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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轮大马车驶上归途。男人中除了让,都在车上打盹儿。博西尔和罗朗每隔五分钟,总会把脑袋耷拉到邻座的肩上,那肩膀又随之一耸,将那颗脑袋掀掉,两个老头便挺挺胸脯,停止打鼾,还睁开眼睛喃喃地说:“天气好极啦。”可是话刚出口,身体又倒向另一边了。

        马车驶进勒阿弗尔时,他们已经困乏不堪,好不容易才驱散了睡意;博西尔甚至不愿去让的新居享用那份茶点。众人只好先送他回家。

        今晚,年轻的律师将首次睡在装修好的新居里;他满心喜悦,稚气顿生,迫不及待地要在当晚向未婚妻展示她即将来此居住的新公寓。

        为避免发生火灾,罗朗太太平时不让仆人们熬夜。今天她已经打发走了女仆,由她自行烧水上茶。

        除了她和让,以及装修工人,谁也没有进过这套公寓。这样做为的是让漂亮的装潢给来人一个十足的惊喜。

        进入过厅,让要求众人在此稍候,暂将罗赛米莉太太和他的父兄留在黑暗之中。他要点上蜡烛,亮起明灯。准备停当,他打开两扇门扉,大声宣布:“欢迎光临!”

        玻璃长廊里灯火通明,中央一盏枝型大吊灯,两旁的棕榈、橡树和盆花后面,暗藏着无数彩灯。乍一看,还以为是舞台上的布景。观众们简直惊呆了。罗朗对这豪华的装饰更是赞叹不已。他嘴里嘟哝着:“他妈的,真够味儿!”面对着出神入化的整个局面,他真想击掌欢呼。

        一行人走进小客厅,但见厅里悬挂着古金色的窗帘,和座椅的软垫浑然一体。咨询接待大厅布置得十分简朴,以淡橙红为基调,给人以敞亮清闲的感觉。

        让的办公桌上摆着许多典籍,书桌后面是一把扶手椅。他在椅上一坐,以略为做作的口吻庄重地说:

        “是的,夫人,我支持您的立场,法律也有明文规定,它给了我绝对的把握,不出三个月,我们今天商讨的案件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他盯着罗赛米莉太太,后者正看着罗朗太太微笑;罗朗太太则抓起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让满面春风,像中学生似的一蹦而起,嘴里嚷着说:

        “嗨!声音棒极了,在这间客厅里宣读辩护词,效果绝对的好!”

        他开始宣读他的辩护词:

        “陪审团诸位先生,如果说只有人类,如果说我们的天性中对于一切苦难所体现的慈悲心肠,得以成为我们要求各位宣判无罪的动机,那我们就求助于诸位作为父亲和男人的良心,希望获取你们的怜悯;不过,我们本身也具有这种权利,并以法律为准绳,提交诸位公断……”

        皮埃尔望着本该属于他的这套居室,对兄弟的闹剧越看越有气,认准他幼稚透顶、头脑简单。

        这时,罗朗太太已将右边的一扇门打开。

        “这是卧室。”她介绍说。

        她在装修这间卧室时,付出了满腔母爱。墙饰和帷幔采用了鲁昂出产的仿古诺曼底提花装饰布。路易十五式的图案,表现的是两只鸽子共衔一枚徽章,徽章中央是一位牧羊女。这一切使卧室的四壁、幔帐、床铺和靠椅全都焕发出优美典雅的乡村气息。

        “喔,太可爱了!”罗赛米莉太太说。她一踏进这间卧室,还真有点肃然起敬呢。

        “您喜欢吗?”让问。

        “非常喜欢。”

        “听您这么说,我真不知道有多么高兴。”

        两人对视片刻,目光中流露出万种柔情。

        她毕竟有点拘束,置身在即将成为自己新房的卧室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她一进来便注意到,睡床特别宽大,足够夫妇俩同宿共眠。准是罗朗太太估计到儿子即将成婚,特意为他选购的;还是当母亲的想得周到,这件事仿佛也告诉她:这个家已在等她进门了。这当然使她满心喜悦。

