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没人。”瑟恩说。
“没有烟。”古尔塔道。
艾斯卡暗想,这些窗户就像眼睛。但她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不过是格兰妮的屋子罢了,”她说,“没什么不对劲的。”
小屋辐射出空旷的气息,他们能感觉到。窗户的确像是眼睛,在雪的映衬下漆黑而险恶。在锤顶山的冬天,谁也不会让自家的火熄灭,事关面子,马虎不得。
艾斯卡想说“咱们回去吧”,可她知道,要这么一说,男孩子们立马就会逃得无影无踪,于是她说:“妈说格兰妮家厕所的钉子上挂了把钥匙。”这句话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即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厕所里也会藏着不少怕人的东西,什么黄蜂巢啊,大蜘蛛啊,屋顶上神秘的沙沙声啊,而冬天天气特别糟的时候,可能还有冬眠的小熊。在众人好说歹说请它移驾干草仓之前,准得害一家人都得上急性便秘。而在巫女的厕所里,找着什么都不奇怪。
“我去看看,你们说呢?。”她加上一句。
“随你便。”古尔塔语调轻松偷快,心头如释重负,还差一点做到不露声色。
艾斯卡扒开厕所门前的积雪把门一拉,却发现里头其实既整洁又干净,最吓人的东西不过是本旧年鉴。准确地说,是半本旧年鉴,它被仔细地挂在一根钉子上。尽管格兰妮从哲学的高度反对阅读,但她绝对相信书是有用的,特别是书页轻软细薄的那种。
钥匙同一个虫茧、半截蜡烛分享门边的架子。艾斯卡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起来,生怕打扰了茧子,然后赶紧跑回哥哥们身边。
没必要去前门浪费工夫。在“臭屁”,只有尸体和新娘才从前门出入,而格兰妮历来竭力避免同这两者扯上任何关系。后门前积了一堆雪,一摊水上面结的冰好好的,没人弄破。
等他们刨开雪堆来到门口,再说服钥匙乖乖转动,光线已经开始从空中撤退了。
屋里的大厨房又黑又冷,一股子雪味儿。厨房里从来都黑咕隆咚,但平常他们总能在大大的烟囱下看到一大堆火,还能闻到格兰妮熬煮各种东西的强烈气昧——那些东西有时让你头疼,还有时让你产生幻觉。他们犹犹豫豫地四处打探,呼唤格兰妮的名字,最后,艾斯卡认为这么拖拉下去不是办法,决定上楼去看看。狭窄的楼梯底端有一扇门,拇指按在插销上叮当一声,感觉格外地响亮。
格兰妮躺在床上,双臂紧紧地交叉在胸前。小窗被风吹开了,细密的雪花洒落到地板和床上。
艾斯卡盯着老太婆身下的百衲被。有的时候,一个小细节竟能无限膨胀,充满整个世界。瑟恩开始抽泣,可她几乎没听见。真怪。她想起这床被子是父亲两个冬天之前做的,那时的大雪几乎同现在一样糟,铁匠铺里没什么活儿可干,于是他把从世界各个角落赶来“臭屁”的破布头缝到一起,有丝绸,还有身处困境的皮革、水棉和塔嘎羊毛。他对缝缝补补不怎么拿手,结果弄出了个一块一块的怪东西,与其说是被子还不如说是只压扁的乌龟。去年春节的时候,她妈妈很大方地把它送给了格兰妮,而且……
“她死了吗?”古尔塔问,就好像艾斯卡是这方面的专家似的。
艾斯卡抬头盯着格兰妮·维若蜡。老太婆的脸消瘦、灰白。死人就是这样的吗?她的胸口怎么没有起伏?
古尔塔缓过劲来。
“我们得去找人来,现在就去,天马上就要黑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但瑟恩得留下。”
他的兄弟惊恐万状地看着他。
“留下干吗?”
