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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叛教者朱利安十二

十二

        顺着奥龙特斯河而下,离安条克四十斯塔迪斯远的地方是著名的达佛涅森林,为阿波罗的圣林。

        据诗人说,有一天,一个贞洁的自然女神为了躲避阿波罗的追求,逃离皮涅斯河岸,来到奥龙特斯河岸时已经被太阳神追赶得筋疲力尽。她向自己的母亲拉托娜求助,为了使自然女神免遭太阳神拥抱,拉托娜把她变成月桂树——达佛涅。从那时起,阿波罗最爱的树便是达佛涅,他用绿色的桂叶编成花环,戴在自己的卷发上,缠在自己的竖琴上。高傲的月桂树叶不透阳光,但仍然永远受到阳光的爱抚。阿波罗来到达佛涅变成月桂树的地方,亦即奥龙特斯河谷茂密的月桂树林,心中非常忧伤,呼吸着油绿叶子的芳香,这叶子虽然得到阳光的温暖,可是并没有被太阳所战胜,即使是在最晴朗的天气也显得神秘和悲哀。人们在这里建起一座神庙,每年都举行祭祀太阳神的神秘庆祝活动。

        尤里安一大早就从安条克出发,故意没有事先通知任何人:他想要了解,安条克人是否还记得祭祀阿波罗的神圣庆典。他一路上幻想着这种庆典,指望能够看见祭神的人群、歌颂太阳神的合唱队、酹酒、袅袅的香烟、神庙门前拾阶而上的青年男女——他们身穿的白衣象征着青春的纯洁。

        道路崎岖难行。从哈利邦的别列亚沙石平原上吹来一股股热风。空气里弥漫着森林大火刺鼻的焦烟气味,蓝色的雾霭笼罩着林木茂密的卡西斯山谷。尘埃眯眼睛,呛嗓子,在牙齿里咯吱咯吱作响。阳光把烟雾染成红色,它本身透过烟雾也变得暗淡而病态了。

        不过皇帝刚刚进入达佛涅的阿波罗圣林,他就感到一片芳香和清新。很难相信,离开炎热的道路仅有几步远的地方便是天堂。树林方圆有八十斯塔迪斯。一棵棵高大的月桂树生长了数百年之久,庞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树林里面永远是昏暗的天地。

        皇帝被这不见人迹的荒凉所震惊:不见一个祭神的人,不见祭品,也不见神香——没有任何准备举行庆典的迹象。他想,民众可能是在神庙的近处,于是继续前行。

        可是,每前进一步,树林越加显得荒凉。没有一点儿声响能够打破这奇怪的寂静,像是置身于废弃了的坟场里一样。甚至鸟儿都不啼鸣;它们很少飞到这里来:月桂树的阴影过于阴暗了。蝉在草丛里开始鸣叫,可是立刻又停下来,仿佛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时近中午,唯有窄窄的一条的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昆虫发出微弱的鸣声,却不敢离开阳光飞进周围的阴影里。

        尤里安有时走到更宽敞一些的路上,两侧耸立着巨大的柏树,形成两堵毛茸茸的高墙,向地面投下漆黑的影子,如同黑夜。这些柏树散发着甜蜜而又不祥的芳香。

        有些地方蕴藏着地下水,滋润着绵软的苔藓。随处都有泉水在流淌,清澈冷洌,好像是刚刚融化的雪水,但流淌时却寂静无声,跟这迷人的森林里的一切生物一样,由于过分悲哀而变得一声不响。

        石头上长满青苔,一条石缝里渗出晶莹的水珠,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滴答。可是厚厚的青苔窒息了水珠滴落的声响,这些水珠跟无言的爱情的泪珠一样,也是无声无息的。

        有时可以遇到一片草地,长着野生水仙、雏菊、百合。这里有许多蝴蝶,但不是五颜六色的,而都是黑的。中午的阳光艰难地穿透月桂树和柏树浓密的树冠,变得苍白了,几乎跟月光一样,仿佛是给什么人送葬,穿透了黑纱或送葬火炬的浓烟。

