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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大别山去

        王政委在天台山下遇见我,照例是哑声呼喊,我隐约地感到有人在喊我,就回头,发现是王政委。王政委是我给他取的外号,他身高约一米五五,宽脸,倒八字眉,眉心尤宽,板牙醒目,黄。王政委特别喜欢穿黑色深统雨靴,军绿裤子塞进靴统,背手在田野散步,仿佛是一个政委在进行一个重大思考。王政委是一个炊事员,他的重大创举是发明了狗条,就是他把馒头捏成黄瓜形状蒸熟向我们发售,取名曰狗条,吃的时候别有一种风味,较之老式的长方形与圆形馒头都有味道。王政委说话喜欢先来一个开场白:个板板地。这话是学武汉人:个斑马地。我至今也没有弄懂它的要义。王政委个子矮,智商超一流,弄吃的有很多绝活,轮上他值班去开小灶,他会给很多的油你炒菜,让人觉得他有一种大将风范,他精明,外表则纯朴得要命。

        有一年冬天,我们在大王湖勘探,王政委跟着我们一起,我们一起到村里去搞吃的,他的方法比较多,他有一手绝招,会打狗,昨天我们去村里,他转来转去,手里拿了吃的,跟一条黄狗混熟了,带着黄狗到比较偏僻的地方,抬脚迅猛朝狗鼻子一踢,黄狗不出一声晕倒,我和老六赶快拿出蛇皮口袋装了狗,扛起就跑。

        回到驻地,带上工具划船去湖心岛,那里有我们一台钻机,他们休假了,只有一个人值班。在这里做狗肉,农民找不到。但是,王政委以功臣和专家自居,就君子动口不动手了。在湖心岛背风的坎下面炖狗肉,那味道真香啊,石头架起的锅,岛上柴草多的是,王政委指示我们,湿的柴不能烧,烟火太浓也会暴露目标。狗肉炖好的时候,月亮出来了。可惜,我们带的酒是乡下小卖部打的,多少兑了些水,不够烈。终究是有酒有肉,吃了很长时间白菜帮子的舌头都像脚板样没知道觉了,猛的有了肉,直让人想欢呼喊叫。喝酒,吃肉,我们狼一样的快乐在湖心岛。

        一觉醒来,快中午了,宿舍里热水冷水都没有,该王政委打水的,他还睡着不起床,他居然享福得像个老爷,这让我们特别愤怒,我们得对他施一点家法,四个人上去抓住王政委褥子四角把他抬到门外搁在地上。冬天的夜里,打了一层霜,湖畔是潮湿的,霜下面有一层薄薄的冰,王政委光脚丫子不敢起来,于是,他就继续蒙头大睡。这令人气愤,我们都一起想法子,一时间就想出好多法子:有叫把他抬到厕所边上去的,尤其要搁在女厕所边上,臭气会熏得他睡不着;有叫把他抬到湖上的放鸭排上的,让他在湖里漂呀漂,漂到长江去,顺江去到大海;有叫抬到食堂角落里,那里野狗特别多。王政委是个旱鸭子,夏天才刚开始学习狗趴式游泳,我们决定把他抬到放鸭排上去,让他孤伶伶地漂在湖上,漂在江上,漂在海上。

        就抬着走,没想到一拐弯就碰见围垦区书记,他问我们:怎么啦?抬的是谁?谁也没有想到会碰见书记,我们深怕王政委告状,这是人桩俱在,书记这么一问,吓得我们险些把王政委一扔就跑,围垦区书记不认识我们,我们则认识书记,他总是作一些形势报告,有时候不作报告也坐在台上。碰到了书记,问话了,得答话,都不说话不行,他会怀疑我们干坏事,告到我们书记那里去,那很可怕。我说:我们出了一位伤病员,他是干工作累倒的。书记就马上说:那……赶快送卫生所!赶快送卫生所!说着书记伸过手来,欲揭王政委的被子,这时候,我们四个人都知道要干什么,就抬着王政委飞也似的跑,边跑我边说:我们去卫生所了!跑出大约五百米远,那里有栋平房,拐了过去,估计书记看不见我们了,我们嚓地绕过去,从平房的另一头又转回来了。这样实际上是我们抬着王政委跑了一里多路,他享受得要死,而我们抬着他受累还要承担惊吓,谁惩罚谁?

