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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朗老爹两眼盯着水面,身子纹丝不动,只不时地轻轻提起沉入海中的鱼线;过了很久,他突然骂开了:

        “见鬼!”

        罗朗太太和应邀而来的罗赛米莉太太并排坐在船尾,这时正昏昏欲睡。她闻声将头转向丈夫:

        “怎么!……怎么!……热罗姆!”

        老头儿气呼呼地回答说:

        “压根儿没鱼上钩。从正午到现在,我一条也没钓到。往后只能和男人结伴了,你们女人家总害得我们迟迟上不了船。”

        罗朗的两个儿子,皮埃尔和让,一听都笑了。兄弟俩一个靠着左舷,一个坐在右边,食指上都绕有一条钓线。

        “爸,你可是对客人不够礼貌呀。”让指出。

        罗朗先生窘态毕露,当即向女客人赔了不是:

        “请原谅,罗赛米莉太太,我就是这么个人。我邀请女士们,是因为我喜欢和她们结伴,可是一旦水在脚底下流动,我的心里就只有鱼了。”

        这时,罗朗太太已完全清醒。她深情地望着辽阔的海面和一侧的悬崖峭壁,低声说:

        “今天,你们还是钓到很多了嘛。”

        丈夫连连摇头表示异议,尽管仍以亲切的目光向鱼篓看了一眼。篓子里装着父子三人钓到的鱼儿。它们撑着鳍,有气无力地抽动着身子,鳞片上沾满了黏液,嘴巴一开一合,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看上去快要死了。

        罗朗老爹捧起竹篓倾向一侧,将银光闪闪的鱼儿倒向一边,计算里面的尾数。垂死的鱼一下子扑腾起来,篓子里立即冲出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像是海潮送来的醒脑的腥风。

        老渔夫用鼻子猛吸几下,仿佛在嗅玫瑰的芬芳。他声称:

        “好家伙!这些鱼多么新鲜!”

        接着,他问:

        “你,医生,你钓到几条?”

        长子皮埃尔已是而立之年。他蓄着两片唇髭,下巴刮得光溜,颊髯修成法官的样式。他回答说:

        “噢,不多,大概三四条吧。”皮埃尔回答说。

        父亲又转向小儿子:

        “那你呢,让?”

        让是个身材高大、胡子浓密的金发青年,比兄长年轻得多。他笑眯眯地报了个数:

        “就四五条吧,和皮埃尔差不多。”

        哥儿俩为使父亲高兴,每一次都说同样的谎话。

        罗朗老爹将钓线绕在桨架上,抄起双臂宣称:

        “往后,下午再也不来钓鱼了。十点一过,就全完了,这些鬼东西准在太阳底下睡午觉呢,绝对不会上钩的。”

        老船主看了看四周的海面,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

        他原是巴黎的一位珠宝商,生平酷爱航海和垂钓。当年,他攒够一笔钱、足以靠利息过小康的生活时,那异乎寻常的爱好竟使他离开了柜台。

        退休后,他来到勒阿弗尔,买了一条船,成了一名编外水手。皮埃尔和让要继续他们的学业,当时留在巴黎。两个儿子每逢假期,也常来和父亲分享欢乐。

        长子皮埃尔比让年长五岁,中学毕业后曾对多种职业发生过兴趣。他先后尝试过五六个行当,但总和别的行当攀比,每一次都是浅尝辄止。

        最后,倒是医学对他产生了吸引力;他开始发愤用功,经过几次短期培训,并获得大臣签发的跳级证书,最近刚通过医生资格的考试。他这人悟性甚高,但容易激动,性情多变,又很执拗,头脑里装满了不切实际的空想和哲学观点。

        小儿子让安心地学完了法律课程,在他哥哥获得博士文凭的同时,也得到了法学士的学位。他长了一头金发,和哥哥那乌黑油亮的发色截然不同;弟弟头脑冷静,哥哥脾气暴躁;老二性情温和,老大则容易记仇。

        哥儿俩常常抽空回家小住,心里有着同样的计划:到时候,如果各方面条件合适,都想在勒阿弗尔成家立业。

        然而,同胞手足也会不知不觉地心生敌意;一种尚不明确的忌妒心使两兄弟开始警觉起来。这种情绪通常潜藏于兄弟姊妹之间,无知无觉中不断膨胀,发展成熟,直至其中之一喜结良缘或交上好运才借机爆发。当然,这哥儿俩仍然相爱,但也在互相窥伺。让出生时,皮埃尔已经五岁。他怀着失宠小兽的敌意,望着突然出现在父母怀里、受着百般爱抚的那头小宠物。