        好像是阿波罗由于深切的悲痛达佛涅永远变得苍白了,而达佛涅虽然受到太阳神热烈的狂吻,但仍然还是那样昏暗,那样神秘莫测,仍然在自己的枝叶下面保留着黑夜里的阴凉和影子。树林里处处都笼罩着荒凉、寂静、热恋中的太阳神那种甜蜜的悲伤。

        达佛涅神庙是在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的继业者的时代建造的,宏伟的白大理石台阶和圆柱在柏树的绿荫中十分醒目地出现在眼前,可是尤里安仍然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最后,他终于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正走在长满风信子的小径上。这个孩子身体虚弱,甚至可能是有病;一双黑眼睛闪着蓝色的光亮,在苍白的脸上特别引人注意,显示出纯粹古希腊式的美;金发卷成许多柔软的小圈,一直披散到纤细的脖子上;太阳穴上的皮肤好像是长在花丛里的透明的花瓣,可以看出发青的血管。

        “我的孩子,你可知道祭司和百姓们都到哪里去了?”尤里安问道。

        孩子没有回答,好像是没有听见。

        “听我说,孩子,你能带我去找阿波罗的祭司长吗?”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你怎么啦?为什么不回答?”

        于是这个美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又指了指耳朵,接着又指了一次,但已经不再笑了,只是摇头。

        尤里安心想:“可能是个天生的聋哑人。”

        男孩子把手指贴在苍白的嘴唇上,皱着眉头看着皇帝。

        “不祥的兆头!”尤里安喃喃道。

        他置身于阿波罗树林的荒凉、寂静和昏暗中,几乎是感到毛骨悚然了,站在他面前的聋哑孩子美丽得像是一个小小的神祇,聚精会神地而又神秘莫测地盯着他的眼睛。

        后来,孩子终于向皇帝指着一个从树的后面走出来的小老头,尤里安根据这个人那身打着补丁的脏衣服认出他是祭司。只见这个小老头驼着背,一副很衰老的样子,走路歪歪斜斜,像是喝得醉醺醺的,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嘟哝着。他的鼻子通红,整个头全都秃光了,只剩下一圈很短的白发,而且很稀薄,几乎是竖着绕秃头顶一圈;瞎眯眯的眼睛泪汪汪的,闪烁着狡黠而又纯朴的神色。他拿着一个很大的藤条筐。

        “可是阿波罗的祭司吗?”尤里安问道。

        “我就是!我名叫戈尔吉斯。你有何贵干,善良的人?”

        “可否告诉我,神庙的祭司长和祭神的人都在何处?”

        戈尔吉斯起初没有回答,只是把筐子放到地上,然后开始用力地擦秃头顶,最后把两只手叉在腰上,把头侧向一边,不无狡黠地眯缝起左眼。

        “为什么我就不能当阿波罗的祭司长呢?”他有板有眼地说道,“你还说什么祭神的人哪,我的孩子,但愿奥林匹斯诸神宽恕你!”

        他身上散发着酒味。尤里安觉得这个祭司长很不称职,准备严厉地教训他一顿。

        “你可能是喝醉了,老头!”

        戈尔吉斯丝毫没有发窘,只是开始更加用力地擦秃头顶,并且更加狡黠地眯缝起眼睛。

        “醉倒是没醉。过节嘛,喝了五杯!……话又说回来了,那可不是由于高兴,而是由于痛苦才喝的。是这样,我的孩子,奥林匹斯诸神会宽恕你的!……请问,你是什么人?从衣服上看,是个流浪哲学家或者是来自安条克的教师吧?”

        皇帝笑了,点点头。他想要询问祭司。

        “你猜对了。我是教师。”

        “基督徒吗?”

        “不是,是多神教徒。”

        “难怪,这里不信神的人可是很多呀……”

        “你到底还没有告诉我,老头,老百姓在哪里?从安条克送来很多祭品吗?合唱队准备好了吗?”

        “祭品?你想到哪里去了!”老头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来,差一点儿没有跌倒。“老弟,我们很久都没有见到祭品了——从君士坦丁时代起!”

