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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波折

        两人在试验场门口分手时都已经恢复到年前的常态里去,言笑晏晏,甚至还就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完美水利工程都江堰的“深淘滩,低作堰”的成功经验展开了一番深入的讨论。说到最后都是感慨万千,自叹弗如。

        最后分别进入不同的办公室,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消失殆尽,连个缓冲都看不到。

        陆筠脱下安全帽,拿出大衣穿上,因为天冷还围上了围巾。空空的办公室,无数的图纸和资料,堆起来比一个人还高。为了不让自己乱想,陆筠坐下,一笔一画地给图纸配上说明。

        办公室很冷,渐渐的手脚都不听使唤;抬头一看,天色渐黑,快到吃饭的时间了。她收拾了桌子,打算去食堂;结果刚带上门恰好看到吴维以从总工室出来,微笑着问她:“是去吃饭吗?”

        “不,不去。”陆筠绞尽脑汁地搜索理由。

        “你要先去看周旭?”吴维以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下午的时候钱工打了电话过来,他们都回来了,我也正要过去看看。”

        这就是所谓的歪打正着。陆筠苦笑,本来想回避,可反而不得不再跟他走回宿舍。以前跟他在一起觉得如沐春风,如今的每分钟都是煎熬。

        周旭钱大华几个人的宿舍是毗邻相连,灯光也连成了一片,几乎连山都照亮了。看上去生机勃勃。周旭大概在家休息的不错,看起来阳光明朗,比屋子里的灯还闪亮。他带了两只大的行李箱回来,绝大多数都是零食,甚至还有几包火锅底料。陆筠扶着着敞开的门板,忍不住笑他:“怎么像个女孩子一样,到哪里都离不开吃的。”

        周旭戳戳她的额头,没好气地白她一眼:“都是给你带的。”

        陆筠惊讶:“啊,辛苦辛苦。你这样车马劳顿,居然都是给我带的零食?让我怎么感谢才好啊?”

        “以身相许。”周旭整理行李箱,头也不抬地说。

        陆筠拿起书就砸他:“我也太贱卖了吧。”

        “哼哼,有人要你就不错了。”

        本是开惯的玩笑,可此时听来就是让她胸口一阵阵的发麻发痛,强笑:“也是。”

        察觉她语气的怪异,周旭暗自奇怪,立刻变了个话题:“说起来,我回去见到孟行修了。”

        “孟行修?”陆筠愣是一时没想起这个名字。

        周旭忍俊不禁:“你把你前男朋友都忘了?”

        她撇嘴:“我跟他早没关系了。”

        “他跟我打听你,说对你很抱歉,还说跟崔采分手了,”周旭回忆,“好像他现在过得不错,离开银行后跳槽进了一家大型的会计事务所,风光得很。”

        陆筠无所谓地一笑:“他那个人那么精明,什么事情都挑最有利的选择,老实说就算以后当了省长我都不奇怪。他不会还以为我是因为他的原因才出国的吧?”

        “他没那么说,但我猜是这个意思。”

        陆筠托腮出神:“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奇怪,我们的性格差这么多,当年怎么莫名其妙的成了男女朋友,完全想不通。”

        “那时我也挺想不通,”周旭说,“别人看你们是金童玉女,就我觉得你们貌合神离。”

        “你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你跟洪沁才子佳人,又是一个专业的,应该不是貌合神离了吧,怎么也分手了?”

        周旭满脸轻描淡写云淡风轻:“感情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两个人说起旧事来又是没边,啰啰唆唆的斗嘴中,别的屋子已经人去楼空。两人对视一眼,如梦初醒地赶去食堂。

        食堂里也很热闹,周旭习惯性地朝窗边固定的那桌走过去,却被陆筠拉了一下,示意他看另外一桌。他觉得诧异,正欲开口询问缘由时,钱大华等得不耐烦,拍着桌子叫他们:“好了好了,别卿卿我我了,来坐下。小周啊,坐了一天的车你还没饿吗?”

        那桌剩下的两个位子恰好在吴维以对面,落座的一瞬间,陆筠觉得心理疙瘩了一下,浮出一个笑,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

        对钱大华而言这次回来,最大的收获是带了不少的酒回来。试想一下,藏龙卧虎的水电建设工地,如果连酒都没有,那么开山劈岭、截流筑坝的壮举,似乎会逊色许多。水电人嘛,就应该豪爽地喝酒,这才像话。

        果然酒一上桌,众人的话就多起来了。

        尤其是钱大华。他心情很不错,话比平时更多,说到激动处,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满桌传看。大概照片在他怀里揣的太久,传到陆筠手里时,尚有余温。

        照片中的女孩十八九岁,穿着医院常见的病号服,坐在草地上,笑得阳光灿烂,她身后高大的白色建筑上的红十字格外明显。钱大华笑眯眯:“我女儿,我走的前一天,也是最后一次化疗后照的。”

        吴维以诧异地看一眼钱大华,他兴奋得异于平常,也有数了,笑着问:“小敏没事了?”