        我们累坏了,抬着一个人健步如飞,手臂酸得要命,依然把王政委搁回床上,这样一个打霜的冬天早晨,我们大汗淋漓,伸手揭开王政委的被头,他在里面正乐得合不拢嘴!是吧,原来要惩罚他,却累得我们不行,岂不是惩罚我们?王政委这么乐,他咬着牙关笑呢,就笑得叽叽地响。见他个鬼,我得想一个法子来治他。我四处一看,墙角有一捆麻绳。我说:有了,我现在看你笑,待一会就要你使劲地叫!于是,将王政委的手、脚都在被子里面摆直,然后就连铺板、被子和王政委一起五花大绑,绑得他纹丝不能动弹。王政委开初没有什么,他还是笑,但过一会,他不笑了,他开始皱眉头。然后,王政委扁起嘴巴用下唇压住上唇吹气,使劲吹,吹得“不不”地响。王政委的眉心上面那一块痒痒起来了。这种痒非得挠挠,但是王政委的手绑住了,他想吹气挠痒,却不行。他终于开口求饶了,请我们帮他挠一下眉心。可是,我们轮番伸过手去,却都不挠到他的眉心,他满心期望我们把手挠到他的眉心上,手却在约有一寸距离的时候停了。王政委就使劲往上抬头,试图将眉心撞到手上,这个图谋没有得逞,大家都非常机灵,他一抬头手也抬起来了。王政委脸上痛苦的纹路就如百年苍松。他咬紧牙关,啊啊地使劲喊,喊也不能挠痒痒,他又求情,但想想他害得我们把他抬着一路飞跑就来气,于是,决定只给他挠周边而不挠眉心。于是,指尖就在他的眉梢、鼻尖和腮边走,偏不挨到眉心上,王政委就使劲扭头,还是想让眉心撞到手指上,这都枉想。王政委最后求情答应给三包烟我们抽,掂量一下,觉得可以平衡了,就给他解绳子。

        刚解开绳子,外面有人来了,边走边问:地质队的住在哪一栋?

        我到门边去一看,不好,卫生所的医生来了。我赶紧把门一关,转身冲过去按住正欲起来的王政委,说:妈的坏事了,医生来看你了,你一定要将病假装到底。王政委是装病大师,他把头发挠两挠,就篷起个鸡窝,接着往枕头下面一扒,扒出一张“风湿止痛膏”(我们通常用来补裤子的),啪的往脸上一贴,然后躺下去,微微闭上眼睛,开始间断性地拉搐嘴角……一个大病号就诞生了。

        医生来了。书记去了一趟卫生所,没见着我们,就怪医生刚才关了门,否则那么重的病号不可能不进卫生所。医生受了批评心虚得很,因为他刚才跟护士小姐在里屋聊天,那里有个检查身体的屏风,挡着外面看不见。于是,他就背起药箱颠颠地跑来了。这叫送医到工区宿舍,做一线工人的贴心人。

        医生姓马,马医生一看躺着的王政委,就放下巡诊箱,从白大褂里面抽出听诊器,准备诊断,我喊了一声老六,老六就去搬条凳,我再跺了一下脚,王政委开始说糊话,他的手不停地动弹,迷迷糊糊说着一些糊话,刚刚闹翻天的宿舍忽然气氛紧张起来,马医生如临一级战备。