        让从小就是温柔善良、心性平和的典范;皮埃尔听着不断赞扬弟弟的话,渐渐地感到刺耳了。这个大小子的温柔、善良和仁慈在他眼里变成了软弱、愚蠢和盲目。父母二人与世无争,只希望两个儿子都能找到一个平凡而体面的职位,所以常责备他胸无定见、头脑发热,埋怨他屡屡失败以及心比天高、向往锦绣前程却又缺乏后劲的那种冲动。

        自从他成年后,人们倒也不再对他说“瞧瞧让,向他学着点儿!”之类的话了。可是,每当他听着父母一再唠叨“让做了这个,让做了那个”,他便深深懂得这些话语的真实涵义和弦外之音。

        他们的母亲是个很有条理的女人,是勤俭持家又多愁善感的老板娘,并具有一副内当家的软心肠。她不停地为两个大孩子平息日常琐事产生的种种小冲突。眼下,又有一些不起眼的变化搅得她心绪不宁,担心家里会出事。原来,正当小哥儿俩即将结束专业学习的时候,她结识了一位女邻居。这罗赛米莉太太是一位远洋轮船长的遗孀,丈夫两年前死在海上。小寡妇年仅二十三,正值青春少艾。她兼有情妇和妻子的气质,像一头不受拘束的牲口,生活中常受本能支配。她似乎见多识广、阅历颇丰,遇事不但能迅速理解,还能掂出轻重;她判断一件事,头脑很清醒,只是比较狭隘,但怀有善意。她已经习惯于每天黄昏来这户好客的邻居家串门,聊聊家常,做点绒绣,并叨光主人一杯清茶。

        罗朗老爹常常摆出一副海上人的姿态,向他的新朋友问起那位故去的船长。她也总是口无遮拦地谈他的航海生涯和奇闻轶事,言谈之间表现得通情达理,安于天命,既热爱生活,也视死如归。

        两兄弟回家时,发现家里来了一位漂亮的寡妇,立即向她大献殷勤;兄弟俩互相排挤的念头要多于讨女人欢心的愿望。

        母亲是个办事谨慎、讲求实际的人。她热切地希望两兄弟之一能马到成功,因为这位少妇很富有;她也希望,另一个不会因此而经受痛苦。

        罗赛米莉太太金发碧眼,一头秀发只需被微风轻拂,便会飘飘飞舞。她那略嫌放肆、大胆、咄咄逼人的神态和她睿智的思维方式显得极不协调。

        她对让似乎有所偏爱,因为她感到自己的天性中和他有某种共同点,所以对他颇有倾向性。不过,这种偏爱只是通过令人难以觉察的声调和眼神,以及偶尔采纳他的意见时才有所表露。

        她似乎能预料,让的意见能支持她的见解,而皮埃尔的观点则注定和她的看法相左。每当她谈及医生的主张,无论是涉及政治、艺术、哲学,还是道德方面的,她总要称之为“您那些空想”。皮埃尔也总像审理女人案件的法官,用冷峻的目光注视她,心中还嘀咕着:女人哪,全是些可怜的生灵!

        两个儿子这次回家前,罗朗老爹还未邀请她参加过垂钓活动,也从未带他妻子出过海,因为他喜欢天不亮就起床,同退休的远洋轮船长博西尔先生一起登船。这位博西尔船长早先是在港口和他相遇的,后来成了他的密友。外号让-巴尔的老水手巴巴格里专为他看守船只。

        上星期的一天,罗赛米莉太太应邀在罗朗家吃晚饭。饭后,她问主人:“钓鱼,一定很有趣吧?”这句话正合了前珠宝商的意,他当即产生了使她感染这种热情的意愿,像一位发展教徒的神甫,大声反问:

        “您也想去?”

        “是啊。”

        “下星期二,怎么样?”

        “行啊,下星期二。”

        “您是那种清晨五点能出门的女人吗?”

        她一听便惊叫起来:

        “喔,那可不行。”

        他很失望,心也凉了,对自己的使命感也产生了怀疑。

        不过,他还是追问下去:

        “那么,您能几点出发呢?”

        “那……就九点吧!”

        “不能再早点儿?”

        “不,不能再提前了,那已经够早的了!”