        戈尔吉斯绝望地把手一挥,尖声地叫道:

        “当然!人们把神都给忘了……不要说祭品,我们有时连一捧祭祀用的面粉都没有——给神烤甜饼用的,一粒神香都没有,神灯用油一滴都没有:躺下等死吧!——就是这样,我的孩子,但愿奥林匹斯诸神宽恕你!一切全都被修士们抢走了。还在打架,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我们的歌已经唱到头了!倒霉的年月……你可能要说——别喝酒哇。亲爱的,心里不痛快不能不喝。我若是不喝酒,早就上吊死了!”

        “遇到重大的节日,难道多神教徒也没有人来吗?”尤里安问道。

        “没有任何人,除了你,我的孩子!我——是祭司,你——就是百姓。让我们二人来献祭吧。”

        “你刚刚说过,你没有祭品。”

        戈尔吉斯亲切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秃头顶。

        “没有别人的,可是有自己的。我亲自张罗来的!我和欧福里翁,”他指着那个聋哑孩子,“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为的是攒钱给阿波罗买祭品。你瞧!”

        他把藤条筐拿起来,一只绑着的鹅伸出头来,咯咯地叫起来,想要挣脱出去。

        “嘻——嘻——嘻!怎么能说这不是祭品?”老头骄傲地笑了,“这只鹅虽然不嫩,也不肥,可毕竟是一只圣禽。烤起来,就连冒的烟都香喷喷的。神应该会高兴的,时代不同啦!神吃鹅也会感到很香。”他补充一句,眯缝着眼睛,露出狡黠而又开朗的神情。

        “你当祭司很久了吗?”尤里安问道。

        “很久了。四十年啦,或许还要多一些。”

        “是你的儿子?”皇帝指着欧福里翁说。孩子一直聚精会神地看着,表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是在琢磨他们谈论什么。

        “不,不是儿子。我单身一人——没有子女,没有亲戚。欧福里翁是我祭神时的助手。”

        “他的父母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他的父亲,未必有人认识。母亲是大女巫迪奥蒂玛,在这座神庙里住了许多年。她不跟任何人说话,在男人面前从来不揭开面罩,作为灶神的女祭司,保持着贞洁。她生了一个孩子,我们都非常惊讶,不知应该怎么想。可是有一个百岁圣师告诉我们……”

        这时,戈尔吉斯神秘地用手遮着嘴,伏在尤里安的耳朵上小声说,仿佛这个孩子能够听见似的:

        “圣师说,这个孩子不是人的儿子,而是神的儿子——夜间女祭司正在神庙里睡觉的时候,神降临到她的怀抱。你看见了,多么美丽?”

        “聋哑孩子——是神的儿子?”皇帝惊奇地说。

        “那怎么样?”戈尔吉斯反驳道。“在我们这个时代,假如神和女先知的儿子不是聋哑人,他就得悲痛而死。你也看到了,他是多么瘦弱和苍白……”

        “谁知道呢?”尤里安苦笑着说,“也许你是对的,老头。在我们这个时代,先知最好是当聋哑人。”

        突然间,那个孩子走到尤里安面前,迅速地抓住他的手,用深邃而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亲吻了他的手。

        尤里安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的孩子!”老头得意扬扬,高兴地微笑着说,“但愿奥林匹斯诸神宽恕你!你可能是个善良的人。我的孩子从来不对恶人和不信神的人表示亲热。见到修士就跑开,像是逃避瘟疫一样。我觉得他看到和听到的比我和你都多,只是不会说话。有一次,我发现他一个人在神庙里,在阿波罗神像前一连坐了好几个小时,看着神像,好像是在跟神谈话……”

        欧福里翁的脸阴沉起来,他悄悄地离开了他们。

        戈尔吉斯懊丧地拍了一下自己的秃头顶,身子抖动一下,说道:

        “这怎么说的,我跟你聊得太久了!太阳已经老高了。该给神上祭了。走吧!”