“总得有谁陪着死人啊。”古尔塔道,“还记得德格哈特叔叔死的时候吗?爸爸陪他坐了一整晚,好像还点了蜡烛什么的。要不然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来把你的灵魂带到……带到某个地方。”他越说越没信心,“然后死人就会回来,缠着你不放。”
瑟恩张开嘴准备哇哇大哭。艾斯卡赶紧说:“我留下。我不怕。这不过是格兰妮。”
古尔塔看她一眼,松了口气。
“点根蜡烛什么的,”他说,“死人的时候好像就该这么着。然后——”
窗台外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原来是只乌鸦落在那儿,疑心重重地朝他们眨着眼。古尔塔大喊一声,把帽子扔了过去。乌鸦忿忿不平地叫着飞走了。古尔塔关上窗户。
“以前我也在这儿见过它,”他说,“我猜是格兰妮在喂它——过去是格兰妮在喂它。”他更正道。
“总之,我们会带人回来的,快得很。走吧,瑟恩。”
他们哗啦哗啦地跑下楼梯。艾斯卡送他们出去,接着插上了后门。
太阳像个红球似的悬在山顶上,有几颗勤快的星星已经来到了空中。
她在黑黢黢的厨房里摸索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一个蜡烛台和一个火绒盒。她费了一番功夫点燃蜡烛,把它放在桌上,可惜它并没有真正照亮房间,只是往黑暗中塞满阴影罢了。艾斯卡在冰冷的壁炉旁找到了格兰妮的摇椅,坐下来开始等待。
时间在流逝。四周毫无动静。
然后,有什么东西敲了敲窗户。艾斯卡拿起蜡烛头,透过厚厚的圆形玻璃往外瞅。
一只亮闪闪的黄眼珠正冲她眨巴眼睛。
蜡烛融化,熄灭了。
她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几乎忘了呼吸。敲打声再度响起,又再度消失。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门闩开始咔嗒作响。
会来些可怕的东西,哥哥是这么说的。
她摸索着来到房间的另一边,差点儿被摇椅绊个跟头,然后她把摇椅拽到门口,尽力用它抵住房门。门闩最后咔嗒一声,再也不响了。
艾斯卡等待着、倾听着,直到寂静在她耳中咆哮起来。这时,有什么东西开始敲洗碗间的小窗户,动作轻柔而固执。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了。又过了一会儿,声音重新在她头顶的卧室响起——是微弱的摩擦声,像是脚爪发出的声响。
艾斯卡觉得自己应该拿出勇气来,可在这样的夜晚,勇气的寿命并不比蜡烛更长。她双目紧闭,再次摸索着穿过漆黑的厨房,最后来到了门口。
壁炉里“砰”的一声,一大块煤灰掉了下来,她听见那让人绝望的嚓嚓声从烟囱里传出来,于是拉开门闩,一把推开房门,冲进黑夜中。
刀刃般凛冽的寒气刺痛了她的皮肤。霜冻在雪上铺了层硬壳。她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要去哪儿,寂静的恐惧带来了燃烧的决心:跑得越快越好。
小屋里,乌鸦重重地落进壁炉,扑了一身煤灰;它暴躁地自言自语,跳进阴影中。几秒钟之后,楼梯前的门闩“嘭”的开了,翅膀扇动的声音一路上了楼。
艾斯卡拼命往高处跑,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在周围的树上摸索记号。这次她还算走运,不过圆点和凹槽的样式告诉她此地离村子足有一英里多,而且她还跑错了方向。
月亮的外壳好似乳酪,满天的繁星细小、明亮又无情无义。周围的森林是一圈黑色的阴影和苍白的积雪,她发现有些影子竟然在移动。
谁都知道山里有狼。有的夜晚,它们的嚎叫会从高处回荡而下,但它们极少靠近村子——如今这些狼的祖宗都是过去时代的幸存者,而它们之所以能活着,就是因为能总结出人肉硌牙这个道理。
可是天气的确很糟,狼群实在太饿,早把物竞天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艾斯卡记起了所有孩子都上过的一课:遇上狼的时候就爬树,不然生堆火也行。要是都不成,那就捡根棍子,至少要让它们也疼疼。只是千万别跑,绝不要以为自己能跑过它们。
她身后的树是棵山毛榉,滑溜溜的,没法爬。
艾斯卡眼睁睁看着一个长长的阴影脱离黑暗,朝她一点点靠近。她跪下来,又累又怕,脑子一片空白,开始在刺骨的积雪下寻找棍子。
格兰妮·维若蜡睁开双眼盯着天花板。这玩意儿不但嘎吱作响,还鼓了起来,活像顶帐篷。