        老头儿有点拿不定主意,显然,这么晚是钓不到鱼的,阳光太强,鱼就不上钩了;两兄弟自告奋勇,愿意妥善安排,承担组织和协调的任务,使这次出海顺利成行。

        就这样,珍珠号终于在星期二来到埃弗角,傍着白色的悬岩下了锚;他们钓到正午,打了一会儿盹儿,醒了继续钓,但再也钓不到了;至此,罗朗老爹方始明白过来,罗赛米莉太太实际上并不喜欢钓鱼,她只欣赏海上漫游。他眼看着手上的鱼钩线纹丝不动,终于一时失态,急躁中骂了一声“见鬼!”他的诅咒既针对神情漠然的寡妇,也冲着那些抓不住的鱼儿。

        现在,他正满怀守财奴的欣喜,望着捕获的猎物——篓子里的鱼。稍停,他抬眼望了望天空,见红日开始西斜,便发话说:

        “嗨,孩子们,是不是该回家啦?”

        兄弟俩收起钓线,绕成一团,将湿漉漉的鱼钩插在软木瓶塞上,等待返航。

        罗朗站起身,摆出船长观天的架势,望了望天边:

        “不会有风了,小伙子们,得使桨了!”

        忽然,他伸手向北一指:

        “瞧瞧,南安普敦来船了。”

        辽阔的大海像一幅蓝色的绸布,海面风平浪静,波光粼粼,泛着金红色的光泽。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片浅黑色的烟云正升向玫瑰色的天空,烟云下方,邮轮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南方海面上,还有许多股烟柱,向着勒阿弗尔的栈桥码头缓缓飘来;栈桥码头依稀可辨,像一条白线,顶端的灯塔宛若一只突兀的牛角。

        罗朗又问:

        “诺曼底号该是今天进港?”

        让回答说:

        “是的,爸爸。”

        “把望远镜给我,我想,那边的船一定是它。”

        父亲抽出铜管,将它凑到眼前,加以调节;他很快就找到了那条船,便欢快地说:

        “是啊,是啊,就是它。我认出那两个烟筒。罗赛米莉太太,您也看看?”

        罗赛米莉太太接过那支铜管,对准远处的越洋客轮。但她显然没能将船收入眼底。除了一片碧蓝,外加一圈彩虹船的光晕,她看到的尽是些时隐时现、使她翻肠倒胃的古怪图像,结果什么也未能看清楚。

        她将单筒望远镜递给主人,并说:

        “我怎么也学不会使用这种工具。早先,就连我丈夫站在窗前观看过往的船只,看久了也会发火的。”

        罗朗老爹有点懊恼,回答说:

        “敢情您的视力有问题,我这架望远镜可是顶呱呱的。”

        说罢,他又将望远镜递给妻子:

        “你也看看?”

        “不,谢谢,我知道,我也不会使。”

        罗朗太太现年四十八,但看上去不到这个年龄。她对这次出游海上,还能观看落日,似乎比任何人都感到尽兴。

        她的栗色头发刚开始变白。她神色安详,显得理智、幸福、和善,使人一见就喜欢。按儿子皮埃尔的说法,她懂得金钱的价值,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品味幻想的乐趣。她爱阅读,无论小说还是诗歌。但她并不是为了鉴赏它们的艺术价值,而是因为这些作品可以唤起她忧伤而温情的遐想。往往是一首平庸甚至拙劣的小诗——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也可以拨动她那根纤细的心弦,使她产生一种神秘的欲念,并给她以身临其境的感受。而她确也喜爱这类感情的微波。它如同一本账册,可以稍稍搅动她心灵的宁静。

        自从迁居勒阿弗尔,她开始有点发福,以往那轻柔纤细的腰肢正明显地变得粗壮。

        这次出海使她心醉神迷。丈夫人并不坏,但平时对她态度粗暴,就像那些作坊主,即便不发火、无仇恨,也惯于以诅咒的口吻发号施令。他当着生人的面,还可以把握住自己,在家中就毫无节制;虽然他实际上畏惧所有的人,却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生来就讨厌喧哗吵闹和无谓的争执,故而总让他三分,也从不有求于他。因而,长期以来,她始终不敢要求丈夫带她出海漫游。她这一次算是抓住了机会,尽情地品味着这种新奇和难得的乐趣。

        小船启航后,她就全身心地来了个彻底放松,随波荡漾。她不再动脑,既不杂乱无章地追忆往事,也不尽往好处幻想。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和躯体一样,在某种软绵绵、滑溜溜和十分美妙的东西上漂浮,又好像坐在摇篮里,简直连骨头也酥了。

        她听到老头子下达返航的口令,便笑眯眯地看着两个魁梧的儿子脱掉上衣,挽起袖管,裸露出手臂。

        “注意!各就各位,举桨!”父亲命令说。

        皮埃尔离两位女士较近,首先握住左舷的桨把,让也翘起右舷的木桨;兄弟俩等待着船长“前进”的号令,因为父亲一贯要求,行船的步调必须完全一致。

        “前进!”