        “是啊,医生说她的治疗很成功,我终于可以放心了,”钱大华满脸都是笑,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快看不到,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吴总啊,想起你那年的话,说得真对。”

        吴维以表情愉快:“那我们的打赌,赌约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钱大华笑声惊动云霄,“等咱们一回国就补上。”

        陆筠暗自心惊,凝视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除了头发太短皮肤太苍白之外,真是非常甜美可人。她恭维:“钱工,你女儿很漂亮。您夫人一定是个美人。”

        钱大华貌似不满地摆手:“小陆,你的意思是我长得不好看了?”

        “哪里哪里,小敏的眼睛很像您呢,温柔和善,睿智聪明。”

        这番恰到好处的恭维让钱大华喜笑颜开,哈哈大笑。陆筠照片转交给一旁的两位工程师,又看了一眼周旭;周旭会意,低声解释:“我也是回国的飞机上才知道,钱总的女儿自小就有再生障碍性贫血,这十几年基本上都是在医院长大的。他也不年轻了,自愿来国外工作,都是为了挣钱给女儿治病。”

        陆筠心里的复杂感受真是一言难尽。原来这个笑得像个弥勒佛一样的钱工程师背后也有这么令人扼腕的隐情。为人父母者,无不心力交瘁。

        正想着,忽然眼前一花,原来是周旭拿着一串佛珠在她面前晃动。

        陆筠眨眨眼,看着那一颗颗饱满的珠子,问:“这是什么?”

        “佛珠啊。”

        周旭把佛珠塞到她手里,开始解释来历:“过年的时候去白木寺,求了签,签上说我今年坎坷不顺,我妈吓得要死,就去买了这个保平安,因为开过光,挺不便宜。我想你可能也需要,也给你买了一串。”

        陆筠笑得打跌:“求签?这个你也信啊。周旭啊周旭,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无所谓,我妈是说,宁可信其有。而且白木寺的签据说很灵。”

        “灵不灵这个事情都是传出来的。真要说灵验话——”陆筠眼珠子一转,做了个自以为很潇洒的捋胡须动作,“来,把你的左手给我,让本大仙给你算算。”

        周旭忍着笑,配合着把手伸了出去。

        陆筠捏着他的手指,眉毛一挑,从容道来:“每个人手心的掌纹都代表着不同的含义,预示着你这一生需要走过的道路。你的生命线绵长明朗,说明你健康而长寿;你的爱情线支线繁多,说明你桃花运很不错,这里有个结,大概是指你两年之内必定结婚,而且这辈子只结一次婚,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财运很好,你看,这里的四条纹路组成了一个米字,这里还有一个!周旭啊,我以后就靠你吃饭了!”

        周旭一边听一边笑。

        她说得头头是道,乍一听非常能唬人,于是一桌人都被她吸引过去。一旁的严工也笑着伸手过来:“帮我算算。”

        然后事情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她喝了点酒,因为周旭回来心情好转,简直是这几天最愉快的时候,于是说起话起来简直没法刹车,而且她只编好话,虽然没人真的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不过依然不妨碍在坐诸人心情大好,气氛活跃到了极点。

        吴维以看到她潮红的脸色和笑出来的两个酒窝,视线一转瞥到她手攀那串佛珠,今天一天内发生的事情浮上脑海,不由得心思一动,伸左手给她:“帮我算算。”

        话音一落,大家开始叫好,他身边的钱大华立刻让出来一个位子。

        陆筠不得已,只得去他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指,低下头去看他的手心。这不是她第一次握着他的手,但是却是第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那是属于男人的一双手,中指食指布满厚厚的老趼,定是多年的写字画图结果。手指修长有力,手掌宽阔,漂亮非常,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握上去。

        撇开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她装模作样咳嗽一声,开始说:“吴总,你的掌纹很复杂啊。我可能看不太明白。不过感觉上,嗯,我只说我的感觉,大概早年坎坷,中年之后就很平顺,事业将有大成。这也是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吧……你的爱情线也不错,比周旭的还要好,简直不能比,不过你说巧不巧,我看,你也是两年之后结婚。”

        她一边滔滔不绝地叙述,一边辛苦而努力转动大脑瞎编这些看似正确实则技术含量极低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好在在场的大家很给面子的捧场,纷纷说:“两年后结婚?我可是记住了!到时候一定要去喝喜酒。”

        吴维以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问她:“你给自己算过没有?”