她集中精力回想:我有一双手臂,而不是翅膀,也不用一蹦一跳地走路。附身借体之后应该躺一会儿,让精神适应身体,这样做才是明智之举,但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没这个时间。
“讨厌的小鬼。”她一边嘟囔一边想要飞到床栏杆上。乌鸦望着她,露出饶有兴趣的样子。类似的场景它早见过不知多少回了,并且,尽管鸟类的脑子说不上太好使,它还是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当然,这个范围委实不算大)好好斟酌了一番,最后的结论是,既然格兰妮肯按时供应熏肉皮和厨房剩菜,还提供一个暖烘烘的窝给它过夜,偶尔让巫女分享自己的脑袋倒也不吃亏。
格兰妮找到靴子穿好,大步走下楼梯,一路坚决地抵御飞行的冲动。门敞开着,地板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哦,该死。”她拿不准是不是该试试寻找艾斯卡的意识。问题是,人类的意识从不像动物的那样清晰、明显,再说森林本身强大的精神也在干扰着她,毫无准备的搜索会像在雷暴中倾听瀑布的声音一般困难重重。群狼的意识倒是非常清晰,无需搜寻,她就能接收到一种尖锐的、恶心的感觉,嘴里充满血腥的味道。
雪地上的小脚印已经被刚刚飘落的雪花盖住了一些,不过仍然隐约可见。格兰妮·维若蜡裹上披肩,骂骂咧咧地出发了。
锻造间最阴暗的角落里有些响动,让白猫在自己的宝座上惊醒过来。铁匠跟两个近乎歇斯底里的男孩儿出门去了,离开前仔细锁好了大门。白猫饶有兴味地看着一个细长的影子戳了戳门锁,又试了试铰链。
门是橡木制成的,被压力和时间磨炼得异常坚硬,但这并没能阻止它被炸到街对面去。
匆匆赶路的铁匠听到了什么动静。格兰妮也一样。那是一种坚定的呼呼声,像是鹅在飞行。这个声音经过时,连积雪云都沸腾扭曲起来。
它旋转着降到树梢,接着猛地冲进空地。狼群也听到了它的声音,只可惜对它们而言为时已晚。
远处出现了古怪的光,还能听到奇特的嗖嗖、砰砰声,夹杂着恐惧、痛苦的嚎叫。这使得格兰妮·维若蜡不必再辛辛苦苦追踪脚印了。她朝着光亮赶去,几只狼闪电般地与她擦肩而过,它们耷拉着耳朵,决心无比坚定:无论遇上什么障碍,一定要拼命跑得越远越好。
好些树枝咔咔地折断了。一个又大又沉的东西落在格兰妮身旁的杉树上,哀嚎着坠进雪里。另一只从她头顶直直地飞过,撞到了树干上。
四周安静下来。
格兰妮在满地白雪覆盖的枯枝间奋力往前走。
地上能看见个白色的圆圈,里面的雪被压平了。圆圈边缘躺着几只狼,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头脑发达,知道装死。
法杖直直地立在雪地里。格兰妮小心翼翼地走过它身边,感到法杖似乎朝自己转过身来。
圆圈中间还有一小堆东西,紧紧蜷成一团。格兰妮费力地跪下来,轻轻伸出手去。
法杖动了。至多只能算是微微一颤,但格兰妮的手在艾斯卡肩头咫尺处停住。她瞪着法杖上的木头纹饰,看它还敢不敢再动。
空气变得沉重起来。紧接着,法杖纹丝不动,但显出了退让的架势。与此同时,有某种无法形容的东西让格兰妮清楚地意识到,在法杖自己看来,这绝对不是一次失利,只是战略上的撤退而已;它可不想让她误以为自己赢了,因为她根本没有。
艾斯卡哆嗦了一下。格兰妮胡乱拍拍她。
“是我,小家伙。是老格兰妮。”
地上的小球没有展开。
格兰妮咬住嘴唇。她一直没弄明白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偶尔想到他们(这个“偶尔”其实相当罕见),总把他们当成介于动物和人类之间的某种东西。她知道怎么对付婴儿:你把牛奶塞进一头,再尽可能把另一头收拾干净就得了。成年人更简单,因为他们自己就会吃喝拉撒。可两者之间的那一段却是她从没探索过的未知世界。她对此唯一的心得就是要防止他们染上什么要命的东西,同时祈祷一切都会好起来。
事实上,格兰妮茫然不知所措,不过她知道自己必须干点什么。
“坏坏的臭狼狼把咱们吓怕怕了,啊?”她胡诌了一句。
这似乎起了作用,不是因为这话让人安心,而是因为它实在过于弱智。球心里一个声音闷闷地说:“你知道,我已经八岁了。”
“八岁的人才不在雪地里蜷成一团呢。”成人与儿童的交流的确错综复杂,必须小心试探,步步为营。
小圆球没吱声。
“家里好像还有些牛奶和饼干。”格兰妮大胆推进。
还是看不出什么效果。
“艾斯卡丽娜·史密斯,你要再不听话,我就狠狠揍你一顿!”