        哥儿俩同时一运气,把木桨沉入水中,立刻全力以赴,一仰一合地划了起来。一场角力就此开始。他们来的时候,是靠风帆徐徐行驶,现在风静了。两兄弟眼见又有机会一比高低,胸中顿时升起一股男子汉的豪情。

        父子三人每一次出海,需要兄弟俩使桨的时候,总是不用专人掌舵的,老罗朗一面整理钓线,一面注意航向,往往是用动作和口令指挥它:“让,减速!”“你,皮埃尔,使劲!”或者说:“前进一;前进二!”“胳膊灵活点儿。”于是,走神的便加把劲,劲儿太大的就放松些,船的航向也随之恢复正常。

        今天,他们可要好好展示一下肱二头肌了。皮埃尔的手臂上长满了毛,比较瘦,青筋凸起;让的一对臂膀又白又胖,肤色红润,鼓鼓的肌肉在表皮下滚动。

        一开始,皮埃尔便占了上风。他牙关紧咬,双眉紧蹙,两腿平伸,双手紧握桨把,每一使劲,几乎要把木柄拉弯。就这样,“珍珠号”缓缓驶向海岸。罗朗老爹已将船尾的空间让给了两位女士,只能坐在船首放开嗓门发号施令:“减速,退一!”“加力,进二!”可是,接到减速令的人反而划得更欢,使另一名桨手更难跟上被打乱的行船节奏。

        船长不得不下令:“停!”两支桨先后翘出水面;让听到父亲的号令后又划了几下。这么一来,他就占了先手;他兴奋起来,劲头越来越足;皮埃尔则体力下降,气喘吁吁。他方才用力过猛,已成强弩之末,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老罗朗四次下达停止的命令,让大儿子缓缓气,使偏航的船只调正航向。这时,医生已累得满头大汗,两颊苍白,又羞又怒。

        “不知怎么的,”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感到心口一阵痉挛。我一开始划得好好的,现在却像砍掉了胳膊。”

        让提议:

        “是不是让我一人使双桨?”

        “不,谢谢,一会儿就会好的。”

        母亲有点着急:

        “咳,皮埃尔,何必搞成这副模样?你可不是小孩子啦。”

        皮埃尔耸了耸肩膀,又划了起来。

        罗赛米莉太太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更不知他们谈些什么。随着船身一次次突进,她的金发小脑袋也优美地一仰一冲,两鬓的秀发也随之一掀一落。

        这时,罗朗老爹冷不丁地叫了起来:“瞧,‘阿尔贝王子号’赶上我们了!”众人应声望去:来自南安普敦的客轮上站满了旅客,到处都是撑开的阳伞。这条船的船身狭长、低矮,两座烟囱向后倾斜,两个黄色的推进器鼓罩圆溜溜的,很像人的腮帮子。这邮轮像一个行色匆匆的信使,两个轮形推进器快速转动着,发出巨大的响声,打得水花四溅。它船首高昂,劈开海面,掀起两道透明的波浪,那薄薄的一层水波沿着船身向后滑去。

        巨轮接近“珍珠号”时,罗朗老爹扬起帽子,两位女士也挥动手帕;邮轮上,五六把阳伞急剧地晃动着,向小船上的人答礼,很快便随着庞大的船身一闪而过。巨轮过后,在平静闪亮的海面上留下几道波纹。

        又有好几条船拖着一道道黑烟,从天边的各个方位向港口疾驶而来,两道白色的、短短的栈桥张着大嘴,一条接着一条,将它们吞进肚里。小渔船和桅杆高耸、在天际滑行的大帆船,似乎被无形的拖轮牵动着,或快或慢地驶向这个吃船的妖魔:也许它已经吃得太饱,故而时不时地向平静的海面吐出另一个船队,其中不乏大型客轮,还有双桅横帆船、双桅纵帆船和犄角参差的三桅船。一艘艘汽船或左或右,匆匆掠过,驶向大洋的平坦的表面;大帆船被小拖轮牵引入港后,已静止不动,它们的桅杆,从桅楼到顶桅正被白色或棕色的帆布包裹,而棕色的布罩在夕阳映照下,变得一片火红。

        罗朗太太眯缝着眼低声赞道:

        “主啊,这大海多美呀!”

        罗赛米莉太太一声长叹,但叹息中并无哀怨的成分。

        “是啊,”她接口说,“不过,它有时也会让人很痛苦。”

        忽听罗朗又一次纵声高呼:

        “快看,‘诺曼底号’也进港了。它好大呀,是不是?”

