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觉仿佛在香槟和查尔特勒酒的酒缸里泡了一夜,醒来时心情特别舒坦:一定是美酒使他心平气顺,稳定了他的情绪。他边穿衣,边将前一天晚上的激烈情绪作了一番评估、衡量和归纳,力求清晰完整地从中梳理出各种因由,包括现实的、隐藏的、来自他自身和外界的各种因素。
啤酒店的侍女一听罗朗家两个儿子中只有一个获得外人的遗产,立刻按她婊子的逻辑,尽往坏处想,这种可能性很大;她们这号人不也常常捕风捉影,对良家妇女产生类似的怀疑吗?每当她们谈及明知无可非议的女性,人们听到的不总是诅咒、诬蔑和诽谤之词?只要你当着她们的面举出某位无可指摘的女性,她们总会火冒三丈,就像人们侮辱了她们似的,大声嚷嚷起来:“啊!告诉你,你说的那些已婚妇女,我可了解她们呢,她们才叫干净哟!她们的情夫比我们还多,只不过都藏起来罢了,因为她们都爱假正经。嗨,是啊,全是些烂货!”
在其他任何情况下,他对此类影射自己可怜母亲的弦外之音绝对无法理解,甚至根本不敢设想,因为她是那样善良、纯朴、端庄。可是如今,他的方寸已乱,忌妒的种子正在急速膨胀。他的情绪极度激动,竟会不由自主地伺机寻找危害兄弟的一切机会,或许正是他这种情绪诱导那个卖酒的女孩产生了原不曾有的邪恶念头。
可能是他的想象力在作祟。他已经无法控制它了,他只能任其摆脱自己的意志,在意念的宇宙中自由、放纵地翱翔、冒险,甚至变得阴险奸诈,有时就像偷来了赃物,将一些不可告人和可耻的想法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旮旮旯旯。很可能,正是这种想象力制造和臆想出这个可怕的疑点。当然,他本人心里也藏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所以,他这颗受伤的心才得以在这可憎的疑点中,找到理由剥夺兄弟那份使他忌妒的遗产。现在,他把自己也视为疑犯了。他如同虔诚的信徒扪心自问,也在考查心灵深处的种种奥秘。
显然,罗赛米莉太太尽管智力平庸,却具备女人特有的触觉、嗅觉和极为灵敏的感官。她之所以极其坦然地为悼念已故的马雷夏尔而杯,就足以说明她并未产生那样的念头。倘若她稍有一丝疑惑,就不会这样做了。想到这里,他已经深信不疑:是弟弟那份从天而降的财富使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不满情绪,而同时,他对自己的母亲仍怀有奉若神明的爱心。显然是这两种成分使他有所顾忌,而这种顾忌既出于虔诚和尊敬,却又有点苛刻。
一经得出结论,他感到心情愉快,仿佛做了一件好事。于是,他决心善待所有的人,首先从他父亲开始,尽管他的癖好、荒谬的言论、庸俗的见解和显而易见的平庸常使他恼火。
他回家吃午饭时不再迟到,并用他的机智和愉快的心情使一家人皆大欢喜。
母亲心花怒放,对他说:
“我的小皮埃尔,你自己还不知道,你在顺心的时候,是多么逗人,多么风趣。”
他侃侃而谈,绘声绘色地为几位朋友画像,逗得一家人合不拢嘴。博西尔成为他的靶子,罗赛米莉太太也沾了边,只是在议论她的时候,他出言比较谨慎,言词也不算尖刻。他看看弟弟,心想:“你也小心点儿,傻瓜;你有钱也不管用,只要我乐意,你就得靠边儿站。”
喝咖啡时,他问父亲:
“今天,你使不使‘珍珠号’?”
“不,孩子。”
“我能不能和让-巴尔一起出海?”
“当然可以,你想使就使。”
经过一家烟草店时,他买了一支上好的雪茄,迈着欢快的脚步向港口走去。
他望着清澈明亮的天空,只见天幕上一片蔚蓝,经过海风的吹拂,显得格外清新。
外号让-巴尔的老水手巴巴格里正靠在船舱里打盹儿。每天,只要早晨不去钓鱼,他就得把船准备好,以备中午出海之用。
“就我们俩,老大!”皮埃尔喊着说。
他攀着码头墙堤上的铁扶梯往下走去,跳进船里。
“刮什么风?”他问。
“当然是陆上的风呀,皮埃尔先生,这会儿正好出海。”
“好极了,老爹,出发!”