艾斯卡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怎么那么凶啊。”她说。
铁匠来到小屋时,格兰妮正好领着艾斯卡回到家里。男孩子们躲在爸爸背后往外瞅。
“呃,”眼前的人据说已经死掉了,铁匠不太清楚跟这种人谈话该怎么开头才好,“他们,呃,告诉我说你——病了。”他转身瞪了儿子们一眼。
“我刚才在休息,多半是打瞌睡了。我总是睡得很沉。”
“是啊。”铁匠有些发懵,“唔,这么说一切都好。艾斯卡怎么了?”
“她被影子之类的东西吓了一跳。”格兰妮捏捏女孩的手,“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得好好暖和暖和。我准备让她在我这儿睡一觉,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当爸的不清楚自己到底介不介意,但有一件事他确信无疑,他老婆和村里的所有女人都对格兰妮·维若蜡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敬若神明,要是他敢说半个不字,以后就别想再有舒心日子过了。
“好的,好的,”他说,“只要你不嫌麻烦。我明早让人来接她,行吗?”
“很好,”格兰妮说,“我本来该请你进来坐坐,可我这儿还没升火——”
“不用不用,没关系。”铁匠赶紧拒绝,“我的晚饭还在炉子上坐着呢,都快熬干了。”他低头瞥了古尔塔一眼,小家伙刚张开嘴准备说点什么,马上明智地改变了主意。
他们道过别,只听到两个男孩的抗议声源源不断地从树丛中传来,格兰妮开门把艾斯卡推进屋里,再把门插好。她打开碗柜上的储物柜,拿出几支蜡烛点上,然后从一个老旧的箱子里翻出几床德高望重但还能凑合着用的羊毛毯,毯子上带着一股子驱虫草药的味儿。格兰妮用这些毛毯把艾斯卡裹起来,让她坐在摇椅上。
她跪下来开始生火,浑身的关节都咔咔咔地直抱怨。生火可不是什么美差,不但需要干蘑菇渣子、刨花、折断的小树枝,还得使劲地噗噗吹,不停地低声咒骂。
艾斯卡说,“没必要那样生火,格兰妮。”
格兰妮浑身一僵,眼睛盯着炉板。这是好多年前铁匠为她打的,样子挺漂亮,有猫头鹰和蝙蝠图案做装饰。不过这会儿她没心思欣赏设计。
“喔,是吗?”她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你知道更好的办法,呃?”
