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韦府。
马车刚进崇仁坊,元曜就看见韦府方向的上空有一棵碧绿如巨伞一样的大桑树。桑树枝繁叶茂,高参云天,几乎遮蔽了半壁天空,散发着一阵一阵的阴森妖气。
元曜不由得一愣,心中有些恐惧。
马车驶入了韦府之中,自从韦德玄去武府避祸之后,韦府之中的仆人也因为害怕而借故走了不少,显得十分冷清。
燃犀楼前,帝女桑高入云天,粗如屋宇。白雪之中,碧绿的桑叶和血红的桑葚层层交叠,互相辉映,鲜艳刺目。
韦彦带着元曜经过帝女桑,走进了燃犀楼。
元曜经过帝女桑时,听见了一声哀哀哭泣,他蓦然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燃犀楼内,安静得诡异,大厅里燃烧着两盆旺盛的炭火,仍旧十分寒冷。猫头鹰、夜鸮、乌鸦安静地待在笼子里,默默地注视着经过的韦彦和元曜。
一条粗绳一般的沙蟒盘踞在罗汉床上,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趴在火盆边的波斯绒毯上闭目睡觉,正是帝乙。
帝乙听见脚步声,张开眼睛望了一下,看见时韦彦和元曜,又闭目睡去了。
韦彦、元曜踏着楼梯上楼,来到了韦彦的房间里。
韦彦的房间分为内外两室,中间隔了一架水墨画屏风。韦彦的喜好比较诡异,屏风上既没有绘花草,也没有描美人,而是画了一幅地狱十殿图,狰狞而可怖。
因为是寒冬天气,内外两室各燃烧着一盆通红的炭火,整个房间里暖气熏人。
南风本来在拨弄炭火,见韦彦、元曜来了,急忙见了一礼,下去沏茶了。
韦彦带元曜来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远处是茫茫白雪,近处一片幽碧之海,入目皆是桑枝桑叶。
韦彦苦恼地道:“这桑树越长越大,桑乐又不见踪影,请来的道士们也没有办法,真是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元曜安慰道:“丹阳不要着急,总会有办法的。这帝女桑虽然诡异,但不像之前肆虐长安城的双头佛蛇(参见《缥缈·天咫卷》之《蛇佛寺》)那般猎人为食,滥杀无辜,跟它讲一讲道理,也许能劝它不要再作怪了。”
韦彦苦着脸道:“轩之,你快去跟它讲一讲道理吧。”
于是,元曜裹紧了衣服,站在窗户边,对着桑树开始讲道理。
“小生姓元,名曜,从缥缈阁而来,特意来探望公主。虽然不知道公主您是什么人,有什么怨气,但如今寒冬时节,又近年关,您这般作怪实在是让大家人心惶惶,过不好年。公主您是从缥缈阁出来的,那您有什么怨气倒是可以找白姬倾诉。不过,白姬出远门了,要过些时日才会回来,您可以先把怨恨说给小生听,小生先替您排解,等白姬回来了,再让她替您解决。暂时,您就不要再作怪了,大家辛苦忙活一年,总得过一个安生年……”
元曜苦口婆心地劝说,突然一道绿色桑枝飞掠而过,“砰——”地一声,将窗户关了。
元曜伸手去推窗,却发现桑枝把窗户封死了,根本就推不开。
看来,这桑树公主并不想听小书生讲道理。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放弃了劝说桑树。
劝说不了桑树作妖,元曜本来打算采一些桑葚就告辞离开,去给离奴抓药。但是,韦彦却不肯放元曜走,说是元曜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一起喝酒聊天,排遣忧闷。
元曜只好去楼下桑树处用竹竿采摘了一些桑葚,用油纸包好,又拿出药方,委托南风去药铺抓药,送去缥缈阁。
南风答应,出门去给离奴抓药了。
元曜和韦彦在燃犀楼里温酒闲聊,各自诉说了最近的苦恼。
元曜的苦恼是白姬远行多日,不知归期,惦念着她的安危。离奴又烤出了暑热之症,一天到晚病恹恹的,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年关将近,一些账目无头无尾,琐碎得很,让他烦恼。因为离奴生病,年货也没有置办,眼看都腊月了,这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
韦彦的苦恼是这帝女桑不知道会作出什么妖来,万一闹得太大,消息封锁不住,被在洛阳的武后知道了,韦氏恐怕会有灭门之祸。他父亲韦德玄见他一次骂他一次,责怪他惹出这种弥天大祸,还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这让他十分烦恼。