两人扯起风帆,小船自由了,在港湾内平静的水面上缓缓滑动,驶向栈桥。街区吹来的和风悄悄地落在船帆的顶端,使人难以觉察;“珍珠号”仿佛有了生命。它和其他船只一样,好像被某种隐藏在身上的神力所推动,活起来了。皮埃尔把着舵。他咬着雪茄,两腿平伸搁在坐凳上,在耀目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望着前方防波堤上一根根涂着沥青的大圆木从他船边掠过。
船越过庇护着他们的北栈桥的终端,便进入海面,一阵海风扑面而来,更觉清新无比。它吹在医生脸上和手上,仿佛有只冷冰冰的手抚摸着他。它呼的一声吹进他的胸膛,像一声长长的叹息,使他顿觉心胸开阔。“珍珠号”鼓起棕色的风帆,略往前一倾,船身变得更加轻盈。
让-巴尔猛地扯起三角大帆;船帆立即兜满了风,宛如大鹏展翅。老水手迈开大步,走向船尾,解开缚在桅杆上的艉帆。
这时,小船开始全速前进,船身两侧紧贴着水面,发出汩汩的水声。船边的海水泡沫横飞,迅速向后滑去。
船首乘风破浪,宛如急进的犁铧;水波掀起,水花四溅,洁白轻盈。它像两个起伏飞旋的圆轮,又像田间犁起的沉甸甸的沃土。
近处海面上,偶尔打来几个浪头,“珍珠号”的船尾和船舵便震颤起来。皮埃尔只觉得手中的舵把在呻吟;海风有时很猛,数秒钟内,波涛紧贴着船舷,几乎就要涌进船舱。来自利物浦的一艘运煤货轮在附近下了锚,等待涨潮进港;两人的船绕过它的船尾,一艘一艘地浏览了停泊在锚地的船只,然后稍稍驶向远处,欣赏一抹长滩。
整整三个小时,皮埃尔不慌不忙地在海面上游弋,他心平气顺,兴味盎然,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驾驭这个用木料和帆布做成的玩意儿。它如同一头插上翅膀的野兽,快速而驯服,只要用手指轻轻一拨,便顺着他的心意往来驰骋。
皮埃尔遐想着,像人们骑在马上或站在甲板上遥想未来。他想到了美好前程,盘算着如何凭智慧享受生活的乐趣。明天一早,他就要向弟弟借一万五千法郎,为期三个月;他要立刻在弗朗索瓦一世林荫大道那套漂亮的居室里安顿下来。
老水手打断了他的遐思:
“皮埃尔先生,起雾了,该返航啰。”
皮埃尔举目远眺,发现北边天际升起一团灰色的暗影。那阴影很厚很轻,迅即遍布在天空,笼罩在海面上,像一朵轻云,朝他们的头上快速推进。
他掉转船头;一股劲风夹着雾气,将小艇推向栈桥码头。浓密的雾团赶上了“珍珠号”,将它包裹起来。皮埃尔立刻感到一股凉气传遍四肢,海雾特有的怪味——烟和霉味的混合体——使他抿紧嘴巴,免得将冰凉潮湿的水汽吞进腹中。游艇进港后,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整个城市已湮没在细密的浓雾里了。它并不往下落,却像毛毛细雨,沾湿了一切;它又如江河之水,在屋顶和街道上流淌。
皮埃尔手足冰凉,急忙回到家里。他往床上一横,迷迷糊糊地睡到晚饭时分。当他踏进餐厅时,母亲正和让说着话:
“走廊要布置得赏心悦目。我们要放些鲜花,随时更换,这事我会负责照料。你要是有什么庆祝会之类的活动,那地方会给人身临仙境的感觉。”
“你们在谈什么?”医生问。
“谈我为你弟弟刚租下的一套房子。真是个新发现,一个中二层的套房,通向两条街道,两间客厅,一道镶满玻璃的明廊,外加一个雅致的圆形餐厅,对一个青年男子来说简直妙不可言。”
皮埃尔脸色泛白。一股怒火揪住了他的心胸。
“房子在哪儿?”他问。
“弗朗索瓦一世林荫大道。”
这一下,他不再有任何怀疑了。他坐下来,气得几乎吼叫起来:“这太过分了!什么好事都归他啦!”