“可以用魔法啊。”
格兰妮专心致志地把几根小树枝排放在微弱的火苗上。
“那请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做呢?”格兰妮的话似乎是冲着炉板去的。
“呃,”艾斯卡道,“我……我不记得了。反正你肯定知道的,对吧?大家都知道你会魔法。”
“魔法是有的。”格兰妮道,“有这种魔法,还有别的魔法。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的孩子,就是要明白魔法该派什么用场、不该派什么用场。我跟你讲,魔法根本就不该用来生火。你就相信我的话好了。要是造物主想让人用魔法生火,那他就不会赐予我们——那个,火柴了。”
格兰妮把一个熏得漆黑的旧水壶挂在吊钩上,艾斯卡又问:“那你能用魔法生火吗?我是说,如果你想那么干的话,如果准你那么干的话。”
“也许。”格兰妮回答道。当然,事实上她干不了:火没有心,不是活物,这是三个原因之中的两个。
“那样容易多了。”
“如果一件事值得干,那它才值得干。”成年人被逼得无路可退的时候,总把格言警句当成救命稻草。
“是的,可——”
“没什么好‘可’的。”
格兰妮从碗橱上拿下一个深色的木头盒子。说起锤顶山脉的草药,格兰妮可谓所向无敌,谁都不如她了解耳朵草、少女的祈祷以及爱心草的各种用途,她自己也觉得挺得意。但有的时候,她也不得不使用那些来自“大老远”(对格兰妮而言,这代表任何在一天之内赶不到的地方)的成药,数量不多,交易的时候她满心猜疑,储藏也分外仔细。
她切了些干燥的红色树叶放进杯子里,又加上蜂蜜和壶里的热水,然后把杯子塞给艾斯卡。她用半张毯子裹起一大块圆形的石头,把它们放到壁炉下面备用,待会儿可以暖床。最后,她严厉地指示小女孩不准乱动,这才去了洗碗间。
艾斯卡一口一口地啜着饮料,脚后跟在椅子腿上敲来敲去。这东西有股子奇怪的辣味儿,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做的。当然,她早就尝过格兰妮熬的草药,里头总有蜂蜜,数量多少要看她觉得你的反应是不是过于夸张。艾斯卡知道,格兰妮还制作了不少在整个山区都很有名的特制药水,提到那些病症的时候,她妈妈——间或还有些年轻女人——总是很隐晦地扬起眉毛,压低声音……
巫女回来时她已经睡着了。格兰妮把她抱到床上,接着闩上窗户,但这些她都一无所知。
格兰妮·维若蜡回到楼下,把摇椅移近壁炉。
.有些什么东西,她告诉自己,就潜伏在那孩子的心里。她真不愿意去刨根问底追究它们的来历,但她想到了狼群的下场。还有那些用魔法生火的傻话,只有巫师才那么干,那是他们最早学会的把戏之一。
格兰妮叹了口气。要想把事情弄明白只有一个法子,而她干这种事儿实在是嫌老了。
她拿起一根蜡烛,穿过洗碗间,来到养山羊的小屋子里。山羊自顾自地坐在围栏里望着她,半点不害怕。三个月每天按时加料,现在它们一个个都吃饱喝足,像毛球似的。空气挺暖和,还有些胃胀气的味儿。
房椽上有只小猫头鹰,和不少其他动物一样,它也觉得同格兰妮一起生活的好处胜过偶尔的不便。格兰妮一张口,它便乖乖地飞到她手上。巫女抚摸着它锥形的脑袋,四下寻找一个舒服的地方——看来只好在草堆上将就躺躺了。
格兰妮吹灭蜡烛,仰面躺下,猫头鹰立在她的一根手指上。
山羊一边咀嚼一边打饱嗝,在安逸的夜晚吞咽不止。除了它们,整座房子里一片寂静。
格兰妮的身体不再动弹。猫头鹰感到她进入自己心里,干是客客气气地为她腾出一块地方。格兰妮知道自己肯定得后悔,一天之中借体两次,第二天清早她准会精疲力竭,而且还抑制不住地想吃老鼠。当然,她年轻的时候,这些事根本不在话下。那时她总是与牡鹿一起奔跑,同狐狸一道狩猎,探索鼹鼠古怪阴暗的生活,几乎没有一个夜晚是在自己的身体里度过的。但现在这么做已经越来越难了,特别是回归的时候。或许有一天她会再也回不来,或许留在家里的身体会变成一堆死肉。这种死法说不定倒也不算太糟,没错。
巫师是永远不会理解的。要是他们想进入谁的心里,准会像蟊贼一样偷偷摸摸,倒不是真有什么坏心眼,而是他们根本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这些蠢货。想想看,夺走猫头鹰的身体有什么用呢?你飞不起来,那需要用整整一生来学习。只能用温和的方法,在它心里同它一起飞,像微风拂动树叶般温柔地引导它。
猫头鹰动了动,它张开双翼飞到小窗台上,随后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
云已散去,淡淡的月色使群山隐约闪烁。格兰妮一边透过猫头鹰的眼睛往外看,一边在树林中疾飞。一旦身体适应,谁都会对飞行之外的旅行方式不屑一顾!她最喜欢借用鸟类的身体,用它们去四处探索。高处有无人涉足的河谷,黑色绝壁间隐藏着湖泊,岩石表面上有被墙围起的小块平地(属于那些最隐秘、谨慎的生物)。有一次她同每年春秋路过山区的野鹅一道飞行,结果飞得太远,差点回不来。那是她这辈子最吓人的经历。
猫头鹰飞出森林,掠过村里的屋顶,降落在史密斯家果园里最大的苹果树上,抖落了好些雪花。树上覆盖着厚厚的槲寄生。
爪子刚一碰到树皮,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棵树讨厌她,她能感到它想把自己赶走。
她想。
在夜晚的静谧中,苹果树说,好啊,尽管吓唬我吧,就因为我是棵树。典型的女人。
格兰妮想,宁肯当一棵树,也不愿当巫师,对吗?
