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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里安从教堂回到马萨鲁姆,拿起已经做好并精心包裹的战船,神不知鬼不觉(欧特罗比乌斯外出了几天)溜出了城堡的大门,从圣毛里基教堂一旁跑过去,奔向隔壁的阿佛罗狄忒神庙。

        神庙的树林与基督教教堂墓地接壤。两座庙宇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相互间的敌视和争吵,甚至诉讼。基督教徒要求拆除多神教的神庙。多神教的祭司奥林匹奥多罗斯指责基督教教堂的更夫夜间偷砍禁伐林里的古树并且在阿佛罗狄忒的领土上给基督教的死人挖掘坟坑。

        尤里安走进树林。温暖的空气向他袭来。正午时分的炎热从柏树纤维质的灰色树皮中烤灼出一滴滴的焦脂。尤里安觉得,在这半明半暗中洋溢着阿佛罗狄忒的气息。

        树木中间立着一尊白色的雕像,这是拉弓射箭的小爱神厄罗斯。可能是基督教教堂的更夫为了嘲弄这尊偶像而打掉了大理石的弓,于是这件爱情的武器便连同神祇的两只胳膊一起放在雕像基座下面的草丛里了。可是那个失掉了手臂的男孩照旧向前伸出一条胖乎乎的腿,面带欢快的微笑在瞄准。

        尤里安走进多神教的祭司奥林匹奥多罗斯的家。房间很小,很狭窄,几乎像是玩具,但很舒适;没有任何奢侈品,更多的是贫寒;没有地毯,没有银质器皿,地上铺着普通的石板。只有几把木头椅子、几只廉价的双耳陶罐,可是每个细小的物件都很美。厨房里用的油灯很平常,但把柄上却装饰着手执三叉戟的海神波塞冬:这是一件古代的艺术品。尤里安有时长时间地欣赏一只普通的盛着廉价橄榄油的双耳陶罐的严谨造型。墙壁上处处都有线条简单的绘画:或是骑在长着鳞片的海马背上的海洋女神涅瑞伊得斯,或是穿着无袖多褶长袍跳舞的年轻女神。

        小房子里洒满阳光,总是欢声笑语:墙壁上的涅瑞伊得斯在笑,跳舞的女神在笑,人首鱼身的特里同在笑,甚至长着鳞片的海马也在笑。油灯把柄上的海神波塞冬铜像也在笑。同样的笑容也出现在房子居民的脸上,他们生来就是欢快的,他们只要有两打香甜的油橄榄、白面包、几串葡萄、几罐掺水的葡萄酒就知足了。认为这是一顿丰盛的宴会,奥林匹奥多罗斯的妻子狄奥芳娜就可以在门上挂上一个月桂叶花环作为庆祝的标志。

        尤里安走进中庭的小花园。露天地里有一眼喷泉。一旁立着一尊赫耳墨斯青铜雕像,他长着翅膀,像家里所有的人一样,在微笑,准备腾空飞起。他的周围有美少年那耳客索斯、叶形柱头、郁金香、香桃木花形等装饰。花坛上阳光灿烂,蜜蜂和蝴蝶飞舞。

        奥林匹奥多罗斯和他十七岁的女儿阿玛里利斯在回廊下面的阴影里进行一种优雅的游戏——“科塔巴”:地上钉着一根柱子,上面架着一个能够摆动的横梁,很像天平上的横梁;两端各挂着一个小碗,每个碗的下面放一个盛水的容器和一尊小铜像;在一定的距离以外从酒罐里往出泼酒,让酒洒进一个碗中,碗沉重了,落下来,撞到铜像上。

        “快泼,快点儿泼。轮到你了!”阿玛里利斯喊道。

        “一、二、三!”

        奥林匹奥多罗斯泼了,可是没有泼中,他天真地笑了。这个身材高大的人头发已经斑白,却沉醉于这种游戏,真像个孩子,看着他让人感到奇怪。

        少女用裸露着的胳膊做了一个优美的动作,撩起浅紫色的无袖外衣,把酒泼出去——“科塔巴”碗叮当一声落了下来。

        阿玛里利斯鼓着掌,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突然发现尤里安站在门口。

        大家都过去亲吻和拥抱他。阿玛里利斯喊道:

        “狄奥芳娜!你在哪儿?看看来了位什么样的贵客!快呀!快点儿!”