        条凳,我说。老六把条凳送过去,马医生就坐到条凳上,掀开被子一角,把听诊器探到王政委的胸脯上,这家伙从来都是光膀子睡觉,这倒方便了医生。

        通常情况下,医生一来他的箱子就要大乱,老六将条凳一送过去,就弯腰打开巡诊箱,他首先把胶布一把抓去,老六这小子心太黑了,边上的几个就不让了,手都集中到药箱,红药水、枇杷止咳露、牛黄上清丸、草珊瑚含片、十滴水、风油精、仁丹……一扫而光。这回我是下手晚了,我看准了一盒谷维素,它是有益于植物神经的,前次打猎枪响震了个耳鸣,吃它是有效的。再看老六,他抓了一大抱药,末了竟把医生的体温计也抽走了,我刚想说体温计不能拿……但老六转身就跑了。

        王政委的糊话分贝越来越高,他说着糊话又不停地动弹,弄得马医生好不紧张,我看见马医生额头有一些汗珠,我估计这主要是王政委的糊话弄的。糊话是发高烧的症状,王政委学着电视专题片里面的情节说糊话,连我开始都没听懂,过一会儿,我才听清楚:别管我……我没事……工程要紧……我决不下火线……这家伙,我忽然有点担心起来,装装病把医生蒙过去算了,这么装下去越装越象那么一回事了,到时候怎么收场呢?王政委根本就不发烧,昨天晚上我们到农村边上打了一条野狗,他吃了一条后腿加一大瓷碗炖萝卜,我们是用狗肉炖萝卜。

        马医生收起听诊器,他去找体温计,没找到。马医生疑惑地抬起头,特别知识分子地说:请问有哪位同志在使用体温计量体温吗?哪有啊?老六拿走了,我看着他拿走的,但我不能说,我们都摇头。马医生见状有一些急,他掏出手帕揩一下额头,想想说:我去一下卫生所,稍等一下……啊,稍等一下。马医生说着匆匆出门了,王政委霍地一下挺起来。

        个板板地,怎么办?王政委说。

        将病假装到底。我一把拎起脚边的开水瓶,咕咕咕地倒了一瓷缸开水,递给王政委:这水喝下去,至少增温一度。然后,我一把扯下王政委的洗脚毛巾,倒上开水,使劲一拧,揉成团,掀开被子,说:王政委,胳膊抬起来。王政委听话地抬起胳膊,我把烫毛巾往他胳膊窝一塞。

        使劲夹住!我说。

        王政委使劲一夹。唉哟……噢!他杀猪般地叫起来。

        我说:别叫啊,还有另一边。我又扯了一条王政委的洗脸毛巾,倒上开水,使劲一拧,揉成团塞进他的另一个胳膊窝,他又一叫。

        王政委喝罢一瓷缸水,他把瓷缸递给我,担心地说:等下要尿尿怎么办?

        没事。我说:老六,给王政委套个塑料袋。老六就转身拿了一个塑料袋,这是地质队装硝酸胺炸药的,他就把王政委的被子全掀开,我们这才发现,家伙的居然是全裸睡觉的,怪不得我们抬他到外面,他总是那样乖乖的,遇到书记也不告状,可以想象,他一告状,我们就会把他扔下不管。

        老六将塑料袋飞快地套在王政委的小便上,找了一根自行车车胎剪成的橡皮筋给扎上,最后一下,老六把余出的橡皮筋拉长长的一放,弹得王政委嗷地一叫。

        好了,赶快把热气捂住。我帮王政委将毛巾取出来,给他扎好被子。这时候马医生也到门口了,好像马医生后面还跟了一些人来。

        垦区书记来了,紧跟着妇联兼计生委主任,妇联主任手里拎着两瓶玻璃瓶装桔子罐头、两袋奶粉和一袋约五公斤重鸡蛋。老六一见有这么多东西,就捂着嘴乐。任重道远的王政委听见我跺脚的信号后,又开始哼哼。

