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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皮埃尔和让 莫泊桑

        以后的一两周内,罗朗一家倒也相安无事。父亲出海钓鱼;让在母亲的帮助下安置他的新居;皮埃尔整天阴沉着脸,不到吃饭时间不露面。

        一天晚上,父亲发话了:

        “为什么整天给我们看你的脸色?仿佛家里死了人似的,我可不是今天才看出来的。”

        医生回答说:

        “因为我感到生活的压力太重。”

        老头子丝毫没有领悟他的弦外之音,倒是略带伤感地附和了他:

        “可真的让人受不了啊。自从我们得到那笔遗产,大伙反倒像交上了厄运。好像我们家出了什么意外,又仿佛在哀悼什么人!”

        “我确定在哀悼一个人。”皮埃尔说。

        “你?你哀悼谁?”

        “唉!一个你不认识,但是我十分喜爱的人。”

        罗朗误以为,他说的是件拈花惹草之类的事,那人必定是他追逐的某个轻浮女子,于是又追问他:

        “一个女人,没错吧?”

        “没错,是个女人。”

        “她死啦?”

        “不,更糟,她完了。”

        “噢!”

        儿子当着母亲的面,透露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秘密,说话的语气又那么古怪,老头儿自然不胜惊讶。但他并未追问下去,因为他估摸着,这事和自己的家人无关。

        罗朗太太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但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好像是病了。她丈夫已多次看到她坐下的时候,几乎是跌坐下去的,还听到她喘得厉害,气也透不过来。

        “说真的,路易丝,”他对妻子说,“你脸色非常难看,一定是为让布置新居累坏了!你得好好休息休息。真见鬼!这家伙现在有钱了,自己一点儿也不着急。”

        妻子摇摇头,并不答话。

        今天,她的脸色实在太苍白,连罗朗也再一次注意到了。

        “好啦,”他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我可怜的老伴,你得好好调养调养。”

        他又转向大儿子:

        “你也看见啦,你妈妈她身体不舒服,你给她检查过吗?”

        皮埃尔回答说:

        “没有,我没发现妈有什么不对劲。”

        罗朗一听这话就火了:

        “该死的,这是明摆着的事!你妈不舒服,你都看不出来,你这个医生还顶什么用?你再瞧瞧,哼,你好好瞧瞧。嗬,这种医生,连这点也看不出来,那病人都得死光啦!”

        罗朗太太喘得更厉害了,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吓得她丈夫惊叫起来:

        “她又要发病啦!”

        “不……不……我没事……很快会好的……我没事。”

        皮埃尔走上前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究竟哪儿不舒服?”他问。

        她一再重复上面的话,声音很低,语气急促:

        “真的没事……没事……我保证……没事。”

        罗朗跑出去找醋瓶,很快就拿回来了。他将瓶子交给儿子:

        “给……你给她治治。听过心脏了吗?”

        皮埃尔还未弯下身子替她搭脉,她已经将手缩了回去,由于动作过猛,还碰上旁边的一把椅子。

        “别动,”儿子冷冷地说,“有病就得治嘛。”

        她只好抬起手臂,伸向儿子。她皮肤发烫,脉象混乱,断断续续。医生自言自语地说:

        “的确很严重。得服点镇静剂。我这就开一张处方。”

        正当他埋头书写的时候,他听到一阵抽抽噎噎、唏唏嘘嘘的哭声。他一回头,见母亲双手捧脸,正在哭泣。

        这一下可把罗朗吓坏了。他慌忙询问:

        “路易丝,路易丝,你怎么啦?究竟哪儿不舒服?”