        狄奥芳娜从厨房里跑过来。

        “尤里安,我可爱的孩子!你怎么了,好像是瘦了?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

        她喜气洋洋地补充道:

        “痛快地玩吧,我的孩子们。我们今天举行宴会。我用玫瑰做了花环,要炸三条河鲈,还要烤姜汁甜饼……”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奴走过来,向奥林匹奥多罗斯小声说,一位有钱的女贵族从恺撒里亚城来,希望见见阿佛罗狄忒的祭司,说有事相商。他走出去了。

        尤里安跟阿玛里利斯玩起“科塔巴”游戏来。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只见她脸色苍白,浅头发,她是奥林匹奥多罗斯的小女儿普希赫亚。她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但显得很忧郁。全家唯有她一个人不信奉阿佛罗狄忒,与家里那种普遍的欢乐格格不入。她过着一种孤单的生活,大家笑的时候,她却若有所思,任何人都不了解她悲伤的是什么,高兴的是什么。父亲认为她是个可怜的人,不可救药的病人,被自己永世的仇敌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喝了加利利教徒的毒酒,因而被毁坏了:是这些仇敌夺去了他的孩子。黑头发的阿玛里利斯是奥林匹奥多罗斯所钟爱的女儿,可是母亲却暗地里疼爱普希赫亚,怀着一种嫉妒的热情爱着这个病态的孩子,但却不了解她的内心生活。

        普希赫亚避着父亲到圣毛里基教堂去。母亲的爱抚、祈求和威胁全都无济于事。祭司绝望之余对普希赫亚放任不理了。每当人们谈到她,他的险就阴沉下来,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他说,由于孩子不正派,从前得到阿佛罗狄忒保佑的葡萄现在结果很少了,因为小姑娘胸前戴着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这就足以亵渎神庙。

        “你为什么到教堂去?”有一天,尤里安问她。

        “不知道。那里很好。你可看见好牧羊人?”

        “是的,看见过。加利利人!你从何处听说他的?”

        “忒奥杜拉老婆婆讲的。打那以后,我就到教堂去了。你告诉我,尤里安,为什么大家这么不喜欢他?”

        奥林匹奥多罗斯回来了,得意扬扬,讲了跟女贵族的谈:这是一位年轻的显赫的姑娘,她的未婚夫不爱她了,她认为他着了邪,被她的竞争者迷住了。她多次到基督教教堂去,在圣玛玛坟前用心地祈祷。可是无论是戒斋还是彻夜祈祷礼拜,全都无济于事。“难道基督徒能帮得上忙吗?”奥林匹奥多罗斯最后轻蔑地说,皱着眉头看了正在注意听着的普希赫亚一眼。

        “你瞧,一个基督徒来求我:阿佛罗狄忒能帮她解脱灾难。”

        他得意扬扬地拿出两只拴在一起的白鸽子让大家看:这是那个女基督徒拿来给女神献祭的。

        阿玛里利斯把鸽子拿过来,亲了亲它们粉红色的喙,说道:“把它们杀死太可惜了。”

        “父亲,你知道吗?我们献祭的时候可以不杀死它们。”

        “怎么?献祭没有血能行吗?”

        “就是这样。我们放生。它们会直接飞到天上去,飞到阿佛罗狄忒的宝座去。不是吗?女神在天上。她会接受它们的。求求你啦,亲爱的!”

        阿玛里利斯温柔地亲吻了他,他没有勇气拒绝。

        于是姑娘把鸽子解开放了。它们拍打着白色的翅膀,高兴地扑棱着向天上——向阿佛罗狄忒的宝座飞去。祭司用手遮着眼睛张望,直到那个女基督徒的祭物消失在天空。阿玛里利斯兴奋得一边拍手一边跳着:

        “阿佛罗狄忒!阿佛罗狄忒!接受这没有血的献牲吧!”

        奥林匹奥多罗斯走了。尤里安庄重而怯生生地靠近阿玛里利斯。当他轻轻叫着姑娘的名字时,他的声音颤抖了,面颊发烧了。

        “阿玛里利斯!我给你带来……”

        “是呀,我早就想要问:你这是什么东西?”

        “三层划桨战船……”

        “三层划桨战船?什么样的?干什么用的?你说什么?”

        他开始急急忙忙地解开礼品,可是突然感到一种无法克服的羞涩。

        阿玛里利斯困惑不解地看着。

        他完全不知所措了,祈求地望着天空,把那条玩具战船放在喷泉下面皱起涟漪的水面上。

        “你不要以为,阿玛里利斯,这可是真正的战船。有帆。你瞧,在漂动,还有舵轮……”

        “我要这战船有什么用?漂也漂不远。这是给老鼠或者知了用的船。你最好是送给普希赫亚,她会很高兴。你瞧,她在看着。”

        尤里安受到了伤害。他尽量做出不介意的样子,可是却感到泪水堵塞了喉咙,嘴角颤抖着耷拉下来。他尽了最大努力才控制住眼泪,说道:

        “我看得出,你什么都不明白……”

        思索片刻,又补充道:

        “对于艺术一窍不通!”