        一行人回到客厅,让顺手一推左边的门,圆形餐厅便赫然在目。餐厅三面有窗,室内悬挂日式宫灯。母子俩为它动足了脑筋,布置得极尽别致花哨。竹制家具、奇形怪状的小瓷人、中国的大瓷缸和大花瓶、缀满闪光金箔的丝织品、水珠般的透明帘子、将织物固定在墙上的扇形饰品,还有屏风、军刀、面具、羽毛镶成的仙鹤,用瓷、木、纸、象牙、螺钿和青铜制作的各种小摆设,都在炫耀主人的自命不凡和矫揉造作,暴露出笨拙的手和无知的眼全都缺少分寸、不讲品位,极其需要艺术的熏陶。可是,众人居然特别欣赏这间屋子,只有皮埃尔持保留态度。他的评语话中带刺,大大地伤了弟弟的心。

        餐桌上,水果堆得像金字塔,糕点都垒成了纪念碑。

        他们都不饿,吃水果只取其汁,吃糕点也只是小口啃食。坐了约一小时,罗赛米莉太太起身告辞。

        一家人决定,委派罗朗老爹送她到家门口,不再耽搁。罗朗太太在没有女仆照料的情况下,还要以母亲的身份,里里外外巡视一遍,保证儿子不缺任何东西。

        “要不要回来接你?”罗朗问。

        她迟疑片刻,回答说:

        “不必了,老伴,你先睡吧。皮埃尔和我一起回家好了。”

        两人一走,罗朗太太便吹灭蜡烛,收起糕点、糖果和酒,锁进一个橱柜里,将钥匙交给了让。然后,她走进卧室,撩起床帐,察看了水壶的水是否灌满,窗子是否关严。

        皮埃尔和让仍留在小客厅里,后者对兄长讥笑他缺乏品位耿耿于怀,另一个则对兄弟这套居室越想越恼火。

        兄弟俩不言不语,默默抽着烟斗。皮埃尔突然站了起来:

        “见鬼!”他说,“小寡妇今晚看来够累的,这次郊游,像是没什么收获吧!”

        大凡有肚量的人,偶尔也难免急火攻心;让闻言勃然大怒。

        他激动得呼吸困难,说话也结巴了:

        “从今以后,我禁止你用‘寡妇’两字称呼罗赛米莉太太!”

        皮埃尔傲气十足地转向他:

        “我想,你这是在给我下命令啰。难道你疯了吗?”

        让一挺胸脯说:

        “我没疯,我就是受不了你对我的态度!”

        皮埃尔一声冷笑:

        “对你?难道你是罗赛米莉太太的一部分?”

        “我告诉你,罗赛米莉太太就要做我的妻子了。”

        另一个索性纵声大笑:

        “啊!啊!好极了!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不能叫她‘寡妇’了。不过,你向我宣布结婚的方式也太滑稽了。”

        “我禁止你取笑我……你听见吗?……我禁止你这样做。”

        让脸色煞白、声音颤抖,还步步进逼,因兄长讥笑他的意中人而气得发昏。

        皮埃尔更是火冒三丈。近期来强压在心头的怒火、吞在肚里的怨气、竭力克制的逆反心理,连同无法出口的绝望情绪,一下子直冲他的脑门,使他像中风了似的,觉得天旋地转。

        “你敢?……你敢?……我要让你闭嘴,听见吗?我命令你!”