        她并不回答,看上去似有难言之隐,并为之心碎。

        丈夫想抓起她的双手,让她露出脸来。她挣扎着,一迭声地说:

        “不,不,不。”

        罗朗转身问儿子:

        “她究竟是什么病?我从没见过她这样。”

        “不碍事的,”皮埃尔说,“稍稍有点歇斯底里。”

        皮埃尔眼见母亲受此折磨,似乎觉得自己的心情宽松多了,仿佛母亲的痛苦替他缓解了愤懑情绪,也为她本人的不名誉行为抵偿了部分孽债。他像一个办完了案子的法官,得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母亲。

        突然,罗朗太太站起身来夺门而出。她的动作非常迅速,事先竟无一人觉察,也无从阻拦;她奔向卧室,将自己关在屋里。

        罗朗父子面面相觑。

        “你是不是知道点原因?”一个问。

        “是的,”另一个回答说,“是精神紧张引起的,到了妈妈这样的年龄,发作起来是不足为奇的。她以后还有可能常这样。”

        果然,她几乎每天都要发作几次,而且都像是皮埃尔的片言只语引发的,仿佛他早已掌握了这种不知名怪病的秘密。他窥伺着母亲脸上短暂的平静,用拷问犯人的奸诈手段,冷不丁地作一下提示,使她在稍稍缓解后又痛苦不堪。

        不过,皮埃尔和她一样,自己也非常痛苦。他最痛心的是不能再爱她、尊敬她,还要不断折磨她。他在这个女人和母亲的心头划了一道伤口,使之鲜血淋漓。他也知道,她是何等可怜可悲,他总要怀着深深的内疚,独自一人在街上踯躅;他对母亲的怜悯也常使他良心发现,眼见她在儿子鄙视下坐立不安,他也免不了痛心疾首。他真恨不得一头扎进大海,一死了事。

        喔,现在他多么愿意宽恕!可他做不到,因为他没法忘掉这件事。要是他能够不使她痛苦就好了;可他同样做不到,因为他本人也无时不在忍受痛苦。临到回家吃饭时,他的心肠总会软下来,可是一见她的身影,看到她那曾是无比直率和开朗、如今变得如此惊恐、慌乱和游移不定的眼神,他又不由自主地发动攻击,再也留不住到了嘴边的恶言恶语。

        这件丑事的秘密虽然局限于他们母子之间,却使她如坐针毡;又像一股毒液,流进他的血管,使他像一头疯狗,时刻都想咬人。

        没有任何东西能妨碍他不断撕咬他的母亲,因为让几乎整天守着他的新居,要到吃晚饭和睡觉时才回家。

        让也常常觉察到兄长心中的酸楚,发现他脾气变得很坏;他将之归结为忌妒。他打算找机会给他点教训,要他安分些,因为家中发生这一连串的事件后,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不过,他近来常住在外面,总算少受他粗暴的对待;再者,他这人喜欢过太平日子,所以也就忍耐到现在。另一方面,财产倒使他飘飘然了,他的注意力也就集中在和他有直接利害关系的事务上。他每次回家,总有一些烦恼事挂在心头。他牵挂着礼服的式样、毡帽的形状、名片的大小等琐事。他还不厌其烦地说他新居的各种细节,诸如卧室壁橱放衣物的槅板、安装在过厅里的衣帽架、防止外人潜入居室的警铃等等。

        为庆祝他乔迁新居,众人商定:全家去圣朱安村作一次郊游,晚饭后再去他家用茶点。罗朗本想走海路;考虑到路程较长,万一遇上逆风,不知能否顺利到达,他这个意见也就被否定了,故而他们特地租了一辆四轮敞篷大马车。

        十点光景,一行人上了路,以便赶到那儿吃午饭。大路上尘土飞扬,诺曼底的乡间土地向远方伸展。路两旁的原野绵延起伏,一个个农庄被围在树木之间,像一座无边无际的大公园。两匹肥壮的大马迈着碎步,车厢里坐着罗朗一家,外加罗赛米莉太太和博西尔船长。车轮声震得他们默默无言;黄尘滚滚,迫使他们闭上了眼睛。