        “等一下,老头,”皇帝说,“我还想问你一下:你是否听说过,奥古斯都·尤里安想要恢复对古代诸神的崇拜?”

        “怎么能没听说呢!”祭司摇了摇头,把手一挥,“他真是异想天开,够可怜的了!不会有任何结果。一场空。我告诉你吧:完了!”

        “你信奉诸神,”尤里安表示不同意,“难道奥林匹斯诸神永远把人抛弃了不成?”

        老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我的孩子,”他停了片刻,终于说道,“虽然白发过早地出现在你的头上,前额也有了皱纹,可是你毕竟还很年轻。当年我还满头黑发、年轻的姑娘们都很羡慕地盯着我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乘船航行离塞萨洛尼基不远的地方,从海上看见了奥林波斯山。山脚和山腰都隐在雾中,可是白雪皑皑的山顶却悬在空中,在蓝天与大海中间飘荡,像蓝天一样高不可攀。于是我心想:原来诸神就住在这里!我不禁欣喜若狂。可是那条船上有一个长老,是个爱说笑话但心怀叵测的人,自称是个伊壁鸠鲁主义者,他指着圣山说道:‘朋友们,自从旅行者登上这座山以来,许多年过去了。他们看见这是一座最普通的山,跟别的山一模一样:那里除了冰雪和石头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是这么说的,他的话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我记了一辈子……”

        皇帝笑了:

        “老头,你的信仰太天真了。既然奥林波斯山上没有神祇,那么诸神为什么不可能住在更高的地方,住在永恒理念的王国里,精神之光的王国里呢?”

        戈尔吉斯把头垂得更低了,无望地搔着秃头顶。

        “倒也是这个理……可是毕竟一切都完结了。奥林波斯山空了!”

        尤里安默默地看着他,感到很惊讶。

        “你瞧,”戈尔吉斯继续说,“如今世界上生出了这么多软弱的人,跟残酷的人一样多。诸神即使是很气愤,也只能嘲笑他们而已,不值得消灭他们,他们自己会生病、作恶和悲痛而死。诸神感到跟人在一起枯燥乏味——于是诸神便都走了……”

        “戈尔吉斯,你认为人类应该毁灭吗?”

        祭司摇了摇头:

        “咳,我的孩子,但愿奥林匹斯诸神保佑你!一切都活不多久了,快要完结了。大地在衰老。江河流动缓慢了。春天的花儿不那么香了。不久前,有一个老水手告诉我,如今驶近西西里岛的时候,看不见埃特纳火山了,而从前在那样的距离本来是可以看到的。空气更浓了、更暗了,太阳不那么明亮了……世界的末日临近了……”

        “你告诉我,戈尔吉斯,你的记忆中还保留着美好的时代吗?”

        老头活跃起来,眼睛闪烁着回忆的火光:

        “我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君士坦丁在位的初年,”他高兴地说,“每年还都举行赞颂阿波罗的大型活动。多少青年情侣集聚到这个树林里!月光明亮,柏树芳香,夜莺啼鸣!这鸣叫声寂静下来以后,夜间的亲吻和爱情的叹息声在空中回荡,仿佛是看不见的翅膀发出扑棱声……那可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呀!”

        他沉默了,陷入忧伤的沉思。

        这时,从树的后面传来教堂凄凉的歌声。

        “这是怎么回事?”尤里安说。

        “修士们:每天在一个死去的加利利教徒的骸骨前祈祷……”

        “怎么,死去的加利利教徒——在这里,在阿波罗的圣林里?”