南风踩着下街鼓回来了,他回禀说已经把药送到缥缈阁了,他还亲自熬好了给离奴喝,不过离奴嫌药苦,喝了一口,就死活不肯再喝了。
元曜冷汗。
上灯时分,月映西窗。
韦彦喝多了酒,已经睡着了。
元曜也喝得有些多,他跟韦彦同床而眠,意识昏昏沉沉。
“吱呀——”窗户突然开了一条细缝,一片碧绿的桑叶随风卷进了屋里。
桑叶绕过水墨画屏风,飘飞到罗汉床上,落在了沉睡的元曜枕边。
元曜恍恍惚惚,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隋亡,长安。
三月,隋炀帝在江都被杀。五月,李渊称帝,国号唐,建元武德,定都长安。
观音奴作为俘虏被押送来长安城,她冰冷而空洞的眼底充满了仇恨。上一次,她来长安城还是去年春天,那时她跟随父王前来这双都之一的大兴城祭祖,她与母妃坐在凤辇之中,花团锦簇,仆从如云。这一次,她却是跪坐在冰冷的囚车里,毫无尊严地作为阶下囚被送来,国破家亡,山河易主。
观音奴一路上很多次寻机想逃走,惹怒了押送的将领,他给她戴上了沉重的脚镣,双手也上了枷锁。由于急着赶路,粗枝大叶的押送兵士也根本不在意这个前朝公主的饮食,到了饭点扔给她一个冷硬的面饼,偶尔给她喝点水,只要她没死就行。一路奔波,缺饮少食,观音奴饿得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看上去也蓬头乱发,浑身脏臭。
长安城外,俘虏营。
交接过后,观音奴被军营的将士推下囚车,被迫拖着沉重的脚镣,沿着桑叶下的土路走向俘虏营。
正是五月时节,军营里外的桑树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因为一路饥渴劳顿,观音奴的头有些晕,脚也因为在囚车里蜷得太久而没有力气,她一步一顿地走着,心哀如死,行尸走肉。
一名身穿绛纱长裙的高贵女子带着两名手挎竹篮的婢女迎面而来,看见幼小瘦弱的观音奴戴着沉重的脚镣艰难前行,她清丽的容颜露出了一丝悲悯,便停住了脚步。
“这是什么人?”女子问押送观音奴的将士。
将士急忙行礼,道:“回秦王妃,这是前朝的一位公主。本该早就押来的,谁知半路上宇文叛贼跟瓦岗军打起来了,这么一耽误,现在才将她送来长安。”
秦王妃一向心地慈悲,听见士兵这么说,眼中的怜悯更甚,道:“即使是前朝公主,也是一位公主,你们怎可如此苛待她?她那么瘦弱,哪里能承受这般沉重的枷锁?还不快把锁解开!”
“是!”将士们急忙替观音奴解开枷锁和脚镣。
松开了脚镣,观音奴一下子没站稳,倒在了地上。
秦王妃不顾观音奴身上肮脏,急忙过来扶她。
观音奴十分口渴,她张开皲裂起皮的唇,微弱地道:“水……水……”
秦王妃对婢女道:“快把羊乳拿来。”
婢女犹豫道:“王妃,羊乳是给秦王带的药膳……您亲手调配的,还掺入了养胃的淮山粉……”
秦王妃道:“秦王一忙起来没日没夜,根本不顾饮食,我送来了他也不一定会喝。再说,还有别的膳食呢。快拿出来吧。”
“是。”婢女应道,她不情不愿地从竹篮里拿出一个装着温羊乳的皮囊。
秦王妃接过皮囊,打开塞子,喂给观音奴。
观音奴张口就喝,温热的羊乳入喉,仿如甘泉。观音奴大口大口地喝,几乎呛到。
“慢点喝,慢点喝……”秦王妃柔声道。
观音奴望着容颜清丽,眼神慈悲的秦王妃,被仇恨火焰炙烤得如同荒漠的内心竟有了一丝绿荫,如同头顶的桑树洒下的绿荫。
喝完了温羊乳,观音奴恢复了些许力气,她怔怔地望着正望着她温柔微笑的秦王妃。
秦王妃见观音奴没事了,便站起身来,道:“说起来都是亲戚,纷争罢了,情分还在。如今皇上刚登大宝,正下令抚恤前朝的诸位亲王遗老,必不会苛待了公主。公主不必担心未来,大唐以宽厚为政,海纳百川,能容天下,逝者已矣,且往后看,好好活着。”
说完,秦王妃便起身离开了。
观音奴站起身来,望着秦王妃走远的背影,眼神逐渐冰冷,心中燃起了熊熊烈焰。
逝者已矣?不,父王和皇兄惨死在她眼前,那凄惨绝望的场景永远徘徊在她每晚的噩梦里,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且往后看?她放眼望去,只看见国破家亡,满地哀鸿。
好好活着?那倒是,她一定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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