        可是阿玛里利斯笑得更响了。

        这时,她被叫到未婚夫那里去了,算是结束了这场伤害。她的未婚夫是萨摩斯一个有钱的商人。他喷洒香水过多,衣着打扮庸俗,谈话中经常出现语法错误。尤里安憎恨他。当他得知那个萨摩斯人来了的时候,整个房子都蒙上了阴影,欢乐消失了。

        从隔壁房间传来阿玛里利斯与其未婚夫兴高采烈的嘁嘁喳喳说话声。

        尤里安拿起自己那条珍贵的真正的利布伦式三层划桨战船,尽管他在这上花费了许多劳动,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气冲冲地把帆撕下来,把缆索弄乱,把船体糟蹋得不成模样。这让普希赫亚大吃一惊。

        阿玛里利斯回来了。她的脸上留着幸福的痕迹——这是充沛的生命力,是爱情的异常欢乐,对于年轻姑娘来说,随便什么人,只要有人可以拥抱和亲吻,就会感到幸福。

        “尤里安,原谅我吧,我伤害了你。呶,请原谅,我亲爱的!你瞧,我是多么爱你……爱……”

        还没有等他清醒过来,阿玛里利斯撩起无袖长袍,用两只裸露着的清新的手臂把他的脖子搂住。他感到又甜蜜又惊恐,心在往下沉:他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在自己的近处看见这双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她身上散发香气,像是花朵一样。孩子感到头晕目眩。她把他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他合上了眼睛,在嘴唇上感觉到了亲吻。

        “阿玛里利斯!阿玛里利斯!你在哪里?”

        这是那个萨摩斯人的声音。尤里安竭尽全力把姑娘推开。他的心由于憎恨而感到疼痛。

        他喊着:“放开,放开我!”冲出去跑了。

        “尤里安!尤里安!”

        他没有听,只顾逃出这个家,拼命地跑,穿过葡萄园,穿过柏树林,只是到了阿佛罗狄忒神庙才停下来。

        他本来听见有人叫他,听见了狄奥芳娜愉快的声音,她说姜汁甜饼已经烤好,可是他没有答应。曾经寻找过他。他躲藏在月桂树林里厄罗斯雕像底座旁,等着过去这一阵子。人们以为他跑回马萨鲁姆去了:家里的人对他那种令人难堪的奇异举动已经习惯了。

        等到一切都平息下来之后,他走出藏身之地,看着爱情女神的庙宇。

        神庙坐落在四面开阔的高岗上。白色大理石的俄奥尼亚式圆柱上洒满阳光,怡然自得地沐浴在蓝天里。湛蓝的天空拥抱着这如雪一般洁白和冰冷的大理石,喜笑颜开。三角楣饰的两侧各装着一个狮身鹰首怪兽形的顶花,只见它们各抬起一只利爪,张着鹰嘴,胸前长着两只女人的圆形乳房,线条严谨,在蓝天的衬托下显得很高傲。

        尤里安拾级走进回廊,轻轻地推开没有上锁的铜门,进入庙的里面——这里被称作中庭。

        万籁俱寂,一股凉气迎面向他扑来。

        西斜的太阳还在照射着顶端的柱冠,只见上面刻着很细的云卷,像是一绺绺卷发,而下面已经昏暗。从三脚香炉里飘来燃烧没药的灰烬气味。

        尤里安倚在墙上,屏息呼吸,怯生生仰头向上观看——不禁惊呆了。

        这就是她。在庙宇的中间的露天地里,立着刚刚从泡沫中诞生的阿佛罗狄忒,洁白而冰冷,全身一丝不挂。女神好像是面带微笑望着天空和大海,对世界的美丽感到惊奇,还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美丽映在天空和大海里,犹如映在镜子里一样。不穿衣服,并没有玷污她。她就这样立在那里,全身裸露,全身贞洁,就像她头上万里无云的湛蓝的天空一样。

        尤里安贪婪地看着。时间停滞了。突然间,他感到幸福的战栗传遍他的全身。这个身穿深色袈裟的孩子跪倒在阿佛罗狄忒的面前,仰起脸来,双手扣在心上。

        然后,他仍然远远地,仍然怯生生地坐到圆柱的柱基上,两眼一直不离开女神;他的面颊紧紧贴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寂静笼罩了他的灵魂。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但在梦中也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向着他走下来,越来越近,两只纤细而白净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孩子面带无动于衷的微笑,投入冷静的拥抱。白色理石的凉意浸入心灵的深处。这种神圣的拥抱并不像阿玛里利斯那种病态的狂热的紧紧的拥抱。他的灵魂解脱开了世俗的爱情。这是最终的安谧,犹如荷马笔下的神食之夜,犹如死亡的甜蜜休息……

        他睡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头顶上四边形的天空中,繁星眨着眼睛。一弯新月把光辉洒到阿佛罗狄忒的头上。

        尤里安站起来。可能是奥林匹奥多罗斯来过,但没有发现孩子,要么就是不愿意叫醒他,因为猜到了他的痛苦。现在三脚香炉里的炭火呈现出红色,芬芳的香烟朝着女神的脸部袅袅升起。

        尤里安走过去,从三脚香炉下面的橄榄石碗里取出几粒芳香的树脂,撒在香炉里的炭火上。炭火迸发出粉红色的闪光,与新月的光辉融汇在一起,好像是女神脸上泛出的生命的红晕。纯洁的天上的阿佛罗狄忒仿佛是从繁星中间降临到地上。

        尤里安弯下腰,亲吻了雕像的脚。

        他向她祈祷:

        “阿佛罗狄忒!阿佛罗狄忒!我将永远爱你。”

        泪水落到大理石雕像的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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