        让对他的粗暴行为还是缺乏思想准备,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他在气昏了的头脑中寻找足以直刺他心窝的事件、话语和用词。

        他竭力控制自己,以便放慢说话速度,使之更加尖刻,更准确地击中对方要害。

        “我早就看出你在忌妒我,”他说,“就在你开始使用‘寡妇’两字的那一天,因为你明知这会使我难受。”

        皮埃尔以他惯有的神态,发出一阵刺耳和轻蔑的笑声:

        “哈!哈!我的天!忌妒你!……我?……我?……我?……忌妒你什么?……我又为了什么?我的天!……忌妒你这副嘴脸,还是你的头脑?……”

        让知道,他的反驳已经触到了他的痛处:

        “是的,你忌妒我,你从小就忌妒我;尤其是,你发现这个女人喜欢我,不要你,你就忌妒得发疯。”

        皮埃尔被他的猜测气得心急火燎,连话也说不清了:

        “我……我……忌妒你?……就为这个笨女人、为这只火鸡、这只肥鹅?……”

        让看到自己的反击很有力,便接着说:

        “还有,那天我们在‘珍珠号’上划船,你存心和我较劲儿,想胜过我,是不是?还有,你当着她的面,说了那些自吹自擂的话,是不是?你差点儿没忌妒死!还有,我得了这份遗产,你更是忌妒得发疯。于是,你就讨厌我,变着法儿整我;你还让全家人不得安宁;你无时无刻不在发泄私愤。”

        皮埃尔气得紧握双拳,真想扑到兄弟身上,掐住他的咽喉:

        “呸!你闭嘴,从今以后,别再提遗产的事!”

        让反唇相讥:

        “可你的每个毛孔都渗透着忌妒心。你嘴上不说一个字,无论是对爸爸、对妈妈,还是对我,仿佛没事一样。你装作看不起我,还不是因为忌妒我!你向所有的人寻衅,也是因为你忌妒我。现在我有钱了,你就克制不住了,你变得心肠狠毒,折磨我们的妈妈,仿佛是她的过错!……”

        皮埃尔半张着嘴连连倒退,一直退到壁炉前。他瞳孔放大、气怒交加,简直到了不惜铤而走险的地步。

        他气急败坏,压低了声音说:

        “你闭嘴,快闭上你的嘴!”

        “就不!我早就想把心里话统统说出来了,今天你给了我这个机会,你这是活该!对!我是爱那个女人!这你知道,可你当着我的面嘲笑她。是你把我逼上绝路的;你这是活该。可是,我要拔掉你的毒牙。我!我要你尊重我。”

        “尊重你,你?”

        “是的,尊重我!”

        “尊重你……你?……就因为你贪图钱财,使我们家声名狼藉?”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敢再说一遍?……”

        “我是说,当一个人被认为是别人生的,他就不该接受那份遗产!”

        让被这含沙射影的话惊呆了。他呆若木鸡,久久回不过神来。

        “怎么?你说什么?……你把话说说清楚。”

        “我说的是外人都在咬耳朵、在到处传播的话,说你就是留给你遗产的那个人生的。好啦!一个清清白白的儿子,绝不会见钱眼开,让他的母亲名誉扫地!”

        “皮埃尔……皮埃尔……皮埃尔……你真这么想?……你……你……你竟然说出这种肮脏的话?”

        “不错……是我……是我说的。你没见到,我这一个月来简直快憋死了,晚上我彻夜不眠,白天像野狗一样到处躲藏,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不知道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我痛苦,我羞愧,几乎发疯。起初,我只是猜测,现在全清楚了。”

        “皮埃尔……别说了……妈妈就在隔壁卧室里!她会听见的……她会听见我们争吵的。”

        这时,皮埃尔已经决意一吐为快!他和盘托出,从一连串疑点和推理,到一系列思想斗争;从那幅肖像第二次失踪的整个过程,直到确信无疑。

        他说得支离破碎、语不成句,就像梦中呓语。

        他仿佛完全忘了眼前有个让,邻屋有他的母亲。他只顾往下说,不管是否有人听,就因为他必须说,因为他太痛苦,他将自己的伤口挤压得太紧,硬要使它弥合。可是,这个脓疮越长越大,现在终于挤破了,使周围的人都沾上了毒脓。他像往常一样,开始来回走步;他两眼发直,指手画脚,喉咙堵着呜咽;他恨自己无能,因绝望而陷于疯狂。他的语气也像在悲叹自身不幸和家人无能,仿佛要将悲痛夹在话语中扔向沉闷和无形的空气之中,使之随着空气的流动而飘散殆尽。

        让急得六神无主;不过,他见兄长丧失理智时说的话竟如此有说服力,也几乎不敢不信了。他相信母亲也听到了他们的争吵,但他只能用身体挡住房门。

        母亲确实出不来了;她想出来,必须走客厅。她进去后一直没露过面,看来一定是不敢这样做。

        皮埃尔突然一跺脚,喊着说:

        “咳!我真是头畜生,竟说了这些话!”