        这回后面还有一个人,姓牛,小白脸,戴一副金边眼镜,一拳头能把他打成柿饼!他是围垦区的笔杆子,具体职务是围垦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副主任,这名称太长,通常都使用简称,叫他“社精办”牛主任。马医生这回拿来了新的体温计,给王政委夹上,王政委的糊话渐高,书记仄耳细听,被他听出来了:别管我……我没事……工程要紧……我决不下火线……书记很感动,他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指指王政委,压低了嗓门说:这个同志……不错呀。他举着大拇指在我面前晃晃。

        是呀。我也仄过头,说:纯粹累的,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他现在完成的进度已经进入2000年,提前11年跨入了21世纪!

        啊?这样的同志应该好好表扬。牛主任,好好整一个材料,你怎么称乎?书记问我。

        他姓古,宣干。老六在边上说。噢,古宣干。书记抓住我的手握起来。哦,就叫我古驼子吧。我说。他们叫我古驼子。

        驼……子?不,这么叫不好,我看你工作水平很高,你协助一下牛主任,整一个材料,鼓舞同志们向邯钢学习,向胜利油田学习,一业为主,兼营副业,全面向多种经营企业进军。学邯钢,不走样,垦出大王湖,誓做工业米粮仓……

        那是那是。我说:书记的话我要牢记在心间,我们地质好儿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要发扬,抗严寒,战三九,不斗退狂风恶浪决不走!红心有,茶当酒,抹牌九,八倍听和全断幺……我忽然间也被这氛围给感染,好像一下子有了文彩,就把王政委吸引过去的注意力悉数给吸引过来。

        41度!同志们,同志们哪,41度高烧啊!马医生嚷嚷起来,他举着体温计给书记看。这个温度容易引发肺炎并发症,我得给他注射青霉素。马医生开始寻找注射器,酒精和药棉,青霉素注射液什么的。

        40万是不行的。老六在边上插了一句。

        当然。马医生说:我准备给他注射80万。

        王政委忽然没动静了,这家伙是听说要给他打青霉素,他就不哼哼了……不好,这要坏事,如果王政委不愿意注射青霉素,他就会将假病暴露出来,那还不给我们遣送回地质队并且通报批评?这事情要闹大,我感觉头皮一炸,额头冒汗了。我怎么把热毛巾在王政委的胳膊窝里热一热,就热成这么高的温度呢?以前,我们赖病假也是这么做的呀!下次再搞,不能太高,39度就行了,上41度,那很糟糕。

        忽然,我想出一招。我说:噢,马医生,你有没有土方子给王同志降温呀?因为……老王同志有青霉素过敏史,一注射青霉素他的皮肤就红得像蕃茄。说到这里,王政委大咳两声,又开始说糊话。我想,他的咳是憋笑憋出来的,也亏了他,我们的配合真是天衣无缝。

        马医生一听,立即放下注射器,他连皮试也不做了,说:我研究了一个方法,而且管用,可以试试。你们得派人到湖边的田上去找野干艾,用干艾煮水给他洗澡,洗罢就用棉被盖好,再用冰块包成一个冰袋,拿冰袋缚在他的额上,这叫热洗冰缚法,十分管用……

        噢,我懂得了,我来做吧,这个我会呀。老六就蹦起来,我们大家都被折腾得够戗,都过了十一点半钟,肚子咕咕叫了,医生、书记、妇联主任、社精办主任都在,太难受了,快点结束吧!

        啊,是呵,我们会这个呀,马医生,别的药还有吗?你可不要节约哟?我说。

        呵呵,古驼子……古宣干,当然,我要开一些退烧药,并且我还要随时来复查,我对工人群众是全心全意地服务,决不缚衍了事。马医生一脸严肃,然后,他开了一些药,就一起走了。等他们走远,我们就抢桔子罐头吃,然后用大瓷碗装奶粉冲牛奶喝。王政委早已经躺不住了,他从床上跳起来,光溜溜的就要抢夺桔子罐头,可是他走起路来,却要将两腿张开,因为他的腿中间被老六扎了一个塑料袋。这场戏,他是有功之臣,我看他有一些艰难,将我抢的桔子罐头给他了,还剩下大约6瓣桔子,5口糖水。

        刚吃完,王政委的麻烦事来了,他说:个板板地,我要上厕所,是我自己走呢,还是要人扶?