        此时正值收获季节。苜蓿地一片暗绿,甜菜叶青翠欲滴;黄色的麦子大概吸足了射在它们头顶上的阳光,在农田里闪着金色的光芒。农人们已在一些地块上开镰收割,刀锋席卷的田野上,男人们晃动着身子,紧贴地面挥舞着翅膀似的大镰刀。

        马车走了两小时后一个左转弯,经过一座转动着的磨坊。那灰秃秃的残骸一半已经腐朽,呈现出一派凄凉,看来即将寿终正寝,但在本地几座古老的磨坊中,它还是个幸存者。没多久,马车驶进一座漂亮的院落,停在一所典雅的房子前面:这是本地一家著名的旅店。

        老板娘人称“大美人阿尔芳辛”,笑盈盈地出门迎迓。她见两位女士望着高高的踏脚板不敢下车,急忙上前搀扶。

        草坪边上,苹果树荫下的帐篷里,几个外乡人正在用餐。他们是从埃特塔来的巴黎游客。屋子里的说话声、欢笑声、杯盘碰撞声,也都清晰可闻。

        所有的厅房都已满座,这一行人只能在客房里用餐。罗朗眼快,看到墙脚下靠着几具捕虾的网兜。

        “啊!啊!”他大声说,“这里还有人捉虾?”

        “是啊,”博西尔接口说,“这里还是沿海地带最适宜捕虾的地方。”

        “好极啦!午饭后去捉虾,怎么样?”

        下午三点正好是退潮的时刻;众人当即决定:午后去找一处岩礁多的地方,捕捉大虾。

        为避免涉水时血往上涌,他们不敢多吃,也宁愿留点肚子,晚饭时饱餐一顿。晚餐已经预订,非常丰盛,待他们六点钟返回旅店,便可享用。

        罗朗已是急不可待了。他还要买几件捕虾专用的工具,这些器材很像在草地上捕捉蝴蝶的网兜。

        这类虾网形似布袋。它用一个网兜装在圆环上,下接长长的木柄。阿尔芳辛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主动借给他们好几把。她帮两位女士改动一下装束,以免打湿衣裙。她找来几条裙子,几双厚实的羊毛袜,配上绳底帆布鞋。男人们脱下袜子,在附近的鞋匠那里买了几双旧鞋和木屐。

        准备停当,一行人背着篓子、扛着虾网上了路。罗赛米莉太太这套装束还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竟赋予她乡野女子那种不拘小节的风姿。

        阿尔芳辛借给她的裙子被巧妙地高高挽起,用别针固定,使她在岩礁中跑跳时不必担心。裙裾下面,露出一对体格健壮、步态轻盈的小妇人特有的结实小腿和踝骨。裙子的腰身比较宽松,使她能转动自如;她还找了一顶园丁用的黄色大草帽,这顶遮阳帽的帽檐特别宽大,一条柽柳细枝将它的一角往上翻起并固定,戴在她头上倒像是一位慓悍的剑客。

        自从接受了遗产,让每天都在问自己:要不要娶她。每一次和她见面,他总感到自己已经拿定主意,要娶之为妻;可是她人一走,他又觉得,这事不必着急,他有的是时间,还可以再考虑周到些。现在,她已经不及他富有了。她约有一万两千法郎的收入。不过,这笔进款倒是来自于她在勒阿弗尔盆地上的不动产,她还有农庄和土地,日后还会大大升值。如此看来,他俩的财产大概可以等量齐观,而年轻的寡妇当然也颇受他的青睐。

        这一天,他看着对方走在他眼前,心中又思量起来:“好吧,我得下决心了,这机会再好没有了。”

        一行人顺着一条峡谷坡道从村子向悬崖走去;悬崖就在峡谷的尽头,它以其八十米的高度俯瞰着大海。阳光下,一片呈大三角形的海面处于绿色海岸的环抱之中,泛着银蓝色的光泽。海岸从左右两边向大海倾斜。伸向远方的海面,一片孤帆依稀可辨,宛若一只小小的昆虫。水天一色,简直分不清哪是大海的尽头,天空又在何处和它连接。两位女士走在三位男士前面,在清澈的海平面上勾勒出胸衣下面的细细腰肢。