        他连帽子也不戴,一溜烟地跑下楼去。

        大门重重地响了一下,才将让从麻木中惊醒过来。时间过得真慢,几秒钟就像几小时。他只觉得神思恍惚,简直和白痴无异了。他明知现在该想想办法,该做点什么,但他还在等待,甚至不想理解、不想知道、不愿回忆;面对事实的恐惧和懦弱兼而有之。他骨子里是属于那种遇事都要观望一番的人,这种人凡事都要留待明天去做。实在需要当场作出决定,出于本能,也要找找机会,争取片刻的时光。

        客厅里静得出奇,皮埃尔大叫大嚷以后,屋子的四壁和家具,连同六支明晃晃的蜡烛和两盏宫灯,突然变得一片死寂。他置身其中,忽然感到一阵惊恐,真想拔脚就逃。

        稍停,他开始启动思绪,强打精神,寻找对策。

        他这一生从未遇到过风浪。他是属于随波逐流过日子的那一类人。他读书很用心,为的是免受责罚。由于过的是太平日子,才稳稳当当地修完了法律课程。世界上发生的事,在他看来都是极自然的,从未引起他的注意,促使他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他喜欢按部就班、明哲保身,从气质上讲,希望活得安宁;可以说,他头脑里丝毫没有拐弯抹角的念头。这一次,他像一个不会水的人掉进了河里,灾难临头便慌了手脚。

        一开始,他试图持怀疑态度。兄长会不会出于仇恨或忌妒,故意对他胡扯?

        可是,皮埃尔若非绝望得无法控制自己,又怎能如此恶毒地针对自己的母亲说了那么些坏话?此外,皮埃尔的话、他那痛苦的呻吟、他的调门和手势,已有一部分深深留在他的耳朵、眼睛、每一条神经和每一寸肌肤中了。它们是那样凄切,非但使人无法抗拒,而且确凿得不容置疑。

        他的精神彻底垮了,简直是手足无措、意志尽丧。他满腹愁绪,简直不堪忍受;而且,他也感到,母亲躲在门背后全听见了,一定在等待发落。

        那么,她此刻在干什么?门板后面,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丝气息;他也听不到一声哀叹,证明屋里确有人在。难道她跑啦?从哪儿跑的?她真要跑的话,只有越窗而出,落到街头!

        他猛然一惊,几乎跳将起来,动作是如此迅猛和难以克制,以致在打开房门的时候,完全像破门而入了。

        他冲进卧室:房间好像是空的。五斗橱上点着一支蜡烛,屋里才有了亮光。

        他扑向窗口:窗子关着,百叶窗也放得好好的。他转过身去,用焦虑的目光搜寻黑暗的角落,却发现床帐已被放下。他跑过去,撩起一看:母亲正躺在大床上。只见她双手抓紧枕头,捂住了脸,为的是不再听到兄弟俩的争吵。

        起初,他以为母亲已经窒息。继而,他抓住母亲的肩膀将她转过来。母亲仍抓住枕头,咬着它,捂着脸,才没有哭出声音。

        让接触了这个僵直的身躯和痉挛的臂膀,知道她这无言的痛苦是多么强烈。她用枕头捂住口眼耳鼻,显然是不愿让儿子看见,不愿和他说话;从她手抓羽毛枕头、牙咬枕套的坚韧和力度推测,从他自身感受的震颤猜度,她忍受的痛苦已到了何种程度。他的心、他这颗纯朴的心,像被刀绞似的,一下子充满怜悯。他不是法官,甚至没资格当一名仁慈的法官,他只是一个软弱的凡人,一个满怀深情的儿子。他已经全然不记得那个人讲过的话,既不想推敲,也不愿争辩,只知用双手轻拍母亲那毫无生气的躯体。由于未能夺下捂住她脸面的枕头,他便吻着她的衣裙,连声呼唤:

        “妈妈,妈妈,可怜的妈妈,你看看我嘛!”