        陆筠得意地摇头:“好歹我也看过几本地摊上的周易和紫薇算经,算人者不自算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头晕又或者是因为气氛太好,又或者是她明丽动人的微笑脸庞,总之,吴维以判断,自己真的是昏了头。可惜领悟到这点时为时已晚。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来而不往非礼也,把你的手给我。我也送你一卜。”

        陆筠没有想到吴维以问了几个关于她的问题后会沉默那么久。

        起初他还是微笑着,示意她认真回答他的问题;不过很快,他的脸陡然变得僵硬,嘴角下压,眉头深锁,笑容消失殆尽。那时一种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的表情。震惊、诧异、恐惧、怀疑。好像平地一声惊雷,又或者是夏日暴雨前忽然的天昏地暗。

        带着这样的表情,他格外镇定地开口:“很平常,看不出来什么。”

        陆筠愣了愣:“那你为什么露出这么表情?好像我就要死了一样。”

        “你瞎说什么!”闻言吴维以脸色更加难看,仿佛是觉得解释是个天大的麻烦事,他干脆抓起她的手腕离座而起,“跟我出来一趟。”

        他动作迅速,加上力气罕见的大,她没有反应过来且挣扎不开,当即傻了眼,心脏颤动犹如急弦。陆筠被他带着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她本来要跨过凳子,可吴维以太着急,压根没给她反应的时间,手脚动作不灵活,就那么“咔嚓”一下,膝盖猛然撞到了长凳。

        疼痛那么尖锐,陆筠“哎呀”叫了一声。

        在座诸人也没有想到吴维以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一个女孩子的手,更没有想到他会流露出这样的阴沉神情。他那个样子,即使是最气恼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察觉到目光探照灯一言聚拢在她和吴维以的身上,陆筠勉强一笑,轻轻挪了挪手腕:“吴总,怎么了?你刚刚……到底是怎么了?”

        吴维以垂下眼睑跌坐回自己的位子,他依然抓着她的手腕。

        “对不起。”

        陆筠抿了抿唇,揉着自己的膝盖,重新坐下,试探着问:“吴总……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你怎么这么生气?”

        吴维以抬起视线,久久地凝视她,轻轻动了动唇角,却没有声音出来。他眉毛漆黑修长,眼深如井,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盯着她不语。他眼珠本来就比别人黑,墨如点漆,专注地看人时总让人觉得无法招架。陆筠在心里苦笑,任何一个女孩被他这样看着,大概一辈子都没办法忘记吧。认识他这么久,原以为可以对他的目光免疫,可还是修炼不够。

        心急的钱大华自然不可能了解吴维以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看着陆筠的目光怪异得让人不安。吴维以这个人,在男女关系上一向分得极其清楚。当着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一个女孩子,这绝不是他会做的事情。若是这个场景发生在别的时间,他会打趣这两个人,用言语刺探一二,可是今天时机不对。他想起以前的一些事,隐约的不安浮上心头,可还是笑着开口:“吴总,怎么不说话了?”

        吴维以被这一拍,纷乱的思绪略略清晰,他收回目光,静静思考半晌后问:“陆筠,你生日的时间没有错吗?”

        陆筠显然不明所以,还是照常说了。

        “没有错啊。我的生日怎么可能弄错?”

        闻言,他双手痉挛似的剧烈一抖,力气瞬间消失无踪。他手指在颤抖,仿佛连一片鸿毛都托不去来。陆筠心怀疑虑地把手从他手心抽回,同时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仿佛久病的人那样,青青白白。

        察觉吴维以变化的自然不止陆筠一个人。大家放慢吃饭的速度,饶有兴趣地打量她,露出了看电影前奏时才有的神情。除了周旭,他盯着他们看,表情阴沉可怕,看上去在烦恼些什么。

        为了缓和气氛,陆筠存心说笑:“什么命都没什么关系,你都可以说的。反正命运这个东西,我是一点都不信。更不要提算命什么的。大学的时候我看了本书,就是说江湖上的人是怎么骗人的。不过是把已知的信息进行加工整理,加上一点合情合理的揣测就可以唬人了。就比如我刚刚给你算命,说你早年坎坷,两年内结婚,都是我瞎编的。也不能说是不负责任瞎编,是在了解你的基础上说的。你的性格啊,你的爱好啊,只要知道这些,合理的预测未来,绝对是可能的——”

        “陆筠,给我安静点!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的声音,少说两句就那么不舒服?”吴维以硬生生打断她的话,低沉的声音,说出来极有力度,也丝毫不留情面。他拍桌,霍然站起,厉声呵斥:“说到底,你知道什么?你又了解多少?”