苹果树想,阳光,新鲜空气。有时间思考。当然还有蜜蜂,春天的时候。
格兰妮自己也养了几巢蜜蜂,可这棵树提到“蜜蜂”的时候让人觉得恶心兮兮的,格兰妮马上对蜂蜜倒尽了胃口。这就好像有人提醒你鸡蛋本来是没出生的小鸡一样。
她嘶撕地说。
苹果树想,我一直在关注她。她挺喜欢苹果。
格兰妮惊呆了。
我说什么了?我没有倒吸一口冷气,你一定要原谅我。
格兰妮靠近树干。
她想,
格兰妮尖叫道,那是巫师的魔法,不是女人的魔法!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但它今晚已经杀死了一打野狼!
苹果树说。格兰妮愤怒地鸣叫起来。
太棒了?想想看,要是她跟哥哥们吵架,然后大发脾气,会怎么样?
苹果树耸耸肩。雪花像瀑布般纷纷下落。
它说。
训练?我哪儿知道该怎么训练巫师!
格兰妮在树枝上蹦来蹦去,不停地叫唤。
那又怎么样?谁规定女人就不能当巫师的?
格兰妮有些犹豫。它怎么不干脆问她鱼干吗不能变成鸟呢。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说话,然而又停了下来。她很清楚,对这个问题有一个尖锐的、深刻的、毁灭性的,并且最重要的是不证自明的答案。唯一的麻烦在于,她就是想它不起来。这让她恼火到了极点。
从没有女人当巫师的。这违反天性。你还不如说巫女可以是男人好了。
假如你把巫女定义成崇拜泛创造冲动的人,也就是说崇敬基本要素的人——苹果树开始滔滔不绝。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格兰妮·维若蜡火冒三丈、极不耐烦地听对方大谈特谈什么母亲女神,还有什么原始月亮崇拜,她告诉自己,她格兰妮很清楚巫女是怎么一回事。巫女就是草药、诅咒、在夜里飞翔,还有大致遵循传统。巫女这一行里肯定不包括任何诡计多端的女神之类的东西,无论她是不是什么母亲。等对方说到光着身子跳舞的部分,她只能努力不去听它。在格兰妮一层层错综复杂的内衣和衬裙下头的确存在着些皮肤,这她知道,但知道并不意味着她对光着身子跳舞之类活动表示赞同。
苹果树结束了长篇独白。格兰妮等了一会儿,确定对方不准备再添油加醋了,这才开口道,你觉得巫女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吗?
它的理论基础正是如此,是的。
你们这些巫师的想法还真是怪有意思的。
苹果树说,我已经不是巫师了,一棵树而已。
格兰妮抖了抖羽毛。
好吧,现在听我说,“理论基础树”先生。要是女人可以成为巫师的话,她们就该可以长出长长的白胡子来。所以,她绝对不会变成巫师的明白?像巫师那样捣腾魔法是错的听见了?胡乱摆弄力量,整些光啊火啊的,她才不会跟那扯上关系,祝你晚安!
猫头鹰噗地从树枝上飞走了。要不是怕影响飞行,格兰妮一定会气得发抖。巫师!老是夸夸其谈,把咒语像蝴蝶一样钉在书里。最糟糕的是,他们以为自己的魔法才是唯一有价值的魔法。
格兰妮对一件事坚信不移: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成为巫师,现在也不会。
夜晚接近尾声,天空开始泛白,她回到了小屋。至少她的身体有机会瘫在草堆里打个盹,好好休息了一番。格兰妮盼着能在摇椅里摇上几个钟头,整理整理思绪。现在正是好时候,黑夜尚未完全离去,白昼也没有真正开始,思维毫无掩饰地呈现出来,明白又清晰。她……
她发现法杖靠在碗柜边的墙上。
格兰妮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
“明白了。”最后她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对吗?在我自己的房子里,呃?”