        要不是她的四肢像绷紧的琴弦极不明显地颤了一颤,她简直和死尸无异了。让继续呼唤着:

        “妈妈,妈妈,听我说。那不是真的。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她一阵痉挛、一阵噎气,又突然在枕头底下呜咽起来。此刻,她的每一条神经才开始松弛,僵硬的肌肉开始变软,渐渐松开的十指也放掉了枕头;让这才看到了她的脸。

        她脸面苍白、毫无血色,合拢的眼皮里滚出一颗颗泪珠。让搂住她的脖子,用一个个热吻痛切地、缓慢地吻她的眼睛。泪水沾湿了他的嘴唇,他重复着同样的话:

        “妈妈,亲爱的妈妈,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别哭啊,我知道的!那不是真的!”

        她抬起身子,坐在床上看着儿子,然后,像在某种场合——例如自杀之前——鼓足勇气对他说:

        “不,是真的,孩子。”

        母子俩一时间相对无言。她感到呼吸困难,接连几次仰头伸脖地进行深呼吸。她终于又一次控制住自己,接着说:

        “是真的,孩子。为什么说谎?那是真的。现在,就算我骗你,你也不会相信我的。”

        她的神态简直像疯了。儿子吓坏了,跪倒在床前,喃喃地哀求:

        “别说了,妈妈,别说了。”

        她下了床,神态坚定、果敢,令人生畏。

        “孩子,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走了。”

        说着,她向房门走去。

        让紧紧地将她抱住,喊着说:

        “你想干什么,妈妈,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既然我已经孤身一人……我也没事可做了……”

        她挣扎着,试图脱身。他紧紧抱住她,因为找不到别的话,只能连声呼唤:

        “妈妈……妈妈……妈妈……”

        她用足力气,试图挣脱儿子的约束,嘴里说了这样几句话:

        “不,不,现在,我已经不是你妈妈了。我对你、对任何人都不值一提了,我什么也不是了!你不再有父亲,也不再有妈妈,我可怜的孩子……我要走了。”

        儿子猛然醒悟过来,倘若放她走,他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他急忙将她抱起,按在一把扶手椅上。他跪倒在地,双臂围成一个圈儿:

        “你不能从这儿出去,妈妈;我爱你,我要守护你,永远留住你,你是属于我的。”

        她用疲惫的嗓音说:

        “不,可怜的孩子,这已经不可能了。今晚,你会大哭一场,明天会把我撵上街头。你绝不会原谅我的。”

        他迅即满怀激情地回答她,话语中洋溢着真诚的爱:

        “喔!你这是说我?说我吗?你太不了解我啦!”

        她闻言大叫一声,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捧住他的脑袋,用力拉到面前,在他脸上一阵狂吻。

        过了一会儿,她将儿子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脸上,不再动弹;她透过儿子的胡须,感到了他脸上的热气;她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

        “不行,我的心肝。你明天就不会原谅我了。你也知道,你不过是在欺骗自己。今晚,你是原谅我了;这次原谅,算是挽救了我的性命;可是以后,你再也不能见到我了。”

        让紧紧抱住母亲,连声哀告:

        “妈妈,别这样说!”

        “我要说,我的心肝,我得走。我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怎么做,更无法对人说明。可是,我必须得走。我简直不敢再看你,再拥抱你。你明白吗?”