        让两眼闪着火花,看着罗赛米莉太太纤细的脚踝、优美的小腿和轻灵的臀部在他眼前跳动,还有那顶颇具挑逗性的大草帽。她那逃避追逐似的动作燃起了他的欲火,使他和所有生性腼腆、处事犹豫的男人一样,突然下了决心。暖洋洋的空气中弥漫着海边特有的气息,混合着荆豆、苜蓿和青草的清香;突出水面的岩石散发着海洋的气味。这一切都使他感到陶醉,使他兴奋。他每走一步、每隔一秒、每一次将目光投向少妇的倩影,就多一分决心;他决定不再犹豫,要向她表白:他爱她,希望与她结合。捕虾为他提供了方便,可以使他俩得以独处一隅,何况涉足在一汪清澈的海水中,盯着海藻中迅速移动的虾须,简直是身在画中,心坠爱河。

        小山谷的尽头便是万丈深渊。一行人来到此处,发现峭壁上有条羊肠小道往山脚下伸展。在他们脚下,从山脚到水边,还有一个中间地带。那里怪石嶙峋,犬牙交错,重重叠叠;那长年累月崩塌下来的山石形成一片杂草丛生、富有动感的平原地带,一望无际地向着南方铺展开去。这个长满荆棘和青草的狭长地块像一条飞舞着的带子,据说是许多次火山喷发的结果,无数崩裂的岩石,看上去又像一座大城市的废墟,这个业已消失的都会却凭借它绵延不绝的白色城墙,至今仍俯瞰着大西洋。

        “这儿,这儿真美呀!”罗赛米莉太太止住了脚步。

        此刻,让已经和她走在一起了。他心情激动,让她拉着手走下开凿在岩石上的狭窄山道。

        他们两人在前面开路。博西尔虽然腿短,身体也显得僵硬,仍挽着高空中头晕目眩的罗朗太太。

        罗朗和皮埃尔殿后,但医生还得拉扯他的父亲;老头儿只觉得天旋地转,不得不脚撑屁股坐,一点一点地往下滑行。

        两个年轻人走在前面,顺着山谷往下直冲,行经半山腰,忽见山腰有个洞穴,洞里流出一注清泉;旁边还有一条板凳,可供游人在此歇脚。山泉注入被它雕琢成的脸盆形大坑,又像瀑布似的从两尺上下的高处往下倾泻,再顺着羊肠小道,穿越长满水堇的绿地,流经乱石成堆、略为隆起的一片平原,消失在荆棘和野草之间。

        “喔,我好渴!”罗赛米莉太太喊道。

        怎么喝呢?她试着用手舀水,水却从指缝里流掉。让有了主意。他搬来一块石头,放在路边;她当即跪在那上面,将双唇凑近水源,直接用嘴接饮山泉。

        她抬起头;只见脸上、头发上、眉毛上,还有上衣上,都沾满了晶莹透亮的小水珠。让俯身说了句悄悄话:

        “您真美极了!”

        她用训斥儿童的口吻回答说:

        “您给我闭嘴,行不行?”

        这是他俩第一次说的带有调情意味的话语。

        “快走,”此刻,让只觉心猿意马,“在他们赶来之前,我们快离开这儿。”

        果然,他瞥见博西尔船长的后背出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船长因为扶持罗朗太太,自己是倒退着行走的;再朝上面看去:罗朗也在稍远处跟来。他用大屁股稳住身躯,脚肘并用,一步一步往下滑行,看上去活像一只大乌龟。皮埃尔跟在他身后,照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山路已不再陡峭,变为一条坡道,在崩塌下来的山石堆中蜿蜒伸展。罗赛米莉太太和让开始奔跑,很快就到了卵石地带。两人穿过卵石地,直奔岩石丛中。岩石绵延不绝,铺展在长满海草的平坦地面上;无数个水洼杂乱地分布其中,泛着光泽。海藻使这块原野变得滑腻腻、绿油油、黑黢黢的;在它外侧很远很远处,就是退了潮的大海。