        “是的。他们称他为殉教者瓦维拉。十年前,尤里安皇帝的哥哥加卢斯副皇帝从安条克把瓦维拉的骸骨运到达佛涅树林里,建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陵墓。从那时起,先知便沉默了:神庙被玷污了,神祇离去了……”

        “亵渎神明!”皇帝叫道。

        “正是这一年,”老头继续说,“贞洁的灶神女祭司迪奥蒂玛生下这个聋哑儿子,这是不祥之兆。卡斯塔利亚圣泉的水被石头堵住干涸了,丧失了预言的能力。只有一眼圣泉没有枯竭,叫作太阳泪泉,你看,就在那里,我的孩子正坐在那里。一滴接着一滴从长满青苔的石头里渗出来。据说是太阳光神赫利俄斯在哀悼变成了月桂树的自然女神……欧福里翁整天坐在这里。”

        尤里安向那边望去。只见那个男孩子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头前,一动不动,用手掌接着落下来的水珠。阳光穿过月桂树的叶子照射下来,泪珠缓慢地滴答着,在阳光里亮晶晶的,洁净而又安详。树影婆娑。尤里安突然觉得,有两只透明的翅膀在美丽如神的男孩背后扇动。这个孩子如此苍白,如此悲伤,如此美丽,皇帝觉得:“这就是——厄罗斯,古代的小爱神,如今在我们这个由于加利利教徒的兴起而悲哀的时代里却是重病在身,正在死亡。他在搜集爱情最后的泪水,这是爱神为哀悼达佛涅,为哀悼毁灭了的美而流出的泪水。”

        聋哑孩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只黑色的大蝴蝶落到他的头上,温柔而又仿佛是给谁送葬。孩子没有感觉到,没有动。蝴蝶像是一个不祥的幽灵在他那低垂着的头上扑棱着翅膀。而太阳泪泉的金色泪珠一滴接着一滴地缓慢地落到欧福里翁的手里,教堂的歌声在他的头顶上回荡,像葬礼的歌声一样悲痛,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突然,从柏树后面的近处,传来了另一种声音:

        “奥古斯都在这里!”

        “他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到达佛涅来?”

        “怎么?今天是阿波罗的赞颂日。看哪,就是他!尤里安,我们从一大清早就寻找你!”

        这是一些希腊派哲人、学者、演说家——通常陪伴尤里安的人,其中有素食的新毕达哥拉斯主义者伊皮鲁斯的普里斯克、易动肝火的尤尼乌斯·毛里克、明哲的萨留斯蒂乌斯·塞昆德、最爱虚荣的著名的安条克演说家利巴尼乌斯。

        奥古斯都没有留意他们,甚至没有问候。

        “他出什么事了?”尤尼乌斯向普里斯克耳语道。

        “也许是生气了,因为没有做好庆典的准备。我们忘记了!没有一件祭品……”

        尤里安对从前的基督教演说家,如今的阿斯塔耳忒的最高祭司赫克博利乌斯说道:

        “你到邻近的礼拜堂去,让那些给骸骨做礼拜的加利利教徒到这里来。”

        赫克博利乌斯到隐在树后的小礼拜堂去了,从那里传来歌声。

        戈尔吉斯手里拎着装着鹅的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瞪口呆。有时下了狠心,才开始擦他那秃头顶。他觉得他喝酒过量了,这一切都是做梦。他想起对这位“教师”讲过的关于奥古斯都和诸神的话,他的前额上冒出了冷汗。两条腿吓得站立不稳了。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开恩吧,恺撒!忘掉我那些狂妄的话吧:我不知道……”

        一个爱献殷勤的哲人想要把老头推开:

        “滚开,傻瓜!你找什么麻烦?”

        尤里安制止了他:

        “不要伤害祭司!起来,戈尔吉斯!这是我的手。别害怕。只要我活着,任何人都不能损害你和你的孩子。我和你都是来举行赞颂仪式的,我和你都爱古代诸神——让我们成为朋友吧,以愉快的心情来迎接太阳神的节日!”

        教堂的歌声停了。柏树的林荫道上出现几名吓得脸色煞白的修士、教堂执事和没有来得及脱去法衣的司铎。他们由赫克博利乌斯率领着。司铎是个很胖的人,古铜色的脸油光锃亮,他摇摇晃晃,气喘吁吁,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一边走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站到奥古斯都面前,深深地弯下腰,手触到了地面,他说话声音浑厚悦耳,好像唱歌一样,因此教民们特别喜欢他。

        “恭请最仁慈的奥古斯都宽恕不称职的奴才!”