母亲容光焕发,还在喋喋不休:
“你想想,我租下它,只花了两千八百法郎。他们开价三千,我答应包租三年,甚至六年或九年,所以得到两百法郎的折扣。你弟弟住进去再好没有啦。当律师的要发财,需得有套漂亮的居室。这会吸引顾客,使他们着迷,把他们留住,给他们脸上贴金,让他们知道:住得起这种房子的人,说的话也是一语值千金。”
她略一停顿,又接着说:
“我们也得为你找一套类似的房屋,当然比这一处要简朴些,因为你眼下两手空空,不过一定要布置得优雅大方。我保证,这对你大有好处。”
皮埃尔以轻蔑的口吻回答说:
“哼!我么,我要靠工作和科学踏上成功之路。”
母亲还要坚持:
“当然啦,可是我们还是要向你保证,一个漂亮的住处总会对你大有好处的。”
晚饭吃到一半,皮埃尔冷不丁地问:
“这个马雷夏尔,你们是怎么认识他的?”
罗朗老爹仰起脑袋,在记忆中搜索了一番:
“等等,我有点记不太清楚了。事情隔得太久啦。噢,有了,想起来了。是你妈在铺子里先认识他的,是这样吗,路易丝?那会儿,他来订购几件首饰,以后就常来啦。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一位顾客,后来就成了朋友。”
皮埃尔用叉子的一个尖刺一颗一颗地挑食菜豆,先穿成串,再食用。
“你们相识的时候,是哪个年代?”他又追问下去。
罗朗又一次搜索枯肠,但再也想不起来了。他只好求助于妻子的记忆:
“你也想想,路易丝,是哪一年?你的记性非常好,大概不会忘记吧。让我再想么?……那是在……是在……是在五五年,还是五六年?……你也想想嘛,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是不是?”
她想了片刻,果然用满有把握的语气,不慌不忙地说:
“那是五八的事啦,你这个大老粗。那会儿,皮埃尔才三岁。我肯定不会记错。那年,孩子得了猩红热,虽然我们对马雷夏尔了解不多,他可是帮了我们大忙。”
罗朗连声称是:
“对呀,对呀,他这人真是太好啦。你妈快累坏了,我又得忙店里的事,他就帮我们跑药房,为你配药。真是个热心人呐。后来,你的病好了,他别提有多高兴,还一个劲儿地抱你,亲你。我们就是打那儿开始,成了好朋友的。”
皮埃尔头脑里突然出现一个强烈的念头,仿佛有一颗子弹穿透进来又炸开了:“既然他先认识我,对我又是那么尽心尽力;既然他那样喜欢我,热情地抱我吻我;既然我在他和我父母之间成为结下深情的纽带;那他为什么把全部家产只留给我弟弟,没给我一丁点儿?”