        让将裤腿卷到膝盖处,将衣袖挽到臂肘上方,以免打湿衣裤。他说了声:“上!”果敢地跳进前方的一个水塘。

        那少妇比他谨慎得多。尽管她也决定下水,但仍怯生生地围着小水洼转来转去,因为她脚下是一片滑溜溜的植物,她有点站立不稳。

        “您发现什么没有?”她问。

        “有啊,我发现您倒映在水中的脸蛋。”

        “倘若您只看到这个,就别指望捕到很多大虾!”

        让柔声回答说:

        “喔,我要捕捉的东西中,最喜欢的是您的脸蛋。”

        她吃吃地笑了:

        “那您试试,您会发现,它是怎样从您的网兜中漏掉的。”

        “可是……要是您愿意呢?”

        “我只想看您逮住大虾……别的什么也不想……我说的是现在。”

        “您真坏。好吧,我们再走远些,这里什么也没有。”

        说着,他伸出手去,搀着她走在滑溜的岩石上。她有点害怕,将身子略微向他靠去;他感到,一股欲火直往上冲,心中充满了爱意。他渴望得到她,仿佛埋在心底的相思之苦注定要在今天开花结果。

        两人很快来到一处较深的罅隙边。这里水波粼粼,从一条看不见的裂缝流向远处的大海。水面上漂浮着又长又细的水草,颜色奇特,拖着粉红和翠绿的根须,仿佛在水中游泳。

        罗赛米莉太太突然叫了起来:

        “嗨,嗨!我看到了,一只大虾,那儿,好大好大!”

        让也看到了。他毫不犹豫地走下水潭深处,全不顾水已浸湿腰带。

        可是,那小东西翘着长长的触须,一味在他网兜前缓缓后退。让将它逼向海藻,心想这一下可跑不了啦。大虾知道被堵住,突然往上一蹿,越过网兜,穿过水塘,失去了踪影。

        少妇看着他捕捉,心里突突乱跳,竟脱口而出:

        “咳,真笨!”

        让非常恼火,不假思索地将网兜伸进水底,在水草下胡乱一捞。当他将网兜提出水面时,没想到网兜里竟有三只通体透明的大虾,被他从看不见的藏身处捞了上来。

        让洋洋得意,将网兜送到罗赛米莉太太面前。后者却不敢拿,担心被那小脑袋上的锯齿形武器刺伤。

        最后,她壮了壮胆,用两个手指捏住细长的须须,一只一只地放进背篓。背篓里放有少量海藻,使它们不致立刻死去。稍停,她找了一处较浅的水域,略带迟疑地跨进水中;水很凉,她感到两脚像被什么东西夹住,几乎透不过气来。但她还是独立行动,开始捕虾。她很机灵,很有计谋,不但有一双巧手,还具有猎人所需的嗅觉。几乎每下一网,她总能骗过那些小东西,慢慢地、巧妙地将它们捞出水面。

        现在,让可是一无所获了。他和她摩肩擦肘、亦步亦趋,弯着腰和她说话,装作责备自己笨拙,表示要向她好好学学。

        “喔,教教我吧,”他央求着,“教教我嘛!”

        不一会儿,两张脸紧紧地靠到了一块,倒映在清凌凌的水中,水底下深黑色的植物使它成为一面清晰的镜子。旁边那张脸在水中注视着让,让向她频频微笑,有时还用指尖投去一个飞吻。这吻仿佛是从陆上掉到水底的。

        “嗨!您这人真讨厌!”少妇说,“一心不能两用嘛,亲爱的!”

        他回答说:

        “我只想一件事:我爱您。”

        她直起身子,语气很严肃:

        “怎么啦?您这样已有十来分钟了。您是不是碰上什么事昏了头啦?”

