嫏神色剧变,转头望向脚边不断晃动的灰色坛子。
白姬口中念了一句咒语,一道金光闪过,那灰色坛子飞到了白姬身边,眨眼之间变成了雷尧。
雷尧还活着,只是神情哀伤,他双手无名指还戴着诡异的火轮戒指。与此同时,那因为断指戒诅咒而死去的雷尧尸体则变成了一堆灰色坛子的碎片。
四周景色没有变,但明显有什么在变化了,女魄们又发出了一阵阵撕心裂肺地绝望哀嚎。
不变的,是倒在地上的雷全的尸体。
“叔叔,叔叔——”雷尧奔向雷全,抱住他残缺的尸体,哀痛悲哭。无论雷全多么贪婪,多么恶毒,终究是他的叔叔。
嫏不可置信地望着白姬,道:“你……你居然也会制造幻境,把我困入了你的幻境里?我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元曜张大了嘴巴,道:“白姬,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笑了,道:“昨天,雷先生来缥缈阁求助,我料到他回雷宅之后,必定凶多吉少,就没让他走了。我把他和从封妖的坛子交换了一下,轩之没有察觉,我也没告诉轩之。雷先生变成坛子被摆在缥缈阁里,坛子回雷宅去了。这只傻蛇蛛可能嗅到了什么,以蛛丝为媒介,深夜来缥缈阁探看。它看见封印过自己的坛子,就拿走了,还制造幻境恐吓我们。说实话,坛子被它拿走,我还真吓了一跳,以为它发现那是雷先生了。亲历它制造的幻境,再想起长琴之魄能增音律,而嫏被封印了,雷氏子孙的手指仍旧会失去,我猜测嫏很可能有两条命。这一切蛛丝马迹让我想到了那本笔记,怀疑嫏是幻音蛇蛛。笔记里有记载,幻音蛇蛛擅长以声音制造幻境,但弱点是嗅觉。幻音蛇蛛没有鼻子,闻不到味道。而香味,比声音更适合制造幻境。所以,我以浓香熏蒸了衣裙,还佩戴了玉香囊。嫏,在你拖延时间,诱惑我不断斩杀大蜘蛛时,我就已经在用香味制造幻境,让你陷入时间的错觉。你闻不到香味,完全没有察觉。没错,现在还不到断指戒诅咒发作的时刻,所以真正的雷先生毫发无伤。你所看到的情形,都是你心之所想。坛子不过是按照你的心意,配合你演了一场戏。”
嫏震怒,继而绝望。他所苦心谋划的一切,他付出的所有心血,都将化作虚无。不,他不甘心。恶意迸发,杀念骤起,他纵身扑向白姬,想要撕碎她。
白姬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缓缓伸出了手。但见一道金红色的火焰从她手心腾起,火焰化作一把巨剑,狂卷向嫏,一瞬间穿透他的身体,将他连同幻影蛇蛛的影子一起钉死在墙壁上。
“啊啊啊——”嫏痛苦地挣扎,却不得解脱。
元曜惊呆了。
雷尧停止了哭泣,转头望向嫏。
看见嫏在巨剑之下痛苦挣扎,雷尧的目光中充满了悲哀。
白姬走向雷尧,金眸灼灼。
“雷先生,伸出你的双手。”
雷尧伸出了手。
雷尧的手上皮肤皲裂,通红如血,布满密密麻麻的咒文。
两枚断指戒深深地箍进雷尧的血肉里,如烧红的烙铁一般。
白姬喃喃念诵着古老的咒语,以手拂过火轮状的青铜戒指,一股清泉一般的蓝色光华逐渐包围了雷尧的双手,一点一点地洗去那些恶毒的咒文。
那些咒文每少一点,断指戒就宽松一分,两枚戒指缓缓地退移到雷尧的指头。
“不——不——”嫏看见断指戒就要离开雷尧的双手,不由得发出震怒不甘的嘶吼。
嫏拼命地挣扎,不顾剧痛。如果可以,他宁愿不要这条命,也要诅咒雷氏。他心里充满了怨恨,他耗尽生命,只为报复,只为毁灭。
没有人理会嫏。
两枚断指戒离开了雷尧的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脆弱如瓷,碎作几段。
诅咒随风而逝,不复存在。
嫏绝望了。他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了。他的怨无处发泄,他的恨无处凭借,他像一具被绝望抽空的木偶,再也没有了灵魂。
龙火巨剑透胸而过,灼烧着他所剩不多的妖力。嫏感觉到生命在不断地流逝,越来越虚弱。
恍惚之间,他又回忆起那年暮春时节的峨眉山,山色苍碧,莽林幽深。
他寄居在大松树上,观察着那个带着干粮和刀具在山中徘徊七天的年轻人。年轻人有着坚毅的神情,有着狂热的梦想,还有着远大的抱负。同时,他也有着贪婪的心,和对财富与名誉的无尽欲望。
他看出来了,全都看出来了。
人类都是如此。
人类都虚伪狡诈,贪婪成性。
如果,当时没有跟人类有交集,今日会不会就能避免落到这样的下场?