        我说,厕所是公共场所,不能自己去,要人扶。老六,你扶他去吧,我去扯干艾,多少熬一点干艾汤让王政委泡泡,不然怎么说明他会好呢?

        我去湖边的田野里扯干艾,好大的湖风吹拂,绿头鸭成群地躲到田里来,有一些雁在藕塘的枯荷间悠游,粗看旷野都是一片枯黄,细看枯黄的草底下,已有无数绿意在萌芽。黄花菜已经开出了小黄花,地米菜爆出米粒一般的小白花,还有藜蒿,它已长出嫩白的芽尖。抬头看远边湖面,风把湖水吹起一个浪又一个浪,浪洁白往前一卷,像卷起一捆清澈的湖水,散了,重新卷起来。

        我发现干艾不是很好找,这一片田野有人放火烧过,湖边的人都相信野火烧过以后,地里的植物会长得比以前好。我只得又往前走,有一个农民在藕田里挖藕,他的铁锹是一个长方形的平板,他在塘泥上两边一插,再中间一铲,铲起一块长条状的规则胶泥,堆在路边上。他这么铲开一层,就好找下面的藕了。他脚边还有一个铁桶,挖出来的泥鳅、黄鳝什么,都装在铁桶里,我去一看,里面还有一只小乌龟,在铁桶里爬来爬去。这旁边有干艾,我就拔,但是拔不动。艾的根都是活的,有生命的,它有一个庞大的根系,牢固而坚决。通常而言,艾入药是要求全草,这我是懂得的,如果不拔全草,这不大好,哪怕是假病呢。

        我就叫农民,给他一包烟,说:帮我铲一点艾吧,我们要当药用。这农民脸上没有一点笑神经,我给他一包大重九烟,四块钱呢,可以换他四斤藕,他一点高兴的神色都没有。他点了一根,猛吸一口,把烟含得久久的等没有味道了才吐出来,吐出来的都是白气了。

        不错,是好烟。农民就帮我挖艾。挖了一会,他就恼火,说:你们都是拿馍馍堆堤坝呢,你们有钱去买不到粮食呀?

        嗨!我说:学邯钢呀,学胜利呀。

        噢,邯钢不炼钢?

        不,是炼钢的。

        那你们不好好炼钢跑到这来干什么?

        哎,我们搞副业呀。我说。

        副业?哼,你们钢炼达到人家德国人、英国人、日本人那个水平质量了吗?

        嗯……还没,还差得远。我说。

        差得远还不好好炼?你来围垦什么湖田?

        嗨!这农民把我也惹生气了,我说:老乡,我是看在你在帮我挖艾的份上,你管得了那么宽吗?我们都管不了,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那……晚上到村子边上打狗是谁叫的呢?农民盯着我。

        谁打狗了?我吓了一跳,这家伙,这个满脸胡子的农民,他可能看见我们昨晚到村子边上去打野狗了。

        不要胡说啊,我们这里的人多得很。我一边说着,一边拣艾,我想赶快走。

        你急着想走?老农民说。

        走又怎么样?我生气了,这个农民有窥视欲。

        噢,说说,谢谢你的烟,我想你们这样胡闹是不对的。农民说着就找了一块石头,拣起石头一下一下地刮铁锹上的泥,刮得很用劲。

        我背着干艾飞快地跑回宿舍,却发现王政委真的成了伤病员。原来老六扶着他走,他也就装成真的病号,闭着眼睛一步一步都依靠老六扶着,老六呢,心里想着他是假病号,也就扶得不十分上心,他看见一条黄狗要进厕所,就放开王政委弯腰拣石头打狗,王政委闭着眼睛正往前迈步,这样就一脚踏入沟里,膝盖摔破了,额上也摔出一个洞。他们在商量要不要去卫生所包扎呢。