        冷冷扔下一句话,掉头就走。

        仿佛上了开关一样,屋子忽然安静下来,真的是一点声音也没有。所有人面面相觑。

        她一瞬间傻了眼,脸火辣辣的,下一个瞬间褪去血色,迅速的青白一片。他何曾对她这个态度?平时他就算偶尔严肃,就算指出她错误的时候都从来没那么跟她说过话。

        是啊,我的话是多了一点,但也只是为了活跃气氛。你的表情那么阴沉,我想让你放松一点。我那些开玩笑的话,怎么会让你发那么大的火?陆筠咬着唇,觉得视野收缩到了极点。感受到之前从未体验过的尴尬和委屈。那种感觉,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扒去了衣服一样,无处可逃。颜面无存是小事,更是因为说出这番话的人是他。

        周旭看到她肩头都在抖,夹了菜到她碗里,轻声安慰她:“也许是你刚刚有什么话触动到他了,他一时心情不好。”

        所有人都表示同意,三言两语地开始劝她。严工摇摇头:“咱们搞工程的人就是直肠子。有时候呢,稍微有点考虑不周。”

        “是啊,吴总事情多,一时心急了也是难免的。”

        陆筠垂首沉默了片刻,勉强换上一张笑脸:“哎,我知道了。也有可能是我刚刚的胡说八道让吴总心烦了,言多必失,还真是这样。”

        钱大华盯着吴维以离开的背影,一脸匪夷所思:“我认识吴总六七年,没见过他这么失态。也许是你刚刚什么话有问题,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应该跟你发脾气。我估计,没准一会就会回来跟你道歉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这句话似的,下一秒吴维以出现在了食堂门口。

        他看起来冷静多了,神态表情恢复如常,是那种大家见惯的模样,和数分钟前那个冷落、烦躁、生气样子的吴维以判若两人。

        待他走进后,钱大华想开口询问原因,却发现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然后坐回原位,正对惊愕而沮丧的陆筠,诚挚地,同时也是一字一句地开口:“对不起,陆筠。刚刚是我不对。请你不要跟我计较。的确是因为你的话让我想起一些私事,忍不住情绪激动,让你见笑,也让大家见笑了。”

        这番话他在外面演练多时,此时说出来,宛若黄公大吕金石之音,虽说不上发聩振聋,但解开芥蒂回答迷惑绝对绰绰有余。

        可到底是心里有事,吃了两口饭之后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难以下咽,跟众人略一点头就离开;他一走,仿佛带走了阴沉的低气压,饭桌上僵硬的气氛好起来,虽然不能回到一开始的高涨情绪里,但也还不错。水电人,要的就是这份乐观的精神。

        只不过对陆筠而言,这顿饭同样不知其味。她大多数时间都低着头,目光不和任何人撞伤,必要的时候还是正常人般的说笑,周旭发现她神态的异常,回宿舍的路上关切地问:“没事?”

        “没有,”她无比肯定,“放心好了。”

        不予多谈的样子。周旭心中一叹,也不再问。

        回到宿舍,继续看资料和图纸,天气很冷,独自一人枯坐着,冷得笔都握不住,写出来的字鬼哭狼嚎。她烧了热水,灌满了热水瓶和热水袋后终于暖和了一点。这时敲门声响起来。

        通常这么晚还登门拜访的只有周旭一个人,陆筠起身着起身去开门,正想说一句“什么事情”时没了声音,门外那个高个子修长身材的人,除了吴维以,还有谁?

        陆筠怔怔,半晌之后才想起让开半边身子,摆了个请他进屋的动作:“吴总,请进。”

        屋子里没有多余的椅子,陆筠让出椅子,给他倒了杯热水后坐到了床沿。吴维以抱着水杯,也不喝,打量这间屋子。颜色灰暗,四壁空旷,除了最基本的几样家具和书之外,毫无个人特色;是那种见惯的宿舍模样,以前不觉得如何简陋,可看到她抱着热水袋坐在那里,笑吟吟的,眸光闪动,一对酒窝时隐时现,那种毫无做作的俏皮怎么也藏不住——吴维以猛然生出一种极不搭调的怪异感觉。

        她不应该在这里。

        与此同时,陆筠也在想着半年前吴维以第一次领她到这间屋子的情形。今天是他第二次进这间屋子吧。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穿着大衣,可看上去仿佛有点冷。头发稍显乱,脸色微微发红,像是被风吹的。

        她把热水袋递给他:“吴总,你好像很冷。”

        吴维以慢慢垂下目光去看那个粉红色橡胶热水袋,白皙细小的手腕让他想起一件事情,开口:“我不冷,你留着。对了,上次你在格拉姆买的那条手链,好像一直没有戴?”