        腰弯得更厉害了,等他呼哧呼哧地站起来时,两个机敏的年轻见习修士从两边过来帮忙,搀着他的手。这两个人非常相像,又高又瘦,蜡黄的脸拉得很长,其中的一个忘记把香炉放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欧福里翁从远处看见了修士,撒腿跑起来。尤里安说道:

        “加利利教徒们!我命令你们从阿波罗的圣林里把死人骸骨清除出去——限定在明天黑天以前。我们不希望对你们施加暴力,可是朕的御旨如不执行,我们将要亲自动手,好让赫利俄斯解脱这具加利利教亵渎神明的尸骸。我要派遣军士到这里来,他们将把骸骨从地里掘出来,焚化后让它随风飘散。这就是朕的御旨,各位公民!”

        司铎用手捂着嘴,轻轻地咳嗽一声,最后以恭顺的声音说道:

        “最仁慈的恺撒,这对我们来说是令人悲痛的,因为圣骨根据加卢斯副皇帝的意旨早就安息在这里。不过,既然有了圣旨:本人将禀报给主教。”

        人群里响起了耳语声。一个躲藏在月桂树后面的孩子唱起了童谣:

        可是这个淘气鬼挨了一记大耳光,他号叫着逃跑了。

        司铎认为为了体面起见,应该保护圣骨,于是再次用手捂着嘴,咳嗽一声,恭顺地说道:

        “既然凭着陛下的英明卓识,考虑到偶像……”

        他赶忙改口说:

        “多神教的神祇赫利俄斯……”

        皇帝的两只眼睛闪烁着怒火:

        “偶像!这可是你们说的话。你们认为我们制造偶像——对黄铜、石块、木头顶礼膜拜,竟然把我们当成了什么样的蠢人!你们所有的布道师希望让别人,让我们,也让你们自己相信这一点。然而,这是谎言!我们崇拜的不是死的石头、黄铜或木头,而是精神,我们的偶像所体现出来的美,所体现出来的活的精神,这些偶像是最纯洁的神圣美的典范。偶像崇拜者并不是我们,而是你们,你们因为本体同一和本体类同两个词,因为一个字母‘艾欧塔’而像野兽似的相互啮咬,你们亲吻由于违犯罗马法律而被处死的罪犯腐烂的尸骨,你们把弑兄的君士坦提乌斯称之为‘万岁爷’‘圣上’!把菲狄亚斯美丽的雕像加以神化,岂不比膜拜两根交叉的木棍——这可耻的刑具更明智吗?是为你们而脸红呢,还是可怜你们或者憎恨你们呢?这是愚蠢和可耻的极限,阅读荷马和柏拉图的希腊人的后代所向往的……是什么?噢,真卑鄙!向往一个被推翻的部族,几乎被韦斯巴芗和狄度给消灭了的部族。为了把一个犹太人神化,你们竟然胆敢指责我们崇拜偶像!”

        司铎镇静自若,忽而用五个手指捋捋银黑色的柔软的胡须,忽而擦擦有光泽的宽大前额上的大汗珠,斜睨着尤里安,表现出疲倦和寂寞的神色。

        于是皇帝对哲学家普里斯克说:

        “我的朋友,你了解古希腊的仪式:你就操持一下提洛岛祭祀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的神秘仪式,以便清除近处尸骨对神明的亵渎。还要下令清除卡斯塔利亚圣泉上的石头,让神回归自己的原址,恢复古代的预言。”

        司铎以深深的鞠躬结束了谈话,表现出恭顺的神情,但却暗含着无法征服的倔强。

        “威力无边的奥古斯都,听凭你的意旨吧!我们是子民,你是主宰。《圣经》里说: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顺服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神的。……”