        儿子听她这么说,立即凑在她耳边低声劝慰:

        “我的好妈妈,你要留下来。我要你这样做,我需要你。现在,你马上向我起誓:你一定听我的话。”

        “我不能,孩子。”

        “喔!妈妈,你必须这样,听见吗?你必须这样。”

        “不,孩子,这是不可能的。这样会把我们全家人都打入地狱。这一个月的折磨,我知道是什么滋味。现在,你的心肠软了,等到事情一过,等到你也像皮埃尔那样看我,等你想起我对你说的话,那时!……唉!……让,我的宝贝……你想想……你想想,我竟然是你的母亲!……”

        “妈妈,我不会让你走的。我心里只有你。”

        “可是,你再好好想想,我的儿子,往后我们一见面,我们俩怎能不面红耳赤,我又怎能不羞愧得死去活来,而你的目光又怎能不叫我闭上眼睛?”

        “妈妈,绝对不会的。”

        “会,会,会的。准是这样的!喔,算了吧!从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你可怜的哥哥一直在思想斗争。如今,我在家里一听到他的脚步声,我的心就仿佛要穿破胸膛跳出来似的;我一听到他的说话声,几乎都要晕过去。不过,那时我还有你!现在,我连你也失去了。唉!让,我的宝贝,你真认为,我还能夹在你们俩中间生活吗?”

        “能!妈妈。我会永远爱你,我要你不再想那件事。”

        “喔!喔!这怎么可能!”

        “能!绝对可能!”

        “你能叫我见了你们两兄弟,不想那件事吗?再说,你们自己也能不想它吗?”

        “我能,我向你保证!”

        “你会每时每刻都去想的。”

        “不会,我保证。要不然,你听着:倘若你要走,那我就去当兵,被人打死算了。”

        她听了这种稚气的威胁深为震惊,当即紧紧地搂住儿子,无限深情地抚慰他。儿子又说:

        “我比你想象的更加爱你,是的,更加爱你。好啦,别说傻话了。你先留一个星期。答应我,先留一个星期行吗?这个要求,你总不能拒绝了吧?”

        她伸出臂膀,双手按在让的肩头:

        “好孩子……让我们先平静下来,不要感情用事。你先让我说。要是我从你嘴里听到你哥哥这一个月来说过的那些话,要是我从你眼中看到你哥哥那种眼神,要是我从你的语气或目光里发现你像哥哥那样憎恨我……那么,你听着:要不了一小时,我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妈妈,我向你保证……”

        “让我把话说完……这一个月,我经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各种痛苦。自从我意识到:你哥哥,我的另一个儿子已经在怀疑我,每一分钟都更接近揣测出真相,从那时起,我生命中的每时每刻,都使我受够了罪,我那种痛苦,简直无法向你形容。”

        她的语气是那样凄楚,使儿子也感到切肤之痛,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让想拥抱她,她将他推开。她说:

        “等我把话说完……听着……我还有很多话要讲,让你了解事实真相……可是……看来你是不会明白的……因为……要是我留下了……不,我还是不能!……”

        “你说呀,妈妈,快说下去。”