她慢慢吞吞地走到火炉边,往余烬上扔了几根柴火,接着鼓动风箱。火焰朝着烟囱熊熊燃烧起来。
火势让人满意。格兰妮转过身,为保险起见还低声念了几句防护咒语,然后一把抓住法杖。它没抵抗;害她差点摔个跟头。不过她到底把它抓在手里了。法杖摸上去麻麻的,里头有魔法特有的力量,像潜伏的雷暴。她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简单。它现在不会反抗了。
格兰妮一面诅咒巫师和他们的所作所为,一面把法杖举过头顶,狠狠往下一扔。法杖越过炉架,落到火焰最烫的地方。
艾斯卡尖叫起来。声音从卧房的地板弹下来,割开了整个小屋。
格兰妮是个疲乏的老人,又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此刻她的头脑绝对算不上太清醒,可她是巫女,要想生存下去,必须有当机立断的本事。她的眼睛还盯着火焰中的法杖,耳朵里还充斥着艾斯卡的尖叫声,双手却已经伸向了那个黑色的大水壶。她把水壶倒在火上,从蒸汽里拽出法杖,然后忧心忡忡地跑上楼梯,生怕自己会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
艾斯卡坐在狭窄的小床上,毫发无损却哇哇直叫。格兰妮搂住小女孩,想要安慰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只好胡乱拍拍孩子的后背,再加上些令人安心的嘟囔。效果似乎还行。尖叫变成嚎啕,终于转成抽泣。格兰妮断断续续地听出些诸如“火”、“烫”之类的字眼,她的嘴唇抿成了薄薄的一条线。
最后,她让孩子睡下,为她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
法杖又回到了墙边,身上没有一点被烧过的痕迹。意料之中。
格兰妮转动摇椅,面朝它坐下。她用手托住下巴,脸上显现出不屈不挠的决心。
椅子自娱自乐地摇起来,除此之外,寂静像恐怖的黑色烟雾般变厚、伸展,充满了整个房间。
第二天早上,格兰妮赶在艾斯卡起床之前把法杖藏在屋顶的茅草里,免得它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艾斯卡吃下早餐,喝光了一品脱山羊奶,一点也看不出过去二十四个钟头的痕迹。以前她从没在格兰妮的小屋里待过这么长时间,这次自以为得到了许可,于是利用老太婆洗碗挤羊奶的工夫一探究竟。
她发现小屋里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的井然有序。山羊的名字就是一例。
“可它们肯定得有名字啊!”她说,“每样东西都有名字。”
格兰妮正在给领头的山羊挤奶,羊奶很快流进小桶里,她绕过山羊梨形的肚子看了艾斯卡一眼。
“我敢说它们在山羊语里是有名字的。”她含含糊糊地说,“它们拿人的名字来干吗?”
“唔,”艾斯卡停下来想了想,“那你怎么能让它们按你说的做呢?”
“它们会照做的,需要我的时候它们就叫唤。”
艾斯卡递给头羊一把干草,面色严峻。格兰妮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格兰妮很清楚,山羊的确有它们自己的名字:比如“那只是我孩子的山羊”、“那只是我妈妈的山羊”、“那只领头的山羊”,外加其他半打名字,甚至包括“这只山羊的山羊”。它们有一个复杂的种群体系,还有四个胃、一个在安静的夜晚忙忙碌碌的消化系统。人老喜欢管它们叫“黄油盅”之类,在格兰妮看来,这名字对这种高贵的动物简直就是大不敬。
“艾斯卡?”她下定了决心。
“嗯?”
“你长大了想当个什么?”
艾斯卡一脸茫然,“晓不得。”
“哦,”格兰妮的手仍在挤奶,“你觉得自己长大以后会干些什么?”
“晓不得。结婚吧,我猜。”
“你想结婚吗?”
看艾斯卡的口形,又一个“晓”字正准备脱口而出,不过她瞄到了格兰妮的眼睛,赶紧停下来想了想。
“我认识的所有大人都结婚了,”她又想了想,谨慎地加上一句,“除了你。”
“没错。”格兰妮说。
“你不想结婚吗?”