他不再发问,脸上一片阴云,与其说在沉思,不如说已进入角色。他脑海里产生了新的焦虑,虽说尚无定见,却已为另一桩心病在胸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他早早走出家门,开始在大街小巷里闲逛。街道全部湮没在雾气之中,大雾又使夜色更加浓重和晦暗,令人作呕。仿佛有一股瘴气降临大地;它掠过煤气灯管,使之忽明忽暗。街道上的铺路石滑溜不堪,如同结冰的夜晚。各种难闻的气味从房屋内部溢出;地窖、茅坑、阴沟和穷人家厨房里的臭味,全都散发在飘忽不定的大雾里,混合在令人掩鼻的气味中。
皮埃尔不愿在寒冷的空气中久留。他弓着背,两手插在裤袋里,向马罗夫斯柯的铺子走去。
老药剂师又在陪他守夜的煤气灯管下睡大觉。这老头像一条忠诚的家犬,热爱着医生;当他认出来人时,立刻倦意全消。他找来两只酒杯,一瓶醋栗酒。
“嗨!您的甜酒生意做得怎么样了?”皮埃尔问。
波兰人告诉他,城里四家主要咖啡馆同意将它投放市场,《海岸灯塔》和《勒阿弗尔信号台》也将为他做广告,条件是让编辑们随意使用他的几种药物。
马罗夫斯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起让是否已经得到那笔财产;过后,他就这件事,又泛泛地提了两三个问题。对皮埃尔的忠心,使他常猜忌别人,现在正为兄弟间的偏颇愤愤不平。皮埃尔似乎也听出他尚未出口的话,从他不敢正视的眼睛里,从他略带迟疑的语气中,猜到、看出、领悟了就在他嘴边而未曾出口并且永远不会说出的话,因为这老头是那样谨慎小心和善于做作。
现在,他已经无可置疑,马罗夫斯柯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您不该让他接受这份遗产,它会让人说您母亲的坏话的。”也许,他甚至确信,让就是马雷夏尔的儿子。他准是这样认为的!事情看上去是那样真实,可能性那样大,甚至已经显而易见,他能不那样想吗?即便他本人,他皮埃尔,这三天来,不也在竭尽全力,费尽心机,欺骗自己的理智,为驱除这一可怕的疑点而进行思想斗争吗?
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想单独思考一番;他要和自己再一次好好探讨,要大胆地、无所顾忌地、毫不示弱地面对这一可能发生又十分可怕的事件。这念头成了他思想的主宰,他立即起身告辞,连杯里的醋栗甜酒也顾不得喝了。他和惊呆了的药剂师握了握手,重新投入街头的迷雾之中。
他一路思忖着:“马雷夏尔为什么把全部财产都留给让?”
三天来,他曾力图将忌妒隐藏在心底;现在,促使他寻找那个答案的,已不是这种猥琐和自然的感情了,而是深恐某一件骇人听闻的事确已发生,连他本人也相信让是那个人的儿子了。
不,他不信真有这等事,他甚至不该向自己提出这个非常罪过的疑问!不过,这个疑窦尽管还十分微弱,颇有点似有似无,他也得把它彻底和永远地从脑海中清除掉。他必须见到光明,确立信心,心理上要有绝对的安全感,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爱他母亲。
他独自一人在夜色中游荡,在记忆和理智中做细致入微的核查,以使真情昭然若揭。一旦大功告成,事情就算永远了结,他就不会想它,永远不再想它。他也可以回家睡觉了。
他思忖着:“好吧,先看看事情的经过;我再回忆回忆有关他的种种情况,看看他对待我弟弟和我本人的一贯态度,我再找找促使他产生这种偏爱的各种原因……他是眼看着让出生的,对吗?——不错。不过,他认识我更早。——倘若他暗中爱恋我的母亲,并有所克制,那么他应当更喜欢我,因为有了我和我的猩红热,他才能成为我父母的密友。所以,从逻辑上讲,他应该选择我,对我有更强烈的感情,除非他在看着弟弟长大的过程中,本能地感到让对他具有一种吸引力,因而对让有所偏爱。”
他搜索枯肠、耗尽脑汁、用尽智慧,试图重现那个人的全貌。他在巴黎度过的岁月中,那人在他面前出现时从未引起他的注意;如今,他要再一次好好看看他、重新认识他、深入他的内心世界。