        “好吧!那我说。至少,我算是不再欺骗你了……你要我留在你身边,是不是?你希望我们能继续见面和说话,整天在家里一块儿生活;可是我根本不敢打开任何一扇门,生怕你哥哥站在门背后。所以,如果要做到这一点,问题不在于你能否原谅我,因为没有比原谅更能坏事的;问题在于你必须有更大的勇气,和别人不一样,绝不蔑视我,还要毫不脸红地对自己说:你不是罗朗的儿子!……我受的苦够多的了……我已经受够了,再也受不了啦,是的,我再也受不了啦!再说,这件事也不是昨天才发生的。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你永远不会明白的,你!要是想和我继续生活在一起,能互相拥抱,那么我的孩子,你就得充分考虑这些事实:与其说,我是你生父的情妇,不如说,我是他真正的妻子。对此,我心底里并不感到羞愧,也丝毫不觉得遗憾;即便他死了,我仍然爱他,永远爱他。我这一辈子只爱过他,他是我的生命、我的欢乐、我的希望,是我毕生的安慰。总之,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是我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孩子,你听着:上帝可以为我作证,倘若我没遇见他,我这一生绝不会有一天美好的日子!什么也不会有的,不会有爱,生活没有乐趣,到了晚年也不会惋惜那些美好的时光,什么也不会有的!我欠他的太多!在这个世界上,我心里只有他。除了他,就是你们两兄弟。没有你们,生活将是一片空白,像寒夜那样黑暗和空虚。我将不会喜欢任何东西、熟悉任何事物,没有任何希冀,甚至不会哭泣;有了他,我才知道哭,我的让。唉!是啊,我们迁居此地后,我哭了。我把一切都给了他,我的身体和灵魂,永远地给了他,我感到幸福。那十多年里,在上帝面前,我是他的妻子,他就是我的丈夫,仿佛是老天爷特意创造了我们俩。后来,我明白,他对我的爱在渐渐减弱。他始终待我很好,很体贴;可是,我在他的心目中已不如先前了。我们的缘分尽了!喔,我哭得多么伤心!……生活是多么可悲,命运又是多么捉弄人!……叹只叹好景不长……自从我们搬家后,他从未来过,我再没有见过他……他每封信里都说要来!……我也总是翘首等待……但终于没能见他一面!……现在,他死了……不过,他还是爱我们的,他还想着你。我自己只要有一口气,我会永远爱他;这一点,我永不否认。我也同样爱你,因为你是他的骨肉。在你面前,我不会感到羞愧!你明白吗?我不会的!你要我留下,首先要承认是他的儿子,有时还要一起谈他的事,你也必须得爱他。当我们互相注视的时候,要多想想他。你若是不愿这样做,或者做不到,那么我的儿子,我们就永别吧。再要生活在一起,恐怕是不可能的!就等你一句话了。”

        让柔声回答说:

        “你留下,妈妈。”

        她紧紧搂住儿子,放声痛哭;她又贴着儿子的脸颊说:

        “那好吧,可是皮埃尔怎么办?我们和他怎么相处?”

        让喃喃地说:

        “我们可以商量个办法。我也不能和他一起过日子。”

        她一想到大儿子,又一次心如刀绞:

        “不,我受不了,不,不!”

        她扑进让的怀里,失神落魄地大声说:

        “快救救我,让我离开他,我的宝贝儿子!救救我,想想办法,我不知道……快想想办法,救救我!”

        “好的,妈妈,我会想办法的。”

        “马上想……必须得想……马上想……别离开我!我真怕他……怕极了!”

        “好的,我答应你。会有办法的。”

        “喔!要快,要快!你不明白,我见到他,心里有多害怕!”

        她凑在他耳边低声说:

        “把我留下,留在这儿。”

        让有点拿不定主意;但他的头脑很清醒,遇事很讲求实际。他略加思索,便得出结论:这样的组合非常危险。

        他花了许多口舌,针对她惊慌和恐惧的心理,言之凿凿地和她争辩,以打消她的顾虑。

        “就今晚,”她说,“就一个晚上。明天,你派人通知罗朗,说我今晚身体不舒服。”

        “这不妥,皮埃尔不是刚回家吗?好啦,坚强点儿。我会安排好的,我答应你,明天就着手干。我九点钟就可以到家了。好啦,戴上帽子。我送你回去。”

        “那就按你说的做。”她孩子似的不再坚持,看上去又害怕又感激。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可是,这次打击太强烈,她一时还站立不稳。

        儿子见状,喂了她几口糖水,让她嗅了点阿莫尼亚,再用醋擦了擦太阳穴。她听任儿子照护,如同刚刚分娩,全身瘫软,又感到如释重负。

        她终于能行走了,便挽起儿子的手臂。母子俩经过市政厅时,大钟正好敲三点。

        到家了,让在大门前拥抱了母亲,又叮嘱几句:“再见,妈妈,坚强点儿。”

        她蹑手蹑脚地上了寂静的楼梯,进入卧室,匆匆脱去外衣,偷偷地躺到正在打鼾的罗朗身边。她仿佛又找回了当年偷情的忐忑。

        整幢屋子里,唯独皮埃尔未睡,还听到她回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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