轮到格兰妮伤脑筋了。
“抽不出时间。”最后她说,“要干的事儿太多了,你知道。”
“爸爸说你是个巫女。”艾斯卡试探着说。
“我是。”
艾斯卡点点头。在锤顶山区,巫女的地位同其他文化里的修女、税吏还有清洁工之类很相似。也就是说,她们受人尊敬,有时甚至是崇拜。她们完成了从逻辑上讲必须有人去做的工作,大家通常对此表示赞赏,可要是与她们同处一室又老觉得不舒服。
格兰妮问:“你想学做巫女吗?”
“你是说魔法?”艾斯卡眼睛一亮。
“是的,魔法。但不是点火的魔法。真正的魔法。”
“你能飞吗?”
“还有比飞更好的东西。”
“我也能学?”
“如果你父母同意的话。”
艾斯卡叹了口气,“爸爸不会同意的。”
“那么我会跟他谈谈。”
“现在你给我好好听着,葛尔多·史密斯!”
铁匠从煅炉旁退开,双手半举着,想挡住老太婆的怒火。她朝他逼近,一根手指义愤填膺地戳着空气。
“你是我接生的,你这个傻瓜,直到今天你也没比那时多长半点见识——”
“可是——”铁匠一面绕着铁砧躲,一面试着开口。
“魔法已经找到她了!巫师的魔法!错误的魔法,明白?不是她该有的魔法!”
“是的,可是——”
“你到底知不知道它能干些什么?”
铁匠垮了:“不。”
格兰妮停下来,气稍稍平了些。
“不,”她重复道,语气平缓下来,“不,你怎么会知道呢。”
她在铁砧上坐下,极力想些让人平静的事。
“你看,魔法有一种——属于自己的生命。那没关系,因为——反正,你知道,巫师的魔法——”她抬头看见他脸上大大的问号,只好重头再来,“嗯,你知道苹果汁吧?”
铁匠点点头。这个话题让他终于可以找回一点自信,但他仍然不清楚谈话在朝哪个方向发展。
“现在再说烈酒,苹果白兰地。”巫女说。铁匠又点点头。“臭屁”的每个居民都会在冬天酿苹果白兰地,把装苹果酒的盆子放到屋外,第二天早上把冰去掉,剩下中间的一小点酒精就成了。
“那,你可以喝上很多苹果汁,它让你觉得舒服,仅此而已,对吧?”
铁匠再点点头。
“但喝苹果白兰地的时候,你只能用小杯子,而且只能喝上一点儿,还不能常喝,因为这酒上头?”
铁匠又点点头,他发现自己似乎没能对谈话做出什么贡献,于是加上一句:“没错。”
“这就是区别。”格兰妮道。
“什么区别?”
格兰妮长叹一声。“巫女魔法和巫师魔法的区别。”她说,“它已经找到她了,如果她不能控制它,她就会被别的什么所控制。魔法就好像一扇门,里面有些可怕的东西。你明白了?”
铁匠点点头。他并不真的明白,但他猜得出,假如自己流露出这层意思,格兰妮肯定会搬出好些吓人的细节。
“她的心很坚强,想控制她也许得花上一些时间。”格兰妮道,“但它们迟早会来挑战的。”
铁匠从长椅上拿起自己的铁锤看了看,好像从没见过它似的,然后又把它放下来。
“可是,”他说,“如果她有巫师的魔法,那学巫女的魔法又管啥用呢?你不是说它们不一样吗?”
“它们都是魔法。就算你学不会骑大象,学骑马总该没问题。”
“大象是啥玩意儿?”
“一种獾。”格兰妮在林区的信誉足足维持了四十年,靠的就是从不承认自己的无知。
铁匠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被打败了。他老婆早就表明态度,说她蛮喜欢这主意。现在想想看,好处倒也不少。毕竟格兰妮总不能老活着不死吧,能做附近唯一的巫女她爹大概也不坏。
“好吧。”他说。
于是,当冬天转过身,开始慢慢吞吞、犹犹豫豫地爬向春天时,艾斯卡开始长时间地住在格兰妮·维若蜡家,学习当个巫女。
其实主要就是死记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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