        个板板地,算了,我不去了,老六有胶布呀。王政委说。

        老六说:你老盯着我的胶布,你还是去卫生所吧,告诉你,今天是郝护士值班。王政委听说郝护士值班,眼睛就亮了,说:我去卫生所,让她摸摸我的头就会好。说着站起来,健步如飞。

        病!我冲着王政委的背影大喊一声,这一喊又把他喊痿了下来,他就慢吞吞地往卫生所去。老六,去扶扶。我说。

        王政委爱上了这副妆扮:头上用绷带扎了一圈,正中有一些红药水渗透开来,他穿的军绿色裤子,黑统长雨靴,站在湖堤上,前面是一排排的大石头,他手握一根钢钎,就像准备握着爆破筒跃出战壕的王成。社精办牛主任给他拍了一个照,就是这个姿态。

        王政委险些走红,他的材料正要报上市里的时候,单位决定撤出围垦,因为单位换了一个新的总经理,新的总经理认为:未来的时代,是信息高速公路的时代,他将钢铁公司的努力方向转向高科技,放弃已经投入数千万元的第一产业。

        我们也将回到地质分队去,从此结束了这里的围垦生涯。回去之前,我们决定帮王政委一把,因为他老婆在农村,要挖地种冬小麦了。王政委家在罗田,我们到了县城,又走了20里山路,王政委说,再翻两座山就到了。

        王政委的家是青砖房,据他说是明窑砖,也许吧。王政委的老婆非常漂亮,长得就像电影里的小花,直说就像陈冲。实际上这房子是她们家的,在厅里,我看见有许多奖状贴在墙上,那都是王夫人李翠花的,初中长跑第一名,跳高第一名,高中女子健美操第一名,英语演讲竞赛第一名……总之是一大堆奖状,而且……就是对于我们来说,这些奖状在我们读书的时候,都是高不可攀的啊。

        王政委说,他是用两个馒头把老婆搞到手的。她每天上学从他上班的食堂路过,他从公家食堂的后面出来,塞她两个馒头。后来,她没有考上大学,就嫁给他了。因为,他是一个炊事员。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这简直是屎壳郎戴花!我看见老六和其他人都很愤怒,只有王政委嬉皮笑脸的,给大家分烟,又甩掉了长统雨靴,光脚站在地上。在罗田的山里,冬天也好像不十分冷。我们吃了一锅腊肉焖糍粑,红烧果狸腿,干辣椒炒腊斑鸠丁,喝了一坛酽米酒。然后,挤到厅里打麻将,全频道带赖子的。打到天亮,睡了一觉,到九点钟才醒,哼哼哈哈地去帮王政委挖地。这才发现,他们家人早就在挖地,村里人都在挖地,山里的太阳,九点钟才升到山顶,山谷里还弥漫着淡蓝色的薄雾。挖地的青年夫妇,地头上都有一个或一对孩子,他们坐着啃一个烧包谷,或者啃一个烤红薯,边上有瓦罐,那是茶水。有的地头上还有一条狗。

        王政委家的地头上就是这样,他的两个儿子,大的啃一根甘蔗,小的抱着一个苹果在啃,他长着一个孤牙,所以总是啃出一道深印子。这景色非常好,我看见王政委的夫人李翠花已经挖到另一边去了,王政委这边,他是挖的两垅,他脱光了外衣,只留下一件海魂衫,军绿裤子高高绾起,头上的绷带已经落下半尺长一节,山风不时把它撩起。王政委挥起锄头,雄健如铁人,像麦贤德。

        我们哼哼哈哈地挖,挖不多一会儿,老六就想心思并排到王政委的夫人李翠花的边上,他跟她排在一起挖,吭吃吭吃直出汗,却挖得蛮带劲。拐弯的时候,我问老六:跟得上趟吗?

