手指买了相当高额的保险。从你拿到第一个第一名开始,他就开始帮你投保,有机会便持续增加保额——敬辅,我了解你的心情,请你不要摆出那种脸,听我说完好吗?请你明白,他不是你想得那样。当初我也很不认同他的决定,但他说:‘那是敬辅最重要的东西,作父母的当然要尽力去保护它,说那种话的你才奇怪!’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才明白,你爸爸的做法果然是正确的——”
“不要再说了!”
我不禁大吼,眼角瞄到被吓醒的千织从沙发上弹坐而起,眼睛睁得大大的,胆怯看向我们。
我了解父亲的用意,不,应该说尝试了解,而且我也必须承认,这件事对现在的我也给了许多实质的帮助,但我仍无法纡解自胸中涌出的情绪。
莫名地油然而生的强烈愤怒支配了我。
我知道实情并非如此,却忍不住一直想:我的手指成了金钱。而且明知毫无根据,却仍觉得就是因为保险这件事才会招来那一夜,久久无法释怀。我再次回想起“土狼”这个名词,下意识地确认手套末端早已不存在的指尖。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正拼命、用力地咬紧牙根,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似的。
“敬辅?”
“不要跟我说话!”
从那股怒气勃发的瞬间,直到今天,我仍不知这怒气是对谁而发。虽然这股情绪是由我体内涌现,我却无法断言那究竟是不是名为“愤怒”的情感。
千织哭了出来。悲鸣似的抽泣声愈来愈大,在我耳里却显得异常遥远。
想砸东西——一回神,我已抡起坐着的椅子掷向落地窗,钝重的声音随之响起。
黑色的四个椅脚斜斜地穿透了玻璃,玻璃却没有整片碎裂,因为被铁丝纵横补强的窗框不允许它崩落,而从四个破洞延伸而出的无数裂痕则遍布整片玻璃,映出惨白扭曲的倒影。
我与母亲都没开口,屋里只有千织的抽泣声,并隐隐伴随从她身后破裂的窗户传入的街声。
“对不起。”再也无法忍受两双盈满泪水的眼睛的注视,我终于低下头说。
我制止站起来的母亲,走到落地窗边扯出钢琴椅,碎玻璃立刻纷纷落下。院子里开着鲜红艳丽的花朵,我记得那应该是大丽花。啪地一声,一块杂志大小的玻璃往外倾,上面又多了几条裂痕。微妙的角度刚好映出了我的脸,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铁青又扭曲的丑陋面孔。
“带千织去别的房间好吗?我把这里整理一下。”
我仍背对母亲,硬挤出了这些话。随后便听到房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哭泣声也小了一些。我将玻璃全剥至院子里,回屋内拿了吸尘器收拾碎玻璃,吸尘器的嘈杂运转声中夹杂了玻璃碎片在塑胶管内的坚硬撞击声。接着回到院子里将大片的碎玻璃集中起来扔掉,用吸尘器将院子与窗边的小碎层清理干净,在千织方才熟睡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的泪水莫名地滴落。自从手指断掉后,我便不会落泪,这是第一次,但我知道,些泪水恐怕不是为了左手无名指而流。
落地窗得过几天才能修好。在修好之前,一滴雨也没下过,或许可说是一种幸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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