        接着,他谈起对面的那道海岸线:那边,那边是塞纳河的入口——它长达二十公里,他指着河道的左边,列举了韦尔城、特鲁维尔、乌尔加特,以及它们的位置,还有冈河、吕克、阿罗芒什。他又说,加尔瓦多的礁石使航道布满险情,而且一直延伸到瑟堡。他对塞纳河的沙质河床作了一番评论:每次涨潮,这河床便会移位,就连基尔博夫的老船长们也会失手,只有每天熟悉一下航道,才得以避免。他提醒众人注意:勒阿弗尔是怎样将诺曼底分成上、下两部分的。下诺曼底的沿海地带是由牧场、草地和农田构成的一马平川,从内陆下伸到海边。上诺曼底的滨海地带又高又陡,形成一片犬牙交错、巍峨雄壮的悬崖峭壁。它如同一道巨大的城墙,一直延伸到敦刻尔克;在这城墙的凹陷处,多半还隐藏着一个村落、一座港湾,诸如:埃特尔塔、费康、圣瓦莱里、勒特莱波、第厄普,等等。

        两位女士并没有听进耳朵。她们在这恬适的意境中神经已变得麻木;眼看着无数的船只像野兽归穴,盖满了海面,她们的心情非常激动。她们俩都不想说话,深感置身在水天一色的辽阔海面实在渺小得可怜;那瑰丽的落日使她们心静如水,悄然无声。只有罗朗独自一人喋喋不休,他属于这样一类人:任你有天大的事,也难扫他的兴。两位女士的情绪比较容易激动,往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听到别人废话连篇,就感到心烦,仿佛听到的是粗俗不堪的脏话。

        皮埃尔和让也已经恢复了平静,轻轻地荡着木桨;“珍珠号”向着码头驶去,与附近的巨轮相比,它简直是个小不点儿。

        老水手巴巴格里早已在码头上守候。他见小艇靠岸,便搀起两位女士,帮助她们上岸;一行人很快进入街区。路上行人众多,他们每天满潮时默默来到栈桥,归去也悄无声息。

        罗朗太太和罗赛米莉太太走在前面,三个男人在后跟随。上行到巴黎大街时,女士们偶尔在某家时装店或金银制品铺前停住脚步,仔细观赏一会儿衣帽首饰,然后交换一下看法,继续前行。

        来到交易所广场时,罗朗照例向着泊满船只的招商码头注目凝望。船坞接二连三,巨大的海轮船舷相靠,排成四五行,每一条船上,桅杆林立,横桁、顶桅、绳索配备齐全。这是市中心的一处缺口,在这延伸好几公里的码头边,简直是一座枯死的森林。海鸥在上方盘旋,窥伺着一切丢向水面的残渣杂物,又如一块块掉落的石头,飞扑而下;偶见一名爬上顶帆系紧滑轮的小水手,乍看上去,那孩子仿佛在树上掏鸟窝。

        “是不是和我们共进晚餐?别客气,这样我们就算一起度过这一整天啦。”罗朗太太向罗赛米莉太太发出邀请。

        “非常愿意;我这就不客气了。要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家,我心里也不好受。”

        皮埃尔因少妇对他冷淡,心中不悦,闻言轻声嘀咕起来:“这下可好,小寡妇要在我家扎根啰。”近来,他常用“小寡妇”这个字眼在背后称呼她。这个词本身虽无贬义,但说的调门使让感到刺耳。让认为这包含着恶意,有点损人。

        父子三人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到家门。这是一幢小楼,上下三层,位于诺曼底美人街,女佣出来开门,这姑娘才十九岁,名叫约瑟芬,是个低薪雇来的农村姑娘,脸上整天带着乡下人那种受惊野兽的神色。她跟着主人上了二楼的客厅,禀报说:

        “有位先身来过三趟。”

        “谁来了?该死的!”罗朗老爹吆喝着问,他和女仆说话总这样大吼大叫,骂骂咧咧。

        女仆听了主人的大嗓门,倒是从不惊慌:

        “是公证人事务所的一位先身。”

        “哪个公证人?”

        “卡纽事务所的。”

        “他说了些什么?”

        “说卡纽先身今晚亲自来。”

        勒·卡纽先生是本地一位公证人,和罗朗老爹有点交情,承揽他家的法律事务。他说晚上登门造访,一定有什么紧急和重要的事情;罗朗一家四口听了这条消息,登时八目相对,心里一阵翻腾,如同那些家道清寒的人们,一旦公证人介入他们的事务,脑袋里马上涌现出一连串有关文契、遗产、诉讼等等念头和令人生畏的大事。父亲沉默了片刻,自言自语地说:

        “会是什么事呢?”