        “不,我一点儿也不昏。我爱您,只不过直到现在才斗胆向您表白。”

        两人站在带有咸味的沼泽里。水浸没了他们的小腿,湿漉漉的手拄着网兜的手柄。就这样,他们四目相对,凝视着对方。

        她换了一种半嗔半喜的语气,接上了话头:

        “您这会儿对我说这种话,真有点不合时宜!不能改天再谈吗?难道非要败了我捉虾的兴致?”

        让嗫嚅着说:

        “对不起,可是我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我早就爱上您了。今天,您简直让我陶醉,使我失去了理智。”

        经他这么一说,她似乎突然改变主意,甘愿放弃玩乐,商谈正事了。

        “坐到这块岩石上吧,”她说,“让我们好好谈谈。”

        两人爬上一块比较高大的岩石,两脚悬空,肩并肩地议论开了。

        “亲爱的朋友,”她说,“您已经不是小孩了,我也不是年轻少女。我们俩都知道,这件事关系到什么。对于我们俩的行为,也能掂量它的后果。您今天能下这个决心,向我表白,我自然可以作这样的设想:您是想要我。”

        让并没有完全估计到,她会就目前的形势作这样的表述,所以只好傻乎乎地回答:

        “那当然啰。”

        “您事先有没有和父母谈过?”

        “没有,我想先知道您愿不愿接受我。”

        她向他伸出湿漉漉的手,见对方满怀激情地盖上自己的手掌,当即表示:

        “我么,我很愿意。我认为您心地好,为人厚道。可别忘了,我不想惹您父母生气。”

        “哪能呢!您以为,我妈一点儿也没觉察?再说,要是不希望我俩成亲,她能这么喜欢您吗?”

        “这倒也是,我脑子有点乱。”

        两人都不说话了。让见她并未乱了方寸,说的话又句句在理,不免有点惊讶。他原以为,她会忸怩作态,说些半推半就的话,在水声伴奏下演一出穿插捕虾动作的爱情戏!没想到,事情就这么顺利地结束了,仅仅二十来句话,他就感到终身已定,甚至已经结了婚。现在,既然双方一致同意,他俩再没有什么可说的。这件事发展得这样神速,两人反而感到有点尴尬,甚至有些忐忑不安,不敢再说话,也不敢继续捉虾,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

        罗朗的呼唤替他们打破了僵局:

        “过来,过来,孩子们!瞧瞧博西尔。他要把大海掏空啦,这老伙计!”

        果然,船长得了个大丰收。他顾不得沾了半身水,从一个水潭到另一个水潭,只看上一眼便能找到最佳地点,然后慢慢地、稳稳当当地伸出虾网,搜尽了海藻掩盖的沟沟壑壑。

        通体透明的金黄色的大螯虾在他掌中活蹦乱跳。老船长麻利地、一把一把地将它们丢进背篓。

        罗赛米莉太太又惊讶,又欣喜,再也不愿离开他了。她竭力模仿老船长,几乎将方才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她要全身心地享受这份童趣,在晃晃悠悠的水草底下多捞几只大虾。让只得跟在她身后,想着心事。

        罗朗又冷不丁叫了起来:

        “嗨!罗朗太太也下水了。”

        起初,她和皮埃尔都留在海滩上。母子俩都缺乏兴致,不想在岩石间奔跑取乐,也不愿像水鸭子似的在水塘里扑腾;可是,他们也不愿单独待在一起。母亲惧怕儿子;儿子不但怕母亲,也怕他自己,担心会冷酷无情地伤害她。

        他们就这样在卵石滩上一起闲坐了一会儿。

        海上的空气降低了阳光的热量,蓝色的海面上波光闪烁,两人面对平静浩瀚的大海,倒是想到了一处:若是在从前,坐在这里多么惬意!