        原来他都记得。陆筠不知道是感动居多还是震惊居多,轻声解释:“画图的时候,戴手链很不方便。”

        实际上是要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想,怎么都不会解下来的。那条手链就在她枕头底下压着,很多个晚上睡觉之前都会拿出来看看,一遍遍地回想在那盏安静的路灯下,他三两下打出那个漂亮的结的所有动作,也曾试过多次,可无论如何也不能系得像他一样好。

        “也许是有些影响,”吴维以仿佛才想起这件事,“不戴在手腕上带在身上也可以,周旭给你的那串佛珠,以后都随身带着。”

        陆筠骇笑:“为什么?”

        吴维以看她,淡淡开口:“这是一个建议,而我也没有开玩笑。”

        他那个态度完全是十足十的工作状态,相处这么久,陆筠也明白跟这样子的他是没办法争论的,只好点点头。

        沉默太久气氛会变得尴尬,吴维以提起正事:“我来,是因为晚上的事情跟你道歉。”

        “那个啊,不是都解释了吗,”陆筠摆手,“没事的。你不用再特地跟我解释的,我理解。”

        “真的?”

        他声音很轻,低沉的嗓音却温柔迷人得不可思议,好像有了重量,坠入心里深处,引发了一阵阵的战栗。陆筠想了想,抬头去看他的脸,被那双光泽流转的眼睛吸引,仿佛受到了蛊惑,缓慢而艰难地说:“也不能说完全没事……我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被人否定。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妈再嫁了,我不知道她嫁了谁,我二十年没有她的消息了。我跟着爸爸,我爸爸是教师,长年担任班主任,他对学生犹如春天般温暖,可对自己的女儿却犹如冬天般严寒。他对我很严厉,什么批评和指责是家常便饭,每天都会发生。”

        吴维以静静听着。

        陆筠顿了顿,又说:“小的时候,我身上都是一团团被皮带、扫把打出来的红印,所以哪怕是夏天我都穿长衣长裤,我还记得啊,大概是五年级有次期末考试,我成绩退步了,我爸就在校门口给我一耳光,全年级的同学都看到了。我怕疼,怕得要死,每次看到我爸就浑身紧张哆嗦,为了避免皮肉之痛,我什么都要做得最好。”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

        “不过这个世界上总有聪明的人,天天玩还可以考满分,可我不行,拼了命也只能考九十五。聪明的学生我爸这辈子见了不少,再回家看到我,对我不满意,恨我为什么不给他争脸,因此,我快高中毕业了还在挨打。挨打很疼的,真的很疼。”

        “我十岁的时候,爸爸再婚了。阿姨谈不上什么坏人,不是那种人们想象中虐待孩子的那种后妈,但是也不能说好。阿姨她带了一个弟弟,弟弟比我小了五六岁,对我的态度无非是‘多了个人多一副碗筷’的存在,保证我能吃饱喝足,除此外也就什么都不管了。”

        陆筠也不知道自己的话为什么这么多,她只是觉得这辈子所有的委屈都堆积到了胸口,再不说出来就要死过去。

        “其实说来最好笑的是,我爸口口声声的望女成凤,可当我申请到了留学资格可以去美国的时候,他又说没钱送我出去,那时他当了副校长,有钱再去买一套一百多平方的大房子。”

        “你原谅你爸爸?”

        吴维以抱着水杯的手指一动,目光里难得地出现了困惑和不理解。

        “谈不上原谅,”陆筠渐渐镇定,慢慢地莞尔一笑,“是我太苛求了。他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我不一样。”

        “这样积极的态度,很难做到。”他的语气似有感悟,可陆筠去深究的时候,早已无迹可寻。

        “也许不是我积极,”陆筠说,“是因为伤害得还不够深。我爸留给我的,也不全是糟糕的记忆。毕竟打我的是他,我病了连夜背着我去医院的人也是他。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水杯里的热水快要凉尽,吴维以喝了一口,再把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书桌上,开口说话。

        “关于我的身世,有些事情,你没有猜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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