        罗赛米莉太太咯咯一笑:

        “嗨,准是一笔遗产,我敢肯定。我给你们带来好运啦。”

        可是,罗朗一家实在想不出,谁会在身后给他们留下点什么。

        罗朗太太对沾亲带故的人具有出色的记忆,她当即从夫家和娘家两个大系的姻亲中进行搜索,一会儿上溯三代血亲,一会儿查找了各条支脉的姑表姊妹。

        她连帽子也忘了摘,立刻向丈夫询问:

        “嗨,孩子他爹,还记得约瑟夫·勒勃吕续弦娶的是谁吗?”她当着陌生人的面,叫他“罗朗先生”,在家里,就用“孩子他爹”这个称呼。

        “记得,他娶了个文具店老板的小女儿,叫杜梅尼尔。”

        “他有子女吗?”

        “有啊,大概至少有四五个吧。”

        “那就不是他了,他和这事无关。”

        罗朗太太越想越兴奋,心头牵挂着可望从天而降的那笔小小财富。皮埃尔很像母亲,深知她平素爱幻想。他担心,万一这不是好消息,而恰恰相反,母亲会大失所望,心中悒郁,到时候还会乐极生悲,所以及时劝阻:

        “妈,你别尽往好处想呀,我们可没有那种‘美洲表叔’!我倒认为,这事可能有关让的婚姻。”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表示惊讶。让见他哥哥当着罗赛米莉太太的面,议论他的婚事,很是生气。

        “为什么不说你自己,光说我?你的假设太不合情理。你是老大;别人总会先考虑你的嘛。再说,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皮埃尔冷冷一笑:

        “这么说,你已经有了意中人啦?”

        另一位心中更是不悦,回答说:

        “难道非要有了意中人,才可以说还不想结婚吗?”

        “噢,好极了!‘还不’两字足以说明一切;你是在等待。”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就算我在等待好啦。”

        罗朗老爹听了他们的对话,也仔细想了想,并得出一个可能性最大的答案。

        “咳!”他说,“我们真蠢,拼命钻这个牛角尖。勒卡纽先生是我们的朋友。他知道皮埃尔打算开诊所,让要设律师楼,他准是为你们两人中的一个作了安排。”

        事情竟这样简单,可能性又这样大,所以大家都趋于一致了。这时,女仆来了:

        “晚饭准备好了。”

        众人这才回房,他们先得洗洗手,然后再上餐桌。

        十分钟以后,宾主五人已在底层的小餐厅里共进晚餐了。

        起初,大家都很少说话;过了一会儿,罗朗觉得,他对公证人即将来访一事,又有点捉摸不透了:

        “那么,他为什么不写封信呢?又为什么接连三次打发书记员来找我,最后还要亲自登门呢?”

        皮埃尔认为这很自然:

        “他一定想当面听听我们的意见;再说,可能有些条款不宜外传,他也不喜欢书面通知我们。”

        一家四口心事重重,况且有外人在场,妨碍他们讨论和寻找对策,都有点心绪不宁了。

        众人刚回到二楼客厅,女仆就上来通报:“公证人来了。”

        罗朗急步迎上:

        “您好,亲爱的老师。”

        “老师”这个称谓本是任何一位公证人都可使用的,他却作为一种头衔,称呼勒卡纽先生。

        罗赛米莉太太起身说:

        “我有点累,我这就告辞了。”

        主人们略为说了些挽留的话;她也没有应允的表示。她离开的时候,父子三人一反常态,没有一人送她回家。

        罗朗太太对刚来的这位贵客十分殷勤:

        “先生,来杯咖啡?”

        “不了,谢谢,我刚喝过。”

        “那就喝杯茶吧?”

        “这倒可以,不过,等一会儿喝吧,我们先谈正事。”

        公证人话音刚落,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只有座钟发出有节律的滴答声,以及楼下笨女仆洗刷锅盘的碰撞声。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因为她也躲在门口偷听。

        公证人问:

        “你们在巴黎的时候,是不是认识一位姓马雷夏尔的先生,雷昂·马雷夏尔?”

        罗朗夫妇同时发出一声欢呼:“是啊!”

        “他是你们的朋友?”