        “伪君子!”皇帝说道,“我了解,了解你们的温顺和顺从。你们应该堂堂正正地起来反对我,跟我斗争!你们的恭顺——是毒蛇的芯子。你们在一个人面前匍匐在地,却用蛇芯毒害他。关于你们,你们自己的圣师,那个加利利人说得好:你们这些假冒伪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因为你们好像粉饰的坟墓,外面好看,里面却装满了死人的骨头和一切污秽。——你们真的让世界充塞了粉饰的棺材和污秽!你们跪拜尸骨,期望着从它那里得到拯救;你们像棺材里的蛆虫一样,以腐尸烂肉为食。耶稣是这样教导你们的吗?他吩咐他们憎恨被你们斥之为异端分子的弟兄们吗?你们憎恨他们,仅仅因为他们的信仰不同于你们。我要向你们转述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说过的话:你们这些假冒为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你们这些蛇类、毒蛇的种啊,怎能逃脱地狱的刑罚呢?”

        他转过身去,想要走开,可是突然间从人群里走出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一头扑倒在他的面前。这两个人穿着破衣烂衫,但仪态高雅,惊人地相像,容貌俊秀,带有某种稚气,近乎失明的眼睛周围的皱纹呈辐射状,他们不禁使人想起菲勒蒙和包客斯。

        “圣明的恺撒,你保护我们吧!”老头急匆匆地、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的小房子坐落在斯托林山脚下。我们在那里住了二十年,从来不伤害任何人。我们崇敬神。不久前突然来了一些长官……”

        老头绝望地拍了一下手,老太婆也拍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模仿他的每一个动作。

        “长官们一到就说:小房子不是你们的。怎么不是我们的?主与你们同在!我们住二十年了。你们是住在这里,可是并不合法;土地归医神埃斯枯拉皮俄斯所有,房子的地基是用神庙的石头建造的。没收你们的土地,归还给神。这算怎么回事呢?开开恩吧,父亲!……”

        老夫妇跪在他的面前,纯洁,恭顺,像孩子一样可爱,眼含泪水,吻他的脚。尤里安发现老太婆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琥珀十字架。

        “是基督徒吗?”

        “是。”

        “我本来想要实现你们的要求。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土地归神所有。不过,我倒是可以下道命令,让他们付给你们钱。”

        “不要,不要!”老夫妇说道,“我们不要钱。我们对那个地方已经习惯了。那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每一棵草我们都熟悉!”

        “那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老太婆像回声一样,重复道,“有自己的葡萄园,自己的油橄榄树、母鸡和小母牛,还有一头小母猪,全都是自己的。那里还有一个小土丘,二十年来,我们天天傍晚坐在那上面,在太阳底下晒我们这把老骨头……”

        皇帝没有听,对站在远处的人群说道:

        “最近一个时期,加利利教徒纷纷向我提出要求:归还教会的土地。譬如说,在奥斯罗伊那的埃德萨城,瓦伦廷派控告阿里乌派,说他们抢夺了他们教会的财产。为了平息这场纠纷,我们把一部分有争议的财产送给了高卢的老兵,另一部分充公,并且打算今后也这么做。你们会问:凭着什么权力?可是你们本人不是也说:要骆驼穿过针眼比起要富人进入天堂容易。你们看见了吗,我决定帮助你们履行这项难以实现的圣训。全世界都知道,你们加利利教徒是赞美贫穷的。你们为什么要抱怨我呢?你们把自己的兄弟斥之为异端,抢劫了他们的以及多神教圣殿的财产,如今我要把这些财产夺回来,这只能把你们送回到贫穷的道路上去,贫穷具有拯救的功能,这条道路直接通向天国……”

        不怀好意的冷笑扭曲了他的脸。

        “我们没有理由受到欺负!”老夫妇号叫道。

        “那有什么办法,你们只好忍受了!”尤里安回答道,“你们应该高兴欺辱和迫害,正如耶稣所教导的那样。一时的受罪与永恒的幸福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老头对于这样的结果缺少准备,他手足无措,只是怀着最后的期望嘟哝道:

        “我们是你的忠诚奴才,奥古斯都!我的儿子在罗马帝国遥远的边境线的城堡里给统领当助手,长官们对他都很满意……”

        “也是加利利教徒吗?”尤里安打断了他。

        “是。”