        老六说:为有雄心多壮志,不爱工装爱农装。

        中午饭是送到地头上吃的,因为我们来时带了许多肉和果蔬,所以呢,实际上是吃我们的,不然让王政委负担是不合算的,好像我们在这里种地只能算是半个劳动力。

        但是,菜的做法却是按罗田的风味做的,这就美死了。比如一个箬叶排骨,就是到山上找到箬叶包起排骨蒸的,那味道哟,美死了。还有,酒糟带鱼,将带鱼炸干,然后,用酒糟焖,又放上红泡椒,漂亮死了。

        我们吃饱了,就算着王政委的麦子丰收。算来算去,成本没法降,我们这出力都义务了,铁算盘老六说:如果按收购价卖,每斤麦子至少还要亏本8分钱。于是,为了不败坏王政委的情绪,我们不再提种麦子赚钱不赚钱的事情了。我们就提议说:啊啊,养点梅花鹿种点冬虫夏草吧,是很贵的。实际上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可以赚钱,在农村里,到底什么可以赚钱呢?只是胡说一气。下午,就把地都挖完了。我们吃完晚饭又开始打麻将,刚打了一会儿,村里就来了不少人,围着看,看我们打一块钱一点牌,他们都吃惊地啧啧惊叹:这工人就是有钱。说得多了,把个一输再输的老六气得把麻将往桌上一拍,说:工人?工人有个屁呀!明天我们就下岗编外,工厂亏得一塌糊涂,你们知道不知道?到时候把你家的地给我呀?

        一个剃瓦片头的青年农民说:你说的也是,工厂亏得一塌糊,你们倒活得这么萧洒,玩得这么萧洒,工厂赚钱那还得了?这瓦片头好像是一个民办教师,他摆出一副辩论的架式。别跟他辩,辩不过他,我这样想。

        我说:工厂的事情我们决定不了,你知道吗?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我看见老六趁机伸手去摸王夫人李翠花的小腹部。我们这一帮人赶到王政委家来干嘛?帮他种麦子吗?那一季麦子,不够老六输的一圈麻将钱呢。但是,老六这么做太不对了……然而,这动作就被瓦片头看见了,他冲上去一把抓住老六:你这个家伙,看上去蛮文明,却是个大流氓!这一来,大厅里炸爆式的轰动了,村民们都高声喊打,一阵乒乒乓乓乱打,我想老六是挨了不少打的。愤怒的是我的头部、背部也扎扎实实地来了几下子,我一看情况不妙,就飞身冲到门边一把拉灭了电灯。大厅顿时一片黑暗,我高喊一声:36啊!这是我们的暗号,就是跑的意思。于是,我们都冲到门口,哗啦啦往山下跑。

        虽然劳动农民比我们有力气,跑步却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的肌肉已经僵化,跑出百十米就追不上了。但是,为确保安全,我们跑出五里地才停下来,好在都跑出来了,我们蹲在路边,拔了一些草点燃,好,除了老六额头有一个肉包外,其他人都没有受外伤。我只是右后脑有一些麻木,是他们的拳头落在那里了。

        我说:老六,我刚才还想说你呢,朋友的妻不可欺!

        老六说:驼子,你这回是真错了,那妹子不是王政委的老婆李翠花,我向毛主席保证。

        我说:我亲眼看见的,你还能骗我?