        罗朗声称:

        “最好的朋友,先生。不过,他是一位正宗的巴黎人;他在财政部当科长,是林荫大道的常客。我离开首都后,再没见过他的面,后来连书信联系也中断了。您知道,大伙各奔东西以后……”

        公证人以沉重的语调插言说:

        “马雷夏尔先生去世了。”

        夫妇俩同时露出悲痛和吃惊的神色;且不说这是假装还是真实的,其反应之快和人们听到这类噩耗时完全一样。

        勒卡纽先生继续说下去:

        “我刚接到巴黎同行的一份通知,死者遗嘱的主要条款,就是确立你们的儿子让——让·罗朗先生——作为他遗赠全部财产的接受人。”

        罗朗一家大为震惊,一时间无言以对。

        还是罗朗太太强抑心头的激动,结结巴巴地说:

        “主啊,可怜的雷昂……我们可怜的朋友……主啊……我的主……他死了!……”

        她眼睛里涌出了泪花,这种女人的眼泪确实来自心灵的悲痛,一滴滴晶莹的泪珠悄悄地挂在她脸颊上,看上去确有那么哀伤。

        罗朗心中想到更多的是充满希望的预示,而不是丧友的悲哀。尽管如此,他还不敢公然打听这份遗嘱的全部条款和财产的数额;他先提出另一个问题,再转向他关注的疑点:

        “可怜的马雷夏尔,他是怎么死的?”

        勒卡纽先生对此全然不知。

        “我只知道,”他回答说,“死者没有直接继承人,所以愿将全部财产——年息百分之三的债券,约合两万法郎的利息收入——留给您的二公子;令郎是他看着出生和长大,并认为配得上这份遗赠的人。倘若让拒绝接受,这笔遗产将归弃儿们所有。”

        罗朗老爹再也无法掩盖内心的喜悦,失声说道:

        “好家伙!真够朋友。要是我没有后嗣,我也一定不会忘记这位好心的老朋友!”

        公证人面露笑容。

        “我很乐意亲自把这消息告诉您,”他说,“给人带来好消息,也是一件愉快的事。”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这条“好消息”是罗朗老爹的一位朋友,甚至是一位至交的死讯;而后者也将刚刚言之凿凿的那种亲密友谊忘了个干净。

        罗朗太太和两个儿子倒还保持着悲痛的神情。她一直在嘤嘤啜泣,用手帕抹过眼泪再捂嘴,强忍着深深的叹息。

        医生喃喃地说:

        “真是位好心人,待人非常热情。那时,他经常请我们兄弟俩共进晚餐。”

        老二将一对闪光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的右手习惯性地抓住颔下的金色美髯,让它缓缓地滑出手心,直到最后一根须须,仿佛要把它们拉长,捋细。

        他两次嚅动嘴唇,想说些合适的话语,但想了很久,才说了这样几句话:

        “他真的很爱我。我每次去看他,他总要拥抱我。”

        父亲的思绪早已像脱缰的野马驰骋开了;不过,他想到的全都是围绕着那份已经宣布而且几乎到了手的遗赠。那笔财产仿佛已经藏在他家大门外面,只要你说出“接受”两字,第二天就会进入家门了。

        他向公证人询问:

        “不会有麻烦?……不会引起诉讼?……不会发生争议?……”

        勒卡纽先生显得很有把握:

        “不会的,巴黎那位同行向我通报的情况再明白不过了。只要令郎表示接受就可以了。”

        “这么说,已经万无一失……那么,财产的数额也清清楚楚?”

        “非常清楚。”

        “手续也完备?”

        “非常完备。”

        前珠宝商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愧疚。这是一种淡淡的羞惭,只是在意识到急于追根究底时一闪而过的意念。

        “您知道,”他解释说,“我这样急于打听这些情况,是为了使我儿子免除预想不到的种种麻烦。有时候,可能发生债务纠纷,使人陷于十分尴尬的境地,这我能说得清吗?那样一来,会像钻进一堆枝杈横生的荆棘丛了。说到底,虽然我不是继承人,但也得为小家伙着想呀。”

        尽管让的身材比皮埃尔高大得多,家里人至今还叫他“小家伙”。

        罗朗太太仿佛想起了一件非常遥远的事:她似乎依稀记得有人对她说过,但一直难分真假,而这时才如梦初醒。她支支吾吾地问:

        “您刚才好像在说:我们可怜的马雷夏尔把他的财产留给我的小儿子让?”

        “是啊,夫人。”

        她闻言不再追问,只说:

        “这证明,他确实爱我们,我真高兴。”

        罗朗站起身来问:

        “亲爱的老师,是不是令小儿子马上签字,接受遗赠?”

        “不……不……罗朗先生。手续得在我的事务所办理。如果你们方便的话,那就明天吧,明天下午两点。”

        “可以,可以,没问题!”

        罗朗太太已经离开座位。她抹干眼泪,脸带笑容,走到公证人身边,将手搭在椅子背上,以感激的母亲身份,深情地注视着他。

        “那么,勒卡纽先生,现在该用茶了吧?”