        “很好,你本人倒是提醒了我:如今加利利教徒是我们最凶恶的敌人,不应该在帝国占据高级职务,尤其是军职。在这方面跟其他许多方面一样,我还是同意你们的圣师的意见,而不能同意你们自己的意见。他的门徒要给罗马的法律创建法庭,这很不合理。因为他曾经说过:‘你们不要给人定罪,免得你们被定罪。’再譬如说,基督徒要接过我们的剑来保卫帝国,可是圣师却警告说:‘用刀杀人的,必被刀杀。’而在另一个地方说得更明确:‘不要用暴力抵抗邪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为了关心拯救加利利教徒的灵魂,而要把罗马的法庭以及罗马的剑从他们手里夺回来,好让他们不受保护,没有武器而能更加轻而易举地进入天国!”

        他在心中暗自笑了,现在唯有这种笑才能让他解恨。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向神庙走去。那对老夫妻抽泣起来,向前伸出双手:

        “恺撒,开开恩吧!我们不曾知道呀……你把我们的房子、土地,我们所有的一切全都拿去吧,但求你对我们的儿子开恩!”

        哲学家们想要跟皇帝一起走进庙门;可是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他们离开:

        “我是独自一人来过节的,也要独自一人给神献祭。”

        “我们走吧,”他对祭司说,“把门关上,不让任何人进来。Procul este profani!让不忠诚的人走开!”

        门在哲学家朋友们的眼前砰的一声关上了。

        “不忠诚的人!你们可喜欢这个说法?”加吉利安说道,感到疑惑不解。

        利巴尼乌斯默默地耸了耸肩,绷起了脸。

        尤尼乌斯·毛里克表现出很诡秘的样子,把交谈者们领到中庭的一个角落里,指着前额嘀咕着:

        “明白吗?”

        众人都很吃惊。

        “可是真的?”

        他扳着手指数了起来:

        “脸色苍白,两眼发亮,蓬头乱发,步履不稳,语无伦次,还有——过分激动,心狠手辣。最后还有一点,这就是与波斯人这场荒唐的战争。我可以用帕拉斯的名义起誓,这已经是明显的神经错乱了!”

        朋友们更紧地凑到一起,叽叽喳喳起来,津津乐道地编造起流言蜚语来。

        萨留斯蒂乌斯站在远处,面带厌恶的冷笑看着他们。

        尤里安在神庙里找到了欧福里翁。孩子很高兴跟他在一起,祭神的过程中一直盯着皇帝的眼睛,信任地微笑着,仿佛他们二人有一桩共同的秘密似的。

        达佛涅的阿波罗巨大雕像矗立在神庙的中央,上面洒满阳光:身躯是象牙的,衣服是金的,跟奥林波斯山上菲狄亚斯制作的那尊雕像一样。太阳神略略弯着身子,用酒杯给地母祭酒,祈求她把达佛涅归还给他。

        飞来一片薄薄的乌云,影子在由于年代久远而发黄的象牙上跳动,尤里安觉得,神向着他们俯下身来,面带赞许的微笑,接受最后几名崇拜者——老态龙钟的祭司、叛教的皇帝和聋哑孩子奉献的最后祭品。

        “这就是对我的褒奖,”尤里安怀着孩子般的喜悦祈祷着,“我不想要别的,阿波罗!我感谢你,因为我也像你一样受到诅咒,遭到摈弃;因为我跟你一样,独自而生,独自而死。平民百姓祈祷的那些地方,没有神。你在这里,在这个遭受诋毁的神庙里。啊,神啊,你受到人们的讥笑,可是你现在比当年人们崇拜你的时候更加美丽!有朝一日,我如能得到命运女神帕耳开的青睐,让我跟你结合在一起吧,啊,欢乐之神,让我死在你之中吧,啊,太阳,就像祭坛上最后一个祭品之火在你的光辉中熄灭一样。”

        皇帝这样祈祷着,泪水轻轻地从面颊上流下来,献牲的血像泪水一样,一滴一滴地落到祭坛里正在熄灭的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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