思考中,他感到自己的脚步虽然很轻,但多少还是打乱了他的思绪,使他无法集中思想,也削弱了它的深度,模糊了整个记忆。
若要将锐利的目光投向过去的岁月和真相不明的事件,他必须找一个宽阔空寂的场所静下心来,才能明察秋毫。他决定像大前天夜晚那样,去栈桥码头找个地方坐下。
临近港湾时,他听到远处海面上传来一阵凄厉恐怖的声音。那声音像公牛哞叫,但拉得更长,更苍劲有力。那是汽笛的嘶鸣,它发自迷失在茫茫大雾中的船只。
汽笛声震撼着他的心灵和每一条神经,他感到心脏一阵收缩,全身的肌肤顿时颤抖起来。他以为,这求救的呼号简直是他自己发出的。另一阵相仿的笛声在稍远处响起;紧接着,港口的汽笛也发出应答的信号,那噪声给人以撕心裂肺的感觉。
皮埃尔大踏步走上栈桥,脑子里不再胡思乱想;走进这喧嚣和凄凉的黑暗中,他感到颇为满足。
待他走到栈桥的尽头坐定,他便闭起双目,不想看到晚间靠岸的引导船带着雾气的大电灯,也不愿瞭望南栈桥灯塔上那依稀可辨的红灯。他半转着身子,两肘支在护栏上,将脸膛埋在手掌中间。
不需开口出声,他的脑海里一再重复着这个名字:“马雷夏尔……马雷夏尔。”仿佛在呼唤他,招他的魂,显他的形。在垂下的黑暗的眼帘内,他忽然看到了他。马雷夏尔六旬的年纪,雪白的山羊胡,浓密的白眉毛。他个子不高不矮,神态和蔼可亲,一对温柔的灰眼珠,辅以温柔的举止,和他当年所见时一模一样。整个形象给人以正直纯朴,性情温和的感觉。他叫皮埃尔和让“亲爱的孩子们”,还常常请他俩共进晚餐,从未表现出有所偏颇。
如同一头猎犬追寻中断了线索,皮埃尔表现出坚韧不拔的意志,开始追忆已经从人世间消失了的老人,研究他的言谈举止,声调和目光。他渐渐地对他有了完整的印象,再现出老人在他特隆歇街寓所里招待他们两兄弟的情景。
两个老女仆照料他的生活;无疑在很久以前,她俩已习惯于称他们为“皮埃尔先生”、“让先生”了。
有时候,兄弟俩不请自来,走进他的寓所,主人便伸出双手,一手拉住一个。
“你们都好啊,孩子们!”他说,“父母方面有什么消息呀?他们总不给我写信。”
三人谈谈家常,悠悠然十分亲热。这个人的头脑里从未有过一点越轨的念头,总是彬彬有礼、落落大方、富有魅力。对于这两兄弟来说,此人堪称忘年之交,而且不必对他做出种种猜想,因为大家都会感到,这种朋友十分可靠。
现在,种种记忆像泉水似的涌现在皮埃尔的脑海里。有好几回,马雷夏尔见他心事重重,也猜到他学生生活的清苦,便常常主动给予资助,或借他一笔钱——也许只有几百法郎,但事后也被双方遗忘,不了了之。这么说,那人始终很爱他的,对他少不了关怀,因为他常将他的生活必需放在心上。那么……那么,为什么将全部财产都留给让?不对呀,他可从未表露出对老二的感情比对老大深厚,对前者的关心甚于后者,表面上也实在看不出,他待老二比待他这个老大更好。那么……那么……莫非他还有更深层次的却又秘而不宣的原因,才倾其所有,将全部家财都给了让,没把任何东西留给他皮埃尔?
医生愈想下去,近几年的景象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也愈认为,这种区别对待实在没有道理,令人不可思议。
想到此处,他感到心头一阵刺痛,难以言表的焦虑在胸中郁结,使他的心房像一块抖搂的破布。心律乱了,心脏突突乱跳,血液像涌泉似的在里面流动。
他低声自语,恍若身临梦魇:“得搞清楚。我的天,必须得弄个明白。”
这一下,他探索的年代更远了,一直追溯到他父母住在巴黎的岁月。可是,许多人的相貌,他已经记不清了,这就搅乱了他的思绪。他尤其着意恢复马雷夏尔的长相:那时,他的头发是金色的、栗色的,还是黑色的?他还是想不起来,这个人的长相,也就是他年老后的容貌,已经抹去了他早年的面目。后来,他还是记起来了:此人身材较为瘦削,手掌很软,时常送来鲜花,而且非常频繁,他父亲还常这样说:“又送花来了!您疯啦,亲爱的!您这样买玫瑰,可别破了产哪!”
马雷夏尔则说:“您别管,我乐意这样做。”
突然,母亲的话声回响在他的耳边。母亲常含笑对他说:“谢谢,我的朋友。”那声调是如此清晰,至今言犹在耳。她这句话说了那么多遍,终于铭刻在儿子的大脑里了!