        “现在可以了,夫人,我很乐意叨扰。”

        女仆听到召唤,捧来装在饼干盒里的干点心。这类淡而无味、一碰就碎的英国糕饼仿佛专为爱嚼舌的人制作,或者是焊进铁盒子里伴随主人周游世界的。女仆又找来几条折成小方块的餐巾,这种茶点专用的餐巾在收入不多的小户人家是从不洗涤的。第三次,她送上茶杯和糖罐,然后下楼烧水。众人留在客厅里等候上茶。

        谁也不想说话;要想的事实在太多,要说的话却一句也没有。只有罗朗太太没话找话,叙述了白天出海钓鱼的经过,还对“珍珠号”和罗赛米莉太太赞扬了一番:

        “她非常可爱,非常可爱。”

        公证人也赞口不绝。

        罗朗先生将腰背靠在壁炉的石框上,像冬天生火时一样。他两手插在口袋里,嘴唇嚅动着似乎想吹口哨。这时候,他简直心痒难搔,已经坐立不安了。

        再说哥儿俩:他们一左一右,隔着客厅中央的小圆桌,坐在两把同一式样的扶手椅上,以同样的姿势,跷着两腿,眼睛盯着前方;他们的姿势一模一样,脸上的表情却迥然不同。

        终于上茶了。公证人接过茶杯,加了点糖,拿起一块硬饼干,因为饼干太硬咬不动,便掰成小块浸在茶中。他喝完茶,和主人握手道别。

        “就这么定了,”罗朗重复一遍,“明天下午两点,在您的事务所。”

        “没错,明天下午两点。”

        让没再说什么。

        公证人走后,屋子里又一次变得鸦雀无声。稍停,罗朗老爹走到小儿子身边,手拍他的双肩,笑着说:

        “嗨,走运的家伙,还不拥抱我一下?”

        让微微一笑,一边和父亲拥抱,一边说:

        “我并不认为这次拥抱必不可少。”

        老头子早已乐不可支。他来回踱步,用笨拙的手指弹钢琴似的敲击着家具,还用脚跟做旋转的动作。

        “真是鸿运高照,交上好运啰!”他一再叨念着,“这好运竟然说到就到!”

        皮埃尔开口了:

        “那么,您以前早就和这个马雷夏尔很熟啦?”

        父亲回答说:

        “当然啦。每个黄昏,他都是在我们家度过的;你总该记得,每次学校放假,都是他接你回家的,你返校时,也常常是他在晚饭后送你回学校的。还有,让出生那天上午,是他帮我们请的医生!他那天在我们家吃过早点,正赶上你妈肚子痛起来了。我们立刻就明白,她快要生了。他马上奔出去,匆忙中还错戴了我的帽子。后来,我们为这事还大大地乐了一番,所以我还一直记在心里。很有可能,他临终前还想到这一细节;因为他没有别的继承人,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得,我为这个小不点儿的出世卖过力,将来就把财产留给他吧。’”

        罗朗太太深陷在安乐软椅里,似乎在追忆往事。她自言自语地说:

        “唉,真是一位实心实意的好朋友,非常诚心。如今这个世道,这样的人实在不多见了。”

        让已经站起来。他说:

        “我想出去走走。”

        老爷子感到惊讶,要他留下,因为大伙先得商议商议,筹划一番,还要作些决定。年轻人执意要走,说是有个约会。况且,在正式接受遗产之前,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商讨出一致的意见。

        让说完就走了。他要单独考虑考虑。皮埃尔也说要出去,没隔几分钟,就步了兄弟的后尘。

        罗朗老爹见屋里只剩下他们夫妇俩,便抱住妻子连连吻她的两颊,还回答了妻子屡次对他的责难:

        “亲爱的,现在看到了吧。你要我留在巴黎,为孩子的事多操点心,实在没有这个必要。还不如来这里养养身体,现在财产不就从天而降,落到我们家里来啦?”

        妻子的神情变得十分严峻。

        “天上掉下的财产是给让的,”她反驳说,“那么,皮埃尔呢?”

        “皮埃尔!他已经是医生了。钱么,他自个儿会挣的……再说,他弟弟总会为他干点什么吧?”

        “不,他不会接受的。何况,这份遗产是留给让的,只留给他一个的。这样一来,皮埃尔可是吃了大亏啦。”

        老头有点茫然了:

        “那么,我们立遗嘱的时候,给他多留点吧。”

        “不,这样做也不公平。”

        罗朗嚷着说:

        “啊!这倒好,见鬼!那你要我怎么办呢?你总是想出一大堆令人丧气的麻烦事。败坏我的好兴致。好啦,好啦,我要睡了。晚安。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也是福星高照,交了好运嘛!”

        虽然有些争论,他还是高高兴兴地走了,对于那位临终时如此慷慨的朋友,也没说一句惋惜的话。

        罗朗太太面对冒着青烟的灯火,又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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