        老六说:真冤哪,这样回去我都没脸见人,绝不是王政委的老婆。

        我说:好,我们想办法走,要天亮前赶到县城,坐头一班车走,我们可能就回不去了。

        老六说:对不起,是我连累大家了,那妹子太漂亮……不能完全怪我。

        我说:看啊,这山是东西走向,我们往东走,大家紧挨着走,有情况一起上,不能当逃兵。

        夜的山谷,有凉气沁心,人的皮肤因了这凉气在收紧。山腰上间或有一盏灯,燃起在岁月的幽暗处,这是大别山的一条支脉。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的,被两边的大山一挤,挤成一条带状,有一颗流星划过。大山里面很静,好像是在打霜,有细微的沙沙声发生在叶子上。林子里面,也间或有猫头鹰呜呜地叫,有麂子发出婴孩般的叫声。越往前走,越是显得阴森森的。

        这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呀,老六的游戏跟王政委的比起来,一点都不好玩。主要是我们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带,我一直盯在路上,看有什么棍子可以用来做武器,但路上什么都没有,弯弯的羊肠山道上,是青石板上一层薄露。

        抽根烟吧。我说。我们坐下来,点着烟。现在安全了,山民绝对不会追出这么远。又惊又累,坐下来吸一口烟,真的是好舒服。这是很难享受到的,我望了天上的月亮一眼,月是一弯银月,这是月初,这个月亮像一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少女,但它渐渐就会丰满起来。

        老六说:前面有一个山神庙,我们要不要进去?

        我说:又不是刮风下雨下雪,最好别去那种地方,那种地方说不清的东西特别多。我正说着呢,只见山神庙里火光一闪,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他像一个二丈高的魔鬼。我们毫无防备,连起身的机会都没有,也就是说,刹时全身的神经都不听话了。

        你们想逃?那巨大的阴影用一种粗壮的声音说。

        我们简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候,我才看见两面的山道上,两支漫长的火把队伍缓缓地走来。毫无疑问,我们已经落入了陷阱,老六阿老六,我们都栽在你的手里了啊。

        老六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他忽然站起来,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这里只有我的事,你们走。老六向着那个魔鬼走去。魔鬼站着没有动,两边的火把越来越近,十分壮观,烈烈的火,烧得山中的冷空气吱吱的响。

        我们被围在一个火圈中央。我看见了,那个指挥就是瓦片头。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场合,要杀要刮只有由人家了,这就是命运。我想。

        忽然,瓦片头走上前来,说:今天,本来是我们要追杀你们,但是,我们的这位妹子看上了这位工人哥哥。现在她的贞洁已经归了这位工人哥哥了,那么,今天晚上跟我们回去,举行盛大的婚礼。

        怎么回事?那位天仙般的女孩子要嫁给老六?老六摸的真的不是王政委的夫人?我看了老六一眼,这无疑就是给老六平反,老六已经泪光点点,因为没有这一幕,谁也不会相信老六伸手摸的不是王政委的老婆。那个妹子长得真像王政委的老婆呢。

        老六突然一展双臂,仰天长笑:苍天啊,我修到了福气了呀,我有一位仙女了呀!祝福我吧,大别山!为我欢呼吧,仙人寨!老六长笑,然后泪光点点,转身狠狠地跟我们拥抱。

        那边,鼓乐声起,火把飞舞,少男少女跳起了大别山月光舞,一个仙女般的女孩子,蝶一般地飞过来了,她依在老六的怀里。我突然有一种感动,便是山人,都是要向往着远方,哪怕把自己承托给第一次会面的人。

        忽然,我也有一些酸溜溜的感觉,妈的,好事坏事都跟自己没有份。我想在人群中找王政委,没有找到,我相信王政委是在后面筹备着呢。太奇怪了,老六这晚上就成了新郎,二天,我们走,老六带着一位仙女回家。

        那以后,我就离开了地质队,跑到北京了。王政委在天台山下见到我,说:我们的地质队没有了。

        我说:我有预感,但你一说,我心里还是难过。

        我们的地质队没有了。王政委说。我看他好难过,但我现在对单位不再有更多的感情了。我都觉得自己最易波动的青春期里,居然那么热爱地质队。

        回首过去,我没有什么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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