雷尧走到嫏身边,悲哀地望着他。
嫏用灰色的眼眸回望雷尧。
雷尧从靴子中拿出一把防身匕首,他抽出刀刃,寒光如水。
这个人类想为他父亲和叔叔报仇吗?嫏毫无惧色。
雷尧道:“我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曾祖父与你有约定,我会给你我的手指。”
嫏一愣,继而冷笑,有气无力地道:“没必要了。我马上要死了,约定也不成立了。”
“你现在还活着,这个约定还成立。”
雷尧说完,手起匕落,以右手斩断了左手的食指。
断指落地,鲜血淋漓,雷尧因为剧痛脸色惨白,额头冒汗。
元曜吓了一跳,急忙撕下一块袍布,走过去给雷尧包扎流血不止的断指。
嫏神色一变,眼眸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雷尧咬牙道:“嫏,到我为止,雷氏不欠你了。”
嫏惨然一笑,道:“如果每一个姓雷的都如你一般守诺,就好了。我也不想欠你们姓雷的,我一条命还给你父亲,一条命还给你叔叔。”
说完,嫏就闭上了双眼,自绝于世。
嫏死后,龙火巨剑化作一道光芒,消失无踪。
嫏的尸体渐渐虚化,最后只剩一只巴掌大小的白色蜘蛛掉落在地上,白蜘蛛只有六足,拖曳着一条蛇尾。
雷尧坐倒在地,细想雷氏与嫏的这一段恩怨,陷入了悲哀。
元曜也觉得心中难过,陷入了一种人世皆悲,万事俱空的低落颓废之中。
白姬道:“轩之,快别发呆了,我们还得救沈小姐呢。”
元曜一听,瞬间振作了精神,道:“怎么救?”
白姬指着那一地女魄,道:“轩之快找出沈小姐的女魄。幸好,嫏还没来得及施行他的续命巫术,沈小姐还有救。”
元曜刚一靠近那些女魄,就有一颗红色珠子滚向他脚边,他低头一看,那颗珠子上隐隐浮现出沈筠娘的脸。
元曜拾起沈筠娘的女魄,道:“找到沈小姐的女魄了。”
“太好了。”
白姬将沈筠娘的女魄放入了衣袖之中。
元曜若有所思地道:“白姬,这些剩余的女魄怎么办?”
白姬从衣袖之中拿出那片金色的浮舟叶,平静地道:“一个活人必有身体与魂魄,魂魄去之,人何以能久?同样,身体消亡,魂魄也无处可依存。那些死去多时,尸体已经腐烂的女魄,只能乘上浮舟,去往黄泉了。沈小姐还有救,巫浪房间里的三个婢女还能活,那个陈家二小姐刚下葬几天,应该也还能救活。其他人,我无能为力了。”
仿佛听懂了白姬的话,女魄们发出一阵阵绝望的哀哭,万艳同悲。
元曜望着一地女魄,十分悲伤,却也没办法。
浮舟叶化作一艘渡魂的金舟,一粒粒女魄前后碎裂,化作了一群妙龄少女。枉死的少女们面容悲戚,纷纷踏上浮舟,去往彼岸。
白姬眼中露出慈悲之色,喃喃念道:“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窈窈冥冥,别离久长,道路不同,会见无期。”
一众少女发出悲哀的哭声,浮舟载着她们,在虚空之中,渐行渐远。
元曜心中难过,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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