是啊,马雷夏尔常来送花。他,一个有钱人、一位绅士、一名顾客,送鲜花给女店家——小珠宝商的妻子。他爱上她啦?要是他不爱这位妻子,他又怎能成为这对商人夫妇的朋友?他是个很有教养、颇有头脑的男子。有多少次,他和皮埃尔谈起过诗人和诗歌!他并不欣赏以艺术家自居的作家,而推崇以激情创作的市井居民。那时,医生对他这类真情的流露常报以微笑,因为他认为,这种感情有点荒谬。今天,他方始明白,这位多愁善感的男子绝不会成为他父亲的朋友,因为后者是那样讲求实际,思想境界不高,头脑又是那样迟钝,所以对他来说,“诗歌”就意味着愚蠢。
是啊,这位马雷夏尔,年轻富有,又是自由之身,随时可以接受任何女性的爱。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位小家碧玉,便闯进她的店铺。他买了东西,又一再光顾,和主人交谈,日复一日,成为常客。他以频繁的耗资购物,换取年轻女店主的微笑,和她丈夫握手的权利,成为他家的座上客。
那以后呢……以后……喔,我的主!……以后又是如何发展的?……
他曾经喜欢和爱抚珠宝商的第一个孩子,直到另一个来到人间;他至死一直守口如瓶,待到入土为安,肉体腐烂,姓名从活人的册籍中删除,他才将全部财产留给了第二个孩子,因为他已经永远消失,无需担惊受怕,遮遮掩掩!……为什么?……因为此人非常聪明……他一定懂得,也能预见,他可以甚至几乎必然地使人们提出这一假设:这孩子是他的骨肉。——这么说,他这是在毁坏一个女人的名誉?可是,假若让根本不是他的儿子,他又怎会这样做呢?
蓦然间,他的脑海里掠过一丝清晰和可怕的记忆:马雷夏尔和让一样,早先也是一头金发。现在,他又想起,他们住在巴黎时,家里的壁炉上还有他一帧小像,这几天竟看不到了。它在哪儿?丢了,或是被藏起来啦!他能否拿到它,只需看上一秒钟吗?也许是母亲把它藏进保存爱情信物的秘密抽屉里了。
皮埃尔想到此处,忧苦之情变得如此揪心,使他止不住发出一阵呻吟。这短促的哀怨之声硬是在极端强烈的痛苦之中,从喉咙里逼出来的。栈桥灯塔的汽笛似解人意,几乎就在他身旁嘶鸣起来。它仿佛听到了他的哀怨,特意和他应答。这个神奇的怪物发出的喧嚣胜似雷鸣,它那野性的、令人生畏的嘶叫足以压倒风声和涛声,响彻在黑沉沉的海面,在迷雾中回荡。
此刻,夜雾中汽笛声声,此起彼伏,或远或近。那是盲人般的巨轮拉响的信号,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不一会儿,四下里又变得鸦雀无声了。
皮埃尔睁开双眼一看,看到他置身之处,蓦然一惊,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我疯了,”他心想,“我怀疑妈妈。”一颗爱心,一片柔情,一阵悔恨,伴随着祈求和忧伤,顿时如潮水般涌进他的心田。他母亲!他怎么会怀疑起她来了?他可是一如既往地了解她的。这是一位纯朴、贞洁、忠诚的女子;她的心灵和生平难道不洁静似水?任何人只要见过她、认识她,能不认为她无可置疑?而他皮埃尔,她的亲生儿子,竟对她产生了怀疑!喔,此刻他如能将她抱在怀中,他会何等热切地亲吻她、抚慰她,跪在她面前请求宽恕!