        她不敢和儿子交谈,深知会招来恶言恶语;他也不敢和母亲说话,知道自己一开口,会不由自主地说出过火的话。

        他拿卵石作为施刑的对象,用手杖尖将它们拨来拨去,敲敲打打。她两眼失神,将抓在手里的三四颗小卵石在两只手心里慢慢倒腾,动作非常机械。不久,她那游移不定的目光落到正在水草中捕虾的儿子让和罗赛米莉太太身上。她开始盯住他们,窥视他们的行动。她凭母亲的直觉模糊地意识到,这两个年轻人和平时一样,并没有多谈什么。她看着他俩肩并肩弯下腰,互相注视着水中倒影,又直起身子,面对面地探究对方的内心世界,直到双双爬上岩石订下终身。

        这两个身影非常突出,仿佛充塞了整个视野,在水天一色、悬崖兀立的空间显示出某种具有象征性的伟大意义。

        皮埃尔也在注视他们;忽然,他从牙缝里发出一声嗤笑。

        罗朗太太并不转身,只问:

        “你笑什么?”

        “我算是长了见识,”他总是不阴不阳地说,“我懂得了人是怎样为自己准备绿帽子的。”

        她气得浑身一震;这话实在刺耳,令人难以容忍,尤其是,她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你这是说谁?”

        “说让呗,没错!瞧他俩的模样,真得笑死人啰!”

        她气得发抖,低声嘟哝起来:

        “喔,皮埃尔,你真刻薄!这个女人品行够端正的。你弟弟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对象了。”

        他索性畅怀大笑,笑得有板有眼:

        “哎唷!哎唷!品行端正!女人的品行都端正……可她们的丈夫都戴上了绿帽子。哎唷!哎唷!哎唷唷!”

        她不再答理,站起身来急急地走下遍地卵石的海滩,顾不得脚底打滑,冒着滑倒在草丛掩盖的窟窿里的危险,也不怕摔了胳膊折了腿。她穿过水潭,几乎是跑着奔向另一个儿子,连脚下也不看看。

        让见母亲向他靠近,便大声招呼:

        “嗨,妈妈,你决定下水啦?”

        母亲并不回答,只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仿佛在说:“快救救我,保护我!”

        儿子见她神色慌张,十分诧异:

        “你怎么啦?脸色这样苍白!”

        母亲嗫嚅着说:

        “我差点摔倒,走在这些石子上,我真害怕。”

        让立刻搀住她,在前面引导,告诉她怎样捉虾,想引起她的兴趣。她并没有听进多少,他也渴望找个人说说心里话,便将母亲引向一边,低声说:

        “猜猜,我做了什么?”

        “我……我……我不知道。”

        “猜猜嘛。”

        “我不……真的猜不着。”

        “那我说。我告诉罗赛米莉太太:我希望娶她。”

        她什么话也答不上来,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神志模糊,几乎连儿子的话也没有听懂。

        “娶她?”她重复了最后两个字,反问让。

        “是啊。我做得对不对?她很可爱,是不是?”

        “是是……很可爱……你做得对。”

        “这么说,你赞成?”

        “是的,我赞成。”

        “你的口气多么怪异。听上去似乎……似乎……很不高兴。”

        “没有的事……我很……很高兴。”

        “真的?”

        “真的。”

        为了证明这一点,她一把抱住儿子,在他两颊上接连盖上好几个慈母的吻。

        当她擦干涌进眼眶的泪水,忽见有个人远远地伏卧在海滩上。那人将脸埋在卵石里,看上去像一具死尸。那当然是她另一个儿子皮埃尔了:他正绝望地在那里苦思冥想。

        母亲见状,马上将宝贝儿子让引向远处,几乎到了海水能及的边缘地带。母子俩就她所关心的这门亲事谈了很久。

        涨潮的海水将他俩赶回滩涂,和捕虾的人会合。一行人随即向岸上走去,顺带着“唤醒”了装睡的皮埃尔;至于那顿晚餐,他们也吃了很长时间,并且灌下了大量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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