她?……她真有可能欺骗父亲?当然,父亲是个好人,在生意场上受人尊敬;他诚实可靠,但思想却从未超越店铺的界限。这位女子怎么会接受一个和她迥然不同的男子,做自己的未婚夫,又做了他妻子的?他深知而且现在谁都还看得出,她从前不仅非常漂亮,还具有细腻、多情和温柔的精神世界。
为什么要寻找?她嫁人了,正如其他的女孩子一样。嫁给父母为她物色的怀揣嫁资的青年。他俩很快就在蒙马特尔街的店铺里安顿下来;于是,年轻的主妇因为有了新家而干劲十足,开始站柜台,运用灵活和缜密的头脑,为发家致富努力工作。正如巴黎的大多数商人家庭,她那精明和炽热的头脑里过多地考虑了夫妇的共同利益,从而忽略了情与爱。于是,她的生活就在单调和宁静中度过,虽然是堂堂正正,却少了点温情!……
缺少温情?……一个女人不去爱,这可能吗?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生活在巴黎,能读到许多书籍,为舞台上殉情的女子鼓掌叫好,却能从青春少女直到老年,没动过一次心?换了另一个女人,他绝不相信有此可能。——那么,他又怎能相信自己的母亲呢?
当然,她有可能爱过,正如其他的女子!因为,她即使是自己的母亲,又何以能与众不同呢?
她曾经年轻,具有充满诗情画意的种种弱点,这些弱点足以搅乱少女的芳心。像犯人似的囿居于店铺之中,身边是个满嘴生意经的庸俗的丈夫,她总该幻想过皎皎明月、湖光山色、黄昏暗影中的亲吻。后来终于有一天,一位男子,如同书中的情人一样闯进店铺,用故事人物的口吻和她攀谈起来。
她爱上了他。为什么不可能?就因为是他母亲!嗨,就因为这事和他母亲有关,他竟会视而不见,愚蠢否认明摆的事实?
她委身了?……毫无疑问,因为那位男子没有别的女友;——毫无疑问,因为他始终忠于远走他乡而且已经年老的女人;——毫无疑问,因为他将全部财产留给了她的儿子,他俩的骨肉!……
皮埃尔站起身来,气得浑身颤抖,简直想杀人!他伸着胳膊,摊开手心,想揍、想搥、想捣、想掐!掐谁?掐父亲、弟弟、那死者、母亲、所有的人!
他朝前冲去,他要回家。回家做什么?
正当他经过信号牌边一座塔形建筑,劈面迎来一阵刺耳的汽笛声。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跌倒在地;他吓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护墙边。他已被笛声震得骨软筋酥,坐在护墙上力气尽丧。
第一条鸣笛应答的轮船好像就在他身边:涨潮了,那船马上就要进港。
皮埃尔扭头观望,看到它红色的信号灯;灯光在雾气中失去了光泽。不一会儿,在弥散于港湾里的电灯光中,一个巨大的黑影显现在两道栈桥之间。一副嘶哑的嗓子在他身后发出问话:“船名?”这是守望人的声音——一位退休的老船长。
另一副嘶哑的嗓子在迷雾中回答:“桑塔—露西娅。”那是站在栈桥上的领港员的回话。
“船籍?”
“意大利。”
“出发港?”
“那不勒斯。”
皮埃尔抬起模糊不清的眼睛,恍惚间好像远远地看到了维苏威顶上的红色火舌;火山脚下,索连托或卡斯提略玛尔的橘树林中黄萤乱舞!有多少回,他梦中想起了这些地名,熟悉得如同亲眼见过它们的美景!喔,若能即刻一走了之,无论前往何处,他将永不回首。他要断绝音讯,永不让人知道下落!不行啊,他还得回去,回到父母的屋里,睡到自己的床上。
算啦,他不回家了,他要在这里等到天亮。他已经爱上这一声声汽笛。他站起身来,开始在附近走步,像桥上的值班军官。
又一条轮船衔尾而来,那是一条从印度帝国返航的英国船——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庞然大物。
皮埃尔又看到好几条船先后从浓重的雾影中钻出,向这边驶来。又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寒气攻心,只得返回市区。他冷极了,走进一家水手们常去的咖啡馆,要了一杯掺热糖水的烈酒。当辛辣燥热的酒液烧灼着他的咽喉和口腔时,他感到心中又生出一丝希望。
说不定他又搞错了?对于自己缺乏理智的胡思乱想,他太熟悉了!那么,他一定是搞错啦?他可是罗列了一大堆证据呀,真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每当他睡过一觉,他的想法就会全然不同。
他要回家睡觉去;他用意志的力量,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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